论《四世同堂》中的“理想女性”形象——韵梅的“理想性”何在

2013-04-29 00:44李晨律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老舍人物形象

摘 要: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认为老舍的男权中心意识塑造了以《四世同堂》中的韵梅为代表的“理想女性”形象。本文从分析韵梅的人物形象入手,说明老舍笔下的理想女性形象不完全是男权中心意识的结果,其中还包含了他对传统文化和社会进步“反求诸身,从传统文化中求取救亡之法”的观点。对传统道德的守望,对旧式人物新生的赞赏和期望,这正是韵梅之为老舍“理想女性”形象的重要原因,韵梅的“理想性”与老舍在其他作品和人物塑造中“亡旧生新”的“理想性”是一以贯之的。

关键词:老舍 《四世同堂》 人物形象 理想女性 韵梅

老舍作为20世纪中国的重要作家,为现当代文学贡献了丰富的人物形象。与他的大量创作相匹配,对老舍及其作品的研究也蓬勃发展。运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去分析老舍笔下女性形象的研究也日益增多,如袁桂娥的《论老舍笔下的女性形象——兼论老舍的女性观》、张丽丽的《从虎妞形象塑造看老舍创作的男权意识》等。在这一类论述中,比较主流的结论是认为老舍具有相当程度的男权中心意识,即对所有女性的价值判断都基于其是否符合男性中心和主从关系。延伸这一思路,他们将老舍笔下善良贤淑的女性认为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以《四世同堂》中的韵梅为代表。笔者却认为,老舍笔下的女性形象不完全是男权中心意识的结果,其中还包含了老舍对传统文化和社会进步的观点,这些观点与他在其他形象的塑造中所持有的是一以贯之的。本文论述从《四世同堂》中韵梅的“理想女性”形象入手,探究老舍的“理想性”何在。

一、男性视角的理想品质

在男性作家眼中,“理想女性”通常都具有能够成为贤妻良母的种种优秀品质,如贤淑懂事、勤劳能干、相夫教子等等。瑞宣的妻子、祁家长孙媳妇韵梅正是一个具有这些特征的人物形象。她做事勤快,“可是快得并不发慌”,是“天生的好脾气”。大家长祁老人最喜欢这个长孙媳妇,因为她“已给祁家生了儿女”,“既会持家,又懂得规矩”。在文本的开头部分,韵梅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以伺候长辈、照顾子女、操持家庭为其全部价值的旧式女子。

但同时我们也不难注意到,在文本的某些部分,又流露出韵梅不同于一般旧女子的特征,她并非没有自己的思想,相反“看得很清楚:患难是最实际的……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她也并非对丈夫一味顺从,在和丈夫偶尔的交谈中,“她的话没有任何理想与想象,可是每一句都那么有分量,使瑞宣无从反驳。”这些超出传统“贤妻”形象的特质,并不冲突地显现在韵梅的形象中,使她成为了一个超出传统贤妻意义的“新贤妻”形象。但即使是这样一个超出传统意义范围的新贤妻形象,也仍然还是不能完全超脱出男性中心的视角之外,最明显的表现就是韵梅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其主体性的弱化。她的名字韵梅是丈夫瑞宣“像赠送博士学位似的送给她”的,这样的比喻固然诙谐,却无法掩盖“韵梅”实际上是经由男性他者的“命名”才进入到象征界中的事实。拉康说:“主体也是一样。如果说他显得是语言的奴仆,他更是话语的奴仆。从他出生之时开始,即便那时只是以他的姓名的形式,他已加入到了话语的广泛活动之中去了。”①在拉康看来,大他者以“名字”的方式强行把主体纳入语言的范畴之内,即个人被迫对一个符号(他人询唤的对象)的认同。这个“命名”的过程,既可以看作是传统“女子许嫁,笄而字”②的现代文化演绎,亦可以看作是对本来意义的覆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韵梅已取得了这个命名,她在家庭之中却依然不是以这个名字出现的,“她除了‘大嫂‘妈妈等应得的称呼外,便成了‘小顺儿的妈”,这种以“社会身份”相置换的行为,使个体的主体性进一步地被弱化了,正是老舍男性中心视角的结果。

二、主体性建构的理想过程

那么,是否就能够说,老舍笔下的理想女性的形象,完全是他男权意识的结果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注意到一点,那就是韵梅的丈夫瑞宣对她的态度。瑞宣是一个思想传统而又受到现代意识影响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背景与老舍本人非常相似。但是老舍写到,韵梅是父母之命娶来的,瑞宣对她没有爱情,面对压力时还会刁难她,足见瑞宣在这一阶段对韵梅并无多少喜欢。如果韵梅真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并且老舍是一个男权意识强烈的人,那得不到瑞宣喜爱的韵梅何以称其为“理想”呢?换言之,在男权意识的视野中,一个得不到丈夫喜爱的女子却能和“理想女性”画等号,这显然难以成立。

仔细考察文本不难发现,瑞宣对韵梅的态度在文本中不是静态的结果,而是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从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敬重、欣赏、感激,到最后隐隐呈现的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与瑞宣情感态度变化相联系的,实际上是韵梅本人的一个成长过程——从男尊女卑、顺从隐忍的旧式贤妻成长为独立思考、坚韧勇敢的新式贤妻,并且当中伴随的正是她主体性的建构过程。丈夫被抓,她“不惜牺牲了自己”,“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须尽她所有的一点能力养活儿女,侍奉公婆与祖父。”“责任心使她坚强,勇敢”,为了保出方六,她替丈夫签了名。比起招弟、菊子之流,她“觉出自己的硬正”,“觉得应当自傲”。因此,她赢得了丈夫的爱重,他“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实实的拿她当作一个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妇,媳妇,母亲”,他“没法不承认她在今天的价值”。老舍以韵梅的成长和其主体性的建构作为主线,让一个既具有旧式女性特征,又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女性得到瑞宣的喜爱,说明他肯定了女性建构主体性过程的理想价值,这意味着他并没有非常强烈的男权意识思维。

三、民族复兴的理想出路

当我们回到文本,我们能够注意到一些小小的细节——韵梅的主体性建构是从何而来的?在韵梅身上,没有写到封建家庭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没有写到代际之间对于婚嫁问题的分歧,也没有写到一个启蒙者或是领路人的角色,总之,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家族小说当中常见的“成长”、“进步”主题所需要的要素都没有出现,唯一相似的就是外部的抗战大背景。

寻根溯源,我们不得不承认,老舍为韵梅设定的成长之路实在是同时代中的“非主流”——韵梅是由自身而成长起来的,为她的铺就成长之路的材料,萌发于她个人与生俱来新贤妻特质:种种独立思考、种种坚韧勇敢,种种不屈骨气……都是来源于其自身。相对比,纯粹旧贤妇的天佑太太因为生病而日益虚弱,最终失去了家庭的话语权;而追求摩登的菊子毁于对金钱和权力的不断贪求。从这样的设定中,反映出的正是老舍偏向于传统的根本立场。在老舍看来,成长和进步并不一定需要模仿作为西方舶来品的“摩登”,也不等于是要紧守旧式传统,而是从中国人自身具有的传统出发,去粗取精、扬长补短,深入发掘传统文化中适合于当下的优秀品质,这样同样也能够走向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复兴。换言之,老舍家族小说中一贯最被寄予厚望的新型人格,往往是从旧家族、旧文化的土壤中带着传统道德的烙印萌生的,对比其他家族小说的“旧亡新生”,老舍的逻辑更适合被概括为“亡旧生新”,即从已经衰亡的旧传统中新生出“新型人物”来。“理想女性”的核心,并不只在于老舍眼中的优秀女性,亦在于其包含了老舍关于拯救民族和国家危亡的“理想”——反求诸身,从传统文化中求取救亡之法。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借钱默吟之口说出“这次抗战应当是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扫清了自己的垃圾”,这种自主清扫垃圾、去芜存菁式的自我成长,就是老舍为民族新生的出路给出的答案。

四、余论

与老舍的其他作品相比较,寻求救亡、寻求复兴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他审视着转型期的各种文化,没有直接参与新文化运动,对五四运动也采取旁观态度,对传统文化抱着矛盾和困扰,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更是带着些排拒和反思。老舍逝世于1966年,《四世同堂》直到1950年才全部发表完毕,可以说是他创作晚期的最重要作品。《四》中所反映的这种重新发掘传统文化的优秀元素以求得进步和发展的思路,正是老舍思考的阶段性成果。老舍最后的遗作《正红旗下》,作为老舍自认为最重要却没能完成的心血之作,在已经写完的部分中也呈现了相似的文化态度:在新一代的旗人之中,福海二哥这个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新式旗人”,既熟透了旗人文化,会旗人的各种小玩意儿,又能在历史发展中多看出一两步棋,是一个能克服旗人文化的消极因素,随着社会变化不断成长和发展自身的人物,是到作品中断为止最有前途的旗人。老舍的这种偏向于传统的文化价值观,正是以文化批判的意识看待传统文化,选择批判而不盲从的结果。而这种对传统文化能够脱胎换骨最终取得成功的自信心,又根植于老舍的民族自尊和自豪感,从而使得这一在中国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思潮的碰撞中,有意识地选择的文化立场,也带有了一些民族主义的色彩。

① 拉康:《无意识中文字的动因或自弗洛伊德以来的理性》,见褚孝泉译《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26页。

②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中、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5页。

参考文献:

[1] 楚爱华.明清至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8.

[2]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曾艳.论老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男权意识[D].南昌:南昌大学,2010.

作 者:李晨律,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多民族文学与文化关系研究。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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