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蜀王杜宇到杜宇崇拜

2013-04-29 05:36敬晓愚张婵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望帝杜宇文化

敬晓愚 张婵

摘 要:图腾崇拜是中国先民的一种精神寄托,不同时期、地区、族群的图腾,各呈现不同的文化内涵。三星堆鸟形器物和图案的大量挖掘,证明在古蜀时期曾盛行鸟图腾崇拜,大量的文字材料的记载中,又发现了以杜宇为代表的鸟图腾。本文通过历史、文学、民俗材料和现象的罗列、解读,挖掘鸟图腾杜宇背后的文化内涵,较为全面地解读杜宇文化在蜀地乃至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关键词:杜宇 文化 三星堆 鸟图腾 望帝

图腾崇拜是群体行为,通过崇拜共同的图腾,群体在精神上发展出凝聚力。一般来说,从内心崇拜图腾,可诉诸外在祭祀、畏惧或保护行为,而且,以特殊的符号和名称来代表图腾,并相信图腾对自己有庇佑作用。在三星堆的祭祀坑中,发掘出大量的鸟形器物和图案。从考古角度来说,在某个时代的器物中,出现大量的共同元素,即可推断与当时的群体精神行为是息息相关的。

在考古研究过程中,三星堆祭祀坑表现出“蚕丛——鱼凫”文化序列。《蜀王本纪》云:“蚕丛后代曰柏灌,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按照一般的说法,蚕丛、鱼凫、柏灌都是禽鸟,也正是“早蜀文化”中鸟图腾的代表。在随后的祭祀坑中新的考古发现中,发现出鸟图腾有更迭变化的痕迹。例如“鸟头勺把”的陶器,从不同的鸟头形状和鸟嘴是否带钩弯曲,可以推断出是鱼鹰还是杜鹃,这说明了“蚕丛”、“柏灌”、“鱼凫”图腾在不同时期不断更替的情况。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新蜀王杜宇的登场,就都消失了。《郫县志》卷十二引扬雄《蜀纪》云:“杜主代鱼凫王蜀。”杜宇“自立为蜀王,号为望帝”,开始谋求政治上的权力,进一步升格为“望帝”。望帝杜宇建立了一个强大的杜宇王朝,具有深远影响,成为古蜀文化中的一道亮丽色彩。本文将从古代文史和蜀地民间风俗两个角度对杜宇文化进行解读,并分析杜宇文化形成背后的渊源。

一、蜀地民间文化中的杜宇崇拜

蜀地民间文化是杜宇现象的最直接策源者。普通劳动人民在日常的生产、生活过程中,经过漫长的集体意识之凝聚和内化,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常态化的物质精神文化现象。这些文化现象以其基础性、广泛性地内生于群体意识之中,如同血液般滋润、流淌在后代群体的心田中,最直接地外显为民族文化之特质。蜀地杜宇崇拜的民间文化,最突出地表现在祭祀礼仪、风俗习惯等方面。

1. 关于香火相继的望丛祠。自古以来,在蜀地民间巫祠甚多,而最主要的祭祀对象,则当为杜宇望帝莫属。历朝历代,都以杜宇为蜀地神灵,渴求其带来的庇护。在数不胜数的祠庙之中,尤可述者,乃是建于北宋仁宗康定二年(1041)的望丛祠,此祠庙位于成都郫县,至今仍是人们前往吊祭杜宇望帝的重要场所。“望丛祠占地五十余亩,古柏森森,红垣绵绵,两帝坟冢沉睡其中。祠前屏墙上书‘望丛祠,东西侧门题额‘功在田畴、‘德垂揖让,既是蜀民对两帝业绩的概括,也是人民给他俩立下的历史丰碑。”{1}经过数千年的风雨,望丛祠不断地被重建和修护,此正体现了蜀地人民对望帝的尊重和怀念之情。可以说,对于蜀地人,杜宇已经完全内化为一种精神象征,并流溢出实实在在的感情。至今,每年在望丛祠仍会举行各种赛歌会,据说源自于“杜鹃泣血”的故事,而这正是人们不忘根祖的最普通表达方式。

2. 关于不打杜鹃的风俗习惯。在四川,民间流传一种说法——“不打杜鹃”。杜鹃是一种益鸟,对于农业耕种来说,有提醒农时农事的功用。而在《华阳国志·蜀志》中则这样记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2}可见,望帝杜宇在位时,能教导百姓按农时耕种,而杜鹃鸟每到春天,就会啼叫,提醒农民耕种时节,这两者之间存在的联系,让民众将杜鹃鸟看做望帝的化身。而图腾崇拜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如果一种动物或事物被视为图腾,则将受到至高的尊重,绝不允许被伤害。因此,四川地区民间“不打杜鹃”的说法也可以看做是对望帝的缅怀及庇护之心的表现。

为何蜀地民间的祭祀礼仪、风俗习惯都于杜宇望帝相关?据有关文献记载,古蜀有五个帝王,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唯有望帝最为民众所熟知,这是因为古蜀时望帝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帝王,甚至可以说是蜀地农耕文明的开拓者,所以,在长期的农耕文化繁殖过程中,杜宇更能被普遍民众所记住。杜宇是一位积极作为的帝王,曾让古蜀国民“移居郫邑”,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开启一个新的文明;他不断地招揽人才,“化民往往复出”,还“更名蒲卑”,据学者考证,就是“鱼鹰”,即“鱼凫”,杜宇虽自封“望帝”,但是仍然沿用“鱼凫”的旗号,可以看到古蜀文化传承的脉络。更重要的是,望帝非常注重农业生产,“教民务农”,“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川西平原有肥沃的土地,杜宇大兴农业,使他个人在政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使广大普遍民众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整个蜀国的国势迅速增强,“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地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据此功绩,杜宇在普通民众的心里的声望和地位,自然是难以磨灭的。

二、古代文史著作中的杜宇文化

杜宇文化从一个地方性文化概念通过口耳、文字传播成为传承几千年的全域性文化形象,这种现象并不多见,而这主要是靠古代文史传播的效应。杜宇是上古蜀王,年代久远,且无文字记载流传,现在所了解的杜宇资料,都是后人撰写的。不同于蜀地民间文化中对杜宇的单一崇拜,在众多的文史记载中,杜宇的形象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源自于文史上的不同解读。

1. 史料记载中的杜宇形象。望帝杜宇即位和在位的事迹在历史中的记载大同小异,在他和丛帝之间的关系上,却众说纷纭。总结而言,可归纳为以下两种:

(1)望帝禅让说。所谓望帝禅让说,就是指望帝杜宇在鳖灵(也即是后来的丛帝)成功治水之后,觉得鳖灵为国立功,比自己更适合做帝王,于是效仿尧舜禅让之例,将自己的皇位让给鳖灵,后者称帝之后,号丛帝,蜀地进入开明时代。东汉李膺《蜀志》云:“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号曰开明氏。”来敏《本蜀论》云:“望帝自以德不若,遂以国禅,号曰开明。”(《本蜀论》久已亡佚,此段文字最早见于《水经注》)据西晋常璩《华阳国志》记:“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3}还有北魏阚■《十三州志》也说:“望帝使鳖灵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于鳖灵,号曰开明。”虽然这些记载都有一定的原始先民的神话色彩,但可能是有一定的理据的。

(2)望帝败德说。望帝败德说,则指在鳖灵接受望帝的派遣去治理洪水时,望帝与他的妻子私通败德,鳖灵治水成功后,望帝自觉惭愧,觉得自己德行有亏,不如鳖灵,因此就把帝位让给了鳖灵。西汉扬雄《蜀王本纪》云:“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帝生卢保,亦号开明。”{4}还有许慎的《说文解字》云:“■,一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化为子■鸟,故蜀人闻子■鸣,皆起曰‘是望帝也。”{5}另外,望帝杜宇魂化杜鹃的故事妇孺皆知,但是在望帝与杜鹃鸟的关系上,同样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杜鹃鸟是望帝化成的,东汉李膺《蜀志》云:“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北魏阚■《十三州志》却称“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故蜀人闻鸣,曰‘我望帝也。”也有的人认为望帝离位后归隐西山,杜鹃鸟是蜀人借以思念望帝的化身而已。如“望帝去时,子■鸣,故蜀人悲子■鸣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6}“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7}之类的说法。

由此可见在史料记载中望帝的形象、望帝化鹃的故事差异甚大,按照中国传统礼教观点来说,“禅让说”里的望帝是一个明君,如同尧一般;而“败德说”的望帝则是色欲熏心,完全不符合一个明君的形象。究竟是望帝化鹃,还是后人寄托哀思,也暗示了望帝最终的归去是何种心态。那么究竟因何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呢?

望帝化鹃的传说,是中国古代流传至今的一个有名的故事,汉人辞赋、唐宋诗词,历代见之于诗歌吟咏的,不胜枚举。由这个故事流传出来的名句也是不胜枚举,从“望帝春心托杜鹃”到“望帝终教芳草变”,这些脍炙人口的名句比比皆是。可是关于这个故事流传出来的版本也有很多,上文中列举了最为典型故事,或者说是很多衍生故事的源头。那么这个故事究竟要说明什么,望帝既然“自以为德薄不如鳖灵”,情愿让位,又何必还要变作杜鹃,悲鸣不已?既然望帝是德薄之人,蜀人何必还以悲伤杜鹃的哀鸣来思念望帝呢?其实这个故事在文人不断加工的过程中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望帝统帅的杜宇族“教民务农”,在农耕文明早期,还不懂历法、不知节气,他们依据杜宇鸟叫来判断农时。人们对望帝,对杜宇的思念,在某种程度上是念念不忘他们为农业做出的贡献。

望帝化为子规是蜀人世代相闯的神话故事,本是一个优美动人的故事,作为经学家的许慎认为“望帝淫其妻女”不合儒家的伦理道德,所以称其“惭,亡去”。这其实是经学家们对故事的曲解。徐中舒先生认为,唐代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才是故事的正解。望帝禅让是因为鳖灵治水成功,民得陆处,他便效仿先贤禅让。但后世的作品中非要将惭愧、德薄、委国授之作为禅让的理由,用儒家的伦理道德破坏了这份美感。

2. 文学作品中的杜宇形象。在历朝历代的诗歌中,杜宇形象是一个十分常见的文学主题。概而言之,在文学作品中,杜宇形象主要体现为三类感情元素:思归之情、呕心之情、遗恨之情。诸如思归之情,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还如向子■《生查子》云:“春心如杜鹃,日夜思归切。”还有晏几道《鹧鸪天》云:“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还有很多关于杜宇代表呕心之情的文学抒写,诸如李贺《老夫采玉歌》云:“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还有杜甫的《杜鹃行》云:“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口干垂血转迫促,似欲上诉于苍穹。蜀人闻之皆起立,至今■学效遗风,乃知变化不可穷。”这些作品,都假借杜宇意向,来抒发自己的胸臆。杜宇的文学意象还与遗恨之情相关联,诸如李商隐《锦瑟》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还有杜牧的《杜鹃》云:“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文天祥的《旅怀》云:“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另外,还有洪亮吉的《出关与毕侍郎笺》也说:“杜鹃欲化,犹振哀音;鸷鸟将亡,冀留劲羽;遗弃一世之务,留连身后之名者焉。”

实际上,可以看出,杜宇是一种常用的文学意象,往往是与悲剧性的情感相联系的。因为在古蜀文化中,杜宇望帝的逝去或失德,都是悲剧性的,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凉、无奈的情怀,而这正与文人多悲的文化特质相联系。这种杜宇的文化内涵,通过文学方式不断传播,甚至凡是悲剧似乎都与杜宇有一定的联系了。关汉卿的《窦娥冤》有云:“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对此,有注释云:“望帝,古代神话中蜀王杜宇的称号。传说他因水灾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山中,死后化为杜鹃,日夜悲鸣,啼到血出才停止。”可知杜宇的悲剧意象,是深植于古代文学界根深蒂固的集体意识。

三、结语

从上述分析中看出,在史学家眼中,杜宇可能是一个甘心让位于丛帝的开明君王,也可能是因私德败坏而让位于丛帝的昏君;但颇具意味的是,在文学的世界里,杜宇却无一例外地是一个悲剧人物。当古代诗人反复地描述着杜宇让国失位、不忍弃民、流连不去的情怀之时,抒发的正是自己的悲剧性的胸臆和情怀。有鉴于此,我们得出如下结论:

1. 杜宇形象的多样性源自于后世解读者身份的多样性。三种形象的差异来自于解读者的身份特征,史学家既要尊重历史,又要以史教人,且须遵从当时的政治需要,因此杜宇形象在不同时代体现出不同的特点;文学家则借之喻情,且一旦杜宇的文学形象被认可之后,只会在此基础上不断衍化深入,不会对之进行考证辩论;民间认知是图腾崇拜的精神内化,是一种朴素的感情,不会去辨别其真伪,因此也能以统一形象流传至今。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杜宇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中的重要地位。

2. 杜宇文化是三星堆鸟图腾崇拜的一种表征和反证。三星堆祭祀坑中出土了大量的青铜鸟形器物及鸟形图案,考古界对这些出土文物所代表的内涵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个共同看法,即这些鸟形器物和图案代表了古蜀时代的鸟图腾崇拜。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化成鸟,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望帝归隐后,民众将杜鹃鸟看做他的化身,除了杜鹃鸟和他有一定的共通之处外,对鸟类的崇拜和认可也是这种认定的感情基础。否则,望帝为什么不是化成其他的动物呢?因此,笔者认为杜宇文化正是这种鸟图腾崇拜文化的表征,同时也反证了这种鸟图腾崇拜在古蜀时代确实盛行过。

3. 图腾崇拜淡化之后会内化为群体文化精神。图腾崇拜是人类历史上的某一个阶段的文化产物,是祖先崇拜文化形成之前的精神现象。随着祖先崇拜的逐渐形成,图腾崇拜不断淡化,但是并未消失。一直到今天,蜀地对杜鹃鸟的特殊感情,证明了上古时期的图腾崇拜文化已经内化为人们心中的固有文化,不断传承下来,即使表现形式有所改变,但其内核从未改变。

{1} 吴德翔:《望丛古韵》,《寻根》2005年第6期,第95页。

{2}{3} 常璩:《华阳国志·蜀志》,第463册,第154页,第154页。

{4}{6} 扬雄:《蜀王本纪》,《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14页。

{5} 许慎:《说文解字·隹部悔字》。

参考文献:

[1] 常璩.华阳国志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4.

[2] 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3] 郦道元.水经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 黄尚明.蜀文化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 李肪等撰.太平御览[Z].北京:中华书局,1960.

[6] 蒙文通.巴蜀史的问题[J].四川大学学报,19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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