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历史语境中的“高门巨族”书写

2013-04-29 05:03高周权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凌叔华苏童

摘 要:现代作家凌叔华的《一件喜事》与当代作家苏童的《妻妾成群》都聚焦于高墙深院的旧式家族,创作于不同历史语境的短篇小说,在其似与不似之间释放出无穷的意味。《一件喜事》是“喜中见悲”,而《妻妾成群》是“悲中见凄凉”。本文试图呈现的是凌叔华与苏童历史叙述中对“高门巨族”的差异性观照:凌叔华继续着一贯温情雅致的风格与苏童绝情凄厉意境恰成对照,但作家个体差异并没有改变二者对旧式家族庭院中的女性命运、对旧式伦理观和男权文化为中心的时代的女性悲剧的轮回式上映。

关键词:《一件喜事》 凌叔华 《妻妾成群》 苏童

在中国现代文学短暂而辉煌的三十年里,被誉为民国才女的凌叔华也许没有冰心、丁玲那样的文学史地位,但自《酒后》以来,凌叔华这三个字对于新文坛一定是掷地有声的,其叙事风格较之其早期创作已趋于成熟自然,鲁迅认为:“凌叔华的小说,却发祥于这一种期刊的,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1}虽只是世态的一角,经凌叔华才情横溢地打磨雕琢,写出了不同于同时代女性作家的“高门巨族”生活。《一件喜事》发表于1936年8月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在凌叔华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中,没有像之前的《酒后》《绣枕》那样令文坛垂青,但细心的读者在读完当代作家苏童的《妻妾成群》之后,一定会发现凌叔华的《一件喜事》与苏童的《妻妾成群》有着惊人的相似,凌叔华和苏童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讲述两个颇为相似的“高门巨族”中女性悲剧故事,本文着力于呈现凌叔华和苏童在不同历史语境中对“高门巨族”的差异性书写。

一、不同叙事视角呈现的“高门巨族”。文学的叙述方式对文学形象的塑造至为重要,凌叔华在小说方面的成功因素是多方面的,作者合理地选取叙事视角,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她所钟情的是以内视角的方式来讲述“高门巨族”里的日常琐事,这些琐事对凌叔华来说,细小而不多余,是恰如其分的高妙。在《一件喜事》中,作者选取了凤儿这一儿童视角,既体现了作者对自己小说总体的客观公正的把握,摒弃自身的主观介入,又完全符合《一件喜事》“世态的一角”的书写。作者深知以一个儿童的视角局限了作家所要表现的视野,不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一件喜事》毕竟不是宏大叙事,作家和凤儿都无须承担此重任。凌叔华要呈现的只是一个儿童眼里“高门巨族”的生活,小说透过凤儿对五娘在爸爸娶新姨太的大喜日子里竟要寻死的恐惧,使读者看到了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制给女性带来的精神痛苦。显然凤儿之口是道不出作者的控诉,道不出五娘心中的悲苦,但是在表现“五娘”内心悲苦凄凉的方式上,凌叔华延续了自己一贯含蓄的文风。《一件喜事》的意境整体上给读者一种喜庆之感,或者说,在凤儿和其他姊姊的眼里,父亲的纳妾完全是“喜庆的”,作者只是从凤儿与五娘的对话之中来窥探这“喜中之悲凉”。读者可以通过以下细节体会到那一丝丝悲凉与落寞:

堂屋门口前面,有两棵海棠,此时正浸在阳光里,开着粉红色一球一球花,旁边是两个芍药花坛,含着花苞,红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吐出一种香涩的味儿。

这是全篇唯一的一处对景物的观照与烘染,也是读者从洋溢着喜庆的“高门巨族”嗅到一抹“苦涩”的开始,作者笔锋逆转,从熏染凤儿父亲纳妾的喜庆转入深闺大院里姨太太们悲情的揭露,这一切都是通过几个细节来捕捉到她们沉重的内心世界,如:

当一群孩子拥进花厅时,见五娘坐在紫檀贵妃床上拿着小铲子弄香炉,头低低的见人来了也不抬起头来看。

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过来,迎着爸爸扑通一跤便跪下去……

“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

“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

从五娘在“喜庆之日”的神态举止中,可以窥见一个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摧残,女性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能在礼教的戕害下发出微弱的呼声:“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悲哀的是,在生的权利被剥夺之时,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苏童的《妻妾成群》同样讲述了一个“高门巨族”里关于纳妾的故事:女主人公颂莲因父亲破产被继母卖到陈家做四太太,颂莲从一个学生到四太太,开始了“高门巨族”里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生活,最终这些姨太太们都成了这种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不同于凌叔华《一件喜事》中凤儿这一儿童视角,苏童选取了命运的担当者颂莲作为女性命运的见证者和受害者,更能体现“切肤之痛”。《一件喜事》与《妻妾成群》最为明显的差异在于,前者的含蓄微妙,后者的峭急直白。《一件喜事》的总体意境是欢快温婉的娓娓叙述,苏童在《妻妾成群》过多地营造了一个阴森可怖的旧式大庭院,没有发生“一件喜事”的大家庭里的那种和谐,虽然是表面的和谐。凌叔华在《一件喜事》中更着意于对话与场景的烘托映衬,而苏童在《妻妾成群》中施展了他一贯谙熟女性心理与生活的故事技艺,频频森然的意境,枯萎的藤蔓、萧瑟的秋菊、夺魂可怖的老井,让人感受到一种腐朽的气息,而没有《一件喜事》里面所洋溢的生气。显然,这些差异取决于二者不同的叙事视角的选择。

二、在温情与绝情之间——二者的女性命运书写。同是对旧式女性命运的书写,凌叔华温情而不忍,苏童绝情而不留余地。《一件喜事》以孩子的视角审视一个旧式大家庭“喜庆”而忙碌的一天,而故事的悲情则留给读者以成人的视角来窥探,这也许是才女凌叔华的高明之处。凤儿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对成人世界充满好奇又有着无邪言语的个体,凤儿的“好奇”是把读者的接受从暖意转向悲情,把“一件喜事”推向一个凄婉的结尾。凌叔华并没有去营造一个阴森可怖的深宅大院,无意去把姨太太们争风吃醋争宠谄媚的大院斗争呈现出来,在凌叔华的笔下或是凤儿的视野里,这个封建大宅院尊卑有序,和谐而有生气。《一件喜事》对于凌叔华,是对自身所处的时代和旧式家庭体验的温情书写,难免会受到自身视域的局限。《妻妾成群》对于苏童,是以一个当代男性作家的姿态讲述一个遥远的、民国大宅院故事,审视的视域是遥远的、不真实的,苏童更在于用一种虚构的方式去“述真”。苏童擅长写女性,尤其擅长把女性人物调度于自己所讲述的那个纷繁复杂的故事情节中,再加上苏童对意境谙熟的把握,相比于凌叔华女性的温情,苏童绝情处留有同情。他把自己的女主人公送进希望的大门,在曙光初现之时又把她们推向无情的荒地,当颂莲被压抑的女性本能和爱欲被大公子飞浦点燃之时,三太太偷情被正法的事件猛烈地惊醒了她,也浇灭了她心中微弱的情欲之火。在这座罪恶窒息的大宅子里,颂莲的命运犹如一株枯萎的藤蔓苦苦挣扎着想呼吸到一丝稀薄的空气,于黎明处看见希望,在希望处遇见死亡。在旧式大宅院这块荒地里,女性是无路可逃的,无论是凤儿的五娘、颂莲、三太太,还是《金锁记》里的曹七巧,都无力挽回走向悲剧的宿命。

三、走向共同的旧时女性宿命——女性悲剧的轮回。凌叔华与苏童都以擅长写女性、捕捉女性的微妙心理著称。从《一件喜事》与《妻妾成群》的文本分析来看,两个短篇都不一例外地写了同一种女性,甚至是同一种女性命运,凤儿眼里的五娘、陈佐千的妻妾卓云、梅珊和颂莲,在现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女性长廊里,她们应该是被书写得最多的一个群体,她们被闭锁深闺,隐居高宅,“时代的潮流触不动,‘五四的劲风吹不醒,她们是被时代抛在后边,也必然要被历史淘汰的一群”。她们没有娜拉式的走出高门家族的勇气,也没有自我拯救意识上的觉醒,这并不是凤儿的五娘或颂莲作为女性个体的悲哀,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几千年来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命运使然,是礼教宗法伦理下无声的顺从。她们一生生活在男权文化与礼教伦理的夹缝中,苍白的生存处境泯灭了她们偶尔流露的“自我”意识,她们只能克己持家。当一种不合理的伦理秩序与合理的人性需求相矛盾时,冲突发生了,悲哀的是这冲突仅仅是凤儿的五娘嘴里的“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了。”颂莲愤怒地说出“女人到底是什么”,仅此而已。在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的悲剧的历史只是重复,不是反抗后的推进与觉醒。在《一件喜事》和《妻妾成群》里,凌叔华和苏童做了相似的安排,“纳妾”作为一个中心事件构成两篇小说的叙事推进,《一件喜事》在凤儿父亲“纳妾”的喜庆中我们窥见了丝丝命运的悲凉,老中国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不动声色地跃然纸上,苏童的《妻妾成群》以“纳妾”始“纳妾”终,在颂莲的发疯中,又一悲剧女性即将重蹈旧中国女儿的覆辙。

作为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性别的作家,在对老中国女儿命运的观照上,凌叔华与苏童在《一件喜事》和《妻妾成群》中流露出相似的态度,在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里,在森然可怖的“高门巨族”中,只要礼教与宗法这双脚镣还束缚着女性,女性的悲剧命运就不会被改写,女性的命运还会以一种轮回的方式在“高门巨族”中上演。

参考文献:

[1] 鲁迅,胡适,蔡元培,周作人,茅盾等.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2] 李奇志.凌叔华笔下的女性世界——兼谈中国新文学女性形象的发展[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1(5).

作 者:高周权,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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