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音乐小镇”周窝村里,反差无处不在。
村口那座塞满几百支旧电吉他、红蓝相间的椅子形现代雕塑,醒目地矗立在周围金黄色的麦田中。两条横幅遥相辉映,一条是“解放思想,科学发展”的政治语言,而另一条是当地“热舞搭讪美食节”的宣传广告。
主路两旁是咖啡屋、提琴体验馆和欧式路灯,街墙上画满五线谱和音符,以及嘻哈和摇滚风格的涂鸦。但几幅制作于80年代、写着避孕节育知识、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的瓷砖画—提醒着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华北农村。
实际上,中国村庄遇上西洋音乐的故事并不鲜见。甚至早在1986年,就有以大连金县农民管乐队为原型拍摄的故事片《迷人的乐队》诞生。
几年前,河北衡水市武强县投资1.8亿元,将周窝镇周窝村打造成现在的“音乐小镇”。但这种变化,似乎与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并不搭调。
当村里建立了自己的农民西洋乐队时,改变悄然发生。
乡村变奏曲
“乡亲们请注意,村里将组建西洋乐队,欢迎大伙积极参加。”
去年开春的一天,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村主任的声音。
周金香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一路小跑到了报名地点。年近五十的她,是村里幼儿园的教师。
第二天下午,按通知去领取乐器的周金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乌压压足有一百多人,都是邻里街坊,有同龄人,也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好奇地盯着地上拆开包装、金闪闪的新鲜玩意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个喇叭怎么还是拐着弯儿的?”
“那是萨克斯!”
正在分发乐器的小伙子,舉着一个“拐着弯儿的喇叭”大声问:“谁想吹它?”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举起手,这让他面露难色—一共就8个萨克斯,僧多粥少。
“这个更好学。”他拿起一把长号解释道。人群一阵耸动,有人动心了。
“老师,选我,别看我个子小,可气力足咧!”挤不进前排的周金香,直蹦着举手。因为在村里乐器厂上班的邻居告诉她,还是萨克斯好听。最后周金香如愿以偿。
好一阵筛选过后,太阳号、长号、短号、萨克斯、军鼓等各色西洋乐器,都有了主人。没领到乐器的人们小声抱怨,恋恋不舍地离开。
周窝村的历史上,并不缺乏对音乐的情感底蕴。
据县志记载,明永乐年间,周、康两姓人家从山西洪洞县迁此定居,最初住在窝棚里,故名周家窝。老一辈儿周窝人有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放路灯、敲鼓庆祝的传统。
周广庭参加村里鼓队时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敲锣打鼓,边跳边走,路边的乡亲们边看边叫好,热闹得很。”现在,66岁的周广庭已是满头白发。
鼓队在“破四旧立四新”里被解散了,样板戏成为了村里的娱乐活动。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被视作民间传统文化代表的鼓队,才得以恢复,周广庭成为了鼓队的组织者。
2012年3月,镇政府工作人员和乐器厂老总找到周广庭,希望他凭经验和群众基础,把村里的西洋乐队也带起来。老周一听,觉得对村子发展是件好事,一口答应。
武强县是个乐器之乡,西洋乐器产量位居全国首位。1980年代末,金音乐器厂(后改为金音乐器集团,简称金音集团)落户周窝,这个只有0.8平方公里、仅256户人家的小村庄,有大半村民进入乐器厂打工。他们制作的西洋管乐器数量,排名世界第二。
近几年,武强县政府为推动文化旅游产业,联合金音集团、北京璐德文化艺术中心(简称璐德公司)和中国吉他协会,将村子打造成“周窝金音璐德音乐小镇”。而农民西洋乐团,正是其中一个吸引眼球的亮点。
就这样,金音集团提供乐器和服装,璐德公司提供老师,60多个村民组成了衡水市第一支农民西洋乐队。
“有点精神追求不算过分吧?”
培训课第一天,周卫仓没有等来承诺一起来上课的嫂子。
2012年3月底,音乐培训课开始。专业老师来上课,教授乐谱和基本演奏技法,每次的时间是临近傍晚的两个小时。学生则是一群跟黄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农民,最大的有70多岁。
“你嫂子我脸皮儿薄,嫌丢人啊,还是不去了。”因为练不好打拍子的节奏,这位农村妇女在电话里扭捏了半天。
并不是只有周卫仓的嫂子一个人退缩。对这帮平均年龄高达五十多的学生来说,黑板上的五线谱蝌蚪文,就像天书一般。一堂课下来,有人就打了退堂鼓。
“谁刚生下来就会走路啊?”周卫仓和往常一样对嫂子逗起闷子,“和我大哥刚结婚的时候,您就会生小孩嘛?后来不也一样会生啦!”
34岁的周卫仓,皮肤黝黑,身材壮实,是乐队里的主力成员。初中没毕业,他就到乐器厂里打工。二十出头时,他决定“到城市见见世面”,在山东青岛和天津的乐器厂呆了10年。两年前,一听说家乡要建音乐小镇,他带着一身本事回来了。
周卫仓是萨克斯的发烧级爱好者,全靠自学。他说自己有把“全世界唯一”的萨克斯管。“你看,刻着我名字的全拼zhouweicang,”他指着管身,解释着独特之处,“从上到下,哨片、管身和U形管,铜质内壁的薄厚是有变化的,而一般的就没这么细致。”
周卫仓根据多年对雅马哈、萨尔曼等高端萨克斯的研究琢磨,结合自己的演奏习惯,专门制作了这把萨克斯管。去年,有个美国演奏家试吹之后,出1万4000多元买他的宝贝,他没答应。
最近三年,他在QQ群上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萨克斯爱好者。通过视频、聊天的方式,周卫仓为网友们修好了三百多支萨克斯。有的网上不清楚,只好邮寄过来,经周卫仓修好后,再邮寄回去。按市场价,少一个螺丝,维修费都得几十元,而像原件损坏的情况,他从来都只要个成本价,加上寄回去的运费,他一直往里赔钱。
妻子过生日的时候,他曾主动为妻子吹了一首《等你等了那么久》。一曲终了,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吹完了么?吹完了,就吃饭吧。”
周金香则把带回家的萨克斯,当成了宝贝。“以前想都不敢想。在电视上看人家一身西服领带,闭着眼一脸陶醉地吹,觉得实在高雅,是艺术,遥不可及。”她摆弄一阵,笛头从管脖软木上掉下来,吓得心惊肉跳,以为弄坏了。
她从网上下载乐谱,有的还拿笔抄下来。起床后,睡觉前,都要练上一个小时。萨克斯需要演奏者有充足的肺活量,平日里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没练几天,嗓子都哑了。
隔壁的大姐也吹萨克斯,技法比她熟练。早上起来,不用打招呼—周金香先吹一段,墙那边也响起同样的旋律。哪里调不对、节奏没跟上,就在这一应一和中,潜移默化地指点出来。两人从不隔墙喊话,全靠音乐交流。
接触萨克斯之前,她是村里的文艺积极分子。晚上妇女们聚在一起跳舞,合唱歌曲,都少不了她的身影。“马上就奔五十的人了,有点精神追求不算过分吧?”周金香略有些不好意思。
而康建华,则通过小号追续自己童年的梦想。
这个55岁的中年汉子,从小就羡慕电影里那些吹冲锋号的解放军战士。读高中时,他参加过学校的鼓号队,吹小号。成年后他的这点爱好全荒废了。一天到晚站在车床前制作配件,加工过数不清的铜管乐器零件,却没想过把它们拼装成小号再吹一次。
家里的6亩多田地,也需要他照料。下了班,他就得抽空忙着施肥除草。回到家,累得连电视都懒得看。平日里除了养鸽子,康建华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打麻将上,还是带钱的。
自从加入到乐队,他整个人仿佛找回了魂儿。他把花白的头发染黑了,从来没缺过勤。吃完饭他就开始练,给家人吹。他还给孙子孙女买了个电子琴,偶尔还跟孩子们合奏一曲。
上个月,因为干活着凉,他不慎得了掉线风(面瘫),左半边脸有点斜。“还能吹,能吹。”他整了整衣服,用油擦过小号,想表演一曲拿手的《小城故事》。
可因为嘴漏风,他憋足了劲,只吹出几个干涩沙哑的音节。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乐队成员陈凤霞面无表情地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接待中心的璐德公司前台曾提醒,想采访陈凤霞可不是件容易事儿,有好几家媒体都吃了闭门羹。若不是“师傅”周卫仓提前做好思想工作,她就直接拒绝了。
陈凤霞今年58岁。退休前,陈凤霞在陕西的一家国企工作,负责行政管理,与丈夫周志国是同事,随丈夫回老家周窝定居已经多年。
2009年,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的老周,因病只得坐在轮椅上。陈凤霞每天的工作,是照顾老周的衣食起居和吃药,下地干活,拾掇家务。此前,她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是每天拿着一個播音机,带着村里的姐妹们一起跳广场舞。她话不多,连串门聊天都很少。
当年在单位,她和丈夫都是业余篮球队队员。第一次接触音乐是在宿舍里,拿口琴试着吹《白毛女》。周志国早年曾在唐山从军,一直是连队合唱团的领唱。
她迷上萨克斯,是因为多年前看过一部名叫《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的电视剧。剧情已经记不清,但由萨克斯演奏的主题曲《天堂之约》深深打动了她。“旋律很轻快,听了很舒服。一遍,我就忘不了了。”她慢慢地说。
加入乐队后,她和丈夫的生活多了些色彩。
老周爱听军旅歌曲和牧歌,陈凤霞便专门练习了《牧羊曲》、《草原夜色美》和《游击队员之歌》等曲目,吹给他听。
“她的水平,相当于小孩子刚刚会爬,离走路还差得远嘞!”周志国的嗓门洪亮。而陈凤霞则在一边微笑,略显羞涩。她很少参加外出的表演活动,就连村子里的演奏,也经历了一番犹豫。
有一段时间,她练得入迷,他们的小院里每天都传出萨克斯悠扬的音调。某次她吹了段《月亮代表我的心》,出门的时候街坊们称赞她:“你今天吹的可真好听。”她连忙推脱:“不是我吹的,是隔壁金香吹的!”
现在,她还是一个养花种草的能手,君子兰、吊兰以及绿萝都长得壮实葱郁。“你看我种的丝瓜。”陈凤霞指着电脑上去年拍的照片,“你看,长得多好。”
如今,陈凤霞还开了家网店“大脚女人窝窝”,专门经营39码以上的女士鞋。
家里的两条狗,每星期都会被抹上肥皂,洗个凉水澡。那条灰黑色的“乐乐”,在周窝村的中华田园犬族群中,算得上体型庞大了。可哪怕遇到陌生人,它都不会呲牙叫唤。前些日子,村里入住了一群来创作的韩国艺术家,以写实手法把它画在了村子的墙上,时常引得游人们驻足赞叹。每天溜达在村路上,似乎也耳濡目染了艺术家的气质,气定神闲的。
外面下起淅沥小雨,老周看着窗外,配合陈凤霞吹奏的旋律,轻轻用手指打拍子。
陈凤霞最大的愿望,是把技术再练纯熟一点,为老伴儿演奏世界名曲《回家》。
“如果萨克斯被收回了去,您怎么办?”
“以前不敢想,现在会吹了,花个几千块,再买一个,反正村里就有乐器厂。”她微笑着回答。
淡淡的忧伤
因为在武强县农民乐队比赛里拿了第一名,周窝西洋乐队成员们成了村里的大明星。
可不和谐的音符也出现了。
“都是农民,平日里自由散漫惯了,”乐队“大管家”周广庭淡淡地说,“新鲜劲儿一过,组织纪律性不够强的缺点就体现出来。”
到现在,西洋乐队一共进行了将近30次演出。音乐节、开幕式,外宾来访参观,上级领导调研考察,农民乐队演奏都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特色项目。一到这个时候,大家需要提前几天进行排练。一般表演的曲目有六七首,比如《迎宾曲》、《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社会主义好》、《走在大路上》等等。
一位驻扎在周窝村服务中心的武强县宣传干事,是接待来宾、联络媒体的负责人。随着“音乐小镇”的名气越传越远,她的工作越来越忙。她说:“衡水湖生态旅游和周窝音乐小镇,是全县上下最重视的两个文化产业项目。农民乐队,是反映我们农村老百姓精神面貌的典型代表。”据她介绍,前些日子,湖南卫视还特地为西洋乐队拍了个微型纪录片。
在去年农民乐队比赛的时候,大家早早坐上了大巴车。到了现场,出席的领导们还没来。正值夏末最热的时候,近三个小时的等待让大家口干舌燥。
“干脆我给大家吹个曲儿吧!”周卫仓按耐不住。他的提議获得热烈响应,一首首通俗曲目让大家恢复了精气神儿。最后比赛的过程,周卫仓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非正式的即兴表演、大家高涨的情绪,他至今记忆犹新。
今年春节,又是一次类似的演出活动,大伙儿在严寒下哆嗦着蹲了半天。其他时候,大家还需要练习列队、站姿,迎接到访的领导和外宾。
“累了,烦了。”周卫仓说。
几个月前,包括周卫仓在内的乐队成员们每人拿到一份几百元的劳务费,可这并不能提起他们的积极性。除了教几位痴迷萨克斯的老街坊练练技艺,他很少再参加乐队的排练。
他现在在乐器厂上班,和工厂里另外两个师傅组建了一个三人乐队。他们聚在一起排练曲目,还会承接一些婚礼、公司开幕式的热场生意,“至少时间上自由些”。
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一直想试着练习美国电影《教父》的主题曲,却未能如愿。“旋律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又如同小溪流淌般细腻优美。”说到这,他闭上眼睛,哼起了调子,“太美了。”
西洋乐队正面临一场不小的危机,这体现在排练的到场出勤率上。
最尴尬的时候,约好了的排练,一直到结束,只有三名成员到场。今年春天,周广庭主动“辞职”了。到现在了,还没有选出一个名义上的继任者。
“一个是岁数大了,忙前跑后的,身体吃不消;还有一些村民为争乐器,演出服装,老是找我闹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他叹了口气。
今年春节,他兴致勃勃地自己写了副春联,上联是“西洋大鼓惊雷震”,下联是“音乐小镇早春来”,横批:“文化入户”。
到了夏天,贴在大门口的春联还在,只是墨迹已经褪色。
两周前,为给“美食搭讪节”造声势,摇滚乐队“时间先生”被邀请来周窝村驻唱。
每天晚上,村里一帮男女老少,都会准时聚在街道旁,观看他们的表演。最近,村里的大妈正准备给他们介绍对象,而贝斯手已经收到了姑娘送的冰激凌。
“我们尝试过一段扭曲机器(中国著名地下摇滚乐队)的歌,结果没唱完,台下观众都走光了。”主唱小雨笑着说,“老乡们告诉我,太吵了—能不能换几首凤凰传奇(的歌)。”
放在以前,这是个事关尊严的原则问题。现在,乐队成员们正准备尝试排练《最炫民族风》。
“音乐的形式可以不同,”他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但享受音乐的权利,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