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开始抵达

赵莹 洪素珍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从身体开始抵达

我们的身体曾被人比喻成花园或仙境。其实，身体远远没有这么浪漫。它的构造严密、面对外部世界时某种程度上产生的拘谨，使它更像一个内在关系极具逻辑性的哲学世界。

是的，哲学世界。这几乎是一个新鲜的、从没有人用过的比喻。它充满了辩证——外部世界对内心的干扰或者滋养，又会很快投射到现实中，循环成生命新的生物链条。每一点生理或者心理、情感、道德、物质、精神的微澜，都会成为链条上的锁，或者开锁的钥匙。

说它是哲学世界，还因为它充满反思精神。没什么比身体更忠实于我们感知到的世界，它会用它的方式，向我们发出预警：感冒、发热、头疼、抽筋、发麻、眼花等等。它告诉我们，在身体另一端，在我们与现实靠得最近的某个部位，比如心灵或心脏，正在以撒娇的方式呼唤关怀。

所以，当我们尚能感受到疼痛、害怕时，身体就是健康的，不必恐慌地抛弃对它原有自我修复力的信任；当我们尚有能力珍爱疲累不堪、但还算完整如初的身体时，就应运用哲学的智慧，让它重新恢复最初的活力、新鲜：既从内部世界平衡它，调理它；也从外部世界凝望它、观照它。

从身体出发，让生命在它自然的轨迹上科学、秩序地自我运行，抵达另一个与身体遥相呼应的、更大的融合自在之世界。

一、问诊篇

是环境乱了，还是我们凌乱了

《新周刊》一篇报道里说：在中国，每10秒钟有一人死于心血管病，每21秒有一人死于中风，每1分钟有两人死于吸烟，每3分钟有一人死于胃癌，每12分钟有一位女性死于乳腺癌……

北京灰霾天气的照片吓倒一堆网友，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宣布，广州人超过50岁，肺部就变黑；人们忙着上网翻新闻，数着又得避开哪些新发现的“有毒”食物；非典后遗症患者还在苦苦挣扎，禽流感又一次次来袭，且已升级到了H7N9版……

现今中国，有近百个养生电视节目，各种养生书籍稳坐畅销书排行榜。于是，火了糙米，火了绿豆，火了归元胶囊、藏密双宝……还造就一大批“养生控”，有的看养生节目记几大本笔记；有的自我诊断出多种“疾病”，弄出严重神经衰弱；有的给衣食住行制订“养生程序”，哪天漏掉一项，或有丁点儿不适，就会焦虑。

怪状之一、有病要下狠劲治。

一男人带孩子看病，医生点菜似的问：挂水还是吃药？男人说：挂水，咱又不是花不起钱！而就在最近，诸多媒体、人民日报微博都在说：输液就是一次小手术，属于侵入性操作，是最危险的给药方式。

常常如此，一点小病让人们如临大敌。在这里，不想谈论部分医生受利益驱使，如何引导病人对抗式治疗、过度治疗、滥用药物。只想谈谈从医生那里，蔓延到病人身上的恐惧焦虑。

这个恐惧焦虑，是越来越精密的检测仪器带来的。

拿肿瘤检测来说，以前CT扫描是隔一公分扫描一层，很容易漏掉病灶；现在能细微到零点几毫米。CT片拍摄也是从一次2幅到一秒扫描256幅，身上一个小瑕疵都躲藏不了。另一方面，现代医学讲求精确分科，医生们在自己小小的领域内研究人体，把一个斑点看得很大，却看不见作为整体的生命；看得到层出不穷的“问题”，却不能理解背后根由。只好如打地鼠游戏一般，一个问题冒了头，就挥锤敲下去，疲于应付，还扰乱了身体本身的平衡。

一位名医说得妙：“人体是一个黑匣子，条件不具备时，别轻易打开它。”人体的奥秘，远不是一台仪器可以参透的。

怪状之二、养生是为了挥霍生命。

一边透支，一边养生，这正是现代人的自相矛盾。

他们忙着在健身房、瑜伽馆之间奔波，为的是激发更足的干劲，挣来更高的名声、更多的钱、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

他们会吃着各种维生素、进口小药片，然后彻夜K歌、上网、泡吧，纵情夜生活。

他们吃有机食品，昂贵、精致，却对自然无感，缺乏对生命的敬畏。对我有用的都拿来，对我无用的都摧毁，满腹杀伐之气，恶念在心头滋滋疯长。

商业社会形形色色的广告宣传，增加了欲望，让人变得贪婪，而忘记生命是应该珍惜着，一点一点释放舒展。

怪状之三、不了解带来不淡定。

为何伪养生食疗专家大行其道？为何我们被各种软硬广告推荐着“你必须吃什么”、“如何少生病”，而买下各类产品？为何非典时，醋卖到一两百元一瓶，如今禽流感来了，眼见着板蓝根冲剂也快断货？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或许因知识太多，从而真伪难辨。人们的一知半解，给江湖骗子、别有用心的商家下圈套留了余地。

科技社会重视冷冰冰、毫无感情的知识，而忽视人，忽视常识，这会导致愚昧、盲从。一方面人们忘记了个体差异，刻板地遵循权威指导；一方面，人们南辕北辙，在想当然的养生路上，越跑越远。

疾病，是人体内外环境交互作用出的“茧”

若干年前，当陈勇还是生活在小县城中的少年时，他第一次听说了一种可怕的病。县城很小，一个人得了绝症，几乎全县都知道了。人们面带惶然之色，私下传递着消息，却绝口不提“癌症”二字。无声的恐惧，沉沉地压在陈勇心头。

后来，陈勇学了医科。实习时，他好奇地去看各类肿瘤病人，期望从科学理性的角度，分析出疾病的奥秘。然而，随着知识积累，他却一次次陷入迷茫，真相扑朔迷离。

他还记得，一个亲戚被查出肺癌。这人没任何不良嗜好，很久前就知道自己种无污染的菜吃，健康意识相当强烈。可就是这人偏偏中招，并在一年后就去世了……

如今的陈勇，是江苏省肿瘤医院的医生，已有二十年工作经历。多年来，他读了国内外许多有关肿瘤问题的书籍，还钻研起了中医。带着一颗寻求真相的心，他终于穿透层层迷雾，摸索到了那个答案——

内外因素交互作用，经过很长时间后，便给人创造出一个独特的内环境，当这个环境令身体失衡时，聪明的肌体就会自行寻找出口，呈现出一些防御状态，被称为病症。所谓疾病，不过是人体一种特殊的应对机制。它们不是身体要自我毁灭的征兆，也不是病菌、或外力外物突然侵入那样简单。

很多人的悲哀在于，他们看见了可怕的肿块，于是被吓倒，却意识不到肿块从无到有的过程，那个过程才真正重要。拿癌症来说，即便切掉病灶，如果情绪状态、生活习惯与环境等因素不改变，那么五至七年后疾病就很可能会复发。就如人们能看见蚕结出金黄、银白的茧子，却忘记了，茧子结成前，蚕曾辛苦地摆动脑袋多少万次，好将丝一点点吐出。而在它的每一次摆动中，我们都有机会阻止茧子的结成。

疾病不可怕，它只是身体的特殊状态。它在提醒你：你该清醒过来做点什么了，该改变自己一点什么了。

二、内省篇

身体忠实地贮存所有情绪，等待果子结成

“上医医未病之病”，创造良好的身体内在环境，便能延续生命时限，提高它的质量。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古老的中国式养生，林涛创办了著名的公益机构南京“中医萝卜会”，如今在全国已有二十多万粉丝。很多人会向他提问：“我不舒服，该吃点什么药、什么食品来养生？”

其实，在林涛的养生学中，他认为最重要的是情绪，第二是休息，第三是运动，第四才是饮食。很多人把顺序颠倒了。

人们把吃看得太重要，是希望便捷地获得健康——运动需要持续付诸意志力，情绪的调节更难，它需要智慧。

林涛发现，80后、90后的身体没有50后、60后的好。为什么从物质极匮乏的年代走过来的人，反而更健康？这里有生活方式、食品质量、污染等原因，但林涛认为，还有个重要因素：父辈祖辈们的生活相对平稳、简单。而现代人，一天接触到的信息量比以前一个月还多，不断调整、适应环境冲击，对身体消耗很大，内环境不稳定，便影响血糖、心脏、血压等等。

在临床经验中，林涛发现长寿老人不见得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但他们都乐观达观，有脾气发完火就立刻忘了。而看上去性子温和、有事全闷在心里的人，往往容易出现大的问题。

有位香港女士，婚后与公婆同住。她非常希望有自己的空间，跟丈夫提过几次想搬出去都遭拒绝。她慢慢不再提这件事了，而是忙于照顾儿女。去年她突然得了肺癌，检查出来已是晚期。

两次化疗后，家人帮她找了一位著名的心理治疗师。治疗师在催眠治疗中问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希望有个自己的家，不用很大，可以看到外面的植物。”内心充满不能拥有独立家庭的哀伤，最终，身体为她压抑的心愿与不愉快付出了代价。

很多疾病的形成，有负面思想和情绪积累的“贡献”。中医早说过：肾主恐惧，肝储愤怒，肺藏哀伤……西医是把身体医学与心理医学分开的，中医不会分这么清楚。例如，中医脉象里有一个弦脉，就是说明人的情绪有郁结，有愤怒无法发泄。

有些病灶、机体导致的疾病，细细琢磨，也沾染了某种情绪色彩。比如，癌症呼应的是内心的怨恨、不可消化的敌意；呼吸道疾病呼应的是对外界环境的不适应、紧张；高血压呼应的是高度敏感、焦虑；糖尿病呼应的是压抑、忧郁等。

思想可以欺骗自己，但身体不会说谎，它忠实地帮我们贮存所有情绪，提醒我们真实地面对内心需求。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想办法把“警灯”灭掉，后果必然是悲剧性的。

养神，从认知、心态到生活方式都顺一顺

2011年春天，姜薇体检时，医生告诉她甲状腺有点肿大，还说现在很多坐办公室的女性都容易有甲状腺问题，也不知怎么回事。

姜薇非常恐慌，想起了没谋面的外婆。她隐约记得，外婆是患重病去世的，好像就是甲状腺癌，她的童年被“大脖子”几个字吓得不敢多问。“家族遗传”几个字重重烙在脑海里，她整个人都僵硬了，不愿再往下想。

逃避、无视一年多，但恐惧已成心病，她愈发觉得身体不适。就像英剧《唐顿庄园》里说的：“我们都有伤疤，内在的或外在的。除非你不敢面对，藏起伤口，让那伤在暗地里发脓溃烂，那会让你成为一个病人，而且无论如何假装，都永远正常不了。”

2012年11月，姜薇去苏州西园寺参加“七日禅”活动。七天，不说一句话，每天打坐，只跟自己相处，很多平常意识不到的念头、想法扑啦啦窜出来。那个黑暗的恐惧，也被扫射到，她暗下决心要去复查甲状腺。

抽血验功能，医生说还好，只是有些肿大，定期检查吧。拿到报告的那一刻，姜薇如释重负。

定了心，她想到，这个小问题只是开端，它想告诉我什么？她想到自己习惯克制表达，害怕跟人冲突，她也不喜欢高调，对事情的见解常选择不说。那之后，姜薇试着去更多表达，暗示自己“让浊气排出去”。

这时，她也才鼓起勇气问爸爸关于外婆的病。爸爸说，外婆不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另外，因为她较胖，邻居喜欢叫她“大肚子”……没有家族遗传啊，真是自己吓自己。

2013年春天，单位体检。她告诉医生：“上次检查过甲状腺，功能没问题，就是有些肿大。”医生嗔道：“谁说肿大？只是有些不平整，人体不可能符合完美的标准。”姜薇笑了，正视身体，调整情绪和行为习惯，时隔半年后，身体变化竟这样大。幸亏没蜷缩于恐惧中，那将会消灭了生的乐趣，也会萎缩了身体。

在自然界，动物一般都能活到“天命”，人却很难走完本该有的生命长度，一切都因为人太过“聪明”，让太多的干扰，污染了心境。

中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中，开篇便是《上古天真论》。写到：能活百岁而不衰的人，正是具有天性自然之真、而毫无人为之杂的古人。他们远离世俗干扰，恬淡虚无，根据四季和时辰变化，安排日常起居，不滥行杀伐，多施与少敛夺，不违逆季候之气，养心护体。

在外，健康的人不使形体过度劳累，放松自然。在内，健康的人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心无挂碍，罕有恐怖”，安静、愉快、悠然、满足。

有一个我国第一位中西医结合男科学博士后金保方老师的趣事。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说前列腺有问题，诊断中却没发现器质性问题，金老师开了一种药，说很灵，小伙子的病也果然治好了。其实，那药丸里，装的是磨碎了的旺仔小馒头粉末。

这里的药是什么？是安慰剂，是一个人对医生的信任、对病必然会好的信念，以及放下一切虚妄恐慌的放松。

中医讲“辨症”和“辨证”的区别，“症”是邪气，指对身体的不利因素，“证”是人体正气和邪气的综合，即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的综合。顺应的意义就在于，用有利的对抗不利的，也就是顺势。国医大师陆广莘有一句名言，“循生生之道，培生生之气，用生生之具，收生生之效。”他强调的就是调动人体正气，耐心等待身体自我疗愈。积极心态、良好情绪，和恰当的药物一样，都是正气的一种。

现在的健身，多半锻炼四肢，是在一个“养身”的机械层面；调整饮食起居，上升到养生层面；最高层面，是养神，戒恐放空，自然顺势，天真无为。

三、养心篇

我们不是学习如何不死，而是学习如何生

生命不是基于否定而存在，否定无法滋养生命。我们不应学习如何战战兢兢、躲离死亡，而要学习如何喜乐地生。

我们总想精细、准确地判断身体是否存在问题，却又不太关心身体正做什么、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每一个身体，都是一个小宇宙，有着自己的神圣秩序。当它出现状况时，首要的是：对这些状况，都保持友善的态度。对它们充满敌意，只能让身体变成一个死的重量，而非一个活的喜悦。

让我们开始正向生活，带着喜悦来接受生命，存在因此会变成一首诗，生命的花朵开在爱的光底下。

静心，停留在事实中，远离集体恐惧

城市里，医院正成为越来越庞大的建筑物，那意味着医学技术的进步，也意味着我们对它的依赖不断增强。它的扩张，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由我们的恐惧喂养大的。

各类保健品广告中，商人们频频提醒大家，身体在本质上多么脆弱；媒体总告诉大家，流感季来临，年老体弱的人最好去打预防针；为求卖点，养生专家会警告你，哪些食品搭配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在社会如此张扬的暗示下，许多人的体温真的上升了，喉咙变干，潜伏的病毒——到现在为止还没造成伤害——真的被激活了。

《中国青年报》去年曾报道过：我国首部《高校学生乙肝认知调查报告》揭示，大学生“乙肝恐惧”多源自虚假广告。有人因此忧心忡忡、自卑不已，还花两万元买了本不需要的药。更不要说之前揭露的甲流是世纪骗局，制药公司制造恐慌牟利了。

预防的概念，永远建立在恐惧之上。它助长了整个社会的恐惧系统，甚至引发集体去采取一些特定步骤，带来一系列副作用。例如，发生流行病时，还没弄清来由、真相，就急着将可能妨害我们的动物，赶尽杀绝。人总在忙着拯救自己，可叹的是，许多努力，只带来混乱、无知的破坏。

在一片集体恐慌中，我们能做的，其实是安坐当下，看见生命真实的样子，信任本源的生命力，耐心与身体对话，呵护它。

每个人都在觉知、了解、宁静中耐心成长，那么所有负向的、有病的都将从个体、社会的肌体上脱落、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