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义
白涛把车停放好,捂着右眼失魂落魄地进了屋门。妻子菊香闻声穿衣起床,洗手热饭。菊香看着丈夫的模样心疼地说:看把你累的,跑大车真要命。白涛说不是不是,捂着右眼惊恐地又回身朝屋外瞅,怕有鬼跟进来似的。屋外白茫茫的,啥也没有。菊香疑惑地问:瞅啥呢?你的眼怎么了?白涛说没啥,右眼跳。
“跳得厉害吗?”
“嗯。”
“用热毛巾捂捂。”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左眼跳,欢喜地等;右眼跳,害怕地等。可是白涛的灾是来了之后,右眼才跳的。人们说,这比右眼事先跳来的灾更厉害。这不,热毛巾捂上了,右眼还是“嘣嘣”地跳。
热毛巾捂不中,白涛就掐了一片席篾压在右眼皮儿上,可压不住,还是“嘣嘣”地跳;他又劈了一截铅笔压上,还是压不住,仍然“嘣嘣”地跳;他索性把右眼用胶布封了。
菊香瞅着他成了独眼龙,心惊地问:你到底出了啥事啊?白涛想瞒,还是说没事。菊香不依了,哭声说:我是你老婆啊,有事瞒着我,还叫我怎么和你过日子?白涛这才说晚了,说也晚了!菊香说到底啥事啊?白涛说轧住了人,自己跑回来了。
“啊!肇事逃逸……”菊香吓得身子都软了。
白涛把眼上的胶布扯了,跪下来抱住妻子喊:菊香,菊香!……菊香不出声,白涛就给她揉胸口,里间的孩子被喊醒了,哭叫起来,白涛放下妻子赶紧去哄孩子。孩子的哭声使菊香醒过来。
实在说,那不是他的错。或者说,那主要责任不是他。乡间公路,漆黑的夜晚,为了赶路,他的车速是快了;疲劳驾驶,他的眼神是模糊了。当他看见前方路中间那黑乎乎的东西时,方向盘打晚了,刹车踩晚了,车径直轧了过去,车身明显地颠了一下,刺耳的刹车声已成了马后炮。他跳下车来查看,那黑乎乎的东西已甩在了后面,车轮上有点点血迹。他浑身打了个冷战,轧住人了!
他曾掏出手机打算报警,但见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马路的两头也没有车灯,他就心疼起了钱。他和菊香进城打拼,第一个三年计划实现了,买了一辆货车;第二个三年计划也实现了,结了婚生了孩子;第三个三年计划开始了,买商品房,甩掉出租屋,在城里扎根。这一步最艰难啊,一套商品房五六十万,没明没夜地跑车,才能攒下多少?如今轧伤个人,一二十万下不来;若是死了,三五十万赔不住。这可是要一步退到打工前啊!一念之差,他驾车逃逸了。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他提水擦掉了车轮上的血迹。他的右眼,就是这时候“嘣嘣嘣”跳起来的。
右眼还是嘣嘣地跳,惊恐成了这样,饭是吃不下去了。菊香奶着孩子埋怨说:人在路中间,主要责任不在你。可你这一逃,就成了犯罪!菊香说到这里,失声哭起来,怀里的孩子丢掉奶头也嗷嗷起来。白涛上去捂她娘俩的嘴:你们吼啥啊?怕人不知道!
菊香住声了,又把奶头放进孩子嘴里,说:回去看看吧,给人家磕头说好话,该赔赔,赔多少都中,总比坐监强!白涛想想,颤声说,听你的。
第二天,白涛去银行里取了款,借了一辆小车,开着去了出事的地方,却没有听到丝毫消息。他又找了出事路段,马路上也没见血迹,是没找准地方还是过往的车辆把血迹轧干净了?他就听当地的新闻广播,也没听到什么坏消息;傍晚,他又买了当地的晚报,连报缝都仔细瞅了,仍然没看到那种报道。难道是自己的幻觉?疲劳驾驶出现的幻觉?
他回来对妻子说了。
菊香问:“你的右眼还跳吗?”
“跳。”
“还跳得厉害吗?”
“像勾魂儿。”
“那就不是幻觉,咱去自首吧!”
“你是要我去坐监?”
“自首会轻判。”
白涛打了菊香一耳光,如果说开头逃逸是心疼钱,这会儿他更害怕去坐监。
第三天,白涛接到一个电话,男中音。男中音说了他的车牌号码,说了那天半夜发生的车祸,说就他一人看到了,问他愿私了还是公了?白涛怀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男中音说:知道了你的车牌号码,还不好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吗?
白涛说私了。然后就按那人说的账号,打去了两万块钱的保密费。
了啦,两万块钱了啦!白涛凄楚的脸上有了血色。
菊香说:“这钱花得冤枉!”
白涛一愣,问:“你是说我那肇事真是幻觉,被人骗了?”
“我是说钱应该花给被轧的人,花给这种人是冤枉!”
“哎呀!你怎么老朝一个地方想啊,你是非要逼我去坐监?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去坐监了,你娘俩可咋活?”
菊香说:“俺知道,俺知道。”又问,“你的右眼不跳了吧?”
“跳,还是嘣嘣直跳。”
“那就还没完!”
夜里,白涛就做起了一连串的噩梦,不是强盗追就是恶狗咬;不是坠崖落水就是飞机在头顶上旋着往下撂炸弹。一只狼来了,睁着绿幽幽的眼睛,竖着两只尖刀似的耳朵,张着血盆大口,红舌头伸出老长。白涛吓得拔腿就跑,还是被追上来的狼咬住了屁股。白涛“哇哇”大叫:狼……狼!“扑通”一声,就把老婆和孩子从床上踹到了地下。白涛还在梦中发作,菊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掐住他的大腿拧,白涛又疼得哇哇大叫:“狼……狼!”
菊香又使劲拧,把他拧醒了。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哭到天亮。
天亮,那个男中音又打来了电话,说人死了,再要五万块钱的保密费。白涛愣了,刚想回答说中,菊香一把夺过电话,大声喊:“我们不要私了啦,下传票吧!”
白涛忽腾吓坐在了地上,他得去坐监了。
妻子跪在他面前,哭着说:“钱咱应该花给死者,花给死者咱的心才得安生!你去了,这个家我来撑,不管判你多少年,我和孩子都等你……”
白涛愣着脸说:“我的右眼不跳了。”
“真的?”
“真的!”
“你不用坐监了?”
“那是不可能的!”
菊香也认为那是不可能的,说:“坐监也比受这不死不活的煎熬强。”
白涛一声长叹。
等传票等了一天又一天,不见来。白涛坐不住了,右眼又“嘣嘣”地跳起来。怎么还跳呢?
菊香说:“你还是听我的话去自首吧,还会落个宽大处理。”
白涛急了:“阎王不叫自己到,你咋那么想叫我去坐监,是不是急着改嫁啊?”
菊香说:“你胡说个啥,我陪你去还不行吗?要不我先死给你看。”说着就去厨房拿刀抹脖子。
白涛急忙夺刀抱住,跪下求告:“你叫我再想想,你叫我再想想。”
要不要去投案自首?白涛上了大佛山灵隐寺,都说那里求签问卦灵验得很。老远,就看到那里停满了各式车辆,走近,寺门外卖香纸什物的摆了一地,寺门内烧纸上香烟雾缭绕。佛坛前跪拜的,虔诚抽签的,恭敬放钱的,各种行色的人很多,却杂而不乱,井然有序。那身披袈裟的住持盘坐神坛,双手合十,眯缝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指点迷津,普度众生。白涛也学样烧香磕头,默言心病,向神笸里敬了一张百元大钞,抽得一签。签语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来,白涛就要去投案自首。白涛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抱着妻子失声痛哭,生死离别一般。正要出门呢,来了两位警官,不用传票,直接把人带走了。
没想到,警方只是向白涛落实了一个情况。原来,刚破获一起诈骗案,在那条乡间马路上,三个人弄来死猪套上人的衣服,半夜里放在马路中间诈骗过往司机。有一个司机轧住了,他没有逃逸,而是报警自首。经调查,三个作案人落网,还供出了白涛的车牌号码。
白涛听后,后悔得直打头。
金秋时节,一个非常闷热的下午,在黄河河湾里,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漂鱼,黄河过漂鱼了!
立时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像过年一样欢腾起来。社员们丢下农活,跑回家拿来了鱼叉、抄网。我们知青还没见过黄河过漂鱼,没有那些家什,拿来的是饭盒、脸盆。漂鱼是很好捞的,等于给你送财。
黄河水本来就泥沙大,水里空气稀薄,遇上暴雨过后天气格外闷燥,泥水中的空气就更加稀薄,鱼鳖虾蟹们就受不了了,纷纷游到水流平缓的河湾里喘息活命。在浑浊的河面上,你会看到命软的白条、鲫鱼翻起白肚皮在漂浮,就是命硬的鲶鱼、火头也伸出黑黑的脑袋张大嘴呼吸水上的空气。河湾里水浅流缓,社员们下到水里瞄准了,抄网一抄或鱼叉一扎,就是一条活鱼,一会儿就会捞好多。知青拿来的饭盒、脸盆用不上,它不漏水;用手捉呢,鱼很滑溜,不过很快就有了经验,不能伸手去硬捉,要把手伸在水里,移到漂鱼的下面,瞄准了猛地往岸上一攉,漂鱼就蹦跳着落在了沙滩上。
大家逮鱼很有兴致,我却感到不过瘾,河湾里的漂鱼都不大,要逮大鱼得到河道里,我想到了老鳖。
老鳖是个社员,地主成分,我本来应该和他划清阶级界限,我爱看他撒网逮鱼,就和他界限不清了。我们知青是军事化建制,在黄河滩上有七个知青连,我是三连连长,指导员都是带知青的干部。
解放前夕,老鳖是个要饭小子,却当了庄上一个富户的倒插门女婿。那富户的独生女儿是个秃子,害病害的。富户图老鳖这个人憨厚,老鳖贪富户的财富,就成了亲。解放时富户两口死了,老鳖成了地主。“地、富、反、坏、右”,地主是五恶之首,老鳖戴着地主帽子吃尽了苦头,也喊尽了冤屈。他说他没剥削过一个人,没干过一件坏事,就是贪财当了倒插门女婿。他一再要求给他摘掉地主的帽子,大小干部他都哭求了,哭求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能给他摘帽。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
我当知青连长,干得很出色,上了报纸,入了党,还被推举为公社级人民代表。老鳖看上了我这个新生力量,他见我喜欢逮鱼,就教我撒网,给我说黄河上的事儿。有了关系,问我能不能帮他摘帽?我同情他,实在同情他,含糊其辞地说到时候再说吧。他的眼睛发亮了。
远远地,我看见老鳖来了,用竹篙挑着鹰船,手拿鱼叉、捞网。我知道他要下河道里逮大鱼了,这又是一个捞财富的机会。就像当年他捞财富当了倒插门女婿。船下水时,我跑到了跟前,说:带上我。他很是犹豫。鹰船是双体并在一起的小船,轻便灵巧,但载的重量有限。鹰船上多一个人,就要少装一个人重量的鱼。换成别人是绝不会同意的,而我,是他指望给他摘帽的人。我再一次说:带上我。他说:上来吧。
上了船,老鳖竹篙一点,鹰船就离了岸,穿过河湾冲进了河道。我听见知青们朝我喊:连长,危险,当心点儿!我朝他们挥手,喊了一句电影台词:等胜利的消息吧!接着却是一个不稳,跌进了船舱。
黄河无风三尺浪,鹰船在波浪上像跳舞。我爬起来,叉开两腿,拄着鱼叉,坚定地站稳,我不能让老鳖看我的笑话。老鳖倒还夸我:像个英雄!我知道他是看得起我,指望我给他摘帽。他要我站船头,他在船尾。他撑船很熟练,随波逐浪,还要躲避暴雨过后从上游冲下来的死猪死狗、房梁草垛,从中辨认显身的大鱼。老鳖把竹篙交给我,要我用竹篙别住船头,他手持鱼叉巡视河面。猛然间,他瞄准了一叉下去,胳膊一挑,扑棱棱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的大鲤鱼落进了船舱。回身,他又是瞄,又是一叉下去,又一条大鲶鱼被挑进舱里。不大工夫,船舱里就堆了十几条大鱼,足有一百多斤,鹰船船体下沉了半尺多深。我看得早已心急手痒,给他竹篙要他别住船头,我来叉鱼。他说:别急别急,等我逮条花鲢鱼头,晚上咱俩好喝酒!我吓了一跳,还敢和你喝酒啊,就这已经和你划不清界限了!我执意夺住了鱼叉,擩给他竹篙,要尝试逮大鱼的滋味儿。
谁知叉漂鱼也是个技术活,我瞄住一条叉下去,没扎准,那大鱼跳起来倒溅了我一身一脸的泥水。我又瞄住一条,又叉下去,扎住了不要害的部位,那大鱼疼得翻起波浪,把鹰船冲得颠颠簸簸,很是危险。老鳖见我不行,又来不及教,就要我用捞网。捞网虽然不及鱼叉,但兜住了鱼就跑不了了。我掂上捞网瞄啊瞄,看见了一个锅盖似的黑东西在动,就下网了,捞上来一看是只大老鳖。我惊喜,老鳖营养好啊。
没想到老鳖指着喊:放了它放了它!我问为啥。老鳖说不吉祥!我心想:什么不吉祥啊,还不是你叫老鳖,犯忌讳。我执意把网住的老鳖放进了船舱。更没想到,老鳖生气地抱起那只老鳖扔进了水里,把它放生了。打和老鳖相识以来,他还没有对我这样过。我气得说不出话,若不是在船上,我敢揍他这个地主!
我捞住了一条大鱼,我又捞住了一条大鱼,老鳖喊我说:季军,咱收手吧,鹰船的承载够了。我看看船帮的吃水线,是够了,可我正在兴头上,不听他的,我说再捞几条。他急了,说:你怎么犯了我的病?我说什么病?他说当年他贪财倒插门儿当了地主。他这话难听了。我是知青,还是知青连长,上过报纸当了人民代表,怎么拿我和他相比?刚才他放生那只大老鳖我强忍了,这回我骂他:你混蛋!他叹气,我执意捞,又捞了两条还不满足,还要捞,他上来夺我手上的捞网,我俩像扭打一样,小船失控,入了急流险境。
天色将晚时起风了,浪潮也更大了,河面上被一片阴霾笼罩。只见老鳖脸色铁青,朝我说:不好了,黄河翻底了!说话不及,就见远处水面上蹿起一堵高高的泥墙,像浪潮一样滚滚而来,到眼前时泥墙又轰然落下。接着,近处又一堵泥墙高高筑起,然后又摇摆着轰然落下,激起的波浪差点儿把小船打翻,惊得我目瞪口呆,直冒冷汗。
翻底是黄河独有的魔怔。泥沙含量大到极致,河水的比重和冲刷力超常,会把河底的淤泥揭起来竖在河面上,就像人的反胃呕吐一样。河湾里过漂鱼,就是黄河翻底的征兆。为了逃命,老鳖先是要我把船舱里的鱼扔掉,减轻小船的承载。而后又要我坐在船尾压船,使船头翘起,利于随波逐浪。他则手持竹篙全神贯注,用尽全力见风使舵,躲避凶险的泥墙。现在的我已经对他言听计从了,并且十分后悔为了过足捞大鱼的瘾不听他的话,没有及时收手返航,入了险境。
又一堵特大的泥墙高高地蹿起来,像是从小船底下冒出的恶魔,遮住了夕阳昏黄的光亮。那泥墙摇晃着轰鸣着,张牙舞爪想要吞噬我们。我惊恐不已,更看到了浑身泥水的老鳖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是啊,那泥墙只要朝我们倒下来,就会把小船砸入河底,我俩就完了。幸运的是,那泥墙没有立时倒下,竖了足有几十秒,直到小船随波离开,那巨大的泥墙才轰然倒下,激起的波浪又把小船冲出去了五六十米。这不幸中的万幸,使我陡然产生了对大自然的敬畏。
在我们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沙洲,这神像奇观,像大海上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虚幻的,这沙洲却是真实的,是黄河翻底的时候淤泥大量堆积而成,所以这种沙洲很短暂,一般会存在几天,有的甚至只有几个小时,就又会被河水冲去。老鳖用竹篙疾速拨船,我们驶向了沙洲。
老鳖神情庄重地告诉我,小船还需要减载,就像扔掉舱里的鱼一样。他说了就跳上沙洲,用劲推开了小船。我不知道留在沙洲上能活还是留在小船上能活,也已经没有推让的余地。在小船漂离沙洲时,我听到了老鳖朝我喊:记着,我不是地主!
老鳖为了救我,自己留在了沙洲上。老鳖为了摘帽,还在求我。我若能活下去,一定想法子帮他。可是,在这险境中我驾驭不了小船,没有逃生的本领。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已经绝望,脑子一片空白。小船是怎样驶离河道漂进河湾的,我全都不知道。
知青们把我从鹰船上救下来时,神奇地发现,一只锅盖大的老鳖像老牛拉车驾辕一样夹在两只并列的船体中间,用神力驾驭小船脱离险境,救了我的命。传说老鳖有灵性,是神物,我们把它放生,它又救了我命,这太神奇了。
只是,地主老鳖没有回来。
我们去救他时,那沙洲已经不存在了。我号啕大哭,自恨地打头,我愧疚地对人如实地言说我的任性所导致的结果。
我在被他推走时想过,如果活下来的话一定想办法帮他,现在,我活下来了,可是就是能够帮他也永远没有了意义,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