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咏叹调(外一篇)

2013-04-29 07:42王贤友
安徽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祖先房子

王贤友

房子,是一个人精神深处的梦。关于这个梦的深度,在中国人心里,人们只要看看大街小巷、深山古村民风乡俗中涉及到文字的那一部分内容,就可以找到答案。就是一个哪怕再穷、甚至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中国人,过年时照样也会在自家门上贴上一副喜庆吉祥的对联。我以为,这对联存在的形式,大概算是每一个哪怕是最普通的人们精神的襁褓!

在我们最早的文字里,房子是洞穴,是巢,是我们先祖走向文明、改变流浪生活的栖身的家。在《礼记》中有关于家的记载,“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同样,在《太平御览》里也有记载,“上古皆穴处,有圣人教之巢居,号大巢氏,今南方人巢居,北方人穴处,古之遗俗也”。家对于农耕社会的一个人来说,就是乐土和粮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们生老病死的依托和生存的桃源。

真的不知从何时何地始,房子成了我们集中居住地——城市的主要风景。在风景的背后,是等次,是装饰不一的分类,是分工明确的道路和分不清的招牌,但也是一个地区的标识,也就是地图上标明某某地方的主要依据,如南京、西安、合肥等。我们很容易想象一座没有房子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江淮地区的巢州陷入湖中,却长出层林尽染的庐州;汶川也曾从地图上消失,但汶川的名字还在,为了不让这个名字成为记忆,人们必须造房子——更坚固的房子。但人们在原房子的地下,却挖出了一些墙基、瓦砾……

现在由于把居住面积和装饰看做是身份的象征,人们开始大拆大建,加之中间人即房地产商的利益驱动,整个社会成为了“建设工地”。

我们在打造一栋新房子之前,必须拆除原先的房子,规划专家的理由是——它们的高度不够,空间被浪费,整体缺少规划。幕后推手的理由是——改善人们的居住条件,其实质可能是政绩的诱惑。可当我们站在摩天大厦的任何一个部位,一点也看不出这里原来的样子。新建筑物撕去了历史,人们只有指着过去的老照片说,这里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昨天的想法被砌进现在的想法中,一种包容也许是一种彻底的摧毁。

房子的命运,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在更替变化之中……

在随处可见的那些热热闹闹的人们开发的景区,很容易见到“张家祠堂,李家修;姚家买票,游人看”的闹剧,这可能浓缩了房子的变迁史。

那些错落有致的古老的房子,浮沉着人们过去生活的气息,像一本本书,记载着以前人们的故事。它的墙壁上刻写着古怪的字句;屋顶上糊着旧报纸,或颜色奇特的广告画,或废弃的纸币;地上裂缝里散落着布纽扣、铜钱……在一些阁楼的传说中仿佛有着另一种生命,蛇或家神;外墙上的砖雕头像注视着四周的一切,似乎在保护这房子里的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安静、祥和。这些普通的民居,似乎也在变迁着,它们在变迁中仍然顽强地传承着牛郎织女、长嫂如母的民间故事,以及血脉相连的家风乡俗。在民间文学中,有开天辟地和人类起源的神话,有民族英雄和文化名人的传说,有名山大川和名胜古迹的故事……它们以生动、曲折的情节,丰富动人的人物形象,活泼感人的语言,讴歌着我们民族顽强拼搏、自强不息的精神和完善自我、适应自然、创造文明的聪明智慧,以及人与人之间团结互爱、和谐相处的品质。

其实,这是在传递一种心理,一种文化,一种土生土长的立命哲学。但是,强势的推土机,是听不懂这些的,在刺耳的轰鸣声中,我们日落而归的家顿然消失了……

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先贤的故居?无非是先贤的故居中的家具,他用过的杯子、毛笔和小摆设,还有房子本身,仿佛都在叙述着那个人的生活,仿佛都正散发着他身上的气味,在传递着一种特定的文化。有时我想,假如我和一群学生去参观这样的地方,我就会选择在一个雨天或阴天,因为,晴天光线太亮,太具有当下性,而阴雨天却真正能复制过去,能在幽暗中依稀瞥见那人的身影。同时还能告诉我们,那么伟大的思想正是产生于这座房子。反之,如果当时没有这座房子,先贤会不会出现?先贤的思想也即是这座房子的思想,尽管这话听起来可笑。其实是可信的,如杜甫草堂,如合肥包公读书的香花墩,如爱国将领卫立煌故居……

一座生长草木的小山坡被推平了,因为人们要在这里造房子,这些土被运到其他地方填平一个池塘,同样有其他人要在那里造房子,那里的房子却不是立足于“本土”,而是建筑在“异地”上,那么在其上生活的人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过着一种其他人过的生活,或者是此地的人彼地的思想。同样,江南一带相似建筑中的人是否过着和江北同一种生活,要么原先他们是不同的,但时间一长,他们在屋里走的路一样长,炉台在同一个地方,做爱是相似的场所,一致的空间规范了他们的动作,从而迫使他们趋于一致。这是一种无意的同化,还是刻意的思想上的一统?

我们时下如此复制的建筑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甚至是到了滥造的地步。

我们也知道,现代化不可避免,在现代化建设中,能保存更多传统的东西,一个城市的附加值会越来越高,很多人认为现在保留附加值要很多钱,其实,从长远来说,这是一个包括物质和精神在内的长线投资。每一个城市的发展,都有它的历史痕迹,保留一些它的个性,使它不被历史遗忘,不是应该的吗?

在我们的生命里,房子已是它的载体及存在的方式,它守护着我们的梦: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你来我往,以及翻阅着春夏秋冬、日月星辰,完成着生殖与生存。

这不是简单的人与房子之间的关系,它隐含了复杂而辩证的“人与自然”及“人与人”的关系。只不过这种微妙的关系,没有适时地引起我们的警觉而已。对此,恩格斯曾经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每一次的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成果取消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8—79页,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

时间告诉我们,房子是我们灵魂最好的栖息的堡垒,它在人类文化世界属于深层的东西,诞生得很早,而且至今依然活着。一旦被恶意物化,它承载的东西就可能同样被物化,如人,如人心……

是啊,房子一直走在人类生活的前列,留给世人一些永远的渴求,以及一些最古老的命题和最初之谜。

实践证明,房子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发展史。

歌唱生命

我向来坚信,徽文化是安徽皖南文化集大成者,而皖北文化和江淮文化,与之非同根同源……

大约是三年前的一个初秋,我和诗人邬君、文化达人丁君同游黄山脚下的西递,在那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里,我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堂屋上方供奉着祖先的画像。在画像的下面,有序地摆放着红烛、香炉,香是燃着的,萦绕着无限的虔诚和剪不断的情思。居于高堂的画像仿佛在凝视着他的子孙,嘴角似乎在讲述着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突发异想,我的祖先是谁?是什么模样?

虽然,我不曾远离故土,至今仍居住在江淮分水岭的一侧,合肥南乡。但父亲在谈及我的祖先时,总是语焉不详,讲不出清晰的轮廓。每当我设法想搞清祖先的模样,父亲就会说,“我们祖上是从江西瓦界(家)坝逃荒来的,能不饿死就不错了,哪里记得那么多”。我也试图从家谱上找到祖先的画像,终归失望。

但我后来也释然了。因为我相信我的祖先不是坏人。这是我从我父亲一生的为人处世和他去世后众人对他的评价中找到的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父亲三岁时失怙,五岁时失母,成了孤儿,在其姑母处长大成家。但他一生节俭,忠厚,任劳任怨,在挫折面前不折不挠,为我们兄妹五人树立了做人做事的榜样。这些,他无缘受我爷爷的影响,那么,肯定源于他的血脉,基因,遗传。由此,我想象我的祖先,定然是一个普通大众眼里的好人,也许是一个和我父亲一样的劳苦大众,斯时,我拥有了无限的宽阔空间和愉悦的心情。

诚然,我的祖先肯定不是皇帝。虽然我们这个姓氏有王者、皇族之嫌,许慎在《说文解字》里也说“一贯三为王”,三是指天、地、人,能贯通天、地、人之道当为王。我的祖先也许聪慧过人,能参透此道,但未必是贯通天、地、人之道的人。因此,我的祖先不可能是皇帝。

也许,他是一位隐士,至于祖先最初就是隐士还是后来成为隐士,我们无法搞清。也许他早年胸怀报国救世之志,戎马边疆;或许在一方疆土恪守职责,励精图治,老来归隐山林;也有可能早年就有归隐之心,在那次被封“王”姓之时而归隐。

但我更相信我的先祖是一个农人。他与家人结草为庐,垦荒为田。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既有劳作之艰辛,又有儿孙绕膝之喜悦。甚至我听到他们在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欢声笑语,以及蛙声一片……当我走近他们时,竟不知有秦汉,更不论魏晋,无所谓名,无所谓利,完全是天籁!

不知何时,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祖先离开了他的故土,丢下了他的家园,所以我们总是失魂似的喃喃呓语,“我们是从江西瓦界(家)坝来的”……

直到有一天,我随安徽省一群文史爱好者去那里“寻根”,才明白,故园已不存在,扎根在我们思想深处的是寻根的情结,是一种说不明白的情感。

站在一堆黄土前,我突发异想,这里的每一块瓦砾,都可能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变迁史;这里的每一棵老树,都可能记录着一代人的梦想或往事;这里的每一段干涸的河床,都可能流淌着无数人的追求和失落。我们不知道的历史,可能在这里打了一个湾。

在回望这片属于祖先的故土时,我的双眼潮湿了。我望望天,望望地,望望泥土,这里似乎有一种内在的苍凉的傲气在升腾,与轰鸣的机械无关,与刺耳的汽笛无关,与招摇的幌子无关——却与我们的血脉共振,与我们的思想和意识和谐对接。

其实,这就是生命,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它不以时空为界,不以人为切割而失血,与自然共生,也就是以天、地、人贯一为唯一追求。在哲学命题“不破不立”下,我们不论因何而迁徙,不论迁徙到何处,我们都要找到我们的根,守住我们的魂。即使在所谓的现代化面前,也应如此。所谓现代化,不过是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发生变化的代名词,更何况,现代化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把“我们”变成“他们”,消化我们……

探寻这种生命的根源,就是在保护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DNA,所以我歌唱生命,歌唱这种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命。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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