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老海

赵明宇

元城民居多为砖木结构的瓦房。房上架梁、横檩、钉椽子，然后铺苇箔、黄泥，泥上再盖一层瓦。盖房子最关键的一环就是盖瓦了。如果把瓦盖得密密匝匝，严缝合拢，环环相扣，能愈百年而不漏雨。若瓦盖得不好，则逢雨必漏，任你如何修葺都不管用。所以在民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盖瓦时，主人家要沽酒割肉摆宴犒赏泥瓦匠。得罪了泥瓦匠，就会让你半辈子不得安宁，主人家一点儿都不敢马虎。因此，瓦房也造就了一批工匠，倍受人尊敬。

老海虽然个子矮，却身轻似燕，手巧如簧，方圆几十里，在泥瓦匠这一行里小有名气。老海家穷，小学没有毕业就跟着他爹在盖房班里混，先做小工，又做大工，不到三十岁就成了能工巧匠。老海没有出过远门，别说北京、石家庄了，就连邯郸也没有去过。老海到过的大地方就是给他娘看病去过两次元城。别人出去打工，他出不去，这家修房，那家盖屋，老海都是被邀请的对象，好像造物主限定了他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找饭吃。

春天里，这个提着一瓶酒来，说老海叔，俺盖房子哩，请您辛苦辛苦；那个怀里揣半斤牛肉来，说老海叔，劳您大驾了，给侄子帮个忙吧。老海都不会推辞，乐颠颠地掂着瓦刀，反剪了双手，迈着大步叉子向事主家走来。他吸足了事主一副笑脸敬给他的香烟，才挽挽衣袖子，猴子一样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高喊一声，来泥！就干起来了。

若不是出了那件事，老海在人前总是挺着胸膛。那件事就像当头一棒，打得他寡言少语了。

俗话说，养蚕人穿布衣，泥瓦匠住草房。村里的房子大都是经老海的手盖起来的，可老海家里住的是泥巴屋。瞧着老海把别人家的房子建得漂漂亮亮的，老海的老婆就骂老海说，你有本事也为自己盖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嫁给你，俺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老海正吃饭，丢下饭碗说，别人能做的事，咱也做得来。今年一开春，我就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

可是他老婆耐不住性子，跟老海说，你在家里窝着吧，我出去。老婆跟着村里的几个女人一起去城里的宾馆打工。

时间不长，老婆因为做那种生意被警察抓起来了。

老海就很少说话，只顾闷头做活，做得极快。偶尔喊一声来泥，也是粗声大嗓，好像见了仇人似的。凭着他的手艺，闭着眼睛也比别的瓦匠做得出彩。他把一片又一片的瓦紧紧地码在摊好的泥巴上，横看一条线，斜看一边倒，边角相扣，平静如水面，谁看了都会叫绝。

王大强在村头建了一个面粉厂，成了暴发户，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楼，又要翻修老宅的房子，翻修房子当然也要请老海。王大强多精明的人呀！一口一个老海叔。老海叔你渴不渴？.喝口茶吧。老海叔你累不累？歇会儿吧。有时王大强还把一条新崭崭的白毛巾在凉水里蘸一下递给老海，说老海叔你擦擦汗吧。这时的老海就像一只老猫似的眯着眼笑笑，露出黄黄的牙齿。

房子竣工那一天，大强盛了一大杯酒说老海叔你咋着也得喝干了。老海推辞不下，脸已经先红了，一口喝下去，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酒已喝了，饭也吃了，老海开始头晕了。大强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钱说，老海叔你也不容易，不能亏了你，工钱该咋算就咋算。

老海说，工钱就不要了。

大强说那不行，如今是经济社会了，你也别不好意思，你也要过日子哩。

老海说你先听俺说，俺也不是没有条件。

大强说老海叔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老海挠了挠头说，就把你院子里扔着的那本地图册给俺吧。

大强笑了，说我还当你想敲诈我啥宝贝呢，那地图是我和我媳妇去年到张家界旅游时买的，收拾房子时扔出来了，你需要就拿去，送给你了，工钱该咋算还咋算。

老海说啥也不要工钱。老海说，你把地图册给俺就够了。

大强觉得对不起老海，硬是把一沓钱向老海手里塞，说，叔，我有的是钱。

老海说，你有钱是你的。临走，他在院子旮旯里捡起那本落满灰尘的地图册在衣角上擦了擦，用衣服包了，带着几分醉态晃晃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