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阿布拉莫维奇的凝视

2013-04-29 22:24SeanO’Hagan
OV海外文摘 2013年7期
关键词:阿布拉莫维奇玛丽娜艺术

Sean OHagan

2010年上半年,就在玛丽娜在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那场长达700个小时的静坐表演之前,有位艺术评论家请教她“行为艺术”和“戏剧”之间的区别。

她说:“作为行为艺术家,你必须讨厌戏剧。戏剧太假,就算你用的刀子是真的,血是真的,可是情感却是假的;行为艺术恰恰相反,刀子是真的,血是真的,情感也是真的。”

在四十多年的行为艺术生涯中,玛丽娜一直以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为代价,从事着被她称作“真正的现实”的表演:她用刀刺伤手臂,用刀片切开腹部的皮肤,裸体躺在冰十字架上;还允许人们用东西刺、戳、虐待她俯卧的身体。有一次玛丽娜还差点死在表演中:她躺在用火围成的五角星中,结果熊熊火焰耗尽了周围的氧气,导致她窒息昏厥。一名观众把她从火堆里拖了出来,她的头部和身体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烧伤。对此,玛丽娜似乎不以为然,她说:“我测试自己身体的极限,我想转变自己。我也从观众中汲取力量,试图转变他们。转变的形式有很多种。这就是为什么有的观众会哭,有的会发怒或者表现出别的情绪。有力量的表演能够改变观众。”

2010年秋天,我前往马德里跟玛丽娜会面。她正在那里准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她将与先锋导演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演员威廉·达福(Willem Dafoe)以及歌手安东尼·赫加蒂(Antony Hegarty)联袂合作。玛丽娜就是在这场表演中为自己举行了葬礼。这成为了2011年曼切斯特国际艺术节上最盛大的演出。

我曾经想要观看《生与死》的彩排,但是被拒绝了。于是我只好紧张不安地坐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大厅里等待她出现。在等待中,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惑。像大多数正常人一样,每次听到“行为艺术”这个词都会感到不屑。我没有兴趣看着人们以艺术之名折磨自己和观众,更不愿意看到流血。但玛丽娜是个例外。她作品的灵感来源于约瑟夫·波伊斯(Josef Beuys) 和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 ,她天生有种魅力,能够让粉丝们为她着迷,甘心为她奉献。

艺术家在现场

玛丽娜今年已经66岁了,但是看起来不过是40来岁的样子。她身着一袭黑裙,像是一名哥特风设计师,浓密的黑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素面整洁的苍白面庞。她就像是热切的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看着她从大厅的东侧,笑吟吟地朝我走来,我才如释重负。她为人谦和,爱开玩笑,是个很风趣的人。“我们是要喝英式茶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眼睛四下寻找着服务员。

她说,尽管MOMA那场马拉松似的演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她仍然感到疲惫。这场名为《艺术就是当下》的演出重新定义了行为艺术,也成为了脱口秀节目和新闻特写节目中频频提到的文化盛事。用玛丽娜的话来说,这场演出是“摧毁时间幻觉,消磨精气的长时间表演”。在MOMA大厅里,她静坐在一个被光圈围住的木椅上,从三月中旬到五月底,每天七个小时,一动不动。任何人只要愿意保持沉默和静止,都可以坐在她的对面,与她对视。

令玛丽娜吃惊的是,每天总会有人在跟她对视几分钟之后泣不成声。人们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着和玛丽娜静坐对视时的感受,说这次经历让他们彻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玛丽娜说到这儿时,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注视过太多人的眼睛,那里面的痛苦我一眼便知。我就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他们的情绪。有个满是文身的古惑仔曾恶狠狠地盯着我,但十分钟后他崩溃了,就像个婴儿一样嚎啕大哭。”

《艺术就是当下》 吸引了85万多名观众,打破了MOMA的参观人数纪录。许多人排了一整夜队,只为能和玛丽娜对视几分钟。开始时,小部分捣乱分子不愿意保持沉默,但大部分人还是自觉遵守规则,于是表演渐入佳境。跟玛丽娜对视过十次以上的人组建了俱乐部,纽约一群艺术家为那些在对视中失声痛哭的人们颁发了勋章——“我在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面前哭泣”。然而让玛丽娜印象最深刻的观众是一个在她对面沉默着坐了7个小时的男人。她笑着说:“队伍里的其他人生气了,开始闹腾起来。但一会儿他们就意识到等待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表演的最后一天,队伍中有几千名观众在等待,一个男人走进了光圈,用手指抠了一下喉咙,然后吐了起来。“他吐得可真多!”玛丽娜说,“我都怀疑他可能是行为艺术家。”

玛丽娜的声音明亮,滔滔不绝,趁她喝茶的空当,我赶紧问她为什么认为自己能给人们带来这样巨大的影响?她的艺术是一种治疗方法吗?还是在表达更深层次的东西?玛丽娜放下茶杯,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给人们提供了静坐以及与我深度交流的机会——尽管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就坐在那里,几乎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们却获得了宗教体验。艺术早已不再具有宗教的感召力量了,但就在那个时候,MOMA成了卢尔德(Lourdes,传说中圣母多次降临的宗教城市)。”

与她对视的观众中不乏名流,莎朗·斯通、伊莎贝拉·罗西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洛夫斯·温赖特(Rufus Wainwright)、还有比约克(Bj rk)、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夫妻和他们的孩子。Lady Gaga也来过,但是她没有或者说她不“能”静坐。玛丽娜说:“Lady Gaga引起了现场很大轰动。”网上有很多人鄙视MOMA公关部让名人插队的行为,玛丽娜说她并不知情:“我都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伊莎贝拉·罗西里尼。我一直在想‘这个人看着真眼熟。我也没有认出莎朗·斯通。当时我在另一个世界里。”

玛丽娜在“长时间表演”时进入的那个世界,或许就是她模糊不清、争论不断的艺术性所在。MOMA演出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参加了美国航空航天局的一个太空培训项目。她说:“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都要锻炼自己的耐力。我只吃素食,整日冥想,我不断净化自己。我还学着只吃某种食物,这样就可以在七个小时内不去厕所。夜里睡觉都是一阵一阵的,真的很难受,睡觉、醒来、喝水、小便、运动、再睡觉、再醒来……循环往复。所以就算不表演,我的生活也很紧张。”

她说静坐是整个表演中最糟糕的部分,而她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一把没有扶手的木椅。“这一个小失误差点要了我的命。肩膀下垂、手臂肿了、关节疼痛加剧。感觉所有的肋骨都插进了内脏。我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身体疼痛,有时候疼得没了知觉,可是没一会儿疼痛又开始了。最后,就只剩下纯粹的献身精神和苦修了。”

这背后潜藏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以艺术之名去承受这样的痛苦?玛丽娜没有一言概之。“我一直对痛苦很着迷,从孩提时代就是如此。”她说着,突然严肃起来,第一次停下来想了想才说道:“一边是严格的宗教信仰,一边是共产主义。我是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正是这些东西塑造了现在的我,让我成为弗洛伊德最感兴趣的研究对象。”她说着笑出了声,伸手去拿茶杯。

“我自己本身就是艺术”

1946年11月30日,玛丽娜出生在前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她说:“人们问我从哪里来,我从不说塞尔维亚。我总会说我来自一个不再存在的国家。”1997年,她在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做了一个叫做《巴尔干巴洛克》的表演。在接连四天的时间里,她每天用六个小时擦洗1500个牛骨,一边哭泣一边唱歌或讲述祖国的故事。玛丽娜的母亲丹妮卡·洛斯(Danica Rosi)出生于名门望族,家族中有严苛的宗教传统;父亲沃金·阿布拉莫维奇(Vojin Abramovic)则出身贫寒。两个人都出生在黑山共和国时期,都在二战中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在战后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政府中地位显赫。玛丽娜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们全家都是红色资产阶级。”

但是这个家庭并不像外界看上去那么和谐。父母经常吵架,而玛丽娜严厉的母亲总是认为她在外炫耀家庭背景,所以经常打她。有六年的时间,玛丽娜与祖母一起生活。而她的祖母是一个极端虔诚的教徒,十分厌恶共产主义。

“我祖父的哥哥是东正教的主教,人们把他当作圣人一般崇敬。所以我童年的记忆都是关于牺牲、奉献,不管这些词来自宗教或者共产主义。这就是老一辈人灌输给我的理念。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的意志力坚强得可怕。现在我的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我会坚持到最后。我不在乎(伤害)。我会不计代价地继续表演。”

孩提时代的玛丽娜选择绘画来逃避现实。她告诉我,她的绘画生涯分成了三个鲜明的阶段,第一个阶段画的是梦想,但更倾向于治疗自己的创伤;第二个阶段画的是“社会主义大卡车相撞”和“放在高速公路上、可怜的社会主义玩具小卡车”。

说到这儿,她又笑出声来:“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行为。”

在第三个阶段,她只是躺在地上,画头上的云彩。她说:“有一天,12架超音速军机在头上‘嚯一声飞过,在蓝天上留下了美丽的线条。”她第一次有了艺术家的感悟。她走到附近的军事基地,问卫兵她是否能坐进一架飞机里,“这样就能够画有烟雾的天空了。”不过,管事的军官怀疑她精神有问题,叫她爸爸把她领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再没有画过画。我开始观察身边的事物,把它们用作艺术的素材。不久我意识到我自己本身就是艺术。”她说,一开始自己用声音做试验:“我录了大桥坍塌的声音,想要趁着人们经过贝尔格莱德大桥时突然大声地播放出来。可是委员会不同意。”她边说边摇头,好像仍然难以置信似的。她苦笑着说:“他们太没有想象力了,而这恰恰是我所有的。我总是想制造些轰动。”

玛丽娜后来确实做到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她在自己位于贝尔格莱德的公寓大楼里面放了一些大喇叭,然后开始播放大桥坍塌的声音。现在说起这个事情,她仍然很兴奋:“人们一下子全都冲了出去,跑到街上,到处一片慌乱,人人都以为遭到轰炸了。”她抿了口茶,接着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从那以后,我意识到艺术不是只能挂在美术馆的墙上。”

不久,玛丽娜进入贝尔格莱德美术学院学习。在那儿,她加入了一个松散的艺术家团体,这个团体几乎成为了当地的文化中心。上世纪60年代晚期,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贝尔格拉德也受到了影响。玛丽娜一面精心策划抗议游行和静坐活动,一面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艺术创作上。她开始在公共场合表演短暂、富有冲击力、跟政治有关的作品,如“不断把刀子插入手指缝,还在身上刻出象征共产主义的五角星”。

玛丽娜说自己第一次表演时,并不知道行为艺术或者人体艺术的存在。“后来我听说了波伊斯,又知道了其他艺术家。那时候的我真是很傻很天真。我是说,在我23岁的时候,在我已经开始见血和自残的表演时,我每晚十点半之前还是必须回家,不然我妈妈会报警说我失踪了。”这种双重生活一直持续到她29岁,她说:“即使现在,你仍然能在我身上找到好女孩的痕迹。我在不表演的时候非常安静,很普通的一个人,烟酒不沾,从没有吸过毒。我可能是你见过的最无趣的人。”说到这儿,她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从一开始,玛丽娜艺术的中心就是痛苦、承受和忍耐。70年代早期,她有一个叫做《托马斯之唇》 的表演,这是以她一个恋人的名字命名的。在这个表演中,她鞭笞自己,用刀片在肚子上刻出象征共产主义的五角星(这个符号经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然后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躺在一个冰十字架上,腹部的血一直在流,可她一动不动地躺了30分钟。1974年,在贝尔格莱德学生文化中心一场名为《节奏5》的表演中,她被观众从燃烧的五角星中拖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她回忆道:“我的头发都烧没了。早上祖母看到我,惊得把早餐盘都丢到了地上,然后大声尖叫,好像一只看到恶魔的猫咪。”那这件事有没有让她考虑换个职业?玛丽娜坚定地说:“没有。只是没有完成表演让我很生气。”

我提到了70年代早期她在那不勒斯那场叫做《节奏0》的表演,这是一段传奇而危险的表演。她在一张桌子上俯卧了六个小时,周围放着她挑选出的72个工具,包括火柴、口红、锯、钉子,甚至还放了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观众可以对她的身体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许多人都表现得非常邪恶,在她的身上乱画,用金属物品刺、戳她的身体,蒙住她的眼睛,用凉水浇她,还在她身上刺口号。她平静地说:“我身上还有那时的伤疤。当时有点过火了。我意识到如果民众拥有完全的自由,他们会丧心病狂到杀了你。”当时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有个男人拿枪紧紧抵住我的太阳穴。我都能感到他的意图。我听到一个女人在旁边告诉他该如何做。更糟的是还有一个男人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却没有出手制止。对我来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事。表演结束后,我长了一绺白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走出那种恐惧。我明白了做什么都要有分寸,才不会把自己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

转变的价值

2010年下半年,玛丽娜决定重新演绎其他行为艺术家,包括波伊斯、克莱因、布鲁斯·南蒙(Bruce Nauman)和维托·阿肯锡(Vito Acconci)的作品,这在行为艺术的小圈子里引起了很大争议。为了挖掘作品的转变力度,她将原本时间就很长的作品拓展到几近荒唐的长度。这一做法惹怒了纯粹主义派,包括她的前任合作伙伴兼前男友——艺术家乌雷(Ulay),他俩曾在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中生活过一年。乌雷在《纽约客》周刊中说:“我不相信复兴表演这回事。听起来太扯了。”

不管怎样,玛丽娜仍然坚持自己,她说:“行为艺术必须存活、延续下去,它不能像挂在墙上的那些艺术品一样。如果我们不表演和创新作品,那些艺术白痴、戏剧白痴和舞蹈白痴就会恬不知耻、变本加厉地剽窃我们的创意。我烦透了人们如此对待行为艺术。就连那些拍音乐视频的×××们都会挪用我们的创意。我想把年轻人再度带入艺术中,这样他们就能体验到波伊斯和阿肯锡的艺术作品中妙不可言的部分。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重新表演赋予这些作品以生命。”

为此,她在旧金山创立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研究所。目前她正为在曼哈顿市中心开设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行为艺术保护基金会募资。该基金会将会专注于行为艺术的表演、编排和宣传形式,当然她的名字也会永远携刻在艺术史上,就像她的偶像——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一样。

在里森画廊的回顾展上,你能够看到玛丽娜《节奏》系列作品的影像资料和她的作品在这四十年中的发展历程,能够感受到作品之间力度的转换。这完全是一段关于忍耐和不断重塑的非凡旅程。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玛丽娜也在展现着时间这门艺术。她说:“我仍然把自己的身体当做机器,使用头脑,也就是意志来控制我的行为。但是现在表演中多了一些佛教的意味。我已经六十几岁了,还可以进行7个小时的表演。我现在对时间、对艺术都有了更纯净的理解,因此我现在的精气和作品都升华了。这是以前的我做不到的。我认为作品持续时间的长短是产生真正转变的关键,无法带来转变的行为艺术可以说是一文不值。”她对这一点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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