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青年人扎堆儿的地界,必是交通便捷之所。道理简单:因为年轻人没钱,穷忙,对效率有近乎严苛的要求,而日本的下北泽再合适不过。整个街区是步行者天国,除了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驶过,连红绿灯都见不到。窄窄的马路上,到处是闲逛的男女。人们呈“之”字形,随意地穿行其间,弹丸之地分布着大大小小1500余家各具特色的店铺。
下北泽的气质,一言以蔽之,就是—好文艺!到底文艺在哪儿呢?这么说吧:下北泽是演剧街。小剧场、电影院林立,一出车站,到处可见设计风格前卫的舞台剧、音乐剧海报,时而还能碰见扛着道具,戏妆都来不及卸的演剧青年、美少女;下北泽是音乐街。弹丸之地,竟有数十家爵士酒吧,身背木吉他、中提琴的艺术青年碰鼻子碰眼。
下北泽是青春的街,幽会“热穴”,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从时尚杂货店,到兼营旧书、旧唱片的咖啡屋,从古董店、二手服装店,到居酒屋、路边的地摊儿,几乎一水儿是青年人在运营、消费。不到下北泽,不知青春为何物。到了下北泽,才能体会青春不再的痛感。
下北泽之为“小资重镇”,由来已久,历史可追溯至战前。因此间街道狭窄,洋风的酒吧、咖啡屋集中,整个地区有种大沙龙的氛围。上世纪50年代初,一些店铺开始经营舶来品,并逐渐做大,形成了一种摩登的西洋范,成了该地区的文化标签。这种符号很吸引年轻人,于是,从70年代初开始,大批艺青进驻,摇滚、爵士、布鲁斯等各类主题音乐酒吧先后登场。1979年,举办了首届“下北泽音乐祭”,遂固定化,下北泽成了音乐街。1982年,名演员本多一夫在车站南口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本多剧场,带动了周边地区的迷你剧场热,下北泽又成了演剧街。
店铺多,野猫就多,荻原朔太郎曾在小说《猫町》中描绘过这里的风景。当然,如此沙龙,有多少野猫,便有多少文人骚客—不,后者也许更多—坂口安吾、横光利一、室生犀星、井上靖、田村泰次郎、一色次郎等,是这里的常客。
女作家松原一枝在其著作《文人的私生活—昭和文坛交友录》中,描绘过一群“下北泽的文人们”。小说家森茉莉是明治时期文豪森鸥外的长女,战后寓居下北泽,是地方的闻人。她每天早晨必到一家叫爱丽丝的咖啡馆“报到”,且永远坐在靠近博文堂书店一侧的一张固定的台子前看报纸,《朝日》、《读卖》、《每日》等,逐一翻过。读完一份,并不折叠复位,接着打开另一份。女招待面无愠色,每每边拾掇报纸,边嘟囔“又得给茉莉女士擦屁股”。茉莉作家完全听而不闻,读得专心。
去年初冬的一天,向晚时分,天上飘起了薄雪花,雪花落在雨伞上变成小冰凌,然后又变成了雨滴。背着沉重的提包,我逛了半天,多少有些累,便折进街角一家看上去特时尚的咖啡屋,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品完一小杯E spresso,挑了三本旧书,两本梅棹忠夫,一本柳田国男,便埋单离去了。
出得店来,天完全黑了,路灯感觉比东京的其它地方昏暗,乃至灯下的街景有种影影绰绰的感觉。虽然下着细雪,路边的跳蚤市场却未收摊,几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系围裙的青年在一面巨大的遮阳伞下吆喝着旧衣、旧唱片和古董。地摊斜对过,是一家居酒屋,房檐下挂着一串印有店晃的红灯笼,透着暖意。我突然发现,这家居酒屋有些特别:比一般店家多了一圈缘廊,就像普通的民居一样。
缘廊上,也零星摆放着几张炬燵。靠近屋角的那张炬燵旁,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像是情侣。男着铁灰色和服,女则一副OL装扮,上身穿职业西装,腿在布团里,看不见—大概穿着裙子吧。但见身穿短和服的男侍者端着托板,从屋里出来,掀开暖帘,走在缘廊上。雪白的和式袜套踩在原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然后情侣端起生啤酒杯,一句“干杯”,轻轻一撞,深饮一口。
我刚好从缘廊外经过,薄雪中看到这一幕,内心热流上涌,一时间几乎忘了所处的时空方位,眼前仿佛是一幅竹久梦二绢本着色的立轴《时雨的炬燵》,又像极了小津安二郎作品中,低机位拍摄的长镜头。费了好大劲儿,我才让自己相信这是在世田谷区的下北泽。接着便朝车站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