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草
【他在这里,这就很好。】
昊天四年,八月间,帝都秀天城竟落了一场雪。
刚从溽热中解脱出来的百姓还不能适应,街头巷陌喷嚏连天。三十二州郡连连上报灾情,秧苗未旱死在田间的也都被这场违了时令的雪兜头冻死。更有山畔诸州大地忽然裂开巨缝,本是鸡犬相闻的邻里一夜间却隔了道深渊……年景似乎十分不好。
上官丞相府里,前庭后院里都是杂役们扫雪的哗哗声。绕过后花园,是上官府最紧要的所在,两层阁楼呈一字排开,长有八十丈,其中收藏了颚云国几百年来无数古老典籍,被上官家老祖宗妙笔题作“一睹斋”。斋后又另藏了一座别院,小巧低调,院门正对着一睹斋那一溜后窗口,是府中小姐所住的清雅小居。
院里的雪还未扫,有个穿枣红貂绒大氅的姑娘正蹲在雪地里极认真地堆着一个雪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穿得厚实,整个人像是只圆鼓鼓毛茸茸的红狐狸,红衣映得皮肤愈加白嫩,颊上冻出两朵红,是素色世界里的一团鲜妍。
她手法有些生疏,刚把雪人的圆脑袋裹上去,下面拢得松散的身子便垮了开。不知这已是第几次,她负气地跺了一下脚,于是那颗极费心神才捏得又圆又结实的脑袋也散成了几瓣。
屋顶上的人也不知看了多久,似终于看不下去才纵身跃下来,长发飘逸出一抹深邃的暗蓝。人是难得的俊雅,长眼高鼻,神情散散淡淡,目色却漆黑如两道不可窥视的深渊。淡蓝长袍搅起细碎飞雪,在他脚下飞舞成一小片云。
“师父。”琪雅鼻尖冻得通红,向他跑了两步,临到身前脚下一滑,人就笨重地向他怀里倾去,肩头却被一股力道堪堪提住。
“什么时候能不这么爱摔跟头。”骆轻殊将她拎起扶正,瞅着一地散碎雪块道,“集中些精神,开始今日的课程。”
“唔。”琪雅嘟着嘴,玩儿心未收,却听他略带笑意地补充:“今天教你如何堆雪人。”
不知何时,雪又纷纷簌簌地落起来,他暗蓝如海的长发上缀满星星点点的白,目光漫不经心,修长的掌却极认真地在雪人身上一下下拍实。
“师父,我有些冷。”
“冷?绕着这雪人多跑几圈就好了。”
琪雅假装听不到,没脸没皮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诡秘莫测,他在这里,这就很好。
【骆轻殊,可是战
神骆氏的“骆”?】
那是四年前的初春,一位蓝衫的年轻男子进了清雅小居,远远见着个小姑娘蹲在石子小径尽头的一丛三角梅下,右手绑着白绸背在身后,左手握着根木棍轻轻拨弄泥土,小小的侧影寂寞而安静,零星碎花蹭落发间亦浑然不觉。
他悄声走近过去,垂目细看,地面上蚁群匆匆搬运微小的食粮,那小姑娘正用木棍引着落单的几只归入队伍里。觉察到来人遮下的阴翳,她抬头对他笑了下,眼灿明珠,齿若编贝,一张小巧精致的脸似朝花初放。
“掉队的,会孤单。”她说,然后又眯眼看了他一会儿,道:“我还以为是燕语呢,你是来找哥哥迷了路才走到这里的吧?”
“我是来找,一个叫上官琪雅的小姑娘。”
她眨了眨大眼睛,仰头细细端详着来人。那人正站在一片红绿相映的春色里,俊逸挺拔。浓眉微凛,双目深邃,墨色长发在暖阳下折射出一抹隐秘的暗蓝,像生长在万米深海的水草,静谧冰凉。明明极低调地负着一只手站在那里,神色带些懒洋洋的倦怠,可就是叫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故事。
“可是,我并不认得你。”她站起身,看哥哥琪枫从小院另一端赶过来,笑着对那人道:“还是你先找到的人,看来你们果真有缘。”之后又对她介绍,“琪雅,这便是哥哥给你请的师父,骆轻殊。”
师父?哥哥之前确实同她提过,要她学些防身之术。说若将来不能在身边一直护着她,好歹要懂得自保。她只觉得哥哥杞人忧天,挽过他手臂娇嗔:“哥,就算将来你有了妻女,也不至于就不管琪雅了吧。”琪枫摸摸她额顶道:“那就权当为哥哥学的,假使某一日哥哥需要你来保护,你至少也能抵挡一招半式。”
——本以为是些玩笑话,不想今日竟果真带了人来。若父亲健在,见到陌生男子进清雅小居,怕是要冷起脸面来撵人的吧。
父亲总说,她身上有魔,不能入世俗。于是像养一只矜贵怕人的珍禽一般,将她小心置在别院里,等闲不得见生人,伺候的老仆和丫鬟也都是精挑细选,择的手脚勤快又少言语寡明理的。闷是闷了些,好在她心性开朗,总能自己寻到无穷乐趣,遇到虫蚁蜂蝶也能玩个半晌。又有个一睹斋横在眼前,浩瀚书海里自有万千世界,倒也忘了自己原是怎样的寂寞。
父亲仙逝半年,哥哥便替她打破禁锢,她着实惊了一下,但更叫她意外的,是来人的姓氏。
“骆轻殊,可是战神骆氏的‘骆?” 她眼睛亮闪闪地问。
琪枫拍拍她脑门:“颚云除了这一支,还有哪个骆姓?”
关于这个姓氏,足足有一架子的传说。
颚云本是生猛好战的民族,其中又属骆氏一支最为突出,战场上勇猛无畏所向披靡,有着战神一族的美名。四百年前的这片疆土便是骆氏先祖亲手打下,然而天下既定论功行赏,却只有司马上官两族与帝王偕领江山。骆氏先祖未得半点封赏,悄然隐退不知所踪。而余下的族人子孙,几百年来始终郁郁不得志。传说是因骆氏的凶狠善战亦为王室所忌惮,虽有着赫赫战功,却一直遭受百般压制,历来官不过四品。到这一代,骆家只得一个骆轻殊,本是司马无野将军属下一员少虎将,前几日却与同是少虎将的女子陆明珠关系暧昧,因此触犯军中禁例,惨遭罢黜。于是,这位前少虎将便沦落到上官府里教琪雅些花拳绣腿,聊以度过漫长时日。
琪雅兀自发着呆,将书中记载的传说与燕语讲给她听的八卦胡乱寻思了一通,也不知哥哥和骆轻殊说了些什么,回过神只听到一句:“轻殊,舍妹就交给你了,她还未定性,顽皮得很,你尽可放手调教……”
那年她正是十三岁的豆蔻年华,懵懵懂懂便被哥哥拉着对他鞠躬行礼,唤了师父。此后便是每隔三日一次的习武课程。
某一日,轻殊正坐在亭中指点她练剑。她一直缠裹在右手上的白绸松了开,清风一吹,滑溜溜落在地上,像散了一地的碎月光。掌心里那一摊乌黑的印记乍然映入视线,似揭开月光后露出的一片脏污大地。她紧张地迅速握合住手掌,偷偷拿眼看他,他倒没有多大的惊诧,只闲闲地问:“是胎记?”
“嗯。”她把手缩到身后,“父亲说生来便有。”
这块怪异胎记,乌黑铁青,似有金属般的冷调光泽,又似一摊阴渍开的墨汁,随着年岁增长不断扩张蔓延,渐渐铺满整个掌心,似一幅异国版图的形状。
“疼吗?”骆轻殊问。
琪雅摇摇头:“虽然好像一块烂掉的洞,但是不疼的。”
“我听人说,上官家的琪雅小姐天生体弱,受不得风吹,承不住哪怕一声尖叫,所以自小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原来并非如此,”他看着她,似有疼惜,“只因为这胎记?”
“父亲说,这胎记有魔性,是个不祥的征兆。连哥哥也说,这胎记不能轻易给人瞧见,否则即便不死,也得被人砍掉右手。” 琪枫一向稳重正经,所以便是危言耸听也让她十分惶恐,“我自小便逼自己惯用左手,想着若有一天右手真的被人砍了去,好歹还有左手可以娴熟运用,不至于变成残废。白日里,就用白绸将右掌一圈圈裹好,只在洗漱就寝时才摘下。”但仍要小心地握成拳头,似乎如此,传说中的魔鬼便被压制在拳心,不会趁她熟睡出来作乱。
“这些话,你都信?”
“我信。”琪雅咬咬唇,“何况,它那么丑,我不想让你看见。”
“你若不喜欢它的样子,我替你画朵花吧。”
“师父,你会找人砍掉我的右手吗?”琪雅低着头,指甲在掌心里狠狠抠着。
骆轻殊笑笑的,也不言语。下次来便带了画笔颜料,端着她的右掌,就着那乌黑形状的边缘画了一朵大红牡丹。浓艳的色彩,栩栩绽放的姿态,仿佛新鲜摘下,仍缀着晶莹晨露卧在掌中央。将原本的胎记遮盖得严实。
他稍稍俯脸将颜料吹干,暗蓝发丝荡在琪雅手臂上,痒痒的,如三月柳絮轻飘。
“要是弄花了,我再替你画。”他道。
“嗯。”琪雅点点头,只觉得有师父在,好生幸福。
【琪雅,今日你要学
会的,是离别。】
没几日雪便化了,温度又恢复到炎夏般的酷热。老天像是闹着脾气的顽童,翻脸比翻书还要利索。一时间被压制许久的不安决堤般爆发,三十二州郡人心惶惶。
隔两日文法和尚果真来了。文法是武僧,胸前常年挂一串铜佛珠,磨得铮亮,好似金子。
琪枫已安排妥当,这次要琪雅随文法去归无寺住几日,行李打点了一整车,连冬天的衣服也备得齐全。
幼年时父亲曾带琪雅去归无寺里拜谒长老,那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出远门。大人们端端地坐着,神神秘秘讨论高深话题,长老时不时拿眼打量着她,或捏须而叹,或皱眉摇头,种种言行让一向敬畏僧侣的琪雅惶恐不已。文法却拉过她,带她去后山看那一片参天的油桐林,还打了野味偷偷允她开荤。
在琪雅眼中,他简直是个不拘礼法到险些离经叛道的大和尚。
文法并不轻易下山,据琪雅所知,他自二十五岁上了颚云山后便从未下来过,他说,山下那个世界已了无牵挂,即便下山,茫茫尘世,也不过扑入一片空。可最近一年,却亲自来了上官府两趟,时年果真蹊跷。
文法见琪雅顶着日头在花园里迎他,笑呵呵念了声“阿弥陀佛”,道:“琪雅丫头,当心晒坏了面皮,没人要你。”琪雅与他闲语几句,大意是要他提醒哥哥,她已这般年岁,去归无寺住着无疑便是个众男寡女的局面,归无寺的和尚又都受了文法熏陶,少几分正经出家人的样子。终究人言可畏多有不便。
文法依旧呵呵笑着道:“多大的牵挂,让你舍不得离了秀天城。”忽而又收了笑,法相庄严,“莫贪恋,情海无涯苦海无边。”他胸前的铜佛珠刺得琪雅眼晕,念在他是一介武僧,琪雅不打算同他分辩,遮着眉头,摆摆手跑开。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骆轻殊进了她的小院。
“师父今日来得这么迟,”琪雅用手扇着风,“我们学什么?”
“不急,先送你份礼物。”骆轻殊侧身,从他身后走出个驼背老先生,肩上挎着箱子对她施礼。琪雅眨眨眼睛,“莫非是变戏法用的机关盒子?”她跟着骆轻殊往清雅小居走,坐在凉亭里,任那老先生替她蒙上眼睛,一面还在动着脑筋猜测:难道是墨宝?不对不对,师父这是要往我手心里放什么呢?
平铺在石桌上的右掌忽有微微刺痛,她紧张地以左手向身侧抓了一把,牢牢牵住一片袖口,“师父……”
“我在呢。”
只这一句,她便安心地笑出来,那异样的小小痛楚全不足为惧。
蒙在眼上的黑绸揭下来时,老先生已经走了。掌心上仍是那朵大红牡丹,只是多了绿色花茎绕过手腕转至细白手背,于虎口处生出一片经脉分明的嫩叶,那般栩栩仿若风吹落叶栖在指间。
“是刺青?”琪雅轻轻碰了下,那花与叶似已长进了皮肉,融合得恁地妥帖,“是依照师父画的样子刺的?”
“如此一来就不怕你再冒冒失失弄花了,”他低头凝神看着那朵牡丹,“只是若不喜欢,也不能抹去重来了。”
“喜欢,这是师父送琪雅的礼物,自然喜欢。”她擎着那只手掌满心雀跃。可往日里频繁弄花那朵花,岂止是简单的不小心,他大约不知道她多觊觎被他端着掌一笔笔描画时的暧昧时光。
“来,给师父再练一次探海棠吧。”今日的他似与往日不同,笑意浅浅淡淡,却少了平日里的懒散。眉峰眼底藏着冷锐气息,令人不敢细看,仿佛那眼神亦如冷兵器般,能够伤人无情。他静静看住她,将腰间紫鞘佩剑解给她,“这一次别再扭到筋骨。”
琪雅点头,持剑而起。心中沉沉的忽然有些不祥预感——上一次在他面前表演这一招数已是两年前。
由于起步年龄嫌晚,琪雅练功很是吃了些苦头。骆轻殊赞她资质颇高,若是自幼时练起,难保不会成为一代女将,巾帼英雄。她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越是受到褒奖便越是想在他面前卖力表现。
那日秋风送爽,黄叶纷飞,满院的花似都集结在这一日飘落,堆叠成一地的姹紫嫣红。琪雅与他过手,颇有心机地使出他方教她的一招“探海棠”,巴望着他夸赞她聪慧非常。左手执剑,上身前倾单腿后抻,剑尖破风而过,还未抵近他淡蓝若云的衣襟,便听“咔哒”一声脆响,像是利落折断一枝初秋海棠。
琪雅伤了筋骨,且伤在髋部。
她保持着那个身姿羞赧错愕地立在那里,口里哼哼着:“师父,我动不得了。”
他神色一紧,快步走过来将她横抱而起,她与他贴得如此之近,他暗蓝长发间散发出幽幽如深海般的冷香,令她心跳得厉害,不知何以解脱这种慌乱得有些眩晕的症状,只是死死抓着他的肩,指甲几乎陷进他皮肉里。
“疼得厉害就抓紧点儿。”
她诚实地同他讲:“疼得不厉害。可是师父,我越是看紧了你,便越是发晕,好像不是伤了筋骨,而是伤了脏腑,心跳得没谱。” 手臂圈住他脖颈,她将脸贴在他胸口上,认真聆听,“师父,你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骆轻殊忽然愕住,连脚步也停了,深深看了她一眼,千波万澜乍起乍落,可惜她当时读不懂。彼时她十五岁,与他相处两载有余。那时她懵懂到连自己都读不懂,不懂这慌乱心跳与他那乍然欢喜又乍然沉寂的面色是因着什么。只见他转瞬便收了眼中风起云涌,笑着对她道:“会好的,你还小,这只是个急症,很快便会过去。”
往日练功,她有时擦伤手臂,有时扭到筋脚,都是他亲自医治。温柔利落的三两下,很快即可活蹦乱跳。而那日他替琪雅叫了大夫,垂首立在帘外等待。她侧身躺在床上,看他撩帘走进来,闲淡笑容一如平常,却忽道:“琪雅,你的头发已经及肩了,改日,师父送你一支簪吧。”
她不笨,她只是一直不曾真正在意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可他既这样说了,她又怎能听不出,师父这是在提醒她——十三岁那年她已与司马家的五公子司马长央订立了婚约。她将蓄了十三年的长发齐耳铰下,用红色丝绸绑成一条顺长发辫,亲手交与长央。而长央亦将她的名姓用淡墨书写在司马家的族谱册中,待到成婚之时,由他握住她手亲自描黑,以将这仪式与身份都填补完整。她已是半个司马家的人,隆重的订婚仪式街知巷闻。
不论她愿不愿意,那都是既定的事实。
所以当他点醒了她,她亦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妄为。也即明白过来,自己对他的那份偷偷期待并不是单纯的师徒情分。
或许他说得对,这只是个急症,很快便会过去。历久不衰的爱情都成了传奇,而余下的那些,才是爱情真正的常态,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又如候鸟过境般翩然离去。长长久久的,唯有岁月,而在这长久的岁月里,难保不会有那么一日,她像爱上骆轻殊一般爱上她的夫君,司马长央。
可惜的是,又两年后的如今,骆轻殊在她心中只是一日镂刻着深似一日的印迹,已无法丈量究竟陷到了什么位置,膝弯、腰腹,还是口鼻般将要窒息。急症也化作了顽疾,年年岁岁大有至死方休的架势。但他有他的陆明珠,那该是他的病,对应着另一服解药。
她只能假装天真地黏在他身边,不再说些叫他为难的话,倒可以以师徒的身份肆无忌惮亲近无俩。每一日都似偷来的,她心中清明得很。要是十三岁之前便遇见他,该有多好,那时她还未有婚约,而他亦不曾爱慕旁的女子。缘分差了一刻,便平添出这许多麻烦人物,似乎一错便是错过了一世。
左手紫色落英剑配右手妖冶红花,一招一式间,云凝风停,他看得入神,出口的话却缥缥缈缈,“其实大势之下,即便你有战退三军的盖世武功也难保安然无恙,着紧的是,找一个在乎你的人,倾心尽力护你周全。”深邃齐耳目光闪过一丝落寞,“琪雅,明天起,我不再教你。”
剑势猝然收住,只觉耳畔轰鸣,炸开惊雷。
“明日,我要带明珠去北颚山谷避暑,顺便,也将婚事办了。”还是当年那般,单腿后抻剑指向前,整个身体倾斜着探向虚无海棠,她保持着这姿势动弹不得,只听他继续说,“明珠要驻守北颚山,所以婚后,我们不会再回秀天城。”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这一次她不曾伤到筋骨,却远比两年前更痛。
“落英剑配你手上红花很美,留你做个纪念。”天光之下,他已旋身而去,颀长身躯渐渐缩成一点刺目的蓝白。
她想起那日在向阳苑里,德阳公主把着她的手,叹息道:“琪雅,你将什么事都挂在脸上,你对骆轻殊的感情,有谁会看不出?”
她心头一震,脸颊似两片白而薄的宣纸,马上便要烧得破掉。
“好了,别愁眉不展了。明知这么做不妥,却还是忍不住要帮你,就是见不得你这皱眉的样子。” 按颚云习俗,她的头发再度长到腰际之时,亦要如约与长央完婚。德阳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僻静偏殿,执起剪刀,替她在发梢轻轻铰下食指宽的发来。
这好像一场作弊,因为终究不能逃避,于是千方百计拖延着结局的到来。
德阳将她余下的乌丝轻轻挽起:“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这么下去,司马家也会起疑的,何况骆轻殊他,早晚也是要娶明珠的……”
长剑重又舞起,不为海棠,只欲斩落三千烦恼丝,恍惚里她仍坐在德阳身前,细碎的发咔嚓嚓落在脚边,有微风穿堂而过,吹起那些碎发,纷纷扬扬若衰草逢秋。
【若真的不曾喜欢,那
便努力微笑着祝福。】
文法在采书斋里待了将近一整日,黄昏时才和琪枫相继出来。两人不知密议了些什么,神色都多几重阴霾。一整日不曾休息进食,脸上各自挂着几缕倦意。
“怎么,文法说你不愿和他一道去归无寺?”琪枫冷不防站在琪雅身后。亭子临着水,略略有些凉风,她也倚在栏杆旁坐了几乎一整日,人似已被烤得焦枯。回头看看哥哥和大和尚,仍旧点头拒绝:“懒怠动弹,热死我也要待在秀天城。”
琪枫眯眯眼:“习武的课程也结束了,还有什么挂念?”
她诧然抬起脸:“哥你如何知道?”
琪枫道:“轻殊昨日与我提过。”
“哦。”她应了声,扭头去看池塘里无精打采的锦鲤,大滴泪珠落在水面上,泛起层层碧绿涟漪。静了会儿,她霍然起身,抓起一旁的落英剑,奔去马厩里牵马。
“去哪里?”琪枫相随而至,一手扯住马缰,担忧地凝住她红肿的眼,她却把头一扬:“去骆家。”琪枫一向平顺的眉皱起,她一哽,道,“今日不去,琪雅这一生心里都将藏着一个结,不快活,不甘心!”
“……早去早回。”静了许久,手终是松开,长缰扬起,黑马疾驰而去。身后却是两声叹息。
她听说那陆明珠性子泼辣似火,但凡遇到些摩擦矛盾便要舞刀弄枪武力解决,很有些暴力倾向,师父与那样的女子修好,自然享受不到男欢女爱应有的温存。后来情事败露,他也全力护着陆明珠,只身扛下来,于是两个人的错,军中受罚的却只有一个他——她不信,师父会钟情于那样自私野蛮,暴烈如夜叉的姑娘。
骆家的宅邸比不得相府阔绰大气,却独有几分清幽玲珑。院墙内植了三五棵葱郁古木,都有上百年头。琪雅将马拴在骆府门口,不顾管家阻拦,一路风风火火闯到正堂,心中亦有把火在烧,有些话,今日不说似乎整个人便要被这火烤得外焦里嫩。
她看见了他,他正将一只小小的包袱系牢,觉察到来人粗重的喘息,他慢慢抬头,然后淡淡笑了下:“怎么,来为我送行?”
“骆轻殊。”她没再唤他师父,胸口起伏酝酿着勇气,“如果,我与长央解除婚约,你可愿舍了陆明珠?”
他一震,轻飘飘地笑:“别小孩子气。”
“我不小了。当初与长央订婚是哥哥的意思,那时我十三岁,不懂男女之事,相信哥哥不会害我便懵懵懂懂应下来。可后来遇见你我才知道,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快乐的事。我不知自己何时起在意了你,但这四年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你对我,有没有相似的感觉?”她紧攥着拳头,看他的眼神期待而忐忑。
后庭里转出个女子,着浅紫衣裙,长发束顶,简单利落,有股肃杀之气。她眼睛很大,说话时又不自觉微微挑眉瞪眼,强势果决的性子从那双大眼睛中流泻出来。她肩头也背了只包袱,见到琪雅只面无表情地将包袱卸落在矮几上,挽了轻殊的手臂,朝她挑眉:“话说完了就早些回吧,日头落了,一会儿天黑了上官小姐独自回府也叫人担心。”
这便是自小入了司马将军营练兵习武,如今五虎将中唯一女子的陆明珠?琪雅咬咬唇,她果真在,且行将双宿双飞的模样……哗啦一声,手中落英剑已经出鞘,她望着陆明珠,微扬起脸,道:“陆少将,就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我们比一场。”
“呵,上官小姐爽性,我倒是喜欢。”陆明珠已迅速应战,转回身自架上抽出柄红缨枪。
“明珠……”骆轻殊颇有忧虑地望了她一眼,她冲他点点头,道:“放心。”
那颇有默契的一问一答,让琪雅心里又酸又痛,一抬头,隐了泪痕,持剑而上。她也不懂自己这一战究竟争得是什么,哪怕最终只剩耻辱,也算了断得痛快彻底——在历经磨难的许久之后,她已沉稳冷定满腹心机,回想起此时冲动倔强的自己,仍会有几分怀恋,就这样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多好。
日暮黄昏,古树下的骆家庭院里,两个女子缠斗如舞,剑光枪花,乒乒锵锵绽放,染了满庭璀璨。琪雅的路数是经骆轻殊之手点拨,有战神冷厉大气的风范,陆明珠亦非善类,一静一动皆是霸气,一时间两人竟不分上下。
一个恍惚,琪雅似看到远远观战的人眉间凝着复杂神色,动作缓了一刻,长长枪柄抽在她背上,痛得一个趔趄。陆明珠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趁势而起,打得琪雅节节败退,一柄红缨将她逼死在绝境,她背靠在粗大的树干上以剑鞘抵挡,后背袭来一阵阵抽痛。
“何必自取其辱这一趟。”陆明珠瞪着她,姿态居高临下。
她虽马上便要落败,却努力昂着下巴不卑不亢:“我上官琪雅,不是悲春伤秋只知落泪的小女子,我喜欢的,流血流汗,都要尽力争取。”
陆明珠讥诮地笑了声:“可惜的是,你喜欢的却并不喜欢你。”她抬膝,猛然踢在琪雅臂肘上,落英剑应声而落。
她红着眼咬牙道:“你这样凶悍,师父远值得更好的女子。”
陆明珠冷笑了声,“小丫头,你自以为了解他,可你见到的只是亭前廊下教你练剑的他而已。阵前杀伐决断的他,忍辱负重的他,或是阴谋筹谋的他,你曾见过哪一面?而我和他经历过的那些事,你又怎会明白?”
眼泪越发止不住。她和他经历过的那些事……她知道他是满身故事的人,可那些故事里还来不及有她。逝者已矣,来者是否可追?
陆明珠利落收了枪转身:“司马家势力如此之大,可以护你一生周全,司马长央也是人中龙凤,与你门当户对,你何必舍近求远。”
琪雅不理,在她身后喊道:“再来!”说罢,已赤手空拳冲过去,陆明珠下意识向后一甩长枪,狠辣的习惯让那柄枪直直刺向对手咽喉。琪雅却静静立着,仿佛破空而来的只是一缕清风,拂面可留花香。直到那枪尖咔嚓一声折断在眼前,才露出如愿以偿的笑意:“师父,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我和明珠就要成婚,不想因为任何事败了兴致。”他语气冷漠。
琪雅摇着头:“那些眉目有情心有灵犀,我不相信都是我的错觉……就在刚刚,你分明还在为我担忧……
禁足十三年,你是第一个走进我生活的陌生男子;那日我受伤,你横抱我而起,你是第一个那样抱我的人;我今日策马而来,我的骑术是你教的,当日你便坐在我身后将我轻轻环着,你是第一个与我近身相依的人;四年朝夕相对,便是身上最显眼的印记,也是你送我的礼物……” 她把右掌展在他面前,艳红牡丹乍然绽放,“明明是你先招惹了我啊,当初我受伤时你便知道我已对你动心,为何不早日离开,偏偏又待了这许久。”她忽然抬起泪眼,语声沙哑,“你也舍不得,对不对?”
他静静看她,长睫之下冷冷清清。
半晌,俯身自地面拾起那把他赠她的落英剑,剑风呼啸,指向她的眉心,“你这样胡闹一气,不过是想听一听我的答案?”
“是,我就是要知道,你对我可曾动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未曾。”
“……”她仍瞪住他,似对这样简短无情的答复大不甘心。
“往日种种,若让你误会,那今日便做个了断,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而如今,连师徒情谊都不复存在。” 他振臂一抖,柔软的剑刃灵蛇般扭动,当当当,碎作一段一段落在他们之间,“如若再纠缠,行同此剑。”
骆氏一族,果真冷血。
她蒙了不知多久,天空已黑寂下来。终于木偶般轻轻鞠了一礼,脸上带笑:“既如此,琪雅愿你们百年好合。”她蹲下身,将落英剑一截一截拾在掌心,像一寸寸捡拾残碎的心,剑刃将指腹割破也浑然不觉。寂然起身,步子缓缓地向外走,臂肘上方才被陆明珠踹过的地方,这才麻麻地传来痛觉,连同后背那一道伤,灼得她泪蒙眬。
若真的不曾喜欢,那便努力微笑着祝福。但他赠的礼物,即便碎了,也仍是她的。
“轻殊……”陆明珠轻声。
那只方才折断红缨枪的手,此刻正负在身后,一截枪尖在掌中越握越紧,血自掌纹蜿蜒而下,他笑:“再深刻的情意,痛过一阵,便会过去的。”
【大地会替我记住这份仇恨,终有一日,将你们这些外来的匪人吞噬埋葬。】
琪雅越发懒了,日子过得不知今夕何夕。
那日,她仍坐在窗前发呆,望望窗外的石榴花已纷繁开了满树,嘟哝了一句:“什么时候开的,昨日还静悄悄的。”
一旁的小丫鬟燕语叹口气:“开了好几日了,我还当小姐只是一个月没出这小院,原来是一个月都不曾抬头看看窗外景色。”不足一月时间,本还残留在颊畔的婴儿肥已全无痕迹,消瘦得像道影子。她还是没跟文法和尚走,骗着哥哥上了马车。半路文法绕路去了一户农家,她跟下去,坐在院子里吃口斋粥,听见屋内妇人的低低抽泣,不禁走近了细听。
文法声音低沉:“可晴,这些年,你一直孤身一人?”
妇人哼笑:“惜儿在院子里呢,有她陪我。”
文法一哽:“你将惜儿葬在了院中?”
妇人道:“当年她还小,拿了你的图纸折风车,被你打了一顿竹板,那孩子气性也大,想不开竟跳了湖。我记得她那天出家门的时候还问我: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惜儿,爹爹更喜欢他的图纸他的大船?我真后悔,当时没能回答她,更没有拉住她……”
文法的佛偈从来不曾念得如此郑重:“阿弥陀佛,愿小施主既得往生,早日超脱。”
妇人怒道:“其实我早已不恨你,你何苦躲我这些年,如今已快将你忘了,为何又以这样的身份出现?你以为出了家,便撇清了一切?!”
静了好一会儿,文法道:“同我上归无寺吧……”
琪雅在窗外叹了口气,原来大和尚在俗世有这一段过往。她悄悄往院外走,拉了一匹马,临走瞥见随行的一大队人马中有些面熟的,不及多想,偷偷逃回了秀天城。彼时哥哥已经出了远门不在府里,大和尚派了几拨人回来寻她都被燕语打发蒙混了。
她怕经过北颚山谷时听见迎亲的唢呐,会忍不住随文法出了家。
人还是铆足劲儿地想快活,可越是笑,心就越难受,索性日日缩在椅子里,怕德阳看到她这副蔫头耷脑的样子,连向阳苑也不敢去了。
大门外一阵嚣嚷,她略略抬了抬眼,问:“外面怎么了?吵了一上午。”
燕语回道:“南边来的请愿的百姓,有百十个人,据说是一路跪拜着赶到帝都的,想求皇上开圣恩,开了粮仓救济灾民。走到半路才知道皇上去了北颚山谷,于是都涌到咱们府上来了。”
琪雅一惊:“哥哥未将折子递过去吗?”
“琪枫大人每日三次派人快马加急地送过去,怎奈圣旨就是迟迟不下。”当初上官瑾替她挑的内向寡言的小丫头,已然被她调教得机灵活泼,什么事都能打探来七八分。
琪雅快着步子走到大门口,老管家紧张地过来拦她:“小姐,外面那些人情绪激动,此刻最好不要出去,出了什么差池……”
“放心。”放手一推,朱红大门外,跪了一地的褴褛百姓,见了她,开始伸长着臂叩拜,口中哭喊着:“饥儿饿殍,祈小姐开眼相救啊……”
她眼眶酸涩,一时不知该扶起哪一个是好,只哽咽着道:“琪枫大人一定会为百姓想办法,你们先起来,进府中喝碗粥……”
话声未落,斜刺里一队高头大马嘶鸣着停在门口,马背上跳下几个年轻男子,琪雅认得,其中有几个便是当日同哥哥一起逛孔雀楼的纨绔子。
为首的凶目红脸,劈头便喝问道:“上官琪枫呢?”
“相爷他一早便出去了,阮少爷若有事不妨让老奴代为转达。”管家看来人不善,怕琪雅委屈到,于是赶忙先应答上去。
“不在?”那人冷哼,“欠债的倒是逍遥。”他一手将管家撇到旁边,领着身后一队壮汉便闯了进去。
“这里是相府,岂容你们造次!”琪雅横着臂挡在门口,那人却哈哈一阵怪笑:“相府?上官琪枫正和一班死忠臣子在各州郡私开粮仓,等着皇上降罪吧。” 琪雅拳头躁动,势要动手,心头却百转千回地思量着,哥哥当真私自开了粮仓?
管家死死拽住她:“小姐,由他们去吧,如今这上官家,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琪雅不解地望着他,老管家只是哀哀地垂首叹出一口气来。
听到各地已开仓放粮的消息,跪地的灾民们拜了几拜便又哭又笑地飞快走了。
此时的相府里,却有一班横冲直撞的莽匪,无人阻拦,仅有的十几个小丫鬟和老妈子远远躲着,满目慌乱。
“怎么回事,府里的男丁侍卫都哪儿去了?”琪雅惊骇地瞪着老管家,相府里的下人老老少少也不下百人,额外有侍卫二百壮丁五十,她躲在清雅小居里闭门不出的这一个月,却似蒸发般不见了,偌大庭院空寂得让人惧怕。
“那日由文法大师挑选强壮的,带到归无寺了。”老管家答,“其余的都遣散回家了。”
琪雅恍然明白过来。她大步走到库房,门已被方才那些人撬开,内里却空无一物,丝绸绢帛金器美玉似都化作流水,偷偷渗入了泥土,一排排架子空荡荡落了一层薄尘;她冲去账房一把抓起账簿,原来阖家只剩下日常吃穿的花销,其余的都被大笔大笔支走;再奔到父亲生前所住去世后仍保留的居所,满屋古玩字画不翼而飞,落了白惨惨四面墙……
她听到院中央那人气急败坏的叫嚣:“好一个上官琪枫!难道把骗我们的钱吃了不成?!”
耳畔嗡嗡乱响,哥哥,你究竟在做什么?何以要倾了整个上官家,甚至不择手段四处敛财?光自门外照进来,携带那乱哄哄的世间万象,她咬了咬牙握紧拳头走出去,大声道:“哥哥欠你们的,拿出凭据,我自会还!”
那人走过来,忽而捏起她的下巴,不屑地哼笑:“你们上官家,除了那一屋子废纸,能拿什么还?在下本是仰慕琪雅小姐许久,不过,上官家即将大难临头,我可不想沾了一身晦气。”说罢一挥手,有壮汉替他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冷冷道,“替我告诉上官琪枫,他欠我的债我拿来买纸烧了,不必还了。”
一队人马呼啸而去,身后的一睹斋呼一声腾起火光。
琪雅猛然回首,拔脚便向着火起处飞奔。买纸来烧?这城墙般的一室典籍便是穷尽颚云江山也难以换回,那些古老的真相那些天地奥义,这是颚云四百年来的历史见证,有些书甚至来自比颚云更久远的年代,在这世间早已成为孤本。上官家祖祖辈辈守护着这些典籍,父亲查阅时翻书的指都着意小心翼翼,生怕那古旧的书页残破掉落。她幼时曾与父亲哥哥一道在夏日的晴好天气里,将古籍一本本搬出来翻晒,她趴在地上在摆满庭院的书面上罩一层白布,收书时父亲则用狼毫笔轻轻扫去灰尘,细致如呵护初生的婴儿。
这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一睹斋,是上官家的骄傲,也是上官家必须守护的宝藏。
而那一架书……
她已冲入火海,自觉脸上有泪坠落,那一滴水却灭不了须臾已欢舞如魔的烈焰。
“小姐冲进去了……如何是好啊?”
“救火,快救火要紧啊!”
她听到阁楼下老管家欲哭的无奈,丫鬟妈子们在奔走着汲水救火。她伸手捂住口鼻,挥舞开面前的滚滚浓烟,向深处走近,八十丈藏书阁,如一条浴火长龙,她在龙腹中奋力奔跑,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书海中找到那一列禁书书架,伸手将架上纸书竹简揽到怀里。火苗似贪婪的恶魔,干薄的纸是今日的盛宴,它们舔过来,在她的纱衣上蹿动着生长,而后钻进怀里那捧书上。她一急,松了怀中的书简,又自架子上抱了一怀完好的,发疯一般地跑,火焰也发疯似地在她四肢与长发间生长。灼灼的痛,已经顾不得,浓烟却像恶魔甩出的绳索,扼紧咽喉,蒙蔽双眼,她渐渐软下来,整个人如一只金红的火凤凰,萎在书香泛滥的火海。
——终于还是,保护不了啊,保护不了一睹斋,连那一架子秘密也不能保护。
师父说得对,这样的乱世即便拥有盖世武功又能如何,一己之力,是连自己都护不了的。
她仿佛是死了,在炼狱的火海之中,闻到那一股幽幽淡淡来自深海的冷香,似有墨色中泛着暗蓝的海水将她紧紧包裹,静谧、冰凉。那样踏实而疼痛的感觉,让她紧合的眼中滚滚落下泪来。
在那场如死的幻觉中,灵魂进入了另一重时空。
那是一片荒芜的大地,好似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满目不见生灵,有的只是还未化作枯骨的尸首。稀疏的彩色帐篷被火燎过,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残破的布条。
低矮的土坡上,盘膝坐着戴黑头巾的女人,那头巾很长,顺势也遮住半张脸,垂下来的部分包裹了身体。她像一块风中驻守的黑石,连眼神都静默得没有一丝变化。
那女人忽然转过头,声音诡异如正破碎的石块:“你终于来了。”
琪雅疑惑地蹲过去,想要将那妇人露在黑巾外的眼神看得更加真切,却只看到两颗曜黑的石,镶在那对凹陷的眼眶里。那正扭头望向她的不过是一尊石像,额头上露着灰白的纹理,长长的黑布舞成一片不散的乌云。
风吹得脸很疼,她想探手去揭那石像的面纱,一瞬又觉得那曜黑的石中映得并不是她的脸。猛然回头,便看到远处迎风而立的一人一骑,银甲银盔的将军坐在黑色战马上,遥遥望过来。琪雅揉了揉眼,看清那头盔之下溢出的发,是她熟悉的深海暗蓝。
“冬香部族世世代代的根都扎在这片土地上,今日,我们的血也都流淌进这土壤里,大地会替我记住这份仇恨,终有一日,将你们这些外来的匪人吞噬埋葬。”她猛然抬高了音调,黑石闪烁,看向马上人,“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骆氏子孙的梦魇。我与你,纠缠不休!”
朔风乍然扯下那硕大头巾,露出半张惊艳绝伦的脸,而另半张脸,是墨汁般化不开的浓黑,微微似有金属之光。半边红唇一弯,有碎碎咒语零落于腥风之中,转眼之间,那石像龟裂、瓦解、片片剥落,成一地黑泥。落下黑头巾,孤零零飘飞。
马上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言,那样淡漠的眉眼叫人心生凉意。他伸手,自风中摘下那条黑巾,垂目看了片刻,又撒手,任它飞走:“好,我等你。”扬鞭策马,走得毫无眷恋。
一幕过后,荒凉土丘之上只剩下恍似透明的琪雅,风更急,将那黑泥扬起盘旋成了旋涡,竟汩汩地涌进她右手的掌心里,似有一道灼热的泉蹿进身体,灼热焦躁。她低头,发现掌中牡丹已残缺不全,顿时急得要哭出来。
躺在床上的琪雅,掌心越来越热,牡丹刺青似变成一团火,烧得她满头大汗。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温度终于降下来,有阵阵凉风温柔地扫着她的身体。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耳畔低吟:“你这样冲动,往后要我怎么放心。”右掌被慢慢展开,冰爽的触觉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她心头一痛,在梦中号啕大哭:“师父,你还是舍不得我吧,才在我临死之前赶来看我一眼……”
凉风忽然止了,手被仔细放在胸口,片刻后便听燕语喊:“大夫大夫,小姐好像要醒了。”
琪雅睁眼,眼前一切却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揉了揉眼,视线依旧模糊,燕语的声音焦急起来:“大夫,小姐为何一直在流泪?”
“大约,是被烟火熏坏了眼睛。”
她兀自拂了薄被,晃晃悠悠要下床,被燕语又哭着拦回去:“小姐你昏睡了三日,掌上的牡丹花芯里没完没了地流出血来,止血的绷带一盘盘端出去,大家都慌了神,幸好……”燕语忽然顿住,琪雅看到床边模糊的一团绿像是她的孔雀羽扇子,抓着燕语问:“方才在床头为我扇风的是谁?”
“是、是我啊,小姐。”燕语答。
“那将我自火海救出的人呢,是不是师父?”
“是刘管家啊,他老人家还在床上养着呢。”
“……哦,回头我去看望他老人家。” 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躺下去,擎起右手端详着掌中花,嫩黄花芯已经不见,潜藏在刺青下的一小片丑陋胎记露出来,仍是钨铁般的青黑色。原来即使皮肉脱落这烙印也仍顽固地生在手掌深处,命运一般甩不脱。它与琪雅已是一体,分不出主次,有时候琪雅甚至觉着,她的整个人不过是掌心那朵牡丹上生出的枝杈,于脖颈处又开出一朵会说会笑的花。
而这块残缺在琪雅模糊的视线里看来,就好似只嵌在花芯的眼。
“小姐怀里一直护着那些书,差点儿丢了性命,右手还死死握着一卷竹简,竹简着了火,把手掌都灼坏了。那,就是那些……”燕语指指案头那几卷仍被火燎得残缺不全的《战神骆氏》,又开始哽咽,“大夫说,小姐的眼睛,会好的……”
琪雅挤出个宽慰的笑。如今这苍凉世事,看不清倒未尝不是好事。
【哥哥所做的,都是
关乎天下的大事。】
琪枫已有半月不曾回府,却传来各地粮仓银库大开的消息。各个州郡里漫开流言,说这一年颚云将有灭顶之天灾浩劫,人们焦灼奔波,茫茫然束手无策,也有镇定的百姓,开始伐木造船。
琪雅刚能下地走动,去一睹斋的焦墟里望了一回,又走到屋子里独自坐着,握着那把蒲扇神情恍惚,许多事她已想得明白,可还有些事,她参不透前因后果。
黄昏时觉着有人影遮住了门外昏黄光线,抬头,看到个模糊身影站在门里温和含笑地望着她。
“哥哥!”她几乎是飞过去,撞进他怀里,没头没尾地大哭,“我没有护好家,没能保住那些书……”琪枫替她擦擦汪洋如海的泪,嗓音透着疲惫:“是哥哥不好,让琪雅受了这么多委屈。听说你闯到了火海里……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论多大的事,我都已做好承受的准备。”
琪枫顺了顺她因烧焦而不得不修得短到耳垂的发,低声道:“我本想到了归无寺要文法讲给你听,但你这么倔强又自己跑回来,那就只能,由哥哥亲自告诉你。”他的语气肃然得让琪雅觉察到一股绝望,“颚云,将要面临一场天灾浩劫,这或许是旷古未有的一场灾难,如果预言成真,这片土地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很早便知道?”
“是我接掌相位那一年推算出来的,此前已有高人预知到这番因果,嘱托制船名师设计一种特殊船只,以供百姓逃难,可惜那位师父中途去世,只将未完成的图纸交给爱徒,其间又起变故,那图纸被孩子做成风车落进了一片湖泽……或许,这便是天意。”
琪雅了然道:“那位名师的徒弟,可是文法和尚?”
琪枫看了看她:“文法传书给我,说你在他老家小院中消失,我便知道,你大概已猜出一二。”
“所以,哥哥你不惜与贪官恶霸为伍,谋取他们的钱财,不惜假意喜欢云霓儿,盗得云家的御云秘术,更不惜将沐紫也当作诱饵,以拿到云紫英的船厂,也只是因为这场天灾?”
“我已屡次向昊天帝呈奏,但都被当作妖言笑谈,无奈,只能私下筹谋。旧图被毁,我和文法寻遍颚云,唯有云家的御云术可解危难……这许多不得已,你可会嫌恶哥哥?”
琪雅摇头:“哥哥所做的,都是关乎天下的大事。”顿了下又道,“那浩大工程必是在归无寺中,所以你一定要我随文法过去;当年你要我与长央订婚,也是想到,在这混乱之际,只有司马家的军队可以护我周全;却仍不能放下心来,于是你请了骆轻殊亲自教我武功,不得已时用以自保……”天下之外,他亦是自很久之前便为她安排妥当。“哥,这些年你一定很累吧……却可曾为自己打算过半分?”
他只是拍拍她额顶,温和一笑:“你去归无寺等我。”晴白天光忽而敛尽,黑夜猝然降临。一声巨响炸裂,黑寂里劈下一道冷紫电光,似有无形的手将天幕扯得四分五裂,一刹亮如极昼,一刹浓黑如死。雷声如怒马狂啸自九天驰骋而来,琉璃灯笼震得粉碎,只一瞬,暴雨已砸了下来,伴随密密麻麻的冰豆子,窗纸扑棱棱碎开。
有穿盔甲的士兵冒雨来报,东海已成泛滥之势,向西淹没了两个州。
须臾又有黄字军求见,沿着回廊疾步奔跑上来,单膝跪地一揖禀道:“长央少将特派金牌侍卫护送琪雅小姐去往避难之所。”
“长央?他不是正在护送皇上回秀天城的路上吗?”琪雅问。
“皇上返朝路上目见沿途灾况,决定到北颚山主峰上避海难。所以,明日琪雅小姐是与司马府亲眷一道在三河关会合,而后跟随御驾,一道向西北。”
“那德阳呢?”
“公主亦会与皇上同路。”
雷电恰恰止住,四周陷入浓密的黑,她像落入黏稠的淤泥中,本来朦胧的眼彻底盲了,似有幽幽深海冷香自暴雨狂风中吹送而来,她探出手,在空气中茫然摸索。
燕语又挂上新的灯笼,微光中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伸着臂,短发长裙飞扬而起:“哥哥呢?”
“大人在前院安排未疏散的亲眷们……稍后会跟上我们,”燕语说不下去,琪雅隐约听到哥哥略低沉的声音虚虚地飘进来:“危难之时,还望互相扶持,生死之际,以孩童为重……”
哽了一下,燕语道:“小姐,长央少将派来接你的人,还在门外候着呢。”
“知道了。”手臂颓然落下。这漫漫长夜她终于要踏上不归的奔逃之路。
昔日繁华的秀天城,而今是一片异样的喧闹。
颚云国地势奇特,是四面环山东边临海的一脉平原。本如一只阔口巨碗,盛起天地珠翠,如今东海却翻过山头,如凶猛巨兽一刻不停地奔逃西下。海水一夜间已让三条河暴涨横流,位于三河交汇处的秀天城如一座孤岛,被隔绝于三角河洲上。
从前谣言四起时也只当饭后谈资,如今早顾不得辎重家当,人们纷纷涌向西城门,城门外幸存着唯一一座可供渡河的桥。
孱弱的被踏在地下嗷嗷惨叫,婴儿孩童在父母怀中啼哭,富人家车马乱嘶,声声交融,纷杂不堪。有莽力的汉子,跃上马车,将一车人拖拽下来,夺下车马,又有新的人跳上去同那莽汉争抢。人们似乎已不是在为性命而疯狂。在这样的末世里,疯狂是最后的欢愉。
四周仍是沉沉的夜,有火把点燃了房屋,照亮这一路的惨象。琪雅在前后左右密密匝匝的铁甲兵士开路护卫下,穿过人群,黑马的蹄下是滚了满街的金银。
她是幸运的,这乱世惨象她看不真切,只有眼底模糊火光和耳中层叠的啼哭,黑色兜帽被风吹落,双手执缰,于是无暇去擦拭飞在夜色里的泪珠。那金牌侍卫与她贴身并骑,两匹马以锦绳拴在一起,齐头并进紧紧相护。
西城门,执盾牌长矛的将士森严守卫,他们站成两道结实的铜墙铁壁,墙外是哭喊着要过城门的百姓,墙内是他们围出的一道通向城门的笔直大道。司马家的亲眷在前,上官家在后,车马呼啸而过。
琪雅坐在马背上,自桥上回望过去,城内的百姓仍被限制着,要等他们走远,确定不会被乱民追上而受到劫夺滋扰,才会开门放行。
“走快点,他们才有更多时间。”那金牌侍卫在她身边道,声音低低喑哑。
她一咬唇,扭回头,扬起缰,马蹄迈过长桥。
一队人在三河关会合,前方浩荡如一片移动着的皇宫,皇亲国戚陆续赶来,颚云最尊贵显赫的家族几乎都已集结于此,队伍向着北颚山进发,要于至高处避这一场旷世海难。
一路北行,太阳再也不曾升起。两边大批步兵列着队跑步前进,他们身后都负着一盏灯笼,以替被护在中央的贵族们照亮道路。在最前方的王驾受不住赶路颠簸下令休息时,整个队伍便会原地暂停,每一个家族聚在一处做片刻小憩。
琪雅并不在上官家的队伍中,而是被护在司马家的亲眷中央,四下都是陌生面孔,况且她的眼,在这茫茫夜幕下连近在眼前的脸都辨不清细节。万人的队伍中央,只她一人靠坐在一截树干上静静合眼。恍惚间,又似回到了清雅小居的院子,十三年形同幽闭的生活里,她已习惯这种孤单。可末世下的这一幕,仍苍凉得近乎凄美。
“哟,琪雅小姐。”放浪带笑的一声,那人抚着琪雅拴在树干上的马臀,道,“听说琪雅小姐闯进了火海生死未卜,本少还一直惋惜呢,不想我们倒是有缘。老天不要你死,怕便是让你在这儿等着我吧。” 正是那火烧一睹斋的阮氏纨绔。
琪雅的手在怀里摸索着,冷笑,“你现在就不怕沾了晦气?”
“已经这时节,能不能活到下个日出都未可知,还不如死前,风流个痛快。”他打了个呼哨,琪雅听到四周无数脚步已将她靠的那株树围合起来,“这次,也不需怪你的哥哥,要怪,只怪你长得太妖冶。”
说罢,已有数根绳索自四面抛卷而来,琪雅仍旧坐着,侧耳辨听,双手一挽已将绳索悉数缠在腕上,袖口搅动如花,将绳索打结在一处,丢在地上。想以多欺少绑她?她可是骆轻殊的徒弟,即便盲了……方念及此忽觉异样,这才恍然,方才飞过来的绳头上都沾了药粉,竟是欺她眼盲,使出如此诡计。
天地晕眩,意识仿佛瞬间迷失。唇角却挑出一抹不屑笑意,手自怀中掏出一截断剑,紧紧抵上脖颈,即使只残存一分意志,拿来死也足够了。
刷!一枚石子将手中利刃打落,同时前方传来一声惨叫,半截手臂落在地上,阮少怒目瞪着来人,方要喊出什么,头颅已经滚到脚下。这样杀伐狠决,余下之人悉数胆寒逃窜。
“我来迟了。”银甲护卫将取到的食物放在一边,拾起地上的断剑交还给她,“但你也不该,为这些鼠辈以命相抵。”那喑哑嗓音有一丝诡异的颤抖。
琪雅笑了下,声音微弱:“其实,我本就不该活着。”
临行前和哥哥的那场话别里,她曾拽着哥哥的袖子问:“这一切,都因我掌中这块胎记而起吧?是不是只要琪雅死了,这灾难就会停止,所有诅咒都不会应验?”她语声苍茫,眼中散碎的光却藏着决然。
“傻瓜!”琪枫紧紧握住她肩膀,“这是天灾,早在你出生之前已有人推演出来,与你又有何干,不要信那些邪魅之说。”
“可是梦里……”
“琪雅,”琪枫打断她,一字一字肃然郑重,“只有你安然无恙,哥哥才能心无旁骛安排好余下的事,而后与你会合。况且,假如终不能劫后余生,你难道不想,再见一见骆轻殊?”
师父……她是唇齿间沉吟着这叫她微微发疼的两个字上路的。
“到了北颚山,你要帮我找一个人。”琪雅摸索着身边人臂上的铠甲,请求。
“什么人?”
“我的师父,骆轻殊……”她声音微弱地念着那个名字,终于陷入迷睡,那侍卫看着她的脸,轻轻应了一声,“好。”
【天卷琉璃火,
潮起珊瑚波。】
半月之后,一行人终于行到北颚山的半山腰,见到了归无寺的朱红大门。琪雅抬头,望向无有尽头的漆黑。这原是许久之前的诅咒,从大地深处生发而出,带着吞噬一切的怒意和漫长凶狠的长夜。
而彼时,东海已携着三条长河在北颚山脚下鼓涨。水似乎不单单来自大海,也同时从地底冒出,不断攀升,想要从这巨碗之中满溢出去。
长央所派的侍卫虽寡言少语,但始终尽忠职守地护着她。她屡屡让他打听德阳和骆轻殊的消息,怎奈这万人队伍实在庞杂,一直不曾有结果。
归无寺大门洞开,众人涌进去。琪雅见着一身黄僧袍的人始终立在佛像前,走近了唤他:“可是文法大和尚?”
文法一愕:“琪雅丫头,你的眼睛……”
“熏坏了,看不大清。”文法看一眼她身边的银甲侍卫,点点头将他们从小路带到后山。
归无寺后山本有一片油桐林,都是上了年纪的古木,枝干粗大十几人合抱不来。然而此时,这林子已变作一片空地,满地粗矮木桩埋在鲜绿落叶之中,林子尽头停落十几艘大船,庞然之巨可载数千人。
文法呵呵笑道,“上官家数代累积的财富,悉数在此了,连我庙里的香火钱也都被你哥哥搜刮了去,还好有个巨贾云家,不然这计划必要夭折。”继而一叹,“不过这十三艘船,对颚云国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远处,那些人已发现船群,纷纷争抢着登船,摩肩接踵挤挤挨挨。昊天帝只允许妃嫔与护卫同乘,坐了不足三百人。
“晴嫂嫂呢?”琪雅将文法问了个愣怔,须臾又笑,“她不肯来,其实也不来也未尝不好,何苦去看这最后的丑恶。琪雅丫头,为你留的船在菩萨金座下。”
“我还要等哥哥。”她问:“大和尚,你可见过骆轻殊,他就在北颚山谷,应该比我们先到。”
文法犹疑一刻,道:“未曾。”
轰隆隆!
海水发了疯般竟已卷进了归无寺的朱红大门,巨大如鹏的船被冲击裹挟着卷入海中。那一瞬间文法同那银甲侍卫一人携着琪雅一只手臂,带她跃了起来,落入一艘巨船上。
“云家船厂的手艺不知经不经得起这等风浪,但愿这苦心没有白费。” 文法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道:“琪雅丫头就交给你了。”而后一个跃起,跳入水中。
“大和尚!”琪雅一惊,趴在船舷上张望,忽而一手抓着那侍卫的铠甲:“我的落英剑!落进水里了!”残存的几段本用布包着揣在怀里,方才跃上船时从衣襟里掉了出去。
侍卫不语,只用臂弯护着她不被周围的人碰撞。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虚晃的浊浪。她伸出右手试图去打捞,掌心忽然剧烈地抖动,头顶的颚云山开始震颤,山与海呼应着疯狂。赤红岩浆喷射入百丈夜空,又纷纷扬扬飞缀,顺着山脊流泻下来的是一股亮红的火焰的河。
火山与海啸,夹击着半山峰的人类。
十三艘巨船都已入了水中,些许未能登上船的人正顺着船舷往上爬,更多船上的人因怕负重而将人拼力推落,一时间水花四起,海水被岩浆煮沸,落入水中的人一瞬浮起已是遍体通红。远处环绕颚云的山脊上似乎处处爬满逃难的百姓,蝼蚁一般黑压压一片,一浪打过,稀疏几分。
此时的文法正在风浪里划着一只鎏金莲座,一面绕着巨船划动一面向水面挥洒着粉末,那粉末遇水呲呲地起了一层浅白色的雾,雾气渐浓,滚滚升腾成一片云,那云比船更大,慢慢将船托举而起。
“缥缈世家的造云御云之术……”琪雅喃喃着,发觉脚下的船已晃晃悠悠飘升而起,黄色僧袍驾着莲座已划到另一艘大船之下。
“看,云船 ,天空有一艘云船!” 忽而有人仰头大喊起来。
一艘比这十三艘船更为庞大的巨轮,从头顶的高空之中轻飘飘驶过,船底云气蒸腾,船上燃着灯火,似镶进这夜空的一团星辰。
舷边坐着一圈黑衣黑甲的士兵,他们半数御云,半数整齐划桨,船上数千名年轻的男女,白衣白裙,肃然而立,他们向帝王所在的方向拜了拜,齐声道:“天卷琉璃火,潮起珊瑚波。颚云江山终成一片汪洋,但国不可亡,我等若可活,终有一日,重建家园。”
这些,才是哥哥最想救的人吧,他历经四年筛选的各行各业奇才精英——琪雅忽然记起那一年哥哥带了十数个少年男女回一睹斋,一连三个月住在斋中足不出户,半月之后哥哥亲自考核,直到过关,才放他们出斋。想来,哥哥是带那些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奇才将整个一睹斋熟记于心了……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在灾难背后用尽心力的人竟统统不在,哥哥,德阳,师父,你们都在哪里?
模糊视线里忽然看见对面那艘大船上,一道身影手执红缨枪哗哗舞动,替那陀螺皇帝抵挡着流火飞石,“陆明珠?!”琪雅不自觉叫出来,与此同时整个人却被那侍卫紧紧拥入怀里,他用身躯将她裹得严实,她的手摸到他腰间,是一片黏糊糊的灼热,像被岩浆融化一般。
“傻丫头,这个时候还东张西望。”语声不再喑哑,那侍卫摘了头盔,墨发在长风石雨中狂舞,隐秘的暗蓝色里漾出幽幽冷香。
那发扫在她颊上,她闭着眼,露出笑来:“师父……”
“我在呢。”
还是这样的一句,便是天崩地裂,只这一句,便足够让她心安。
“师父,我热。”
他微微俯身替她遮挡着乱石,眼中有从容净淡的笑:“若真的热,我便不抱你了。”
“好像,又不是那么热了。”她又没脸没皮地往那方怀里蹭了蹭,“师父,我在一睹斋里看过好些战神骆氏的传说,书上说这里本是一个叫冬香部族的家园,后来被你的先祖用极残忍的诡计灭了全族,那个女族长死前发下毒咒,要这片大地上的异族不得好死,要骆氏子孙得到惩罚。”
“你相信?”
“我起初是不信的。可你走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女族长也有一块这样的胎记,”她微微擎起手,“我猜,父亲说得对,我身上果真有着不好的脏东西。”
小时候她的奶妈曾偷偷告诉她,她刚降生时父亲上官瑾看到她的右掌,便独自抱着她去了后院,一双大手颤抖着在她软软的脖颈上越箍越紧。她顽强地号啕着,像在抗议。是哥哥一把夺过她,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七岁的琪枫抱着她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向父亲保证,绝不会要她出了上官府。
她因不能出门又极想有个玩伴,所以成日黏腻着哥哥,怎奈琪枫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对她那些幼稚游戏兴趣缺缺,只顾自己钻研些经史子集,枯燥无趣得紧。
可是,无论她怎样孤单,都不会越过一睹斋,走出父亲给她划定的界限。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犯错,哥哥便会挨骂。她从未向哥哥求证过奶妈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脖子上一直存着道浅紫的印子,许多许多年都褪不掉。她也不恨那时冲动的父亲,只是很遗憾,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脏孩子。
“这些年,哥哥看我看得很严厉,他不是怕我作怪,而是怕我受到嘲笑和伤害,可十三岁那年他却放我自由出入,甚至将你带到我身边……”琪雅拱在他怀里小声说,“哥哥是早知道这末日预言的,才让我享了这最后的自由和快活,让我遇见了你……你没嫌弃我,反而给这丑陋的东西赋予了这样一幅漂亮的表象,让我一时间忘了它有多可怕,也忘了自己原是多么卑微,竟大胆到想要从别人手里争取你……”
“琪雅,有些话,你可以留到以后再说给我听。”他道。
她嘻嘻笑了一声,“其实我只想告诉你,这十七年里虽然有着大片大片的空白,但在最后的时光能遇见你,我很知足。这块胎记,注定与你相克,若躲得过这场天灾,我会像哥哥说的那般,砍断右腕,无害地站在你身边。”
“傻丫头……”那从来闲散的声音竟也艰涩。
“哥哥他和沐紫,都骗了我,他们没有在归无寺等我,他们不会来了。但好歹,世界尽头,还有师父你陪着我……可不可以再把那日的问题好好回答琪雅一遍,”她偎得更紧些,这样,千百年后也仍是纠缠在一处的骨吧,即便在火焰里化成灰烬,也是一起飞,“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有些话,我留到日后慢慢说给你听……你只要,努力活下来。”
话似未完,一刹那有瀑布般的黏稠洪流兜头倾下,他忽然执起她的右掌冲向天幕高高擎起,有电光击入掌心,那一束岩浆竟被花芯里凭空蹿起的力道生生拦住,可同时,站在身边的人也被那力量击得飞冲出去,远远地落入沸腾岩浆中,一转眼已淹没不见。
“师父!”喊声被巨响吞灭,咔嚓嚓是大地断裂的声音,那座正喷发的火山似被这一掌的力量推开,整个颚云帝国正如一片硕大无仑的巨舟,挣脱了禁锢它数百年的港口,海水从断裂的缝隙里倾泻进大地深处,数只尚未被浮云托起、依旧停靠在半山腰的船只也悉数被洪流携带着,冲进裂开的深渊。
数百年前,渗透在这大地深处的鲜血,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将这一方生灵吞噬。
那股力量的中心,是浮在半空的云船之上,疯发如魔的上官琪雅,她不能自控地高举着那只右掌,红光映着满面泪痕,俯视的视线里山河大地形如炼狱。
掌心的魔,在云端觉醒。
【而如今,我亦是他名
正言顺问媒纳聘的妻。】
秀天城已成汪洋,夜空之上一朵七彩流云逡巡不去,着银衫的人按下云头,见着七阳塔上一盏孤灯在狂风中挣扎飘摇,灯下一对男女在安静地下着棋。水已将要没到塔的第七层,他听不到怒涛下塔顶的人如何对话,只觉那净淡神情让人蓦地心安。
“琪雅可好?”红衣的德阳公主执一颗白子停在下颌。
琪枫道:“将她交在长央手上,又有轻殊近身保护,余下的,只能顺应天命。我终是没能将她安置得万全,如今她的眼睛……”
“不要自责,你已经为太多人打算好。”德阳道,“何况世事多舛,哪来的万全。”
“这几年轻殊以陆明珠为借口辞去少虎将之职,天字军得他亲自操练,护送云船应可保全。半数留在颚云,他日,或为可用。”他略一顿,低低道,“他来接你了,不走?”
“身为一国公主,危难当头,既不能免百姓于难,又怎好独自偷生。”白子轻轻落在棋枰里,浅褐的瞳微微转了转,从水光反射里觑着那一片倒影的云,浅浅勾出一抹笑意,“何况,我欠云紫英太多。”
“这一个缥缈世家,若不是我们也无非今日这般荡然无存。”
德阳摇头,“你知道,我欠他的并非钱财。”闻言,琪枫挑出一抹苦笑,她抬眸,“你呢,何苦留下来?”
“我?留下陪你。”
她浅浅一笑:“真到了这一刻,竟真的不再有当日的心了。”
“我懂。”
“那你知我为何等在此处?”
“因为当年,你在这七层塔上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年他自人群里冲出,用单薄的身体接住了自云头掉落下来的父亲。” 琪枫温和的笑容里有微微痛意,“十年之后,你们在此重逢。”
“而如今,我亦是他在此处名正言顺问媒纳聘的妻。”
黑子迟疑,他轻轻叹道:“我又输了啊……”
银衫将云泊在远处,负手静静看着,桑田沧海天地变换,三人恒久相望,仿若成石。
创作谈
从这一篇起,颚云变成一座漂流岛,连同留在岛上的德阳公主、云紫英、上官琪枫,以及半数天字军和幸存百姓,在大洋之中漂浮或者沉没,不知所踪,下面的故事我们将暂别他们,和琪雅一起踏上寻找故土,寻找骆轻殊的旅途。(一句“喜欢你”憋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作者我很是捉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