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留姬

2013-04-29 15:52骨紫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艺伎蔷薇罗伯特

骨紫

Chapter 1

缘是一生的宿命。

西方人相信自由,自由让他们自信,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去主动地选择生活。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生来仿佛就是一块块陶土,谁碰一下,就会留下谁的手印。

遇见罗伯特的那个下午,我就知道,这个有着半透明灰蓝色眼睛的异族男人,会把我变成陶土,铸成他的瓷器。

我叫千夜留姬,是这个时代京都最有名的艺伎之一。十年后或许还会有人记得我,但一百年后,就算人们翻开花野茶屋的名册,也不会找到关于我的只言片语。因为我的名字会被当作耻辱抹去。

千夜,是茶屋女主人的姓。留姬,是随姐姐改的名字,我的姐姐叫留美。留美当然不是我的亲生姐姐。但自我们在结义仪式上向天照大神宣誓结拜成姐妹后,我就一直把她当作亲姐姐看。我们艺伎出道,全靠姐姐提携。姐姐在我从艺伎学徒正式成为艺伎的那天,带我拜访她的熟客和其他出名的艺妓,把我介绍给她们。旧人扶植新人,然后从新人赚的“花代”里抽成。这样的“姐妹”说到底,不过是因利益捆绑在一起。

但留美不同,她是个好人。留美真心待我,虽然有时候很严厉,可这也是为了我好。艺伎从小要学很多课程,只有有钱人家的女儿才支付得起这样高昂的费用。艺伎的训练也很严格,留美对我严厉,才能把沙砾琢磨成明珠。所以在留美因肺病去世之后,每年她的忌日,我都会亲自为她烧香祷祝。

艺伎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轻歌曼舞,言笑晏晏,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市井流闻,都能用夜莺鸟一样动听的声音娓娓道来。一个顶尖的艺伎,周旋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但她的一生,可能只有一个男人。艺伎要保持一定的纯洁,否则就会毁了自己的名声。这个男人之于我,就是近江彦根将军,他是我的旦那。

“旦那”在日语里,是丈夫的意思。将军的妻子是大名的女儿,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他同时成为我的旦那,是这个时代的习俗。很多达官贵人都在外面养着自己喜欢的艺伎,通过我们艺伎界内的仪式,像留美和我结成姐妹那样,成为艺伎的“旦那”。将军是个慷慨的人,他的长相俊美又不失威严。他欣赏并宠爱我,相应的,我仰慕并感激他。别的艺伎就算是出名的,也大都要住在名字注册所在的茶屋或者艺馆,可我住在外面。我的房子是近江彦根安排的,宽敞雅致,他还送了我许多来自西洋的珠宝首饰和来自中国的字画。

如果没有将军,我不会认识罗伯特。

想到这一点,我想我将永远不会怨恨将军。

Chapter 2

那时候在日本,明治维新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在罗伯特的故乡,英格兰正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前夕。他乘着大不列颠的商船,远渡重洋,来到了日出之国日本。

这些英格兰来的商人带来了英国的火枪医药和乐器,他们拜访了时任将军的近江彦根。他带他们游览了京都几天,最后,把他们带到了花野茶屋。将军叫我和另一名艺伎蔷薇出来,给他们斟酒。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异族人,这些来自英格兰的男人有着令人惊叹的面庞。他们的皮肤,是多么夺目的白皙啊,不同于日本人的黄皮肤,也不同于艺伎画出来的惨白的面妆。英格兰人高鼻深目,他们的眼睛竟然不是棕褐色,不是黑色,而是蓝色,像是海里采出的上好的宝石。他们高谈阔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那语言对我来说就像一首奇特的曲子,那么丰富,从耳边哗啦啦地流过去。

我对他们感到惊奇,不知道自己也同样沐浴在惊奇的目光中。我和蔷薇穿着华丽的和服,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发髻上装饰着精美繁复的发饰。脸和脖子都涂了白色的颜料,只在后颈发际留下一线,露出本来的素肌。嘴唇用胭脂画成撅着的形状,像是一朵紫罗兰花。整个人看起来犹如雕饰华美的人偶一般,走路的步伐小得像滑行,只有裙裾底部像水波荡漾一样,有细小的颤动,衣袂摩擦,发出幽微的香气。

我垂下目光。纵然再好奇,也不能盯着客人看,这样会失礼。我行了礼,上前一小步,正准备拿酒壶,身边的蔷薇却退了一小步。我一惊,微微偏过头,拿眼角余光看她,只见她脸上带着惊恐,嘴唇微微开合,喃喃道:“鬼……”

这些碧眼雪肤的异族人,的确和日本壁画上地狱中的白面鬼有些相似。蔷薇貌美,但在我们花野茶屋里却最胆小。我心里咯噔一下,知她失了礼数,还没来得及反应,将军就把酒杯掷了出来,斥道:“蠢货,胡说什么?滚!”

艺伎不是丫鬟,不应被这样呼来喝去,但将军脾气坏得很,见他动怒了,我便捧着酒壶移步上前,脸上的微笑一动不动。这是一种非常好用的微笑,每当我难以应对或者懒于应对时,我都会这样微笑,客人们可以把它解释为任何他们想要的表情。

我不动声色地为这些英格兰人斟酒,我没去看将军,但我知道他很满意。将军喜欢有胆量的上得了场面的女子。在我斟酒的过程中,英格兰人变得很安静。他们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像看一件工艺品,或者是一个会动的木偶娃娃。他们的眼睛充满探究而没有温度。我只是微笑,为一位客人斟酒后,都会与他们对视两秒,旋即恰到好处地低下头来。

走到最边上的客人跟前,他却突然说:“谢谢。”

他说了一句蹩脚的日语,我微微一怔,抬起头,正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瞳仁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蓝色,清澈得像是能从里面捉到倏忽而过的小鱼。我盯着他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因为语言不通,我并没有像出席其他宴会那样,与他们谈笑风生。我只是表演了长咏调和舞蹈,然后退了出去。那天晚上,将军派人告诉我,这些英格兰人对日本的文化很感兴趣,他们其中的一位,叫罗伯特·雷诺兹的人,是个画家,说要为我画一幅肖像。他很高兴地替我答应了。

Chapter 3

虽然古怪拗口,但我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罗伯特·雷诺兹。和我们不同,英格兰人的名字在前,姓氏在后。我又陆陆续续从将军那里得知了许多关于罗伯特的事。

这些英格兰商人中牵头的那位叫瑞恩·布莱克,罗伯特是他的挚友。罗伯特来日本,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来寻找奇遇。他想拿他的笔,记录遥远东方的风土人情,去看看世界的另一边,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是这些英格兰人中,唯一一个会说些日语的,罗伯特语言天赋很高,在京都的这段日子里,他的日语进步得飞快。

蔷薇认为这些英格兰人长得很丑,像是妖魔。很多初见英格兰人的日本人都觉得那种高鼻深目、碧眼雪肤的长相有些吓人。但我觉得他们很美。那些轮廓分明的脸有着干净利落的线条,充满了深邃的魅力。

我认为罗伯特是他们中最好看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

那是种很特别的感觉,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清澈,可是每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那里面有一片海。

将军看过罗伯特先生画的金阁寺,他说罗伯特的画简直像是摄魂,日本的所有画家都比不上。他画得太逼真,就像是用魔法把京都的金阁寺变小了印到纸上去一样。将军很期待罗伯特为我画肖像。将军喜爱我,他说人都会老,他希望把我最美丽的时候留在纸上。

罗伯特先生为我作画那天,我盛妆微笑,站在一块大白布前。罗伯特先生给我搬来一把椅子,他说需要画很久,我站着会吃不消。他告诉我不要笑,他说:那不是你的表情。

我的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好奇的艺伎,将军也来看罗伯特作画。没有人留意到罗伯特的那句话,但我被华丽和服掩盖的身体起了细细的战栗。作为一名艺伎,我想我是优秀的,人们称赞我的温婉得体,喜欢我的善解人意。可是并没有人关心过,我微笑背后真实的感情。

我收敛了笑容,让脸上的表情回归落寞和平静。罗伯特严肃地打量着我的脸,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后抓起笔,在画板上涂涂画画。他画了很久,大约有两个时辰,聚起来的人们等得累了,觉得无趣就散了。将军待了很久,他坐在那里喝酒,喝着喝着打起了盹,后来也熬不住,就喊下人扶他回去了。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认真地看我。我坐在那里,身体有些发麻,但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坐姿。两个时辰对我而言不算是煎熬,因为他看着我,我也得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我想记住他的脸。

将军曾送过我一幅梅花的水墨画,我很喜欢,把它挂在房间。每次走进房间,我都看它一眼。只需要一秒钟。一年后,这幅画已经熟悉得就像一个老伙伴。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伯特,看两个时辰,甚至更多,我希望他的脸对我来说可以熟悉得像那幅画一样。我想,如此,他离开日本之后,我也依旧能够记得他的脸。

Chapter 4

我的肖像画画好了。

将军把那幅画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画得这么像的画——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因为西洋的画风和我们不同。他们写实,追求形似;我们写意,追求神似。将军极喜欢这幅画,送了罗伯特好多珍宝作为谢礼,还想让罗伯特教府里的画师西洋画的画法,但罗伯特拒绝了。他说,日本的画师浸淫一种风格已久,脑子里全是条条框框,反倒不如找个聪明的初学者来得更快。

将军让我去和罗伯特学画画,他说我是他所知道的最聪明的女人。

学画画的这段日子,成了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他的日语已经可以和我做交流了,虽然发音听起来僵硬。他教我画西洋画,还教我英语。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西方文明,一个和古老日本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我是我们那个时代最幸运的人之一。

罗伯特和我从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他的所思所想像他挥洒出的绚烂色块一样明亮奇妙。他喜欢问我关于日本的问题,宗教、艺术、风土人情。我很自豪作为一名艺伎,我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也更擅长与人交谈。

“留姬,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有一天,他问我。

画室里没有别人,只有将军宠爱的艺伎和蓝眼睛的西洋画家。仆役们在门外面伺候。日本的夏天闷热,带着暑气的风,穿过屏风,拂上我的脸。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不一直盯着别人的眼睛作答,这样太失礼。可是罗伯特是个例外。他似乎喜欢我这样看着他,他不以为忤;而对我而言,他的眼睛里有迷人的蛊,我根本无法移开眼睛。

“你是说,艺伎的生活?还是京都的生活?”我有点没理解他的问题,再次询问。他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坦然接受了从我出生到现在一切发生的事情。我生于一个商人家庭,从小被送到艺馆学习舞蹈、茶道和长咏调。我努力做到最好,也成功地成为了京都最出名的艺伎之一,甚至于让近江彦根将军成为了我的旦那。我没有想过其他选择,在日本也没有其他选择。除了做一名光彩夺目的艺伎,就是嫁为人妇。显然前者要比后者多姿多彩一些——如果我早早地嫁了人,也就不会认识罗伯特。喜欢不是我考虑的事,我考虑的只是如何向前走。

“我安于这里的生活。”我微微斟酌了一下字眼,这样回答道。

“安于?你不明白喜欢的含义吗?”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眼睛里流露出失望来。

我迟疑了一下,这个迟疑似乎只用了一秒钟,又似乎用了一辈子。我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上他的脸,他的长睫毛滑过我的手心,那一瞬的感觉,几乎让我落泪了。

我说:“不,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Chapter 5

——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樱花?

罗伯特来时,正赶上樱花的时节。将军带着我,带着连同罗伯特在内的几个英国人去郊外赏樱。罗伯特这样问的时候,将军微笑着看我,我便接口笑道:“做人当如武士,赏花要数樱花。樱花开得短暂却烂漫无双,花期一过,凋谢时毫不眷恋,结束得宁静素洁。既有生时的辉煌,又有死时的尊严,这品格让人喜欢,也叫人敬重。”

这一片遍植樱花,春风和煦,整树整树的绛红浅粉开得熙熙扰扰,让人眼花缭乱。观赏樱花是从宫廷到民间约定俗成的乐趣,樱花树下挤满了人,热闹极了。将军遇到了大臣,被强拉去喝酒,叫我和侍从好好招待罗伯特一众。

“留姬,你说话一套一套的,真有意思。”将军走了,气氛活络很多,罗伯特用英语对我说。我一时也分辨不出来他是真心夸我,还是揶揄人,去探寻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的蓝眼睛深邃得不可思议,长长的睫毛像簌簌的蝶衣。那一刻,我的心跳得乱了节奏。

这个人,这个本来与我远隔重洋的人,是怎么来到了我的身边?命运太神奇。

“留姬,你刚才瞪我。”他喜滋滋地说。我哑然,“瞪你,你高兴什么?”

他说:“我喜欢你给我真实的感情,这让我觉得,你对我最特别。”

他的话是拿英文说的,我倒不担心被侍从听了去。瑞恩他们发出善意的调笑,我低下头,也抿了嘴笑。

罗伯特却不甘心,还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最特别?”

我只觉得那群白皮肤的洋人各个都竖起了耳朵,可不愿被听了去,便用日语回答道:“因为罗伯特先生的睫毛长,最好看。”

我说话的口气一本正经,听不出端倪,没有上下文搞不明白状况的侍从听不明白,不通日语的洋人们没听到具体回复露出好生遗憾的样子。本来是想调侃他一样,没想到他神色深沉,看着我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含义,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和罗伯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外面下着小雨,空气里有泥土的清香。院子里栽着的樱花,今夜过后,花瓣怕是要落尽吧。

我卸妆的时候,罗伯特一直盯着我看,仿佛我在变魔法。我拭去脸上白色的面妆,拭去朱红的唇妆,拭去眉上的青黛,直到露出一张毫无雕饰的脸。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起来,我在这雨声中恍惚间觉得这一切是多么荒谬:我从未想过我会做出这么大胆荒唐的事。可是我很快乐,罗伯特是一扇门,推开,就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我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乡的事,我对那个迷人的世界充满了想象。

凌晨,他得走了。我给他系上扣子。

罗伯特说:“一个月后,我们就要走了。”

停在他胸口的手指僵住了,这个瞬间,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动作。半晌,才抬起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尽力保持着面色如常:“要带什么东西走?尽可以告诉我。京都的那些个特产哪家的好,没人比我更清楚。”

他握住我的手,轻吻,蓝眼睛里带着笑:“我想带你走。”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回手,彻底呆住了。

我定定地盯着他,罗伯特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他解释说:“我知道将军不会放你走,也许这听起来有些冒险,但是,请你相信我和我的朋友。到我们走的那天,会有一个晚宴,我们会请求将军让你来给我们跳舞。到时候你想办法出来,我可以把你装扮成英格兰人的样子,把你带到船上,只要上了我们的船,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走近一点,像是要说服我。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像是在抵抗这个大胆到荒谬的想法。罗伯特却不容我后退,他擒住我的双腕,力气不大,却无法挣脱。蓝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温柔凝视的目光将我兜头吞没:“不管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其实你并不那么快乐。留姬,你是个有灵魂的女人,不应该在这种木偶般的把戏中终了此生。我想带你回英格兰,在那里你会有自由的新生活,那将是一次重生。你会喜欢美丽的泰晤士河,伦敦有这个世界上最新奇的玩意儿,和最富有挑战精神的真正的聪明人。我打赌你会喜欢那里的一切。我想看到你赤脚奔跑在原野里的样子,我想看到你肆意哭泣尽情欢笑的样子,我想看到那样的你。留姬,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对罗伯特的感情,无限接近生命中的一些真谛。可是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我会离开日本,这是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生出,就摧枯拉朽。

本来我的生命应当是一条直线,一眼就看得到头,可是猛然间,我发现生出了无数条岔路——如果我跟他走,我将得到无数个未来。

我迟疑了一瞬。二十年耳濡目染的礼教和理智就在这一瞬倾斜了。我的手环上他,我的脑袋轻轻地靠上他的胸膛。

偏过头的刹那,我对上了一双眼睛。怯懦,慌张,神色躲闪。是蔷薇。

Chapter 6

“蔷薇,你都看到什么了?”

她躲了我一天,却还是被我堵在了琴房里。蔷薇小我一岁,貌美如花,却始终带着惊惶的孩子气。我进去之前,她正在弹三味线,乐音里就能听出一股不安和烦乱。

此时弦歌戛然而止,女孩霍地坐起来,看着我,像见了鬼。

“蔷薇,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我倚了门,口气非常温和。

“你……”她拿手绢捂了捂嘴,像是平复着心情,手绢滑下来,她的语气迷惘而愤恨,“将军待你不薄,你竟然……真不要脸!”

我用手理了理发髻,淡淡道:“蔷薇,我们从小一同学艺,相识也有十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将军。可是,今天的事情没什么凭证,你有嘴,须知我也有嘴。你我之间,他更信谁,这我不敢说,但将军最烦人搬弄是非,嫉妒生事。你与我注册在一家茶屋之下,我的名声毁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若声张起来,将军厌弃我,今后不愿再想起我,自然也会一并疏远通风报信的你。”

我一面晓以利害,一面又将她把碎发掖入发髻里去,“若你放我悄无声息地走了,我领你的情,将军也不会因我的事迁怒于你,相反,这正是你的机会。蔷薇,你本来就比我年轻,你多好看啊……”

她看着我的眼神,狐疑又不安,但是我知道她被我说动心了。

世界上没有不冒风险的事。蔷薇貌美,歌舞俱佳,但她性子敏感局促,脱不去稚气,终究被我压着一头。人心难测,万全之法唯有我和罗伯特断了联系,只要不留下物证,她就动不得我。可是,我还是决定要随他走的……杀人灭口的事情我做不来,如今铤而走险,就只有以利相诱,软硬兼施,求老天保佑了。

罗伯特他们要走,最近一段时间很忙,忙着在日本做最后的采购,忙着和商人政要道别。将军最近也很忙,不光是因为英格兰人要走了,还有新政的诸多琐事。我难得清闲了几日,称病拒绝了一切宴会的邀请,一心谋划去英格兰的事。只是一连几天,我的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心里也乱得紧。

那天的送别晚宴看起来一切如常。我和蔷薇以及其他两个从别的茶屋请来的有名艺伎,一起表演舞蹈。上场之前,我们在回廊处等待。盛装的蔷薇突然在我耳边问:“你爱过他吗?”我闪了神,她声音很小,却目光灼灼,像是要在我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她问的是我对将军。我沉默了片刻,淡淡笑了:“将军爱我,像武士爱刀。我爱将军,像倦鸟归巢。”

爱。没有比这更简单的爱了。将军喜欢最美最聪明的女人,艺伎依附最强大的男人,没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爱了。可是,正因为爱的理由太简单,所以这里面便没有了单纯的快乐。在你遇到真正纯粹的东西之后,身外之物会变得很轻很轻,轻得没有分量,而心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那个人……直直地看进你的心里去,无论是蓝眼睛还是黄皮肤,这个世界上,他驻扎在你心里,如此独一无二,再不能被其他所取代。认识罗伯特,我觉得自己真幸运。

舞蹈是最后一个节目。能穿着和服在茶屋里跳舞……这是最后一次了吧?等这一曲结束了,将军就会派人去码头为他们送行。将军最近忙新政的事情,累得很,晚上并没有约我。我的脸很平静,但心情却雀跃。

结束之后,我们退下去换服装。罗伯特先和他们一起去码头,半路上想办法溜回来,我们约好夜深一些的时候在一个地方见面,然后再一起去码头,凌晨便能乘上开往英格兰的船。

Chapter 7

如果那天我更敏感一点,就该发现蔷薇在我们入场跳舞前问话时,有些异样。可是命运之手,偏偏在那一刻,蒙上了我的眼——

我回到房间,发现将军在那里。蔷薇也在那里。

将军的眼睛很冷酷,脸上紧绷的线条无一不显示着狂怒。蔷薇低着头,不看我。

将军把一个小小的包袱掷到我面前,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我准备带走的行李细软。我心下了然。算错了一步……还是算错了一步……我不知道蔷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将军显得痛心疾首,他劈头盖脸问了我很多问题。如果我矢口否认,并立即道歉求情,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知道将军对我舍不得。我唯一可用的,就是将军的舍不得。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累,我的灵魂已随那个人离开了茶屋,彷徨在半路;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我担心的只是罗伯特等不到我会怎么样,将军会不会派人追杀他。处在疾风暴雨般的审判之中,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惶害怕,我的心变得很静,静中有一丝淡淡的苦。

将军拔出剑,指着我。蔷薇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低伏在一旁。他的手一侧,平平的剑身挑起我的脸。威严倨傲的男人轻轻地叹息了,眼睛里全是痛惜。

“留姬,你那么会说话。说点什么吧,只要能骗过我……”

背叛了将军,对此我感到抱歉。和异族男人有染,败坏了花野茶屋的名誉,对此我感到抱歉。可是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我笑了,笑得有点惨淡,我的眼泪涌出来,掉在剑身上。我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只是说,“谢谢您多年的照顾……”

将军闭上了眼睛。手上的剑垂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酷,他说会给我两个时辰,让我准备后事。两个时辰之后,再亲手杀了我。

真好。我的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造化弄人,片刻之前,我还满怀欣喜,想着离开日本后在英格兰的日子。新生活已然遥遥向我招手,可到头来,不过是梦幻泡影。而最难过的是,最近这段日子,我们一直以为以后就有天长地久,便不必朝朝夕夕,这一连几日竟是没再私下见过一面。就像是茶道的箴言:一期一会啊,一期一会。若是早知道人生根本来不及告别,就该把每一刻都当作永恒。

来不及伤感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却还有很多没处理的事。

门被推开了。

Chapter 8

蔷薇站在那里,依旧是惊惶不安的神色,她打量着我,带着一分戒备,“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我神色安详,不看她,也不说话。事到如今我还想知道什么?利弊都曾说与她听,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下策,非要逼死我?将军喜欢我,蔷薇倒是也不笨,偏挑在这个时候,拿得住物证,纵是巧舌如簧也再难辩解。女人心,海底针。当初自己便是冒了风险,这风险终归是自知的,如今也没什么好怨尤。

我不问,她便自顾自说下去:“千夜留姬,你真傻。你本来多幸运?你这样出名,清歌一曲值千金,又攀上了将军这样的好旦那。将军对你多好,你感觉不到吗?将军看你的眼神多温柔,你感觉不到吗?你为什么要背叛将军,为什么?”

我不欲和她浪费时间,绕开她,收拾东西。蔷薇被晾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怆然笑道:“我爱将军。你不理解吧,我爱将军。从我开始学艺那天,我就期盼有一天能在他身边,可惜这个机会被你夺去了。夺去也好,他总来我们茶屋,我能远远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就心满意足了。而你,你这么不知足,竟然要离开将军。千夜留姬,你的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本来你已经说动我了,你走了,或许我的机会就来了……我问你是不是爱过将军,你却说得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无所谓,什么武士爱刀,什么倦鸟归巢,不是这样的!我不能容忍你把爱说得这么随便!我要惩罚你!”她奔到我面前,双手扳着我的肩膀,神色竟然有些疯癫,笑着,眼泪却流出来,“你要死了,将军一定会杀了你。在你临死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你知道我去和将军说的时候,他怎么说吗?我从来没见过将军会那么软弱,他说,只要你求他,他就原谅你。”

“你不值得。千夜留姬,你不值得!”蔷薇放开我,“现在你知道了吧,将军对你的爱,和你对他的不是一种。后悔了吗?”她哭了,捂着脸夺门而去。

我沉默了,我万万没想到蔷薇对将军有这么浓厚的爱,也万万没想到将军会是这样的反应。面对这个有点神经质的,总是带着脱不去的惊惶之感的女人,只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一时间竟然连怨恨都没有。

“谢谢你告诉我,蔷薇。”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说,“但是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

在这两个时辰里,我把自己全部的秘密积蓄,赠给了一个仆役。作为交换,我让他向天照大神发誓,帮我送信给罗伯特。

如果我发出什么求救信号给他,他一定会来救我吧,和将军决斗什么的。我笑了,眼睛和鼻子却酸酸的。可是,这里是日本,不是英格兰。我又怎么能让你以身犯险。

我不敢哭,也不敢写多余的字眼,我害怕他看出端倪。我所希望的,就是他平安地离开日本。在海的那边,他会继续人生的轨迹。他会幸福快乐,会儿孙满堂。然后,在清晨醒来的某个瞬间,在午夜难以入睡的某个刹那,有那么一个片刻,他会想起我,想起在日本的一切,这就足够了。

送信的人走之后,我一个人发了会儿呆。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我觉得是那样美好;我想了很多认识罗伯特之后的事,我觉得是那样美好。我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事,会不会也那么美好。但是我并不那么恐惧。我想,死亡,只是推开的一扇门,门后面,会有一个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我会和他再次相逢。

Chapter 9

我欠将军恩情,但这并不等于我会将自己的生命呈上去,献给他,任他宰割。自由的意志一旦被启迪,就不可逆转。

卸掉全部妆容。心里想的,却是罗伯特见我卸妆时,看戏法一样的表情。我莞尔一笑。

给罗伯特的信,是这样写的:对不起,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了。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想我无法适应海那边的生活。我生在这片土地,原谅我有放不下的东西。我会一直想念你,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我也请求你别忘记我,祝你一路平安。

虽然说谎了,可是,神会原谅我吧。今夜又在下雨,这一夜,樱花该落尽了吧。

我举起了匕首。

创作谈

本来是想写一个关于轮回的故事,那时候很迷《云图》——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后期修改时从庞杂的原文里切割下来的一片。因为发生在明治时代的日本,所以有着浓郁的东洋情调。写故事是因为一个朋友。他相信如果有轮回,前世自己一定是个欧洲人。他先天对英文亲近,甚至于和我煲电话粥的时候,情绪一激动就开始拿英语讲话。而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科目就是语文,现在又在学日语。对东方文化有偏爱的我,听他这样讲西方文明的好,心想:哼,那就让西方人爱上东方人~~

所以说,谁说文科生只能写个状态,再悄悄删掉,我们还可以写小说来表达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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