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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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阳光逐渐消失在毒苗谷东面的崖壁上时,我正好抄完第五百三十七本《九宫神力速成拳法》,如果卖得好,这五百多本书差不多够毒苗谷十余日的吃用。毕竟,江湖儿女也是要吃饭的,摇着折扇站在墙头耍酷是填不饱肚子的。
江湖中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谋生之路,比如大家公认的第一大门派少林寺,单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们赏赐的土地就十分可观,地租加上香火钱,足够他们吃用不尽;又比如武当,虽然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但他们最大的进项其实是高价收徒,武当门下的子弟要么是有学武天赋的,要么就是有钱的,许多富家子弟喜欢在武当挂个名,一则显得风光,二则也是为了威慑那些觊觎他们家财的强盗劫匪;江湖中其他门派大抵也是如此,除了靠收教弟子维持门面之外,基本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么有田,要么有店,要么开钱庄,要么走镖局,要么打造刀剑暗器,要么贩卖毒药、解药、补药、各种药,总之大家不但各有武学所长,还有各自赚钱的神通。
像我们毒苗谷这种穷乡僻壤又人丁单薄的小门派,大抵也只能靠坑蒙拐骗勉强度日了。每月初一到初七,师父就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闭门造车,东拼西凑出一本武功秘籍,然后由我抄写几百本,再由师父亲自拿到市面上去卖。
上个月的《仙鹤门秘传绝学》卖得不好,还剩下了两百多本,半个月前,师父背着书箱再次离开毒苗谷,打算到更远的地方试试销路。
谁说英雄豪杰就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像我师父李拜天这样的成名人物,还不是也得为一家老小的吃食四处奔波?不过话说出来,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师父自找的。
师父常说,若以他的武功和名望,在江湖上随手拉个旗子创个门派,必然是从者如云。就算他什么都不做,随随便便到哪个名门望族家里住个三五载,对方也是巴不得的。
但师父偏偏选了一条怪异的、爆冷的人生——专门为别人培养仇家。
江湖多杀戮。有杀戮就会埋下仇恨,埋下仇恨就会有人复仇,有人复仇就会继续杀戮,然后再次埋下仇恨……结束“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爱,一个狠。
爱,就是用大爱消除双方心中的仇恨;
狠,就是要一狠到底,斩草除根。
最要不得的,便是爱又爱得不够,结果原来的仇恨没化解,又衍生出新的情仇来;或者狠又狠得不彻底,半途良心发现,结果就留下后患,仇恨从此延绵无绝期。
所以,江湖上大多数关于复仇的故事,都源于一个“斩草没除根”的开始。
师父最大的爱好,就是创造故事的开始,将那些被灭族的“独苗”栽种成江湖里的“毒苗”。他每隔一两年就离会开毒苗谷,暗中救下那些惨遭灭门的婴孩。他将这些孩子们藏在毒苗谷中,养育他们,教他们武功和江湖道理,待到他们武功大成,就将其送出山谷,届时,江湖中自然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江湖向来不是高风亮节的地方,无论正邪,但凡混出名号的,哪个的名声不是用鲜血泡红的?哪个背后没有一两个仇家?而师父收养遗孤时从来都不挑三拣四,也不分辨正邪是非,名门正派里的孩子他救,邪魔歪道中的孤儿他也留。总之,无论是奸邪残害忠良,还是侠客严惩恶徒,他都要插一脚,就是不让人家“永绝后患”。
所以,黑白两道都恨不能将他杀之后快,称他为“后患李”,视他为眼中钉。旁人眼中的钉子,却是我们一众徒弟们的恩人,他放弃荣华整日粗茶淡饭劳苦奔波,全是为了我们。
换言之,我,还有我的师弟师妹们,各个都身负着血海深仇,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像大师兄和二师兄一样,被师父送出毒苗谷,演绎出不同剧情但同样精彩的复仇故事。
毒苗谷的地势仿若一个庞大的巨井,四面都是直耸入云的山壁,无路可进,无路可出。谷里的黄昏也来得格外早,通常酉时未到,谷中就已经陷入黑暗。
我捧起第五百三十七本《九宫神力速成拳法》,吹干了最后一页的墨迹,仰头看了看谷顶那片暗蓝色的天空,心中突然涌出莫名的绝望。于是,我伸了个懒腰,“噗通”一声跳进旁边的池塘。
我不会游泳,也不能呼救,任凭苦咸的塘水灌进口鼻。当然,我也并非真的想死,因为我知道每天的这个时辰,四师弟都会跑到我抄书的亭子唤我吃饭,在所有师弟师妹里,他水上功夫最好。我跳下池塘前,正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早就叮嘱你不要在水边小亭抄书了!”果然,四师弟沉下略显稚嫩的脸,故作老成地叹口气,然后跳下池塘将我拖上岸。继而,师弟师妹们也陆续赶来,嘘寒问暖,一番忙碌。
但我仍觉得绝望,自从二师兄离开后,毒苗谷对我而言,就已经成为坟墓。
以前,每当我故意失足落水,或故意割伤手指,或故意摔破膝盖,或故意把自己冻病时,二师兄总会一边大骂我,一边心疼地照顾我。
“你看看你,小可怜!满身都是伤!”是啊,我满身都是伤,但每一道伤痕,都是为了换取你关切的神情,怜爱的目光,以及被你嗔责的温暖片刻。
三年前,二师兄被师父送出毒苗谷报仇雪恨,自此闯荡江湖,再也没回来。我呢,则永远无法离开毒苗谷。因此,我们怕是再也无缘相见了。
没有了二师兄,我连自残都没了趣味。
2
隔日黄昏,师父回来了。
他左手拎着一袋大米,右手提着一筐蔬菜,赤着脚,脚趾钩抓着岩壁,在峭壁上如履平地,一路奔到谷底。这世上能有如此轻功的人,也便只有师父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和师父这一群世人的“眼中钉”才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找到过毒苗谷,就连被送出山谷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也找不到。为了防止他们或无意或被人胁迫说出毒苗谷的位置,他们都是在服用迷药后才被师父背到谷外的,待他们醒来时,早就在繁华的都市中,莫说是山谷,就连山都看不到。
师父将蔬菜和米袋交给四师弟,然后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随他回内堂。
内堂正中有一把铁梨木太师椅,椅背上镂空雕琢着一个身着羽衣的女子,身形婀娜,姿态动人,容色清丽,太师椅的扶手恰好是那女子的手臂,当师父坐在椅子上时,就仿佛被那女子拥在怀里。
师父极珍视它,平日里从来不坐,起码,我们一众师兄弟从来没见他坐过,想必那定然是师父深爱过的女子。
而此刻,师父就端坐在那把椅子上,望着我,满含深意。良久,他轻叹一声,说道:“我早该料到这一天。”随即,他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挂在床幔旁的白羽霓裳,“帮我换上它,上红妆。”
师父本来就是个怪人,怪人自然就会有许多怪癖。比如,师父喜欢从山里抓一些小动物,将它们割得遍体鳞伤,当它们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时,他又会细心照料它们,耐心呵护它们,为它们疗伤护养,若是痊愈,他便欢天喜地将它们放回山野,若是死了,他就痛哭流涕,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伤心欲绝。又比如,师父喜欢红妆,红妆就是女装,就像有人喜欢酒,有人喜欢女人,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权势一样,师父只是喜欢涂脂抹粉将自己装扮成美艳的女人而已。
师父每次杀人时,都会上红妆。每当他穿上那件白羽霓裳,画上好看的妆容时,就会心情大好,武功也会比平时高出几倍。
所以,红妆也是师父的战袍。
只是不知他今天是要杀人,还是救人。
当然,有时候杀人就是救人,救人就得杀人。
我捧着霓裳,站在床幔旁,默默地望着师父,却不靠近。
师父也望着我,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极好玩的事,咧开嘴,笑了。
恍然间,我想起以前二师兄杀鱼时的情形,那时鱼的眼睛里,也如现在的师父一般,带着生命消逝时的颜色。那种灰沉沉的感觉,就仿若被黑暗慢慢吞噬的枯灯。
我又低低地唤了几声“师父”,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
师父死了,弯成月牙的眼睛里缓缓流出黑色的血。他体内的剧毒发作,硬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回到毒苗谷,死在这把椅子上,死在了她的怀里。
我轻轻拭去师父脸上的毒血,趁着尸身尚未僵硬,替他换上那件白羽霓裳,然后净面、剃须、拍花水……
“是个孩子!”透过支起的窗户,我看到四师弟从蔬果筐里捧出一个婴儿,没有襁褓、没有衣服,赤溜溜的,皮肤红红的,像个大番薯。
“这样丑!”师弟师妹们围过去,叫叫嚷嚷,“是个小女孩,看来我们就要有小师妹了!”
“是啊,是十一师妹!”
“她怎么不哭呢?是死了吗?”
“是被师父点了哑门穴,”四师弟说着,坐在地上,将女婴背部朝天放在膝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发际正中的位置,这是师父教过他的解穴手法。果然,女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洪亮。四师弟笑着说:“幸好师父点得轻,否则就要像三师姐一样,一辈子当哑巴了。”
四师弟所说的三师姐,就是我,米承爱。
当年,我们米家也是江湖中的望族,家族秘传的锁指点穴功堪称一绝,一旦被锁指功点中穴位,除了米家嫡传弟子和点穴之人外,无人可解。锁指点穴功不但可以杀人制人,也能治病救人。先祖闯出江湖名号之后,广收门徒,开办了“米氏养生馆”,专门帮江湖人士按摩穴位,疏通经络、养生健体,甚至还可以帮女眷们减肥美容。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养生馆的分店已经遍及大江南北,米家也成为江湖中财大气粗的名门望族。
十年前的十月二十六,米家祭祖之日,所有族人都聚集在祠堂里。那一天,整个家族五百三十七口人,除我之外,全部被人杀害。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也许是因为年幼,或是惊吓过度,很多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记得,有个人站在躺满尸体的祠堂大院里,不停地数数。
“一,二,三,四……五百三十五,五百三十六,怎么少一个?”
于是那人又开始数。
“一,二,三,四,五……四百二十七,四百二十八,四百三一……哎?好像数错了!”
那人再一次重新数。
“一,二,三……五百三十四,五百三十五,五百三十六!确实少一个!”
他一直数到天亮才离开,从那一天起,我便落下了数数的毛病,无论做什么,都要与五百三十七有关,比如抄书要抄五百三十七本,走路时要数着数,从一到五百三十七,周而复始,若是中间被什么人或什么事打断了,必然要返回原点从头开始数。
十年前米家灭族那日,师父在死人堆里发现了我,当时我被点了哑门穴,奄奄一息。
师父说,点我穴位的人一定是我爹,因为江湖中只有他的锁指点穴功才能达到如此深厚的造诣。许是当时情况危急,我爹怕仇人发现我是假死,因此他下手很重,而且还用了只有嫡传长子才有资格学的秘传手法。
哑门穴是一处死穴,师父也不敢随便瞎解,稍微用力不当或过重,我就会一命呜呼,所以我的穴位至今也未完全解开。我不但不能说话,而且由于被点穴后,冲击到延髓,延髓又与脊髓相连,所以我也不能修炼内功,甚至连重活都不能做,只能跟着师父学一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类没用的东西。
十年来,师父唯一教会我的和江湖有关的本领,就是易容术。所谓易容其实就是化妆技艺和表演技巧的结合,并非如外界传言一般转个身就改头换面了,这是一门极精细的功夫。
我帮师父修好眉毛之后,便开始梳头,从一开始数。
梳到第二百九十三下时,四师弟抱着女婴兴冲冲地跑进来,昂着红扑扑的小脸,喊道:“师父,十一师妹有名字了吗?”他看到师父身穿白羽霓裳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惊讶地问道:“师父今儿是怎么了?”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用手语比画道:“师父死了。”
四师弟怔住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虽然他现在是毒苗谷里年纪最大的男丁,但也只有十三岁而已。
四师弟的哭声引来其他师弟师妹们,随即,孩子们哭得天塌地陷。
我没有哭,继续为师父梳头,重新从“一”开始数着,一定要梳够五百三十七下才可以停下来。
3
过了头七,我将师父带回的食物分成三十份,郑重地交给四师弟,在纸上写道:“每天吃一份,如果三十天后我还未回来,你就带着师弟师妹们砍树,做成木筏。做好木筏后,你们就掏干小池塘的水,顺着池塘底部的淤泥石块最松软的地方,一直向下挖。”
四师弟疑惑道:“三师姐要去哪儿?”
我写道:“出去找点生计,总不能干等着饿死。”
四师弟惊诧道:“师姐不会武功,如何出去?”
我早就想好了说辞,继续写道:“师父临终前将毕生功力都传授给了我。”
四师弟又问:“那做木筏、挖池塘干吗?”
我犹豫了片刻,写道:“那里有师父亲手写的武功秘笈,你们挖出来练好了,才能报仇。切记要在三十天后,先做好木筏,然后才能挖,否则毒苗谷将毁于一旦。”
四师弟皱起眉头,还不待他继续发问,我便伸手制止了他,比划道:“我离开后,毒苗谷里你就是大师兄了,一众师弟师妹都还年幼,全靠你来保护,你能否担得起?”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郑重地点点头,眉宇间颇有兄长的气概。
4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内功又不是穿过的旧衣裳,大哥穿剩下还可以留给二哥穿,师父当然不可能将功力传给我。
离开毒苗谷,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师父曾经说过,毒苗谷绝对是这世间最安全的藏身之地,就算是师父本人的轻功,背上一箱子书后,也只能一路借力勉强到得崖顶。既然如此,师父又是如何将大师兄和二师兄送出山谷的呢?要知道,他们都是十八九的小伙子,又处于昏迷状态,就算轻功再好,也不可能背着他们出谷。
所以,我早就怀疑毒苗谷另有出路。
毒苗谷四周的崖壁上,开着一簇簇铁线莲。平时师弟师妹们修习轻功时,常用那些铁线莲作为标尺,比如今天一定要摘到某某高度的花朵。因此,长得稍微低些的,几乎全都被他们摘光了,只有师父书房后面的崖壁除外,他写书时不喜欢被打扰,书房四周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成为毒苗谷的禁地。
师父死去那天,就是从北侧的崖壁上飞奔而下。后来我爬上书房的屋顶,果然看到两条暗色的长藤掩在团团簇簇的铁线莲之后。
我猜想,他送师兄们出谷时,先带着长藤爬到崖顶,再将长藤抛下来,然后借长藤之力背他们上崖,最后再将长藤收起来。师父为了以备万一,只要出谷,都会随身带着长藤。在他出事那日,由于身中剧毒,无法正常调息运气,于是将长藤绑在腰间,再略用轻功,这才能挺着回到谷底。
由于是黄昏,长藤颜色也暗,又有铁线莲的掩护,因此远远望去,根本无法察觉长藤的存在。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毒发身亡,心中着急,一心要死在那把椅子上,当然无暇像平日那样收回长藤。
我仔细研究过,那长藤其实是一个滑轮,长藤中间用轮盘固定在崖顶,两端垂下来。稍微会点轻功的人,抓着长藤就可以攀上去。当然,像我这样的,只能用最笨的法子了。
待到深夜师弟师妹们都睡熟时,我将长藤一端绑上重石,用力拽另一端的藤绳,一圈一圈地缠到树干上,直到石块到了崖顶,卡在轮盘处时,我才停下来。然后,我松开缠在树上的最后一圈藤绳,绑在自己身上,最后用短刀砍断缠绕在树上的绳子。
巨石只比我略重些,失去了树干的拉力后,便开始下坠,但速度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只要我稍微用力拽住,它的速度就会减慢。就这样,我顺势借力,一路勾抓着岩壁向上攀爬。爬累了时,我就将铁杵钉入崖壁,然后将前端的藤绳钩在铁杵上,借此休息片刻。如此磕磕绊绊,待到黎明时,终于攀到了崖顶!
极目望去,包围着毒苗谷的这几座山并不高,也不大,山外是一座很小的岛,岛外是浩瀚无垠的海洋,海边的礁石间,隐约可以看到一艘小船。二师兄之前的猜想没错,毒苗谷果然是在一座荒岛上,而且地势比海平线还要低。
以前他总是开玩笑说:“若你不学会游泳,万一哪天池塘底部被海水冲溃,你不就淹死了?”我为什么要学游泳,毒苗谷就这么丁点儿大,危险的地方本就没几处,我若学会了游泳,又怎么能骗你下水救我呢?
攒足了力气之后,我将腰间的绳子绑到一旁的大树上,再次一圈圈缠绕着,将巨石拉上来,然后收起藤绳。这样一来,师弟师妹们只当我用轻功离开了毒苗谷,他们不会发现长藤的秘密,若我万一死在了外面,他们只要掘开池塘底部,让大量的海水涌进来,就能借着抬高的水位,站在木筏上,再用他们的轻功跳到崖顶。
当然,他们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了离开毒苗谷,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在那五百三十七本《仙鹤门秘传绝学》的封面纸页上下了毒,师父每卖出一本,每摸一次封面,中毒就会更深一分。
我并不恨师父,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的敬爱,但这份敬爱同对二师兄的思念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师父说,我不会武功又不会说话,涉足江湖很可能会被当年的仇家灭口,为了保护我,他此生此世都不会让我离开毒苗谷。
我问他,仇家是谁?
他只是笑着,却不说。
明明有仇人,却不能手刃;明明有爱人,却不能相守;明明还活着,却已经进入了坟墓。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师父不肯送我走,那我只好自己开辟一条活路。
我低头望着黑沉沉的谷底,鼻头一酸,悲从心来,“扑通”一声跪在崖顶的乱石上,心中哭诉道:“二师兄啊,我真的好可怜啊,父母族人全都被人杀害,如今师父也走了,再也没有人保护我了……我不会武功,又是个哑巴,我该怎么办啊?二师兄,你在哪儿啊?我需要你,师弟师妹们也需要你……”
哭罢,我擦干眼泪,慢慢站起来。
海风吹来,朝阳跳出水面,我看了看被石棱硌破的膝盖,耀眼的鲜血和跳动着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这种久违的兴奋感令人雀跃。
我昂起头,迎着晨曦,笑了。
5
我来到了中原,却找不到江湖。
所谓江湖根本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感觉得到的存在,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万丈豪情。对酒当歌的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秀才,策马奔腾的全是高官贵族。师父口中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各门各派自扫门前雪,一点争勇斗胜的气势都没有,只图眼前平安。
我原本以为,只要到了中原,就能找到大师兄和二师兄。
就凭大师兄那一手凌厉的大成拳,以及二师兄变幻莫测的玄皇棍,一定能扬名天下,只要随便一打听,就能得知他们的行踪。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大成拳史威和玄皇棍刘念,甚至连师父李拜天的名号也无人知晓。
原来江湖不是湖,是海;毒苗谷不是谷,是井。井底之蛙跳入汪洋,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活在师父为我们编织的江湖大话里。
幸好,师父只是夸大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并没有夸大我们的身世。
十三年前的史家,十二年前的刘家,以及十年前米家,确实都曾被仇家灭门,我那一众师弟师妹们的凄惨身世,也在市井间有所流传。
只要这些事实在,这些仇恨在,江湖就在。
我在中原游荡了二十几日,二师兄杳无音讯。想着谷底那一群忍饥挨饿的孩子们,我决定暂且用身上的余钱买些粮食回谷,下个月再出来继续寻找。
那天,我正在海津城的闹市中购买粮食蔬果,只见一队官兵押解着囚车招摇过市,囚车中跪坐着一个年轻的汉子,身材魁梧,肤色黝黑,脑袋和一双粗糙的大手被铐在木枷里。我原本只是觉得那囚犯眼熟,却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目光空洞、面如死灰的男人与大师兄联系在一起。
但是,我认得他那双刚硬有力的拳头!
我挤到人群的最前端,拼命冲他挥着手,却无法叫出声。
旁边几个大婶啧啧叹道:“多好个小伙子,长得也俊俏,竟然是个疯子!”
“你哪里看出他疯了?”
“若不是疯子,怎么会主动去官府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难怪,看那木枷、囚笼也都是极普通、极简易的,他只消稍微用力便能挣脱,至于那些官差,哪个有本事能拦得住他? 他被困在这囚笼里,肯定是因为他心甘情愿。
大师兄到底为什么要主动去寻死?
就在这时,大师兄微微侧过头,眼睛里渐渐闪出泪光。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二师兄就站在街道的另一侧,两人对视了片刻,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互相点了点头。之后,大师兄的神情就又变成一潭死水。
我奋力绕到囚车后方,跑到街道对面,张着嘴,却喊不出二师兄的名字。这十年来,我第一次憎恨我爹为什么要点我的哑门穴,我看到二师兄低头退出人群,快速拐进一条小巷。
待我追进小巷时,二师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女,他们肩并肩走着,不时侧头私语,虽然面色凝重,但从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中,仍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亲密。
我紧紧攥着拳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指甲掐入掌心,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
二师兄察觉到有人尾随,警觉地转过身。他眼中并没有我预期中的惊喜,只有惊讶,大抵他也认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与我相见了吧?
“你怎么……师父不可能送你离开毒苗谷啊?难道师父他……他陪你一起出来的?”二师兄紧张地四下张望。
我摇摇头,抬起手比划着说,师父没来。
二师兄暗暗松口气,直到这时才发现了我掌心的鲜血,于是他变回我熟悉的样子,冲过来,捧起我的手,“从小就是这样,怎么总是在受伤?”说着,他便要撕扯自己的衣袖替我包扎。
“用这个吧。”与二师兄同行的少女掏出一条丝帕,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我推开,手语道:“这样贵的手帕,弄脏了怎么好?”
二师兄反倒不客气地替那少女答道:“师妹不必与她见外……”说到这时,他才想起我与那少女并不相识,“她是我的未婚妻,郭晨。这是三师妹米承爱。”他介绍道。
郭晨和善地冲我笑笑,不动声色地拨开二师兄,牵过我的手,继续替我包扎伤口,她柔声说道:“念哥哥没什么亲人,他的师妹,我定是要当成小姑子一般疼爱了。”
我冷眼望着她,心道:“我欺师灭祖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难道就是为了颠儿颠儿地跑来做你的小姑子?”
我轻轻推开郭晨的手,望着二师兄,泪如雨下,比划道:“师父死了,大师兄也死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二师兄惊道:“师父死了?”
我点点头。
二师兄捶胸顿足,恨恨道:“竟然死了!”
6
二师兄和郭晨的故事,是全世界最俗套的江湖故事。
三年前二师兄来到中原,暗中寻找仇人。他无意中邂逅了郭家庄大小姐郭晨。两人一见如故,二见倾心,一来二去很快就坠入爱河。郭晨的父亲乃是江湖名侠闪电快鞭郭有为,他亦十分中意二师兄这个准女婿。
谁知就在他们即将大婚之时,二师兄无意中得知,郭有为竟然就是自己的大仇人!
郭晨也是个刚烈女子,立时就握着鞭子找自己的亲爹兴师问罪。
郭有为指天发誓,绝对不认识二师兄的家人,更不可能杀他们。为了女儿的心爱之人,也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他动用众多江湖关系,帮助二师兄查访真凶,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周墨。
讲到这里时,二师兄停下来,满目踌躇,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而郭晨也一脸担忧,赶忙令人替我添了杯参茶,好像生怕我会在听了后面的话之后彻底崩溃。
二师兄沉痛地说:“江湖中根本没有李拜天这号人物,我们的师父,他真正的名字是,周墨。那个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大恩人,其实就是我们的大仇人!大师兄、我,你,还有毒苗谷所有师弟师妹们的家人,全部都是被师父杀死的!他灭我们的族人,害我们成为可怜的孤儿,然后又精心养育我们,只是为了满足他内心那种变态的成就感!就像他带回山谷的那些动物一样,他害它们遍体鳞伤,又付出真心去照顾,再将它们放回山野,他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满足他‘关爱别人的愿望!他用杀戮,来令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有爱心的人!他改名换姓藏在毒苗谷,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我愤愤地站起来,怒目指着郭晨,激动地比划着:“二师兄,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了心窍?师父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郭家父女怕你复仇,才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你!”
郭晨叹口气,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二师兄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含泪说道:“我倒情愿这是谎话……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师父平日里都待在毒苗谷,除了卖书,极少与外界联系,消息闭塞,为什么每有灭门惨案发生,偏就都被他赶上了?我与大师兄合力细查了所有师弟师妹们当年的案子,越查越心惊胆颤,但我们和你一样,仍不肯相信师父就是凶手,直到那天……”二师兄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案几上拿出一本《仙鹤门秘传绝学》,继续说道:“二十多天前,我和大师兄无意中发现这本武功秘籍是你的笔迹,于是顺藤摸瓜,竟然真的发现了师父的行踪。我们暗中尾随,亲眼目睹他杀死神刀门王家十四口,然后掳走了刚刚出生的婴儿。只可惜,我和大师兄最终跟丢了师父,又不知道回毒苗谷的路。那日之后,大师兄就郁郁寡欢,因为他早在去年就误以为仇人是马三铁,杀了他报仇!”
所以,大师兄才会投案自首。
这时,二师兄问道:“师父如何死的?”
我摇摇头,手语道:“他带着婴儿回到毒苗谷之后不久,便中毒身亡。想来是杀神刀门的人在反抗时,对师父下了毒。”我看着二师兄将那本带毒的《仙鹤门秘传绝学》放回书案上,继续手语道:“若不是我发现了一条可以出入山谷的长藤,只怕我和众位师弟师妹们,只能在毒苗谷等死了。”
二师兄悲叹一声,说道:“师妹,真是苦了你!”
“师兄,你跟我回毒苗谷吧?我和师弟师妹们都需要你!”
还不待二师兄说话,郭晨款款一笑,微微抬着下巴,说道:“念哥哥,不如将师弟师妹们全都接到郭家来好了。既然你们的师父已经死了,江湖中也不会有人再找他们的麻烦。”
二师兄点头道:“如此极好。”
7
除了二师兄,谁也不能跟我回毒苗谷。
师父早就说过,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即便天下人都说师父是变态杀手,我也不能全然相信。无论如何,毒苗谷是我和师弟师妹们最后的庇护所,决不能让外人知晓它的位置。
起初,二师兄还坚持要与郭晨和郭家的门徒一同前往,说是人多好照应。我当然不同意,于是二师兄就故意吓唬我说:“若是你不答应,我便不回去了,从此再也不管你们。”
我伤心地盯着他,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地划在手臂上,鲜血滋滋滋地冒出来,纵然见惯了风浪的江湖人士,也没见过如我这般割自己手臂如切豆腐一样轻快的。若二师兄不答应,我就一直这样割下去,直到死!
二师兄终究还是心软了,从小到大,只要他不肯顺我的意,我都是用这个办法令他就范,屡试不爽。他是爱我的,疼我的,舍不得我受伤受疼的。
离开毒苗谷的第二十九天的晚上,我终于带着二师兄回到了小岛。
“师弟师妹们见了你一定会很开心!”我将买好的绳索套入悬崖顶端轮盘,冲二师兄比画着。
“师妹,”二师兄将绳索的一端绑在腰间,说道:“师兄有几句话想提前说与你听。”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二师兄犹豫了片刻,说道:“将来你和众位师弟妹住在郭家,毕竟是寄人篱下,你切不可像以前那么任性。”
我皱眉,“我怎么任性了?”
“并不是你伤害自己,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二师兄叹口气,说道,“也怪我,以前总觉得你失语又不能修习武功,心中难免多一分怜爱,每每看你故意弄伤自己,我总是于心不忍,这才惯出你这个毛病。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以后你无论怎样伤害自己,我都不会再一味顺着你的意。你都不爱惜自己,还指望谁会爱惜你?”
二师兄说得决绝,不留余地,我只好乖巧地点点头,拍拍胸脯,心中却说:“连你都不爱惜我,我为何要爱惜我?”
是啊,他就要成为郭家的女婿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疼爱我的二师兄,若要留住他,也只能在此时此刻了。我望着他顺着绳子一截一截地跳下去,狠下心,一刀割断。原本,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内力攀住岩壁,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惜他摸过那本《仙鹤门秘传绝学》,虽然只是一本,还不至于致命,但却足以扰乱他的内息。
我趁夜用剩余的绳索爬回了毒苗谷,将绳子的末端藏在书房背后的铁线莲花簇里。
隔日,我指着被摔成肉饼、面目全非的二师兄,手语道:“这便是杀死师父的仇人。”
师弟师妹们一阵欢呼。
8
我代替了师父的角色,每日钻在书房里,从书架上随手取两三本武功秘籍,东拼西凑成一本新书,定期拿出去卖。每次回来,也会像师父那样,编一个精彩的江湖故事讲给师弟师妹们,继续他们梦想中的江湖童话。
后来,我在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布满灰尘的武功秘籍,封面上写着《锁指点穴功》,书的扉页,有一行暗红色的、弯弯扭扭的血字:“灭我全族者,米承爱也——米大成。”
米大成,是我爹的名字。
9
十年前,米家祭祖前几日,我爹与族中众位长辈聚在家中饮酒畅谈,大家都夸我是武学奇才,小小年纪便已经将锁指点穴功练得有模有样,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代女侠。
我爹笑哈哈地客套道:“世家子女,从小娇惯着,能有什么出息?历代开创伟绩的大侠,哪个不是潦倒出身?”说着,他指了指站在九叔身旁的男孩,夸道,“倒是九弟新收的义子,将来必然大有所为。有时候,仇恨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像他这般身负着灭族之仇的孩子,才能对自己狠下心,刻苦修炼。”
九叔侧头对那男孩说道:“下月祭祖时,你拜过了米家祖宗,也就算是米家的族人了。族长这番话,你要记在心里,将来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那男孩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一晚,长辈们一直围绕着这个男孩高谈阔论,再也没有人留意过我。
也许在长辈们看来,我将来会慢慢堕落成名门望族的普通大小姐,学几招三脚猫功夫,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平平凡凡了此一生。而这个男孩,才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
后来的几天,那男孩果然十分刻苦,悟性也高,处处都将我比下去。
我原本引以为傲的天赋在他的血海深仇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也想拥有仇恨的力量,于是在祭祖的前一晚,我偷偷在专为祭祖仪式准备的酒水中下了毒。那年的十月二十六,除我之外的所有族人,包括那个男孩在内,一齐饮下了毒酒……
记忆中,那个数来数去总少数一个人的仇家,便是我自己,因为我总是忘记数自己。
而我爹在弥留之际发现了真相,他用最后一分真气袭向我的死穴——他原本是要杀我的,可在最后一刻却心软了,只是点了我的哑门穴,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修炼武功。
想来,师父既然有《锁指点穴功》的秘籍,自然早就学会了这门功夫。但他一直没有替我解开穴道,定然是知道我非善类。他在临终前那一声轻叹,也许是后悔将我捡回来吧?毕竟,我是毒苗谷里,唯一一个不是被他亲手灭族的孩子。
师父早该知道,我连自己都不爱惜,何况是别人?
10
我本就是极具天赋的练武材料,按照《锁指点穴功》中的方法解开穴位后,又潜心研习书房中的各种武功,几年之后,我便撤掉了那条暗藏的绳索,可以像师父一样凭借轻功轻松出入毒苗谷。
我买回上好的铁梨木,亲手做了一把椅子,椅背镂空雕成二师兄的样子,他的双臂正好是椅子的扶手,每当我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坐在了二师兄的怀里。
与师父不同的是,我懒得杀人,更懒得把孩子带回谷。每当谷里的孩子长到十六岁,我便迷晕他们,扔进江湖里,再不过问。
我唯一的嗜好,就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用铁锥扎自己的身体。然后,我便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开毒苗谷,向世人展示我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每当他们投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我的内心便充满莫大的满足。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但却无法停止。
11
我并不知道师父到底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故事。
但我相信,他一定和我一样没办法停下来,所以才会在死的那一刻,露出笑容。
我们都是可怜人。
12
我真的好可怜啊!
创作谈
我一直想写一些与众不同的江湖故事,比如江湖儿女天天打架不害怕吗?他们杀人没心理阴影吗?他们中的大多数,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吧?总之,我想写这些故事,而这也许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