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掰
一
南越君家富甲天下。
这句话在熙耀国的百姓中流传甚广,意思是说熙耀国南越城中的君家乃一国首富,几乎握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而君家的人做事又向来低调,似乎不愿意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甚少流传出来的信息也都被人灌注了许多神秘色彩。
在君家历届的家主之中,不难找出许多旷古绝今的奇才,无论男女,都有着超凡脱俗的头脑,最令人惊奇的,当然还是君家首位家主。传说这位家主眼光独到,自继承家族唯一的商铺后,励精图治,广结善缘,处事得体,不到三年,就将君家商铺开遍了整个南越。他不甘于此,又积极发展新生产业,开拓新路,稳稳地将君家的招牌扎进了南越周围的个个城池。老年时做起了闲云野鹤,每日下棋逗鸟,活得十分自在。仅仅在弥留之际,留下一句话,君家儿女,此生不得沾染政权。据说这话只传出来一半,其实他当时还说了后半句:别费心思费时间争权夺势,有那个时间,还是赚银子比较重要。
君家的第二代家主,有着更为深谋远虑的独到见解。他利用南越临海的优势,组建船队,开始了海上的生意。他将熙耀国独有的特产远销海外,再将海外的珍品引入国内,因为珍贵少见,每次船队回港,一船货物就会被哄抢而光。据说当时在位的皇帝想要抢一件,也要找上很多层关系。后来的几代家主虽然未有这两位的魄力与能力,但却对守财颇有心得。众人所说的“富不过三代”的传言也很快就被打破,直至君家第七代家主的产生。
君妍这个名字能被人传诵至今,除了她优秀的个人能力之外,还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君家的第六代家主离世时,竟然将偌大的君家家产,全权交给了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女,这件事在当时几乎震惊全国。但显然这位第六代家主眼光十分不错,君妍排开万难,不但将君家的产业铺满全国,甚至通过种种关系,将商铺开到了敌国,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之后,银子就有如流水一样地进入了君家的账房。之后的每一任君家家主都遵守先辈的遗嘱,不染政权,努力赚钱。直至到君广富这一代,据说君家的银子已经快要没地方放了。还有人传言,先皇在位时,因为国库空虚,曾为织雪城雪灾向君家张嘴借过银子。这事大家口耳相传,热闹了一时,但借贷双方都没什么正面回应,这消息传了一阵,热度就散了,又有了更多关于君家的消息传出,大家很快就将这事抛之脑后。
而如今被讨论得最为热烈的事情,莫过于君广富的独生女——君瑾的婚事了。君广富为人正直专一,一生只娶了一个妻子。据说他年轻时走商路过边境,遭遇悍匪,商队死伤惨重,君广富几乎就要归西去见列祖列宗,这时一位住在边境深山里的药女救了他的命,也就结下了一段在当时看起来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好在君广富的父亲很是开明,对于这位出身低微的儿媳没有一丝怠慢,亲自下礼,选下良辰吉日迎娶,最终促成了一对佳偶。
君广富结亲时,据说哭瞎了无数熙耀国女子的眼,在当时他不知是多少未婚女子心中最为理想的结亲对象。婚后君广富夫妻感情和睦,下人们说从未见两人拌嘴吵架,只是却一直没有子嗣消息传出。
这位药女因在深山久居,身染奇毒,也正因此才久病成医。直至婚后第七年,两人才迎来了第一个女儿。君广富的妻子在生产时命悬一线,君广富听了高僧指点,打开银库,拨银救助苦难,普结善缘。不知是不是诚心撼动天地,最终救回了妻子的命,事后一想,不免后怕,所以决定此生只生一女,再不要什么孩子了。
君瑾自出生后,身子一直不好,常年靠着珍贵的药材吊着一条小命,算命人说她绝活不过十六岁。所以在她十六岁之前,能成为这位君家唯一继承人的夫婿,几乎就成了熙耀国许多世家子弟的梦想。
结果在她十六岁生辰这一年,新帝登基,亲自下旨送了一份礼物给她。
一位……人人羡慕的好郎君。
“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南越城主府的后花园中传来。
夜来清净,凉风习习,南越城主之子越泽最爱的院落里种满了紫竹,此刻风扫竹叶,满院沙沙响动。
笑得正欢的男子半靠在软椅上,邪魅的脸上全是看好戏一样的笑意,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乖巧地吃着葡萄,不时地看向对面坐着的一脸平静的青年男子。
“这件事,真的有这么好笑?”越泽不解地看着笑得几乎就要仰过去的连风,终于因为不解皱了皱眉,“我开始怀念从前不出织雪城的你了。”视线转到子画的身上,“我很想知道,你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够化解一块千年寒冰的心,让他敢迈出织雪城,甚至……因为一个指婚,能笑得眼泪都出来。”
连风笑得几乎快上不来气了,他抓过子画的手,“老婆,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子画诧异地看着连风,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连风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深吸了几口气,止住笑,竟然真的耐心解释起来,“你之前从未见过越泽,所以对他并不了解。这个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内里腹黑得很。从前我一直以为,如果熙耀国到最后一定要剩下两个单身汉,那非我俩莫属,我甚至还想到过我们凄惨的老年生涯会是多么的窘迫。可我没想到,亦青那个浑蛋,竟然在我结婚后,立刻下旨,把他白白地送了出去。我们这位熙耀国第一雅公子,就这么轻易地被拿去抵债了。”
子画还没有开口,越泽已经淡淡叹气,“我和你说过,亦青已经登基,就算我们曾经是很亲密的朋友,但尊卑有别,你要么叫他圣上,要么叫他主子,但浑蛋什么的,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连风撇撇嘴,出奇的没有反驳,算是答应。
子画见丈夫难得懂事,微微一笑,“我之前在仙机阁的时候,听说过很多关于君家的事情,而且,我也相信皇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这件事,绝对不会像外界所传的抵债那么简单。不过……”声音微微一顿,清凉的双眸带着一丝疑虑看向越泽,他正举起白玉酒杯,修长的手指似乎比白玉还要细腻白晳,他扬了扬眉,似乎在等子画开口。
子画笑道,“我在想,你和君小姐都生活在南越,你对她了解多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呢?”
“你自小生活在仙机阁,虽然涉猎很广,但我相信,你对君家的了解,应该和普通人一样,所知甚少,就算知道,也一定是外界谣传。”越泽把酒杯凑到唇口,轻轻抿下一口,“但请相信我,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多少。”他缓缓抬头,看着天上的弦月,“君家做事向来神秘,虽然同住一城,但我至今没有见过君家的任何一个人,更别提君家的大小姐了。”
“那你连她的样貌都不知道咯?”连风摸起一串葡萄,凑到嘴边咬住一颗。
越泽一笑,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连风竟然在他美好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苦涩,他微微一愣,看向子画。
子画会意:“天色已晚,我们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离开南越城。”
“这么急?”越泽似乎有些惋惜,还要再留。连风却抢着开口道,“织雪城毕竟已经是我的地盘了,我既然当了个什么狗屁城主,总要为我一城百姓多考虑一下,什么事都交给慕容九我不太放心,所以还是要尽早回去。不过你别担心,待你大婚之日,做兄弟的还是会赶过来为你庆祝的。”
“好。”越泽笑着点头,缓缓起身,“月色正好,就不打扰二位两情缱绻了,先行告辞。”说着,客气地行了一礼,起身离开。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离开,连风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消失,“我现在越来越不明白亦青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了。我们也算是少年时的伙伴,他应该比我更了解越泽对配偶的选择,要求苛刻到近乎完美,这样硬生生地下旨,越泽表面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十分不是滋味。”
似乎在为知己不值,口气中不免带着一丝抱怨。
子画拍了拍他的肩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被创造到这世上,都是上天的意思。如果不是皇上的安排,我们就无法在织雪城重逢,这一生也许就会错过,为此,我一直很感激上天,也很感激皇上。所以,请你也相信,这一次或许依然是老天巧妙的安排吧,也许……越泽就要遇到那个他要求到近乎完美的女子了。”
连风挑着眉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婆,为什么我又想叫你仙姑了?”
子画瞪他一眼,抬起头看向星空,“今晚的星光,送了一份很好的礼物给越泽。”
“我只是觉得,很多事不能自主,是件不太令人开心的事情。”连风缓缓抓过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手里。
“其实,你可以自主很多事,或许我可以把我们孩子的将来,交到你手里。这样你就可以把握别人的人生,算不算一点弥补?”子画难得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连风慢慢凑过去,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基于这个目的,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回房?”
夜色奢靡,忽然变得多情起来。
二
南越临海,一年四季温度适宜。
南越城建在一座临近大陆的海岛上,岛上居民质朴,以打渔为生。以优越的地理位置作为基础,南越城在熙耀国的九州十二城中很快就占据了霸主地位,没有敌国的滋扰,岛上资产丰富,又有君家久居,仿佛万千宠爱于一身。历年历代皇帝,也都把南越作为稳固的靠山,支持南越城大力发展。
而传说中的君家的大宅修建得几乎比皇宫还要气派,碧瓦红墙,雕梁画栋,园中美景无数,更豢养了许多绝迹的珍贵家禽。而一座九层高的玲珑塔里更是收藏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据说这座宝塔吸引了国内外无数的盗贼,却总是在进入君府后便自投罗网,也因此,君家虽然声名在外,但府中却一直太平得紧。
而作为君府唯一的继承人,君瑾生活的院子更是别具匠心,看起来简单干净,自然得体,细节上又无处不透着心思。就连院子中移植来的古松,都寓意着长寿之意。更别提君瑾的几个贴身丫鬟了。
几乎比旁人家的大小姐还要金贵,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只为陪着大小姐一起研玩,就连名字也多以多福、多寿、多喜、多乐这样的名字命名。可见君老爷对于大小姐的宠爱,唯恐她真应了算命先生的话,活不过十六岁。
小院四周无论明里暗里都有高手把守,别说是一个妄想的贼人,就是一只苍蝇,也很难飞进去。就在这样周密的保护下,君瑾迎来了自己最重要的一个生日。
她十六岁了。
十六岁正是韶光好年华,宛若鲜红的蓓蕾,终于缓缓吐蕊,一朵幽香四溢的花,即将绽放。为了给君瑾冲喜,且不说新帝一旨诏书送来的人人艳羡的好婚事,就是君家也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张罗准备,据说只今晚要吃的一席宴,就网罗了整个熙耀国天南地北的名厨,更别说四方道贺的亲友,五湖四海运来的珍贵药材了。
然而,外面虽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君瑾的书房里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手中的书刚刚看到一半,明亮的双眸认真地盯着蝇头小楷看得仔细,因为常年病弱而瘦削的脸庞白得几乎透明,宛若木兰的花瓣,美好而脆弱。身旁无人,所以穿着也十分自在,一件宽松的烟罗色裙子,上面搭了件白色的小褂,外看虽普通无比,却不知这衣料每一根丝线都用了极多的心思。
芙蓉向脸两边开,荷叶罗裙一色裁。
纤细的手指缓缓翻过书页,故事也到了最有趣的部分,可刚看了两行,细长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觉察出什么,缓缓侧过脸去,有些诧异地看着站在窗前的颀长男子。
那扇窗并不大,为北海的贝壳和金丝楠木精心打制,位置也是挑选过的,只为了下午的阳光渐渐西移,怕常年坐在那里的君瑾看坏了眼。可此刻,这男子就挡住了最完美的光线。
但其实,他比光线更美,一身简单的黑衣,看不出什么衣料款式,却完美地衬出了他的身形,以至于他漆黑的双眼、坚挺的鼻梁、斜飞入鬓的长眉、一头乌黑的发丝都融入了这单纯的黑色之中,让人误以为他是暮色中最淡薄却也最深沉的一笔。
她的院子里,好像没这一号下人。
她好奇地挑挑眉,“你是哪个院子的?是有人差你过来办事,还是你走错了?”声音沁凉,透着好听的节奏,不急不缓,果真人淡如菊。
她在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中,不算最美的一个,但气质却是最特殊的一个。原本以为生在这样一个大家之中,养成一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并不算难,毕竟君瑾作为君广富的独女,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君广富也会绞尽脑汁花大钱为她摘下来。
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听到她的话的第一声,就觉得她很特别,淡得像是一杯苦茶,清得像是山涧最纯净的泉,她简直不像一个大小姐,反而像是一个……丫鬟。
或许,他认错了人?
不待他说话,君瑾已经缓缓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你不是君家的人。”口气笃定非常,视线却依旧柔和,声线也一点不变,“你是谁,来这里想要得到什么?”
他还是没有说话。
君瑾点点头,笑容宛如墨迹一点点晕染开,“你的本事很好,竟然能躲得过门外的侍卫和暗处设下的机关陷阱,不过奉劝阁下,千万不要心存侥幸,因为暗处已经有淬了剧毒的弩箭瞄准了你的脑袋,只要你的脚敢往前踏上一步,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说到这里,似乎被自己逗乐,笑容也更为盛放,“人还是活着的好,你说是不是?”
“你确定吗?”他终于开口,“你信不信我已经将整个小院周围暗处埋伏的护卫全部放倒,别说走一步,就算我直接走到你的面前,也无人能奈何得了我。”自信的模样透着丝丝柔和,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脸上清雅的笑容也依旧没有消失。
君瑾似乎并不怕,乖巧地点点头,“你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我也相信。”缓缓走向书架,将手中的书插回原先的位置,淡淡侧首,半个侧脸宛若一弦弯月,“不过作为熙耀国第一雅公子,越泽先生还是保留自己最完美的形象比较重要,你也不想被巷尾街头传是个浪荡浮夸,只会窃玉偷香,穿梭于女子的闺院之中的公子吧?”
身份竟然被一眼看破,越泽难掩心中的疑问,“你认识我?”
君瑾头也不回,视线在一排排书架上停留,“你虽没见过我,但不代表我没见过你,更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毕竟越泽先生出现的地方很多呢。”她似乎有意地看了看一排排高大的书架。
文人墨客,似乎总喜欢对他过多评论。
越泽点点头,抱着双臂笑道:“刚才你用‘窃玉偷香四个字形容了我,这让我很不高兴。自我进入这个院子,一直规规矩矩地站着,所以……”
“你进入了我的地盘,却未接到我的邀请,这对任何一个未婚女子,都是一种很冒失的行为。”君瑾缓缓转回身,脸上的笑意虽然仍在,却似乎变了另一种味道。
他点头,“这一点我承认,不过……你并不算未婚女子,你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妻子。”
“所以,你是来探望我的吗?”君瑾悠悠一笑,慢慢靠向窗边,“我想突然之间一个陌生的人,即将成为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无论是谁都会不知所措,甚至很是反感。也会觉得十分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配与自己站在一个高度呢?所以,你带着这样的疑问,突然造访。现在看到了,是觉得庆幸还是不幸呢?”
先前还觉得她身子弱得仿佛弱柳扶风,此刻接触之后,反而觉得她反应极快,三言两句之中,无不透着敏锐的心思。牙尖嘴利,几乎可以和连风有得一比。
而她先前所说,显然将自己和他一样抵触的想法表达得一清二楚,那意思似乎在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不爽,我也很不高兴这个指婚。
然后,一切就都变得更有趣了。
“你确定自己知道夫唱妇随这四个字怎么写吗?”越泽的笑意更深,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笑得有多由衷,有多发自肺腑。他虽然被人称为雅公子,无论身在何处都优雅无比,自然得体,但其实,他这样开心的笑,毕竟还是少数。
“我当然知道,所以更清楚什么叫节外生枝。木未成舟之时,你不能对我要求任何事,何况就算水到渠成,我也知道什么叫互敬互爱,甚至是……相敬如宾。”他话音刚落,她已经侃侃而谈,模样淡然自信。
她俏皮的模样惹得他笑得更是开心,“我现在才真的开始庆幸起来。”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不大的小包裹,放在窗台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现在我要告辞了。”他转头,想要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我撒谎了,暗处的护卫我没有搞定,所以被人拿着箭弩瞄着的感觉很不好。”说着,脚步飞快地跃上墙头,人影一翻,人已经消失不见。
她待他走远,才慢慢走到窗前,缓缓拿起他留下的布包,因是贴身收藏,上面竟然有他身上好闻的香气与残留的温度。
有一瞬的恍神,她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单纯而干净的寒玉,传说只在织雪城千里之下的寒潭之中存有极为稀少的数量,夏日时贴身佩带一块,也能抵消些炎热之气,下面一张字条字体娟秀:物薄勿怪。
君瑾握着这块上等的珍贵寒玉,微微一笑。这字一定出自蕙质兰心的女子之手,听说织雪城新任城主连风上月娶了一位仙机阁的高足,看来过得还真是幸福呢。盒子下面,放了一小朵白花,仿佛是山中随处可见的野花,偏有一张美得不能再美的字条放在一旁,上面男子刚劲的字迹写着:生辰快乐。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笑出声来。
南越城主之子越泽,做人也未免抠门了一些,只道了一句贺,就只送了这么一朵随手摘来的花。
可她忽然就喜欢上了,在她十六年的生涯中,走出君家大院也只寥寥几次,所以这样的花,是她从未见过的。也许,有一天,她踏出了大院,也会有机会,看到这样虽不珍贵,但一样美好的花朵吧?
这一刻,才真的有点感激新帝了。
三
这件事做得很唐突。
很失礼。
很冒失……
在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反思。
他自小到大唯一令自己自豪的一样本事就是自控,他也真的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他今年二十岁,从未做过像今天这么冲动不计后果的事情。
他一直都那么优雅,那么得体,甚至在出使敌国,沙场对敌时,也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冲动。所以他也有点不解,到底因为什么会这么冲动,千辛万苦地跑去看一个女子呢……
还是一个自接到圣旨起,就一直很抵触见到的人。
一定是连风那个混蛋的讥笑太过刻意,才搅乱他平常的睿智与冷静,让一切都变得麻烦起来。焦躁的心绪被周围喧闹的街市吵得更加混乱,越泽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一瞬的失神。
南越城因为君瑾的生辰,所以格外热闹,君家商铺的打折促销活动惹得许多临城百姓争相抢购,一时间街道上人满为患,交通变得极为拥堵。
他绕过大路,选择了一条窄小安静的小巷。因为背街又没有商铺,所以这条小巷与嘈杂的大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幽深小巷的尽头,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见到越泽缓步而至,原本蹲在阴凉处歇息的车夫也一下子精神起来,“三少爷,您回来了,是要回府上吗?”
“嗯。”越泽冲他一笑,微微点头,扶着车辕上车。
“我刚才看了一眼,大路上人多车多,干脆我们从小巷绕点远,兜个小小的圈子回府吧,一来不必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声响,二来全当看风景,少主子觉得如何?”车夫提出自己的建议。
“很好。”英明的见解很快得到了越泽的回应,他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此即便是连风的婚礼,也没有出席。其实……也轮不上他去,越珲对于那次长行有着志在必得的把握,能够接触到更多的世家子弟对他来说是极大的收获,也许对于问鼎城主之位,也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车夫一甩马鞭,马儿立刻沿着幽静的小巷,一路缓缓而去。马铃儿叮叮当当,在一片宁静中,马车中的越泽缓缓闭上眼。亦青,无论你的打算是什么,都等于给我出了一道相当困难,也难以面对的难题。无论君家或是越家的各个势力心思,都给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蒙上了一层复杂的色彩。亦青,我只希望,透过这片阴霾,能为你的霸业,做那么一丁点贡献,这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便是此刻,依旧贴心地为至交好友打算。
因为新帝的一旨诏书,与君家即将联姻的这件事让整个南越城主府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境地。这人人羡慕的美事竟有些烫手山芋的感觉。首先当然是越泽的身份与地位。他是庶出,母亲地位低贱,是城主府原本一位十分普通的绣娘,后来得城主欣赏宠爱,诞下越泽后才纳为妾氏,关于她的一切,越泽只在旁人的三言两语描述中略知一二。聪慧美貌,却被正妻一直压制,最终黯然离世。关于母亲,府中向来很少谈论,只有母亲当时身边的一个忠心丫鬟,在她离开之后担起了照顾越泽的重任,偶尔会透露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给他。
而城主越元森的原配夫人出身高贵,家境殷实,且为其生下了两个儿子,虽然外界颇为看好越泽,但其实南越城主之位,早已定妥了长子越珲。新帝的这一旨意,很可能打乱越家之前的全部打算,越泽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其次,鉴于君家的地位,越家很难选出与之匹配的聘礼应对,再好的珍宝送到君家去也不过是稀松平常,于是如何将城主之家的地位彰显得体,又不礼失于人,从接到圣旨之后,越家上上下下,几乎都在为这件事发愁。
最后,当然还是最最令人关心的问题,传言君小姐身体病弱不堪,整日靠药材吊着一条命,如果一命呜呼了,那整个君家的财产就都归了越泽,他又会怎么处理?
一切的一切,都让越家头疼不已。
越珲此刻在书房里沉思,冰冷的脸色让周围的人不敢上前,还是越夫人淡淡开口,“你也不必自个儿生闷气,一切都是未知,何苦拿这个委屈自己?”
“皇上已经下旨,还算未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算准了一切,却没有算定亦青会当上皇帝。原本将赌注全部放到了太子身上,当年还与他一起欺辱过新帝,早知如此,就该多用些心思在亦青身上,如今他刚一登基,就扶稳连风坐定北方织雪城,如今又觊觎南越,看来南北城池,他俱有打算。”越珲的声音冰冷而低沉,听得越夫人也是秀眉微皱,一脸愁容。
“大哥,”越珲一母同胞的亲弟越雷站起身来,小声道,“你说这个亦青,是不是在报复当年你与太子共谋欺辱他一事?”
越珲摇了摇头,“无论是不是都不重要,他如今已经登高极位,任何事情都无法波及他的政权,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觉得我们还能做什么?”
越雷冷冷一笑,阴沉的眸子散发出阵阵杀意,“就算皇上那里做不了什么,我们大可以在南越做些事情,山高皇帝远,就算他有心想管,怕是也没那个精力吧?”
越夫人经幼子一说,眼睛顿时一亮,“你是想……”
越雷盯着越珲,似乎在等他的主意。越珲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他始终是父亲的儿子,这种事情如果被父亲知道,一定大怒。”
“那又如何,他是儿子,你和我难道就不是了?”越雷十分不屑,“坊间还称他什么雅公子……真是好笑,不过好死不死的做过几件事情罢了,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了?再说,父亲已经失去他,如果再失去我们,南越城难不成要改姓吗?”
“他要动你们,也要先问过我的意思。”越夫人决断地站起身来,“此事刻不容缓,但要做到万无一失,越雷,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越快越好。”
“好。”越雷一笑,转身去了。
越珲坐在书桌前叹了口气,“越泽何等聪明,这种小伎俩恐早在其算计之中,越雷此行,怕是有些不妥。母亲,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越夫人点头,“你尽管放心,南越城主之位,我绝不会让那个贱人所生之子坐定。”口气阴森,带着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怨怼,仿佛深渊中的猛兽,让人不寒而栗。
越泽的马车在傍晚时分停在越府门前,守门的小厮过来扶着他下车,笑道,“三少爷去哪儿玩了?”
越泽一笑,“你今日有没有上街,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呢。”他性格温和,没有架子,又很少生气,所以越府的家丁们对他都格外亲厚。听了他的话,守门的小厮遗憾地摇了摇头,“今儿排到了我的班,哪有那个时间?”话音一顿,遗憾口气顿消,变得激情昂扬,“不过三少爷要是娶了君小姐,咱们越府还不天天热闹非常?哪还用出门去看,想想也觉得高兴。”
越泽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他向来喜欢安静,所住的小院也清幽非常,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简单干净。
他回到房间,换下一身黑衣,天边金色的云朵缓缓暗沉,黑夜即将到来。
他坐到桌前,十指缓缓抚过最爱的九奏,轻拨琴弦,曲音曼妙。九奏是他母亲留给他最宝贝也是唯一一样东西,传闻母亲心灵手巧,无论织绣或是乐律,无一不精。这把琴乃是父亲遍寻全国才为她寻来,母亲离开后,这把琴就留给了他。
从记事起一路走来,这把琴当真陪伴了他太多岁月。
曲音袅袅,一曲终了。
门外下人的声音缓缓传来,“三少爷,有您的信。”
“送进来。”他站起身,迎向门口。
越泽拿着那封信,竟然有些怔忡。不过是普通的信封,却带着一股十分令人舒心的香气,似是菊花,又像栀子。没有任何字迹,仅仅在信封的右下角画了一朵小花。
寥寥几笔,细线勾描,正是他白日里送给君瑾那一朵。每到夏日正中,南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这种野蔷薇。他微微一笑,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是最好的一品黄宣。区区一张,竟和一卷丝绸价格相当。缓缓展开,上面竟然只有四个字:兵行险招。
笔墨横飞,颇有些劲道,竟不像女子所书。
他脸上笑意大增,细心地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到信封中。
这家伙,还在好心地提醒他呢。
四
其实根本不用君瑾提醒,在越家接到圣旨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越珲或是越雷该有些行动,毕竟到嘴的鸭子飞了,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其实又何必?
他对勾心斗角的事情并不擅长,亦青登上皇帝,他觉得自然无比,也为自己的好友庆幸。他们出身相同,都是庶出,都被人踩在脚下。只不过亦青选择蛰伏,等待时机,最终一举扳倒皇后太子,而他则更多的习惯接受。
并不是趋炎附势,他只是觉得辛苦,觉得累。人生匆匆数十载,无论怎样争夺,最后得到的,也不过埋葬尸骨的三分天地。而连风呢,他自小声名狼藉,但他知道,连风是在隐藏自己的锋芒,他很聪明,一向不用别人担心。
只是他……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非要坐上这个南越城主之位。他本打算在父亲离世后,自请出城,周游全国。他一向自由洒脱,喜欢山山水水,喜欢各地不同的风情地貌。也许他会一一记载整理,把它们留给后人研读。
这样过完一生,有什么不好?
但总有些事,自己无法预测与掌握。就像亦青的这道旨意,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成功挑起了越家内部的纷争。
这些,都是越泽不想看到的。
君瑾的信虽然简单,但内容却很明了。兵行险招,连她这个外人都已经猜到,越珲或是越雷会有一些动作。他们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很有可能让他在成亲之前悄悄消失在这个繁华世界。
事后推脱干净,就算亦青想要彻查,他们也绝对有办法搪塞过去。如果顺利,也许亦青会将君瑾改嫁给越珲或是越雷,无论是谁,这对他们都无疑是最好的结果。毕竟在丈夫死后,改嫁给其兄弟,是熙耀国习俗所允许的。
矛盾已经出现,这样不可避免的冲突,他要怎么避开呢?此刻选择出城,一定不是明智的选择,毕竟越夫人娘家的势力不小,想要买通几个杀手并不是难事,如果出城,反而失去了庇佑。
但如果一直待在越府之中,很有可能会直接面对麻烦,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可能会动摇越家在南越的地位……该怎么办?如果连风还在,他应该会有些办法,但自己实在不适合这些尔虞我诈……
他看着窗外,心中思绪纷杂。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竟然飞快地跑进了越泽的小院,“三少爷,三少爷。”口气焦急万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处理的大事。
“怎么?”越泽挑眉问他,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
“君家来人了,在前厅呢,老爷叫您赶紧过去一趟。”小厮气喘吁吁,但因为见到了君家的人,变得格外兴奋。
“好。”越泽有些好奇,先是一封颇有深意的信,随后就派人前来,这君瑾到底做得什么打算?
带着疑问,越泽的脚步踏入前厅。原本很少聚齐的越家人,难得一起出现在了前厅。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站在厅子的中央,虽敛气低眉,可衣着气度明显比之这位南越城主越元森身上的这件好了不知多少倍。他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礼貌而客气地行了一礼,“君府管家君安见过姑爷。”
婚事虽然还没定下来,但因为是皇上下旨,仿佛板上钉钉,君安这声“姑爷”也叫得十分顺嘴。
越泽微微一愣,但脸上却依旧是得体的笑容,“不必客气,不知深夜造访,可有要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奉家主之命,前来送些礼品,君家与越家是南越城的老邻居了,只可惜一个从商,一个从政,多年来竟没有深交,如今三公子既然已经成我们的姑爷,自然应当多走动走动。”君安口气依旧十分得体,处事圆滑,不愧是为君家的老管家。
“多谢。”越泽淡淡点头,表现得既不惊喜,也不推却。
君安又道:“另有一事想要与姑爷商量。您也知道,小姐身子一向不好,所以大婚之时的步骤也有许多事不能按照常理一一进行。我家老爷想请姑爷到府上小住几日,也好把婚礼各项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以免临时处理,会有不妥当的地方。”
话到这里,来意才总算道明。
也直到这一刻,越泽才真正猜到君瑾的心意。倒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儿,若是直接派人来请,怕越泽会多想而拒绝,所以事先送了一封书信。又因不知越家情况,不敢深说,所以只写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名讳,只在信封上画了一朵只有两人明白的小花作为暗示。此信就算没有交到越泽手中,其他人拿到恐怕也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真是有因有果,条理分明。
还不等越泽开口,越雷已经抢先说道:“自古儿女婚事,都应由父母做主,婚礼具体事项,应该由我父母参与,怎么就直接把三弟请过去了?这个……有点不妥吧?”
君安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答得别提多顺嘴了,“我家老爷说了,若是旁的也就算了,只是我家小姐情况特殊,相信越老爷一定会多多担待通融,更何况……”口气一变,似乎有点犹疑,但最终还是说了,“我家老爷也担心此事全由圣上做主主持,两个年轻人从未见过面,怕婚后性子不和,若出了什么事,反而白白浪费了皇上的心意,因此想让两人在婚礼之前见个面,多少也熟悉些。”
越元森点点头,“君老想事十分周全,此事我却没有想到。”话音之中,似乎颇为汗颜。
越夫人在一旁冷冷笑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没听谁说婚礼之前还要熟悉一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天经地义,谁还管得了其他?”
君安依旧一脸笑意,口气却冷了下来,“天下巨富的君家怎么能和别人家相提并论,更何况我们家小姐可是君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们家老爷百年之后,全部家产都要交由她去打理,姑爷为人如何,最是重要,若我家老爷没有见过,怎能放心?”
越夫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越珲。
越珲之所以没有开口,是因为他一直在看越泽,想从他一脸淡定自若的表情下看出些端倪,但不知是越泽演技太高还是什么,他盯了半晌,却始终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这平静的表面之下,总觉得他和君家有了什么沟通,否则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们刚刚决定动手,君家就过来请人。
越元森嗯了一声,“君家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越泽,你怎么看?”最后还是把问题丢到了当事人身上。
“既然如此,儿子只好去君家小住几日,也好先熟悉一下情况。”越泽笑着说道。
“好。”越元森点头,算是答应。
越夫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越珲用眼神制止了。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了,君家的态度有点让他意外,原本以为这场由皇帝钦点的指婚,并不会受到君家的欢迎和重视。但眼下君家的态度明显是很支持并欢迎的……
如果连君家也参与进来,那么南越城主之位……
想到这里,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夜色阑珊。
多喜和多乐慢步走进君瑾所居的房间,宽敞的房间并不似其他女子闺房摆了许多装饰,上好的梨花木打制的书架一排排林立,倒像是把书房搬过来似的。千万卷古书,按照内容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君瑾已经换了宽松的纱质长裙,正拿着一本《悯农》看得入神,多福和多寿在一旁整理书架,见到两人回来,多福道:“已经都收拾完了?”
多喜道,“那院子当值的仆妇也是十分称职的,房间干干净净,我们过去也就是换了套新的被褥,因此不需要太多工夫。”缓缓凑到君瑾的身前行礼,“小姐怎么又看上了这书,难不成还要开荒种地吗?”
君瑾抬头笑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多乐在一旁撇着嘴说道,“小姐,那个新姑爷真的会来府上吗?”
君瑾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细细研读,反而不答。多寿在一旁道,“小姐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她既然说姑爷会来,那就一定会来。”
听着丫头在一旁议论,书便再也看不进去。侧头一看,那朵白色的小花还摆放在桌角,已经略有枯萎之势。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那么聪明,应该懂得她的用心。在成亲之前,他绝对不能出一星半点的情况。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婚姻,已经变成了关乎两个家族,甚至是国家的大事。
最好,一点乱子都没有。
君瑾为他选中的小院非常合他的心意,一院子的碧绿翠竹在晚风中柔柔轻荡,给安静地得夜色多增了一抹摇曳的倩影。
多福笑道,“姑爷,天色已经不早了,我等就先行告辞,院子中下人侍女早就交代好了,姑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们。”
“多谢。”越泽礼貌而客气点头。
几个丫头笑嘻嘻地往外走,还不住地小声嘀咕,因为见到了传闻中的第一雅公子,想来这一夜,怕是睡得不会太踏实。
他走向自己的寝居,没想到偌大的屋子竟然空荡荡的,简单而干净。只是不多的几件家具,俱是珍品,华贵绝伦。
他叹了口气,翻身躺倒床上,轻轻地闭上了眼。
五
第二天一早,他刚刚起床,就有下人前来禀告,说是有客人前来拜访。
客人?
他微微有些诧异,梳洗过后,直奔会客厅。
越泽走到房门前,推门而入,只见不大的房间内,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身简洁的黑衣,却显得十分得体。高大的背影令人熟悉万分,越泽一呆,“皇上……”
亦青慢慢转回头,清亮有神的视线落到越泽的身上。
“你……你怎么会……”越泽完全愣住了,原本应该在中州运筹帷幄的皇上竟然现身南越?事前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所以特意过来给你解答。”亦青笑着拍了拍这位童年好友的肩膀,没有自称为朕,而是用了我,显是不想让如今的身份地位改变当年单纯的友谊。
越泽垂下头,“你做事一向周详,我也相信你一定是想了很久才会做这样的决定,既然相信,就没有疑问。”
“谢谢。”亦青简洁干脆地点了点头,“但是有些事,我不想藏在心里。当我失去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人之后,我就喜欢把内心的想法如实地讲给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他转身走到椅子前坐下,声音像是自语般低沉,“君家是熙耀国的经济命脉,是我最大最重要的支持,这一点,你一定十分了解,是不是?”
“没错。”越泽如实点头,“君家的产业如今遍布全国甚至敌国,无论是经济或是消息,都是不可多得的帮手。”
“君瑾是君家唯一的继承人,她的归属颇令我踌躇。”
“所以,最后你千思万想,还是将这件事推给了我。”越泽的“推”这个字眼有些照单全收的意思,多少有些孩子气。这倒让亦青轻松很多,在外人看来,有着“雅公子”之称的越泽,内敛含蓄,只是这自幼丧母又活在越家这样争权夺势的家族的庶出,内心却并不似外人想得那样缜密。
“其实我考虑过很多人,但最后发现,你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亦青坦然相告,“不然你以为这件事交给连风,会是怎样的后果?”
“便是你有这样的心思也晚了,连风如今已经有了子画,断不可能听你这样的安排。”越泽的话音多少有些落寞,人生一世,有一个与自己琴瑟和鸣的佳偶共度一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梦想?可生在乱世,却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成这样的奢望。
亦青一笑,“故人梦中来,翩跹影惊鸿。”似乎也为连风和子画的重逢十分感慨,记忆中一个女子秀丽的背影在眼前一晃,他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再不敢胡思乱想,唯恐陷入到过去的回忆之中,清晰地说道,“君瑾是一定要嫁给世家子弟的,这一点,君家是十分清楚也十分明白的,我绝对不可能允许君瑾嫁给一个普通甚至是敌国的人。”
“敌国?”这突然冒出来的字眼让越泽一怔。
“你也许不知道,邻国的四皇子,已经在月前向君家提亲。君家的生意遍布四海,邻国的商铺也占了很多,若是他们联姻,你应该知道对于熙耀国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亦青的口气变得有些严肃,“所以,能找到一个让君家和君瑾都能点头答应的夫婿,这让我很是头疼。”
“你怎么知道选我,他们会同意?”
“其实最开始我并不知道……”亦青狡黠地一笑,“我打算把赌注全部放到你的身上,眼下看来,我这个庄家是赢了。”
越泽苦笑一声,“你竟然把我当作赌资?”
亦青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是童年好友,我最不希望牺牲你。我甚至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恨不得不当这个皇帝。但很多事,我们既然背负,就不能推脱。越泽,这件事对你很不公平,所以即便冒着很大的风险,我依然偷偷出宫赶来这里,亲自向你谢罪,若你觉得不够,大可打我几拳,就像……小时候那样。”
越泽低头想了许久,猛然挥起拳头向着亦青的下巴钩去,拳头在离下巴很近的地方停下,越泽轻声道:“虽然这件事整个看来都是各种关系叠加在一起的利用,但我想,我会在这复杂的关系中,找到一些乐趣。所以这一拳,先记着吧。”
收回拳头,越泽笑得像是窗外和煦的阳光。
亦青在他的笑容里,轻轻松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离开?”
“现在。”亦青一笑,“我出宫之事没有任何人知道,之前我还担心亲去越府会有些麻烦,没想到你竟然先一步搬来了君家。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越泽,谢谢你。”
越泽清雅的微笑依如当年,耀眼夺目,亦青安心地转过身,在他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君家的墨水天阁修建得十分考究,深挖地下百尺,用整块的琉璃打造墙壁,引来海水灌注,所以在墨水天阁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海里美轮美奂的珊瑚和金鱼。披着鹊翎披风的君瑾正在作画,行云流水,一幅上好的江山美景。
上好的墨笔放置在砚台上,她妙目流转,盯着那张图看了许久,一直服侍在侧的多寿道:“小姐这幅图画得颇有神采,真是好看。”
多寿道:“即便再好,也不能太过辛苦,小姐刚看完了书就跑来画画,真当身子是铁打的吗?还是休息会儿吧,我叫人送来糕点水果,小姐吃点可好?”
这些婢女随着君瑾长大,与她亦仆亦友,说起话来也很有地位。君瑾乖巧地点点头,顺手接过多喜递上来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视线轻轻落到了画纸上,“张晋水的《风云九州录》上说得清楚,熙耀国国土延绵几千万里,其中名山大川无数,单单是凉州的浚茅山就名动四海,我没亲眼见过,单凭书上的三言两句描述,想来画得也不真切。”话语之中,多少有些落寞。
心中有天地,奈何无作为。
这病怏怏的身子,让她厌烦无比,却又始终无可奈何。
听出她语气中的伤感,多乐笑嘻嘻地接口道:“小姐也真是,最喜欢悲春伤秋的,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回头叫姑爷带你走走不就是了。听说姑爷脚步遍布四海,去过许多地方呢,要他挑拣几个美轮美奂的,也省得让小姐白跑。到时候我们四个跟着去伺候,也沾沾眼福。”
多福接口道:“哪里是去伺候的,分明是想跟着看风景去的。”
“去去去。”多乐将她推到一边,“我一边伺候小姐,一边看风景。”
因为丫鬟们的玩笑,她本来波澜不惊的思绪,竟然似乎真的飘到了远方的大好河山中去,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
“只是……”四个丫鬟中,多寿最为老成忠厚,有些疑虑地说道,“姑爷在越家的身份颇为特殊,虽然名声在外,但在府中却并不受重视,如果小姐嫁过去了,会不会……”
“那有什么?”多乐道,“若是越府容不得姑爷那更好,直接接到咱们府上来,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听着几个人吵吵闹闹,君瑾叹了口气,“我有些饿了,你们四个去小厨房弄些吃的给我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小姐肯吃,我们就是一辈子待在厨房里也高兴。”几个人一招呼,开开心心地奔着厨房跑了过去。
她悠悠一笑,持起毛笔,又画了起来。
其实她根本不奢望会获得什么幸福,毕竟太多东西都不允许。她出生在君家,她身子病弱不堪,油尽灯枯……不说别的,单是这两点,就不许她如同龄女子一般嫁得幸福。
如此一想,反而觉得对不住越泽。
“这画的可是浚茅山?”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优雅的声音,君瑾一愣,手中的毛笔拿捏不住,直往画面上摔去。
半空中一只手极其准确地捏住毛笔,避免了一张好画就此损掉。
君瑾淡淡侧首,就看到越泽一身白衣站在身后。仿若云雾中悄悄绽放的白樱,带着惬意洒脱的姿态,这样的男子,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与己共度一生的?这样一想,竟然又觉得有些庆幸,话语也变得十分柔和,“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越泽老实回答,“你在想什么想得出神,竟然没发现我的到来。”
他好看的面容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君瑾别过脸去,“南越的雅公子似乎很喜欢不请自来?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越泽悠悠一笑,“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明明是你请我来的,怎么又说是我自己要来?”
君瑾轻瞥了他一眼,“君安在君家待了多年,说话做事最有分寸,我想他去请你时,应该说得很是明白,是我父亲请你过来的,他自始至终,可有提过我半个字?”
越泽被她问得无言,她果然冰雪聪明,早早就已经把事情安排妥当,君安的造访,的确没有提过她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本以为波澜不惊的心绪竟然因为她的聪慧跳错了一拍。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动?
君瑾淡淡一笑,“不要仗着自己的身手好,就以为君家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相信我,暗处的守卫应该对你的行为已经十分恼火,下次你再这么随意走动,我怕你就不会这么安然无恙了。”
哪知越泽却仿佛不闻她话中的恼怒,转而问道:“你这画的可是浚茅山?”
君瑾一怔,看着自己的画纸,“我从未去过浚茅山,单凭书中三言两语的描述画来,想来和实际有很大差别吧?”
“可是照着张晋水的书画的?”
“不错。”没想到他竟然看出来了,君瑾一怔,但还是乖乖点点头。
“张晋水这人过于迂腐,做人看事总喜欢用老旧的眼光看待,浚茅山山形奇秀,远远要比你想象中陡峭许多,我三年前用了足足十天的工夫才爬到山顶。本以为会看到什么奇特秀丽的风景,后来不免失望,原来山顶的风景也不过如此。”细长的手指指着君瑾的画作,越泽继续说道,“你这叶尾亭画得倒是十分出神,单看此亭,就知你画的是浚茅山了。”
“温志冲的《山险》中说过,爬山的乐趣在于过程,而非结果。”君瑾叹了口气,视线落寞地看着自己的画纸,“何况没有亲眼见过,哪能画得出神?”
“许多亲眼见过的人,也未必画得出来。”越泽轻轻开口,“我瞧你笔锋细致,似乎承袭了名家柳如蝉的笔韵风采,画得十分精妙。”
“不错,我少年时,的确得柳如蝉指点一二。”君瑾一笑,“真难得你竟看得出来。”
“我从前很喜欢她的画风,但后来总觉得她细腻之中稍嫌温吞,不够大气,于是单纯喜欢她绘制的花鸟,她的河山图,反而弱了。”越泽道,“倒是白不二的河山图,很得我的胃口。”
“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君瑾听了他的话,摇头道,“白不二的山河多以粗儿“为主,男性本色虽然尽显,但大气十足之中,总觉得让人不忍细看,其中墨笔挥来,少了许多蜿蜒柔情之态。”
“这点我很赞同。所以欣赏并不等于喜欢。”越泽点头一笑,“现在心情可好点了?”
“什么?”一句话,反倒把君瑾弄愣住了。
“我猜你一直为没有走出过君家而难过,所以故意转了话题给你说。”越泽深吸了口气,“其实你比这世上的人,已不知幸福了多少倍,有很多人,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亲眼见过了很多美丽的风景,但却没有柳如蝉亲传的技艺,纵便走过全国,也无法绘制出一张美图,岂不更是遗憾?”
“当朝的第一雅公子,画技总不会太差吧?”君瑾似乎不信的模样。
“何止不会太差,我根本不会。”越泽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并不觉得多么遗憾,“你应该对我的身份地位很是了解,所谓的雅公子,也不过外人强行套上的褒奖罢了。庶出之子,是不能有太多要求的。”
“但我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君瑾好奇地眨眨眼。
越泽哈哈一笑,“传闻夸大,多有不实之处,就像这天下美景,你没去过,总不能判断别人所说是真是假,琴棋书画,我只对音律稍有涉猎,其他三样,真是令人汗颜。”视线在琉璃壁上一转而过,盯着碧蓝海水中赤红色的珊瑚,“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带你去浚茅山,你就会知道,什么叫险峻了。”
“那就一言为定,希望我有生之年,你能完成许诺。”君瑾转过头,“其实生在君家,我已经十分感激,仿佛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拥有了很多。”缓缓垂下头,低声道,“只不过,我也有很多无奈。”
越泽没有答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君瑾悠悠道,“都说天子旨意,最难违抗,圣旨一出,再无转圜余地。但你猜,如果是君家想要抗旨,皇上会收回成命吗?”
“你是指我们的婚姻?”越泽扬了扬眉。
君瑾微微一点头,“这当然不会有答案,因为对于这道旨意,不只是君家,即便是我,也很喜欢。”
“哦?”这倒让越泽很是好奇。
“我做人做事,有自己的规则,我不喜欢把心思都埋在心里等着别人来猜,所以我要直接告诉你。”君瑾笑道,“你一定听说过什么叫只手遮天吧?”在越泽点了点头之后,君瑾继续说道,“但是手只有这么大,能握住的东西,也只有这么多。所以很多时候,东西太多,反而成了负担。”
越泽何其聪慧,转而问道:“君家现在产业太多,已经有些照顾不周了?”
“倒没有那么严重。”君瑾笑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子又不好,所以君家未来的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这多少让我有些力不从心。我自小就很明白,我未来要嫁的人,决定着整个君家的命脉,他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或许我们相互并不喜欢,但这都不重要。所以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太弱小的,我担心他无力支撑君家的产业,难以敌对风雨欲来的交迫局势。太强大的,我又担心他手腕过于强硬,致使各地的分店人人自危,难以生存。直到皇上下旨钦点了你,我才放下心来。”
“哦,这怎么讲?”
君瑾一笑,“你的名声很好,为人清雅,性子温和,外界对你的评价很好,我相信君家各地的掌柜对于你即将成为未来的家主,一定十分放心。更何况,你是庶子,不必令人担心最后君家会被越家并拢吞噬。而令我最为宽慰的是,你没有野心。”
越泽一怔。
君瑾继续道,“以君家的财力来说,别说区区南越的小小城主,即便是熙耀国的皇帝,只要你想,也能够达成。如果你有足够大的野心,那么君家会成为你最好的支持。这也是我的祖先为什么留下君家儿女不得沾染政权的家训了。任何君家的人想要在政界达成什么目的,几乎都是手到擒来,而这样的结果,往往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和灾难,甚至是生灵涂炭,所以我最不想看到因为君家的介入,影响到别人的家庭和生活。大家开开心心太太平平的有什么不好?”
越泽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亦青会选择他……因为他没有野心……
亦青太过了解他,所以才会这么放心地把君家交给他。换成任何一个人的话,都有可能会影响到他的政权。
要有多么大的信任,才敢如此放手?
“其实,我的父亲曾经很担心,皇上会娶我。”君瑾好笑地撇撇嘴,“好在是担心,并不成真。”
这一刻,越泽才真正轻松,自然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野心?”
“你此刻不是站在我的面前?”君瑾挑了挑眉,“如果你有足够多的野心,此刻就应该留在越府,直面冲突,甚至是利用君家准姑爷的身份一举夺来南越城主的地位。可你似乎很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很听话地来了君家,避免麻烦和冲突。”
“你很聪明,这一点,我很确定。”越泽松了口气。
“不过,越家的人,怕是还没有理解过来。”君瑾一笑,“现在,可能我的父亲想要见见你了。”
“你怎么知道?”越泽疑惑地问道。
“因为管家已经在门口候了很久。”君瑾一笑,提起毛笔,继续画起来。
越泽一回头,果然见到君安正站在门口,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然而他之前听得专注,竟没有察觉。
六
与君瑾的看法相同,君广富对于这位未来的女婿也是十分看好。
所以在君家宽敞明亮的前厅,两人大有忘年之交的感觉,将婚礼细节谈妥之后,又就着当今的局势谈了许久。
还是君夫人最先坐不住椅子,因自小生活在深山野林,常年与猎豹老虎为伴,因此性格也是大大咧咧最不喜拘束,站起身子活动活动脖子,冲着越泽说道:“女婿,你陪我去后院走走,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君广富问道:“什么事?”
“我叫他去,自然是有事要交代,怎么?只有你能交代事情,我便不能了?”君夫人瞪了他一眼。
君广富立刻小媳妇一样地低下头,不敢反驳。这些年外界盛传君广富做事很是小心谨慎,甚少外出云云,其实都是因为他是个妻管严。老婆说一,他绝对不敢说二。
随着君夫人步入后花园,越泽的眼前顿时一亮。聚集了南北极为珍贵的树木,名贵花草,假山流水,竟比皇宫的后花园还要精致三分。
空气中流荡着醉人的香气,君夫人也缓缓开口,“君瑾最不喜欢来这里,她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她总觉得被圈在了君家,所见到的,也不过就这么个巴掌大的四方天空。生在君家,也算是委屈了她。”
越泽聪明地没有接口。
君夫人继续说道:“君瑾的婚事是我最为牵挂惦记的一件事,依照我的意思,恨不得在她十三四岁时就嫁人。”她转过头,看见越泽明显地愣了一下,微笑着继续,“今天,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越泽低头道:“夫人请说。”
“关于我的传言,你应该听说过很多。我久居深山,常年靠采药为生,并非我古道热肠,想要悬壶济世,解救众生。而是因为我要自救。”声音一顿,越夫人继续说道,“我出生在武林望族之家,身在武林,当然免不了磕磕绊绊,因此我出生不久,仇家就寻上门来,灭我满门,我虽刚刚出生,也中了寒毒,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奶娘拼着性命将我带到了深山,之后她就重伤不治,是一直避居在深山中的一个老者救下了我。他一直想要为我解除寒毒,却苦无办法。后来我长大,就遇到了……”说到这里,脸色因为回忆而浮现出羞涩,“我一直以为,我绝对活不过太长时间,寒毒每每发作,便像是百万只蚂蚁在啃噬你的骨头,痛苦不堪。直到……我诞下君瑾。”
有内容!越泽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了起来。
“那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我意外地发现,寒毒之症竟然再也没有发作过。”君夫人突然有些兴奋,“但君瑾因为在娘胎中受寒毒困扰,所以自小身子就一直病弱不堪,近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也诞下一个孩子,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困扰我们许久的寒毒之症,唯一的解毒办法就是这个呢?”
越泽陷入了沉思。
“所以你们成亲之后,你要立刻让君瑾怀上孩子。”君夫人口气十分笃定,似乎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许反驳。
“可如此说,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我们的孩子不是也会……”
“那就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了,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君夫人大咧咧地摆摆手,一脸轻松。
春意盎然的花园中,越泽忽然觉得有一阵凉气从自己的后脑飞速地蹿了过去。
越泽在君家小住了半月,这半月中,虽不能常常见到君瑾,但总觉得离她似乎不远。有时候她会派人送来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糕点,有时候会送几本她喜欢的书给他解闷。
也有很少的时候,他不请自去地去找她。
她似乎整日都在看书,即便是他,竟然也有好多听都没有听过。他们也会因为书中所载展开讨论,他少年时外出游历,去过很多的地方,这无疑成了最好的谈资,有时候一说就是一下午,君家的墨水天阁就成了最好的所在。
无数深海中不常见的鱼类贴着琉璃墙壁游走,美轮美奂的珊瑚闪闪发亮,宛如她倾听时认真的眸子。
她去过的地方很少,所以每次听到他在戈壁中因为缺水而几乎送命,或者在细雨中打马走过悠长古道时总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西北的民风最是淳朴,北国的风雪终年不化……他去过好地方,走过好多城市,见过很多的人。
她觉得羡慕,如果她也是一个男子,或者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也许她也可以这样,什么都不想,不理尘嚣地,过完这一生。
人的出生无法选择,所以你始终无法改变自己要面对的一切。
包括使命。
偶尔她也会说起一些事,她虽然没有他见过的东西多,但胜在读书千万卷,博学多才,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看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所以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他最好的见解,一针见血。他颇为惊奇,她却觉得自然。许多邻国的书籍她也读过,所以关于两国的邦交、政治、经济、生活,她说的,他几乎从未听过。
那一刻,他就觉得,如果亦青认识她,一定会十分开心。
这么一想,自己反而就不高兴了,甚至想把她好好地藏起来了,最好谁都看不到,包括连风。
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传闻中的第一雅公子,竟然吃起了醋。
半个月后,他决定告辞离开。
趁着夜色,他又旁若无人地来到了君瑾的窗前。她还没睡,但下人都被遣退了,只有她在明亮的烛火下看书。昨天在看的《邴周志》已经换成了《女乐》。听到脚步声,头都不抬地说道:“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东西,我现在对于你的不请自来,似乎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了。”
“我来向你告辞,我明天要回越府。”越泽悠悠说道。
“越府那边的事情你都处理好了?”她似乎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与你接触之后,我也喜欢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有话直说的感觉了。所以我打算回府第一件事,就把自己永生不争城主之位的想法告诉他们。”
“所以说,我改变了你?”君瑾抬头一笑,“何其荣幸。”
“耐心等我,很快,我会来娶你。”
那夜的风声很小,天上的弦月不明,所以他的声音也带着透过无数尘埃的朦胧,让她似真似幻,总觉得并不真切。
但她,好像还是懂了。
之后,消息一一传来,越家易主,越珲成为年轻的一城之主。这虽然让平民百姓们有些大跌眼镜,但他是越元森的长子,这些年做事又颇有建树,所以也算水到渠成。
一切都仿似尘埃落定,依照南越的习俗,他们也在三个月后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完全不似连风那般张扬,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一切都似乎照顾新娘子病弱的身子,君家与越家的婚礼简单得几乎令人发指。没有来往恭贺的佳客贵宾,只有君家半月之中接连发放的白米,算是唯一让人兴奋的东西。
新帝亦青也没有到场,只是派人送来了一份薄礼,而刚刚成亲不久的织雪城城主连风也因为之前到处游玩手上积攒了许多工作无法亲至,只派人送来了礼物。
然后,轰动一时的君家嫁女,就这样结束了……
很多人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而在越家后山专门修建的别院作为越泽的产业,也处处透着寒酸的简单,一点不符合两人的贵重身份。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没有甜言蜜语,楚楚柔情。两个人坐在桌前正在一一翻看礼物。
“这个是皇上送的?”君瑾皱了皱眉。
“真是……”越泽摆弄着皇宫织绣局赶工绣制的一套幼子衣衫,一脸的无语表情。
君瑾哼了一声,“这手艺还不如多喜的好,回头皇上哪天心情好娶皇后的时候,咱们也依葫芦画瓢,回送他一份儿。”
再拆开连风送来的锦盒,刚一打开,越泽就吓了一跳急忙合上盒盖,这么大的阵仗弄得君瑾一愣,“什么礼物把你吓成了这样?”
“没什么。”连风一脸尴尬的表情。
君瑾顺手抽过他手里的锦盒,以越泽来不及阻止的速度打开,结果发现里面放着一个锦面折书,封皮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春宫图”三个字。她面无表情地拿起来打开,细细看了起来。
越泽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个……这个……”
君瑾依旧神色淡淡,“是段秋山的百子贺寿。”君瑾倒转折书,展给越泽欣赏。不知是缩了多少倍,但每个孩童脸上都带着可爱的笑意。
连风那个家伙……好脾气的越泽终于也忍不住咬了咬牙。
故事好像就这样收尾,但君瑾的病痛,却在某一日,突然而至。
她昏昏欲睡,整日都昏昏沉沉,几十个名医素手无策。
他几乎不眠不休,守在她的床前照顾,君广富携妻子过来探望的时候,见到这位新女婿,几乎以为他是深山跑出来的第一野人,吓得几乎晕过去。但这份感天动地的守护,让两家人都感动万分。
这一年的冬日,南越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一场初雪。
细小的雪花碎碎扬扬地随着风飘落而下,洁白的雪片落到蓝成一片的海水中,美得勾魂夺魄。
就在离岸边不远的一艘小船上,君瑾正懒洋洋地倒在越泽的怀里,她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雪色,裹着一件上等的貂绒披风,但似乎还是觉得冷,不住地往越泽的怀里钻,仿佛那里是最温暖的避风港。
越泽一脸疼惜,“已经看到雪了,这里海风太凉,我们回去吧。”
“我难得清醒,再看一会儿就好。”君瑾漆黑的双眸一直盯着天际尽头,在雪片的飞舞中,那里显得格外空灵遥远。“十六岁时父亲说我会有一个最好的礼物,我还以为是什么……没想到竟是你……”她语气断断续续的,又轻又柔,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无礼地闯入我的院子,偏偏还一脸自信,真和传说中有些不同。后来……成亲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之前完全不同的地方。”她说到这里,缓缓扬起头,盯着越泽俊美的面容,“这辈子,真的再也没什么遗憾了,所以……如果我就这么睡着了,请千万不要叫醒我。”
“你累了,别说了。”越泽轻声阻止,一向平静的脸上也多了一抹不忍。
君瑾固执地摇摇头,“如果我离开了,你要立刻忘掉我,不许偷偷记着我,然后……找一个健康的女子,与她携手共度此生吧,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既然已经拜过了天地,又怎么会再娶?”
“这都是书上用来骗人的。我不要你信这些。你要好好的,我才会放心。”君瑾淡淡一笑,在越泽的怀里叹道,“我听人说,人死之后,要过一座桥,桥上有一个老婆婆,她给你喝一碗茶,前生的一切就都成了云烟,再也不会被想起。我一定要多和婆婆要几碗茶,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嗒。
一滴泪就这么顺着越泽的眼角滴落,砸在了君瑾洁白的脸上,她一下子就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别过脸去,“我不说了。”
“好,我本也不喜欢你啰啰唆唆的。”越泽紧紧抱住她,“天下的男男女女何其之多,我们能在冥冥中遇到彼此,也许是上天最好的旨意。所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都一起去吧。”
“越泽……”
越泽凄然一笑,“如果上天垂怜我们,我们就多做几日夫妻,如果上天另有安排,我们也都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君瑾靠在他的怀里,缓缓闭上眼,再不说话。
风雪中的小船仿佛没有目标,没有彼岸,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
终
如果这是个悲剧,作者可能会被凌迟。
所以——
若干年后,越府后山的别院里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质问,“又要走?我不同意!刚刚回来为什么要走?”
为人父的越泽越发得体,身上散发着优雅的刺眼光芒,“你娘想去转转嘛!”
“不是昨天才转回来的吗?”小孩子现在越来越不好骗了。
正在看书的君瑾放下书,笑眯眯地说道:“那赫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像极了越泽的黑眼珠转了转,“这还差不多!”
于是一家三口,就这样奔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多喜:“我怎么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多乐:“忽然好想嫁人有木有?”
多福:“也好想要宝宝!”
多寿:“少废话,赶紧跟着收拾东西去,这次我们也得跟着去!”
究竟在这若干年中发生了什么呢?
在君瑾重病几乎不治的时候,亦青突然快马送信,西池城的虞舜竟然好死不死地不知从哪儿拐到了一位神医,于是越泽立刻带着君瑾奔至求医,结果那位特别喜欢吃肉的神医在她复杂多变的脉象中,竟然惊喜地发现了一丝喜脉。
之后细心调理,越赫出生之后,身子竟然健康得不行,这位君家未来的大掌柜,身子骨别提多健康了,肉包子一顿能吃三个以上。而他的亲娘,也因为他的到来,解了这么多年缠身的寒毒。
虞舜那个精于计算的变态,早早就认准了越赫这个未来君家大掌柜的身份,逼迫着越泽同意将来两家结成亲家。
天知道啦……虞舜的神医老婆还没怀孕呢!如果也生出来一个男孩可怎么办?
熙耀国的第一雅公子,忽然就不想优雅。
创作谈
众人:牛导,熙耀国到底有多大,脚都走酸了有木有?
牛导:熙耀国到底有多大我是不知道啦,但据说有一个前辈曾带着一个旅行团在这里走失了,至今还没有音讯 ……
众人:退钱,退钱!
牛导:越泽,你别干在一旁看着啊……过来帮帮忙啊……
越泽(冷冷抱手臂):你告诉我哪儿能治好我老婆的病,我就帮你解围。
牛导:这个……不能剧透啦!(越泽转头走)哎……别走啊!听说西池城虞舜刚找到了一个绝世神医……
越泽:真的?(冲众人)亲人们,想不想吃地地道道的西北菜?想不想看大风刮过黄土高坡?走走,跟上脚步,下一站我们去西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