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爸爸！

尼可拉斯·布克斯、库诺·克鲁斯、克里斯蒂安·安科维奇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绝对的权威；他提出要求，督促实施，也给予鼓励，细心安慰；他的爱如空气，常常被忽略，却不可缺少。父亲对我们的影响，远甚于我们所意识到的。

每一个孩子中都隐藏着一个父亲。了解父亲的儿子将来能做一名更好的父亲，了解父亲的女儿将来更易看清自己一生的挚爱。但是，我们该怎样了解我们的父亲？他是谁？

“专制型”父亲

最早的专制父亲代表是亚伯拉罕。他遵从神的指令，在摩利亚地的一座山上献祭他独生的儿子以撒。后来，上帝又将自己的儿子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以解救人类的罪过。从古老传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父亲的黑暗面。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也认为“父亲的冷酷无情令我们不快”。

被妻子称为“怪物”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是冷酷无情专制父亲的典型。在圣诞节前夕，小儿子迈克打碎了一个玩具，父亲阴沉着脸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大儿子克劳斯被父亲在中篇小说《混乱和早期的悲痛》中隐射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然而，有些孩子的爱是坚不可摧的。美国歌手吉米·亨德里克斯被醉酒的父亲鞭笞，却仍然认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摇滚明星：“只要你还在，我就一切都好，因为你是我亲爱的爸爸。”这些话很难理解，却很容易解释。“对这样的孩子来说，重要的不是有一位好爸爸”，心理学家沃尔夫冈·汉特尔-齐特曼说，“而是做一个好儿子。”

“缺席型”父亲

这个来自美国的礼物包裹中装有50条领带，前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接收了它，把它递给站在身边的儿子拉尔斯。这个少年要这么多领带干什么？在拉尔斯·勃兰特的回忆录《怀念》中，这是一个关键情节。他的父亲很少出现，就算出现，也不是真正在场。如果拉尔斯想听父亲说话，他会打开电视机。

在茜茜眼中，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因此，所有人都爱古斯特夫·奴思（在1955年电影《茜茜公主》中扮演茜茜的父亲）。然而，忙碌的工作让他常常无暇顾及孩子。50年代，奴思给同事讲了一个故事。他家里养了一只猫，有一天它被车撞死了。“小猫死了。”妈妈对孩子们说。他们无动于衷，继续玩耍。不久女儿问：“小猫去哪儿了？”“我告诉你们了，她死了。”孩子们哭了：“我们还以为你说的是爸爸死了。”（译注：德语中，小猫是Kathi，爸爸是Vathi，发音接近）

这个在孩子生命中缺席的父亲可能在联邦总理府工作，可能在电影中饰演着一位慈爱的父亲，可能坐在监狱里，或是整天作为外科医生站在手术台前。有时，孩子出生后，他们的工作会更忙。37%的年轻父亲对和孩子相处时间太少表示遗憾，他们往往下班很晚，回到家时已精疲力尽。他们辛苦工作，赚钱养家，为孩子的将来做好物质准备。“他们该比我们过得更好。”很多父亲都这样想。有些父亲非常希望能多陪伴孩子，工会也帮助他们争取到一周五日工作制，宣传语就是：“爸爸周六是我的！”这样，周末父亲可以和孩子们一起骑车、去动物园，做个完全的好爸爸。

而经常缺席的父亲们也有自己的观点，他们认为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而是和孩子度过时间的质量。一个非常悲惨的借口？是的，很多母亲都这样说。大部分离婚案都是由女人提出的，在法庭上，母亲经常说“他总是不在”。离婚后，他也消失得飞快。至少三分之一离异家庭的孩子失去了和亲生父亲的联系，离婚六年后，30%的孩子认为父亲不再是家庭一员。

父亲消失后，感到痛苦的首先是男孩。“男孩充满了孤独、等待、渴望、失望、不确定和怀疑，永远不会真正对父亲的缺席释怀。”心理学家霍斯特·佩特里说。就是对这样的父亲，儿子也想证明自己。他的一个病人给他十年未见的父亲寄去了高中毕业证书，他取得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赞许，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一生都缺乏父亲关爱的女儿成年后，在寻找另一半时往往感到自卑和迷茫无助。玛丽莲·梦露是缺乏父爱引发的一系列负面后果的典型例子。她的父亲在母亲怀孕时离开了，她在孤儿院中长大，母亲得了精神病。成年后，她在情欲、抑郁症、药片和酒精中寻找救赎，在所有的情人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尤其是她的丈夫阿图尔·米勒。

“表演型”父亲

如今的父亲可能是个出色的表演艺术家，或是娴熟的形象维护师。一年又一年，全德国都赞美前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的幸福小家庭。父亲赫尔穆特告诉受邀前来的记者，为了获得安静，他当然也可能推开孩子们，“但我有时也会和他们一起去森林散步，告诉他们槭树和橡树的模样”。可儿子瓦尔特曾在书中写到，他的父亲在一次度假中有35个日程安排，每天和总理府的电话交流还不包含在内，槭树和橡树根本不在他的日程列表中。儿子觉得记者照片上的自己就像一个群众演员。

法兰克福社会学家安德里亚·班贝和汉斯-瓦尔特·古木冰尔称这样的男人为“面子父亲”。他们在研究中发现，这种形式的父亲在现代生活中仍然广为存在，约占四分之一。

2013年度的“面子父亲”认为自己的家庭非常幸福。在问卷调查中，他们拒绝传统的父亲角色，支持伴侣平等分担家务和孩子教育。这类父亲看起来非常顾家，而实际上，他们完全无法解决家庭中出现的日常问题。“意志坚强”的他们，只要换个尿布就会变得无比脆弱。这种“面子父亲”往往是话说得天花乱坠、行动寥寥无几的男人，并且将这种角色扮演得游刃有余。尽管他没有和孩子建立起真正的关系，母亲却很少注意到这一点。很多母亲本来也并不希望父亲真正参与孩子的教育，因此这种父母关系一般非常稳定。

“望子成龙型”父亲

美国著名网球运动员安德烈·阿加西的父亲是亚美尼亚-伊朗移民，他为儿子寻找实现美国梦的捷径。“我们家的气氛完全取决于我是赢还是输。我们要么一起吃饭，要么各吃各的。失败意味着每个人都很难过，因为我的父亲绝不接受失败。”他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说。阿加西没有让父亲失望，他是网球史上在三种不同场地（草地、硬地、红土）都赢过大满贯的五位网球选手之一。他的父亲因此而爱他。今天这位网球选手说：“我希望他不这么爱我。”但是，这样的父亲真的爱儿子吗？他们真能感受孩子内心的需求吗？如果一个孩子必须努力争取才能让父亲爱他，这样的爱算是爱吗？

永无止境的要求——这是一种传统的父爱形式，如今这种给孩子赋予各种功能性价值的父亲也广为存在。他们非常努力，常常和孩子一起站在运动场或出现在业余爱好训练班上，却把情感教育的责任全权交给母亲。如今，安德烈·阿加西已经宽恕了他雄心勃勃的父亲，但表示自己绝不会这样对待孩子。

“代班型”父亲

秘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是一个幸福的少年，虽然亲身父亲直到略萨10岁时才现身，但他的外祖父和叔叔都对略萨慈爱有加。专制的生父认为写作是同性恋才做的事情，幸好外祖父对他的文章非常赞赏。略萨也常常在喜爱的叔叔卢克那里寻找父爱，和他一起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世界上有很多卢克这样的“父亲”，他们可能是足球教练、班主任老师、父亲的朋友，父母离婚后可能是继父。虽然总有研究试图说明，父亲更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但现实生活中，许多继父能更好地承担起新伴侣孩子的养育责任，和孩子建立起比亲生父亲更加可以信赖的关系。这种继父对很多孩子而言是一种拯救，但这种情况只在孩子内心不承认亲生父亲时才有可能发生。

很多人成年后仍在寻找父亲角色。德裔美国演员兼歌手玛莲娜·迪特里茜在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身上找到了一个特殊的代班父亲。十岁时失去亲生父亲的迪特里茜曾这样说起这位年长她不多的代班父亲：“他教会了我生活的全部。在那之前，我只知道母爱。”后来她在很多信中称海明威为爸爸。

“伙伴型”父亲

他总是很正直，有自己的思想，总是充满热情为弱者抗争，宣扬自由，也将它给予自己的孩子，比如德国政治家威利·霍斯对他的女儿，演员尼娜·霍斯。认识她的人都能在她身上发现她父亲的自信和自然。他的一个原则是：不管你做什么，都必须全力做好，不然你什么都做不成。这也成为她的人生箴言。她在一次采访中说：“爸爸给予我热情、毅力和坚韧的品质。”

研究表明，受到父亲鼓励的女孩会具备更好的性格特征，父亲能够一手将女儿培养成坚强的女人。父亲是女儿的第一个情人。他的肯定和信任对女儿来说是特别的。通过他，女孩能够发现自己的女性特质，而父亲在女儿寻找伴侣时起到重要作用。如果得到父亲强有力的支持，她们就能更加放松和自信地挑选男人。

正是这样充满慈爱的父亲能够让女孩和男孩学会正派的处事之道，父亲造福社会的作用不是始于第一份工作，而是始于孩子蹒跚学步。孩子的社会性首先形成于和父亲打闹、嬉戏的过程中，之后在和同龄人的玩耍中得到继续发展。对孩子来说，父亲比母亲更具有鼓励的力量，更加值得信任。他们和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同，会使用更多他们未知的词汇，是孩子不为人知的勇气来源。

科学家们还发现，父亲比母亲对孩子将来的两性关系影响更大。实际上，两岁的孩子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子就会紧跟父亲的步伐。父亲是把儿子从和母亲的共生关系中解放出来的人。

伙伴型父亲是现代男性追求的典范，如今约30%的年轻父亲都属于这种类型。他们认为自己在家庭中是和孩子妈妈平等的育儿者。这些父亲承担起以前通常被认为是女性的工作，他们会让孩子偎依在自己怀里，会展示温存，擦干孩子的眼泪。节假日，他们会和孩子们去郊游，而不是和朋友一起下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一个历史性突破。以前家庭中的陈词滥调如今已经很罕见：“公羊怎么管小羊？女人反正要喂奶，其他部分也一并做了吧。”

现在我们知道：不只是母亲的荷尔蒙是为养育孩子准备的，父亲头脑中也会产生某种神经联系，引发他们细心照顾的天性。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体内生乳素含量上升，而生乳素既能引发女性产生乳汁，也能在父亲体内唤醒母爱。在产房，男性的睾酮水平会下降三分之一。父亲把孩子抱在手中一个小时后，荷尔蒙状态又会发生变化，给予孩子父爱的需求上升。

但是，工作的紧张常常战胜了荷尔蒙。只有一半的男人能够成功哄孩子入睡，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必须辛苦工作，总是面临选择，工作、女人、孩子，这么多期望的眼神让他们疲于奔命。那些处于工作和家庭双重重压下的父亲，他们是无人歌颂的英雄。这就是现代男人需要付出的代价。好在心理学家安慰我们，没有人需要一个完美的父亲，好父亲就够了。

父与子的微妙循环

儿子和我躺在沙发上，我们一起学习拉丁语。在学生时代，我就一直害怕拉丁语，并且痛恨这门学科。如今，岁月让我变得温和，我对拉丁语竟有了好感，学起来也有了乐趣。儿子则是懒洋洋地，他不大情愿地坐在坐垫上，不时小小地抱怨几句。

突然，这种虽称不上美好却也算平和的气氛被打破了。我问了儿子一个词，在我看来这个单词很简单，儿子却不认识。我给了他提示，但他却不努力思考，只是沉默不语。他只需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能答出来，但他就是不做。我提高了音量，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声音越来越大，儿子挑衅地盯着我。那时是这样一幅画面：我大声咆哮着，看着顽固的儿子，突然我好像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我自己。我一言不发，死盯着现在的我。我变成了我父亲的模样。我的父亲曾经对一个倔强难缠的小子大吼大叫，而我此时正做着同样的事情。

每个父亲都把自己的个性遗传给了孩子，尽管这有时很难觉察到。有些人在少年时暗暗发誓，一定不要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人，然后发现自己成为父亲后，面对孩子是同样的表情、姿势和语调。

为人儿女的生活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回放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从我的父亲那里学来了很多细节：我难道不是跟他开同一个牌子的车吗？我难道没有很容易就生气吗？我没有给儿子讲述同样的故事，就像我的父亲讲给我们几兄弟一样吗？

我们常常认为，年长的塑造了年少的。是这样的，但也不是。我们成为了父亲，从此生活便受控于孩子们的喜怒哀乐，甚至他们的观点；同时，我们总是能够在儿子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找到我们或成功或失败的教育尝试。一旦决定成为父亲，就意味着这个曾经理智、冷静的男人将面对情绪的混乱，一会儿担忧、害怕，一会儿骄傲、淡然。我推测，这点正好解释了为何很多人都迟疑成为父母，他们一定是预料到这个决定意义重大，或许会改变整个人生。

有一件不经意间发生的小事，我父亲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它一直影响着我脑中的父亲形象。那时我不到10岁，躺在双层床的上铺睡觉，突然醒过来，看见父亲，那个一直很严厉、很有距离感的人，蹑手蹑脚地进入儿童房，什么也不做，只是用他带着胡茬的脸靠在我的脸旁。他累了吗？还是难过了？我不知道。

直到今天，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会反复回忆起那张贴着我的父亲的面孔，它一直留在我的内心深处，并深深影响了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当我们之间发生争执或出现问题时，我总会想起那张脸，然后很快就会释然，和父亲言归于好。在我和两个儿子相处时，那个场景总是提醒我：不经意的举动，却可能会有长久的作用，而那些专门的教育往往做不到这一点。

[编译自德国《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