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这样让我出名的

里奥·刘易斯

小型直升机向着维多利亚港俯冲，触目惊心地从香港两座摩天大楼之间呼啸而过。驾驶飞机的赵式芝显然对自己的精湛技艺无比自信，作为香港名媛和亚洲最著名的女同性恋者，33岁的她大胆地掌控着飞机，急不可耐地转向，试图寻找上佳视角，向乘客展示香港最美的景色。驾驶舱是她大展身手的天地，也是她风格奇特的闺房，只不过与之亲密相伴的是高度表、风力计和关键仪器。

机舱内一片平静。但在地面，在社会各界和香港的八卦杂志上，赵式芝却是舆论的焦点，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童话主角——在这场意欲颠覆其性取向的大众竞赛中，她只是一位不情愿的参与者。而在空中，凭借高超的飞行技巧，她却能在蓝天和碧水之间指挥若定、翻转自如，俨然与飞机融为一体。作为中国最具实力的实业家之一，驾驶舱里的赵式芝完全不是父权的受害者，而是实实在在地胜券在握。

然而一年前，这场父女争斗似乎还胜负难料。2012年9月，赵式芝的父亲赵世曾——76岁的地产大亨、身家几十亿的香港富翁和狗仔队的长期热门跟拍对象——以父亲的名义，在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措辞严厉的长篇大论，令素来保守的香港人无不侧目。他对记者坦言，去年4月，女儿赵式芝在巴黎一家教堂与另一女子结婚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女儿不是女同性恋者。相反，他出价5亿（约合4000万英镑）为女儿招婿。

如此高调张扬的父爱让人动容，无怪乎有导演表示欲将这件事改编成电影，如果拍成爱情商业片的话，既有甜蜜温情，又不乏粗暴干涉，赵世曾则是不折不扣地“棒打鸳鸯”，想来定会票房大卖。被媒体戏称为“香港第一玩家”的赵世曾曾宣称，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玩过的女人已经超过五位数。赵式芝的朋友说，亿万富翁可能沉溺于不懈追求新人的征服感而无法自拔，但他的女儿却渴望并维持着一段真爱，在这场父女之战中，老头子从来没有在道德上占过上风。

赵世曾为什么选择在那时突然发难，其中奥妙无人知晓。因为在过去十年间，赵式芝的同性恋倾向在香港几乎成为公开的秘密。自2005年以来，她已多次与女伴杨如芯出现在公共场合。杨如芯本人也出身于香港的商业世家，是波尔表亚洲区代理商。赵世曾公开高价悬赏女婿的潜在破坏力是相当可观的。按照他的商业逻辑计算，5亿港元的嫁妆足够吸引“好心”英雄挺身而出，将赵式芝“掰直”，娶了她，使她怀孕，为“赵家王朝”递延子嗣，毕竟赵式芝以前是交过男朋友的，如此转换何难之有？何况配偶的选择权依然握在女儿手中，他永远不会强迫女儿嫁给她不中意的人。

赵世曾的招婿启示发表第二天，赵氏家族房地产企业总部卓能集团门外大排长龙。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的应征简历和Facebook好友请求从世界各地汹涌而来，至今依然源源不绝。每当看到各种肤色的男士发来的泳装照片，赵式芝只能无奈地翻个白眼，但大多时候，她在公开场合的反应是极为克制的。这次行动是身为卓能董事会主席的赵世曾向女儿（该集团的执行董事）的反叛施展的控制策略。私下里，他明知道女儿的爱情无法标价，表面上却高调宣扬，使之成为国际社会瞩目的焦点，借此果断限制她的社交。

在赵式芝对整个事件的描述中，她的父亲始终是焦点，虽然直升机的耳机效果欠佳，声音失真，但仍能听出她言词间的浓浓亲情。每当提到赵世曾，赵式芝总是下意识地在“爸爸”、“父亲”和“塞西尔”（赵世曾的英文名）之间切换，暴露出她激荡变化的心情。飞机驶向香港北部，我们越过“赵苑”——一片赵世曾名下的公寓楼群。“向爸爸挥手。”耳机中传来她的声音，随后，她朝下面的房子招手致意。此时的她是一个孩子，而不是百万富翁。

赵式芝操控飞机朝着一条小溪飞去。她的控制力绝佳，只在下降时稍有晃动，最终停在小溪右侧，落在一处坚固物体上。“哈哈！”她说，“这是爸爸的游艇。他可没法在上面着陆，但我可以。”豪华游艇显然是精致无比的玩物，但在优雅之下隐藏着熊熊怒火。表面看来，愤怒的原因昭然若揭。媒体的曝光和层出不穷的求婚申请、示爱情诗和赤裸裸的男性照片，场面可想而知，令杨如芯的精神异常脆弱。赵式芝摇着头说：“对她来说，这是非常不好的，很糟。”

当求婚者挥之不去的时候，赵式芝在Facebook上发帖，作为给大多数人的回应。“亲爱的地球人，谢谢你们潮水般的求婚、情书、商业计划、死亡威胁和其他各种来信，不管你是穆斯林、天主教徒、无神论者、印度教，或者你的世界观是什么，我恳求你不要再打扰我的朋友或我的秘书。我祈祷你们都能找到真爱，它始于自爱，而自爱源于对父母的爱，对父母之爱则源于宇宙的爱。”

去年9月发生的事件对父女之爱的伤害究竟有多深，赵式芝要多么孝顺（她经常使用这个词）才能克制心中的怒火，这些已经无从知晓。“我别无选择，只能对一切保持冷静，我知道他所为何来。”但这些问题太大了，让正在操作直升飞机、执行生死攸关多重任务的女继承人疲于应付。“我们要继续香港之游吗？”她问道，“保守的香港。”

“香港好恐怖，非常可怕，当你能感受到整个社会都在向你所信仰的特定自由施压时，任何地方都会令人胆寒。”赵式芝说。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了地面，在香港航空俱乐部喝着拉格啤酒。一封来自香港航空青年团的书面函件丢在她身后的吧台上，收信人是“飞行中尉赵”。她指给我看，脸上绽放出当天最灿烂的笑容。上面写着：“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指挥官已批准擢升你为专业飞行中尉军衔，2013年4月1日起追溯生效。”尽管父亲反对她的选择，但这封信标志着父女之间有了另一条珍贵纽带。

现在，性取向被当众“暴晒”若干个月后，赵式芝似乎已经放弃了保护隐私的想法。香港《闲谈者》杂志的最近一期不但用她的脸做封面，还将其作为杂志的宣传广告，印在公车车厢上招摇过市。“爸爸一直担心，同性恋身份会将我屏蔽在保守的香港上流社会之外。不光是上流社会，香港的整体都是保守的，尤其是在性取向的问题上。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如中国大陆。”她的声音里满是激愤，似乎在谴责这种限制的始作俑者。她停下来，探过身子看我的采访记录，吃惊地发现有人的字写得比她的还难看。赵式芝至少能找到一个借口：作为天生的左撇子，从孩童时期开始，她就被强迫用右手写字、使用工具。她说，主要是因为在中国人的餐桌上，用左手拿筷子会撞到别人，破坏和谐。

长大成人后的赵式芝有效控制着家族的房地产帝国。采访进行时，正值马来西亚大选前夕，这里是卓能集团正在进行业务扩张的地区。话题转到工作上，活泼开朗的女同性恋忽然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香港最难对付的商业女强人之一，此时此刻，她正在与新兴市场、政治风险和价值数十亿的项目鏖战拼杀。显而易见，她对职场的畅谈兴趣甚于情场。

然而，自从她的父亲公然开出巨额口头支票、引诱全球各地的男性追求者，赵式芝对同性恋权利的捍卫更加坚定。她声称，如果其他香港大家族的同性恋子孙（事实上有很多）也能公开坦承自己的性取向，那么，这一方面的进展将会顺畅得多。“当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香港这个地方是由族长和家长掌管的，你永远不会真正脱离他们的控制圈。他们知道，如果他们非常帅气的儿子站出来，这会成为家丑。正是这种恐惧使人们无法自由生活、争取幸福。可悲的是，虽然不能公开，私底下大搞同性恋的名门子弟却大有人在，只不过‘我是同性恋这句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毫不含糊地踏上不归路，勇敢接受了“亚洲最有名女同性恋者”的称号，赵式芝在压力的驱使下，被迫成为先驱。大约二十年前，同性恋才在香港合法化。对赵式芝们而言，香港在这方面的摇摆不前令人尴尬难言，法国和新西兰等国对同性婚姻的认可，才是人类自豪感的源泉。赵式芝抱怨说，在香港，外表决定一切，她万分期待这个社会能够早一日学会尊重人，而不是评判人。

撇开对爱情的看法不谈，赵式芝和父亲在很多方面非常相像。赵世曾有三个子女，长女赵式芝一直是父亲的希望所在，对直升机驾驶的热爱就是两个人共同的兴趣。赵式芝在学业上一直颇有天分，赵世曾却对她要求格外严格。很小的时候赵式芝就只身前往英国肯特郡的学校就读，15岁就完成了高中课程，进入曼彻斯特大学攻读建筑学（建筑也是她父亲的另一爱好）。毕业后，她曾广泛游历以增长见识，之后，不可避免地回归家族企业。

76岁却坚决不结婚的大亨一直希望女儿接替他领军地产业务，而赵式芝显然也愿意担当这一角色。在公众面前，赵式芝对父亲“出钱掰直”她的努力表现出惊人的临危不乱，周围的人都称她“为人深沉克制，凡事都出于对父亲的爱”。除了对家族的忠诚，父女之间的相似之处还有很多。赵式芝和赵世曾都认为，香港是一个评判和禁忌多如牛毛的弹丸之地。无论是异性恋的花花老爸，还是同性恋的专情女儿，都认为在香港社会特有的压力下，传统婚姻的机制令人窒息、不堪一击，双方都谴责上流社会的排外和虚伪。

赵式芝深爱着自己的父亲，谈到赵世曾被绯闻缠身一事，她说：“我不认同他去伤害别人的心，但我也不反对他的生活方式。我认为，他已经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作出了牺牲。每一天我都害怕他出事，害怕他身边没有人照顾他。这就是牺牲。”

那天晚上，航空俱乐部举行派对，庆祝直升机部门成立十周年。派对是一场紧凑、欢乐、酒气冲天的聚会，聚集了不少香港最有钱有权的人物。赵式芝兴致勃勃地在老飞行员、老同学和城市名流巨富之间穿梭往复。每个人都喜爱她，想与她多聊几句，但她的视线始终跟着杨如芯。看到杨如芯玩得很开怀，并没有被沉闷的谈话缠得拖不开身，赵式芝心里很满足；看到杨如芯已经吃了点东西，人也好惬意，赵式芝很开心，觉得多待一会儿也没问题。如果这就是香港的上流社会，今晚它肯定没有排斥这对离经叛道的幸福恋人。

[译自英国《泰晤士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