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日常生活

2013-04-29 15:00许江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学术史默尔本雅明

许江

随着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研究”作为批评理论和学科在西方社会的兴起,一些被传统学术界轻视或者忽视的现象成为学术研究的热门对象,大众文化可能是其中最早引起广泛兴趣的领域,这在国内学术界想必是广为人知的。然而,对于另一种研究对象的重要性及其学术史,国内学术界恐怕就不见得那样清晰明了,这便是“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对于日常生活的研究至迟在十九世纪末已进入西方学者的视野,并与西方学术界为人熟知的“现代性”研究纠缠在一起,是这些学者探讨后者的广泛性、普适性特征的重要路径。特别是在诸多带有马克思主义色彩的左派学者进入这一研究领域之后,日常生活研究的视域继续下移,由此实际上成为后来“文化研究”的先声,在文化研究的先驱人物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与雷蒙德·威廉斯(Reymond Williams)关于此类研究的一些带有宣言性质的文章中,便可看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他们那里主要是英国工人阶级的社区生活)所受到的空前的礼遇。

“日常生活”与我们更熟悉一些的所谓“公共空间”、“公共领域”不同,后二者偏重于知识分子的文化视野,与近年来国内学者热衷的知识分子研究或者都市研究并行不悖,而前者倾向于考察一种“日常的状态”,它们是“不为人注意、不引人注目、不触目惊心”的事物。如果将社会分为多个阶层,可以说后二者关注的是文化精英阶层,而前者关注的则是大众阶层和中产阶级市民,双方的视域有所衔接,但在根本上显然不是一回事。在将双方混为一谈时(这种状况在目前国内研究界相当常见),日常生活大都只是一种想象性图景而非具体实践,更遑论形成经验,图景往往止于客观描述,只是被作为某种孤立的客体予以考察,而在经验层次上作为研究对象的日常生活则蕴涵着主体与客体的多向交流,某种看与被看的深层关系的探讨。尤其值得警惕的是,在这种常态化的混合视域中,日常生活因其琐碎不堪的表象以及诸多成见的惯性总是会被忽略、牺牲掉,被不断堆积的历史的灰烬和垃圾淹没,或者本身便成为历史的灰烬和垃圾,因而关注日常生活的研究及其学术史不仅是相关学术研究的必需,同时也是对人类自我文明进程负责的一种态度。

英国学者本·海默尔(Ben Highmore)二零零二年出版的著作《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下引此书只标页码)是这一领域比较新的研究成果,这本书对于国内学术界来说是值得多加重视的,它对日常生活进行了深入而有重点的理论探讨,梳理了西方研究界两百多年来的日常生活学术史,颇为有效地让我们领略到日常生活竟有如此丰富复杂、可解又不可解的内涵。

该书的开端颇为有趣,它并不板起面孔、摆开架势做高谈阔论之态,而是从福尔摩斯这一通俗小说中妇孺皆知的神奇侦探入手,借用福尔摩斯的眼睛来观察日常生活,发现日常生活中那些稀奇古怪、非同寻常的东西,以及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惊世骇俗、神秘莫测的事物,最后再以天才的方法和精密的推理为它们祛魅(disenchantment),使它们回归到“日常”。这一套在柯南·道尔的小说中屡试不爽的方法系统,似乎恰好可以深入浅出地印证该书潜在的研究思路和观念。在这样一个通俗的开场白之后,海默尔随即提出了他在这一研究领域的一个核心的观点:所谓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是“百无聊赖、神秘和理性主义这三者的特殊混合物”(10页)。

“百无聊赖”具体指向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整齐划一,简单重复,单调乏味,最能体现这一特征的常见物体是流水线,这一工业化的成果或曰后果并不局限于工厂的劳动生产之内,而是已经深入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逐渐使时间空虚化,使人异化。同时,无聊成了一种贬低社会其他群体的日常生活的标志,社会内部以及各群体之间的差异,诸如阶级、性别、种族和性活动都被夸大了。“神秘”指向日常生活核心中的陌生感,它与无聊构成一种反作用力,撕扯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神秘的产生一方面来自弗洛伊德设想的那个受到压抑的欲望的世界,与“幻影汇集”(phantasmagoria,主要指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陈列与异国情调的博览)的现实世界冲撞时所产生的各种状况,另一方面来自种类繁多的事物通过看似随意或者偶然的奇妙的拼接组合而形成的不可解的意义,或者这就是“幻影汇集”本身的直观效应(论及此处该书使用了一张图片,那是大都市里随处可见的商店橱窗,玻璃后面陈列着时装和身着时装的模特,玻璃上反映出街道上的建筑和行人,形成了一种时空交错、亦真亦幻的视觉效果)。接下去,海默尔并未顺理成章地阐释日常生活现代性的第三种元素——“理性主义”,而是转入新的一章。在这一章里,海默尔提出首先应将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美学概念来看待,注重感性认识和经验积累的运用;其次论述了日常生活的研究范围,他特别强调了对于“总体性的欲望”的关注;然后又交代了该书的研究方法和篇章结构等问题。难道海默尔忘记了阐释他自己所规划的日常生活的第三种元素理性主义吗?这的确是这一部分上下文的含混之处,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日常生活的理性主义特征本意就是对日常生活采取一种严肃的研究态度,将日常生活作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不易探求的领域”,赋予日常生活新的意义。第三种元素和前两种元素从不同层面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的现代性特征,大致上呈现了该书所要探讨的日常生活的复杂性,正如书中所言:“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形式是永远‘适宜的。”(39页)

在阐释日常生活现代性的理性主义元素时,海默尔引述了在这一研究领域一些颇有影响力的学者和群体,譬如席美尔、超现实主义、本雅明、民意调查、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和德塞尔托(Michel de Certeau),这些人正是该书下面第三到八章分别予以研究的对象,这可以说也是本书的一个特色,即理论资源同时也是研究对象。上述学者和群体有我们熟悉的,也有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在海默尔的研究视域中他们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学术史,而且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精致的谱系。

本雅明近二十年来始终是国内学术界热衷的人物,但很少有人从日常生活研究的角度来透视这位大学者,这当然也与本雅明著作本身的含混性有一定的关系。海默尔在书中开门见山地提出:“作为一个关键性问题,日常生活的主题在本雅明的工作当中处于核心地位。”(102页)在发出这个前所未有的观点之后,海默尔多方位地将本雅明放在一种比较研究的视野中予以考察。譬如,本雅明与席美尔的比较就很有新意,对于本雅明独特的研究方法提出了个人的解释,不像国内某些研究者将本雅明奉如神明,几乎丧失了理性和基本的判断力。又如,本雅明与超现实主义的关系:超现实主义通过并置、拼贴(蒙太奇)等方法重组日常元素,试图透过这种蒙太奇把握日常生活中的奇迹与不可理喻,但海默尔认为他们的工作适得其反,只能招来更多对于日常生活的焦虑与困惑。而本雅明将上述超现实主义的日常生活艺术加以引申,创造了一种辩证的意象——捡破烂(亦称拾垃圾),以一种甚为奇特的方式引入了新的观察视角,打开了超现实主义试图打开而终未打开的门。捡破烂实际上是一种精致的反讽,讽刺别人的工作有眼无珠,讽刺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破烂(垃圾)又可转义为废墟,乃至一切过时之物,本雅明晚期钟情的“拱廊”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东西。关于拱廊的研究计划实则体现了本雅明对日常生活(经验)的研究欲望,他据此提出日常的典型特征是震惊,赋予了日常生活新的因素。这种发现堪称空前,对后来的研究者影响很大。证据、秘密、启迪,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在眼前却被视若无睹,犹如破烂和垃圾堆积在街边,这是一种现代病症,本雅明要做一个捡垃圾的人,他试图发现其中潜隐的运作机制,将人们从心烦意乱的现代性状态中唤醒,这种研究思路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带有犹太教神秘主义的色彩。

第六章《民意调查:关于日常生活的科学》可以说是该书最与众不同、最耐人寻味的一章。它集中深入地探讨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在英国兴起的一项“科学”活动或计划——“民意调查”,这与我们所熟悉的当代西方发达国家流行的民意调查有所不同,但又并非毫无瓜葛,前者可说多多少少是后者的前身。这项活动始于一九三六年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的退位危机,其初衷是调查在这场突如其来、影响深远的危机之下,社会大众及其日常生活受到了怎样的影响?或者说这场危机究竟有没有改变大众的日常生活状态,并且在哪些方面、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其调查的领域和问题非常值得玩味。譬如在该书第一百五十一页,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一份真实的调查表,它由二十二个问题组成,单个看这些问题并无什么新鲜之处,但重要的是它的排列顺序,这里蕴藏着民意调查者们的策略。一个看起来直截了当的问题紧跟着一个奇怪而令人不解的问题,如在提问宗教的重要性之后又提问:“对于接触你的同胞的身体和气味,你是热情欢迎还是退缩回避?”民意调查通过这样具有精神分析色彩的“特殊的蒙太奇实践”,试图揭示社会个体受压抑的广泛背景,以及日常的公共世界的各类素材对潜意识的渗透和干扰。因为民意调查的一些主要参与者曾是人类学家,他们曾在蛮荒之地与食人族共同生活,因而就把人类学、人种学的方法与知识运用到民意调查中,沟通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并间接地为日常生活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论。

海默尔的判断力十分敏锐,且有近水楼台的便利,他认真地梳理了民意调查这项活动的历史轨迹,将其与日常生活文化理论的形成拉上了关系。在这一章的最后,他还特别提及了民意调查在日常生活的学术谱系中的独特地位:“与席美尔和本雅明都不同的是,民意调查对于日常生活的理解的基本特征不是‘现代性或者大都市,因此,日常生活变成了不同的实践和经验的大杂烩。城市现代性并没有为这种叙述写尽,相反,在允许出现范围更为广阔的文化实践(本土文化、残余物以及地方习俗等等)时,日常生活变成了彻底异质的东西。”(185页)显然,在当代有关日常生活的学术研究中,民意调查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和方法论的价值,而且带有十足的英国色彩,即讲究实际、重视经验和实证,不做纯粹的理论探讨和思辨。正如海默尔所言,民意调查作为方法和理论虽然是自相矛盾、混乱不堪的,但它无疑又是有意义和价值的,与此前此后的各种日常生活研究都有所不同,海默尔最看重的实际上就是这一点,这也是他用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研究这一运动的始末与经典文本的主要原因。

总体而言,《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实际上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研究的学术史,叫作导论完全是恰如其分的,从中我们也会发现一些极有意义的命题和思路,如精神分析和蒙太奇制造了日常生活的诗意;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研究阶级意识或无意识的形成;日常生活是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问题等等。然而无须讳言,该书其实并未给我们提供如何审视日常生活的新的方法和技巧,它是一本学术史,一本关于理论探讨的书,它感兴趣的与其说是日常生活,不如说是有关日常生活的理论,特别是日常生活的现代性与诗意;而且该书具有强烈的欧美文化背景,它所论及的各种现象都无法抽离它们所产生的那个语境,它也没有论及任何欧洲以外的学者,作者虽对此有所认识,但也无能为力。当然下面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该书极大地深化、拓展了我们对于那些天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种种事情的理解,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或许是美妙的或许完全不是,绝不像其表面看上去那样无足轻重、一览无余,这些事情被统称为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英]本·海默尔著,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二零零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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