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还乡:阿利埃斯和《儿童的世纪》

2013-04-29 21:12辛旭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阿利埃斯家庭

辛旭

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ippe Aries)的法文著作《旧制度下的儿童与家庭生活》于一九六零年出版,两年后,兰登书屋以《儿童的世纪》(Centuries of Childhood)为题,推出了该书的英译本。当时,欧美新社会史家的注意力通常都集中在社会分层与阶级分析上,很少关注家庭;阿利埃斯的著作对家庭结构与情感的关注,显然与之有异。至于家庭中的“最小”构成因素——“儿童”,更难以进入社会史家的法眼。因此,英译本的书名刻意突出“儿童”二字,可谓心思巧妙:它标新立异,逆史学时尚而行,唤起了读者的心理期待,以相当醒目的姿态进入更多读者的视野。

果然,此书立刻引起了一向对儿童感兴趣的临床精神分析学家和社会工作者的注意(事实上,阿利埃斯这本书亦展现出明显的精神分析路径),继而迅速向学术界的其他专业领域扩散,甚至引起了对家庭生活和对儿童教育感兴趣的普通读者的兴趣。该书一经问世,多次印刷。事实上,阿利埃斯本人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已经出版了几部学术著作,但都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正是《儿童的世纪》使他赢得了学界对他学者身份的认同,并且之前的诸多研究也都引起了关注。这些研究涉及众多主题,譬如性、死亡与哀伤等。他把这些“自然”现象放在文化视域之内,全力考察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这些论题的态度,展示了他史学实践的多面,将史学研究的路径引往新方向。但今天人们提到阿利埃斯的名字,无不将他与“儿童史”联系在一起,他作为一个“儿童史”家的声名,的确超过了他所有的史学成就。

不过,阿利埃斯本人从未认为自己写的是一本“儿童史”。他在该书《前言》中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这是一本关于“家庭”的著作,是一位“人口学家”有感于“当代”家庭的一些特质而引发的思考和研究。“童年”只是他的家庭史研究中处理的一个问题,但“儿童”又的确是阿利埃斯研究历史的一个关键词。在他所涉及的几乎每一个领域中,不论是性、死亡还是哀伤,“儿童”都不可或缺。人们把他看作“儿童史”家,也不是没有依据。

按照美国学者帕特里克·休顿(Patrick H. Hutton)的说法,阿利埃斯在他这本家庭史著作中,展现了自中世纪到“现代”的动态的家庭生活画卷,有如一幅家庭生活“三联画”:“三联画”的第一联处理的是十六至十七世纪欧洲上层阶级家庭中出现的“童年”的新概念。阿利埃斯认为,中世纪“家庭”处于亲属关系网络的中心,是由所有“住户”共同构成的小共同体。家长看重的是整个家庭在社会谱系中的声望,并不关注儿童的个人进阶。儿童处于家庭生活的边缘,通过模仿成人而“成”人。即便贵族家庭的孩子,也是很小就被送到别的贵族家庭,充当仆从,以为实习。十七世纪后,情况发生了转变。核心家庭逐渐形成,父母在情感上体会到,孩子与自己紧密相连,不但开始为他们考虑未来,也开始意识到,童年是生命发展历程中的独特一环,儿童是与成人不同的两个“社群”。

教育是第二联画的主题。“童年”的新观念带来对生命阶段的新理解,如何精心设计儿童教育,也引发了众多的思考与实践。在中世纪的“学校”中,儿童和成人常常混杂一起共同学习,不会考虑他们各自的智力需求和能力的差别。新观念则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的智力水平也逐渐提升,这就带来了“年级”的区分,在课程设置上,也遵循了由易到难的原则。一批新式学校纷纷建立,影响也越来越大。到十九世纪,对儿童的教育已成为一项重要的公共责任。教育的目标就是规训儿童,使他们获得服务于高效、复合社会所必需的技能。同时,接受教育也使得一个人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个人的抱负被放置于对家庭的责任之前。

第三联画有关“亲子关系”。十八世纪晚期,随着家庭规模的逐渐缩小,以核心家庭为中心的私人生活日渐盛行。曾经作为社交中心的家庭逐渐转变为私人生活的避风港,筑起与外界隔离的“高墙”,同时,其内部也区隔出家庭成员各自的独立空间。因应现代家庭生活的新观念,育儿方式也发生了变革。过去的婴儿通常被寄养在保姆家,或由乳母喂养长大,现在则转变为母乳喂养,家长也抽出越来越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密切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这种种变革加强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特别是对孩子的深切关怀,与中世纪家庭生活中对儿童的“漠不关心”形成了鲜明对比,被视为“现代”情感的出现。这就是阿利埃斯广为人知的“情感革命”论。

这种崭新的视角和研究结果虽然吸引人,但也带来许多批评。其中,一个广为流行的看法认为,阿利埃斯在书中呈现了一种“极端”的“现代心态”。批评家指责阿利埃斯以“现代心态去推论中世纪或近代早期的材料”,他所描述的“儿童”概念和亲子关系的改变呈现出直线发展的趋势,“好像有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现代社会”。同时,他这种做法也对儿童史研究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一些儿童史名家,诸如美国的莫斯(Lloyd DeMause)等人,虽与阿利埃斯所运用的材料和分析的方法不同,但解释和结论却与其一脉相承:近代之前没有“童年”概念,亲子关系是“残忍”和“淡漠”的。儿童史家波洛克(Linda Pollock)据此把阿利埃斯的“情感革命”范式称为“现代化典范”。

但另外一位史学大家劳伦·斯通(Lawrence Stone)则提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指控——《儿童的世纪》是一部“反现代主义”的著作。斯通指出,在阿利埃斯的论述中,中世纪各年龄层的人们自由交织,显现出极高的社会流动性;但到了现代(十八至十九世纪),随着个人主义的兴起,人和人之间界限分明,个人和家庭生活都更加孤立了。这显然是一幅异常悲观的画面。

其实,正如一位评论家理查德·范(Richard Vann)所说,阿利埃斯关于传统与现代家庭生活方式的论述,有些“模糊不清”、“模棱两可”,不同的读者见仁见智,当然正常。不过,斯通对阿利埃斯的批评,主要建立在一个书外的证据之上,那就是阿氏在青年时期的政治实践,及他一直坚持的“保皇主义”立场。

这样一来,情况更复杂。《儿童的世纪》究竟“现代”还是“反现代”?

英国史家卡尔(E. H. Carr)曾说:“在研读历史著作之前,应先研究作者。”今天的历史学家似乎已经不太“记得”阿利埃斯曾是个政治活动家了。但这对阿氏的同时代人来说,却是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不光是劳伦·斯通,很多批评阿利埃斯的人,都把其史学观点和阿氏本人的政治背景与生活经历连在一起。因此,要读懂《儿童的世纪》一书,我们必须先了解阿利埃斯的生平和思想。阿氏本人曾写过一本自传,可惜笔者不谙法文,无法阅读;此处的描述主要来自帕特里克·休顿的著作《菲利普·阿利埃斯与法国的文化史政治》(Philippe Aries and the politics of French Cultural History),该书意在通过对阿利埃斯为专业史学圈子所接受的过程,批判学术界的“政治”,不过,它也为我们了解阿利埃斯其人提供了重要线索。

阿利埃斯于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于法国布洛瓦。那时,他的父辈刚从西印度群岛法属殖民地马提尼克小镇圣·皮埃尔迁回法国故土十多年。阿利埃斯是家中长子,受到格外关爱。他的母亲虔信天主教,对朋友和家人都怀有深厚的无私情感。母亲常对阿利埃斯描述她自己在殖民地的童年生活,令阿利埃斯非常神往。在母亲的描述中,他们的父祖辈属于富足的中产阶级,靠手艺吃饭,共同维护对家庭的责任。跟其他海外法国人一样,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本土文化,但都乐意想象和追随法国的生活方式。同时,他们对“皇帝”也有着对“法国”一样的情感。幼年的阿利埃斯深深地被这种“离乡”之人在“外乡”怀恋“故乡”的情感打动了。他日后回忆,母亲对天主教的虔敬不但塑造了他的宗教信仰,也培养了他对久远传统的怀恋之情。

童年的另一项经历对阿利埃斯来说更是至关重要。小时候,他曾陪同外祖父一起,在波尔多及周边地区,一个村庄一个市镇地拜访家族亲戚。波尔多的乡村景观和亲戚们的亲密关系,乃至他们的“乡村”衣着和生活方式,都令阿利埃斯产生一种亲切的“怀旧感”。他后来承认,这种“怀旧”其实既有真实的一面,又有想象的一面。不过,正是这种感受为我们理解他许多重要的学术著作提供了线索。

少年时,父亲希望阿利埃斯将来成为一名工程师,但阿利埃斯自己对此则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资。他着迷于历史。对他来讲,工程师是“工具的”、科学的,而史学则是浪漫的、怀乡的。借助史学研究,他可以“回到”钟爱的“往昔”。显然,家中长辈对“法国”的怀恋,他们的保皇思想与行为,都成为阿利埃斯所继承的“家庭遗产”的一部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阿利埃斯进入索邦神学院读书。大学生活不但锤炼了他的智识,也带给他一些保持终身的友谊。受到童年时代家庭经验的影响,他与其他一些抱持保皇立场的学人深相契合,对帝制时代法国的荣光充满了神往。“二战”期间,阿利埃斯站在维希政府一方曾参与维希政府主导的一项针对法国青少年公共教育的计划。这是他在政治上最被诟病的一段历史,但对阿利埃斯来说,维希政府吸引他的,是保存古老法国文化传统的主张,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对这个立场的维护。他关注的是,如何在现代社会中体现传统的价值?也正是这些思考,使他在战后认为,要重建法国的大国形象,必须依赖于法国的文化遗产,而不是政治遗产(即大革命传统)。

这个思考也体现在阿利埃斯战后跟新马尔萨斯论者的政治争论中。针对法国人口下降的事实,马尔萨斯论者主张“科学”控制人口数量,以提高人口质量;阿利埃斯则主张从心态方面而非生物性方面来解释人口下降原因,故解决方案应该从社会文化角度入手。事实上,阿利埃斯是最早的心态史家之一,对集体心态的关注,贯穿着他对历史和现实的观察。在《儿童的世纪》一书中,他对十九世纪人们采用避孕措施的讨论,就是从社会心态角度做出的;也正是在这一思路的引导下,他注意到“童年”概念的改变以及人们对待儿童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转变。

总之,阿利埃斯一向保守,也从不讳言自己在政治上的右翼倾向。不过,应该再次强调,一般都被视为一种政治立场的保皇主义,对阿利埃斯来说,却主要是一种社会价值,一种生活与文化方式,而非“政治”。他珍爱的,与其说是帝制,毋宁说是维系过去社会的各种“道德观念习俗”。这种立场对他的史学志业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一个影响看起来是个悲剧。阿利埃斯虽然早早地就立下了成为史学家的志愿,但终其一生,他都是史学圈里的一个“票友”。一九四三年,他谋得了一个档案管理员的职位(这大概也是受到“怀旧感”的驱使),并以此为终身职业。他对档案事业颇有建树,晚年当选为“发展中国家农业生产资料合作组织主席”,退休后还开启了“热带农业世界资料库”的计划。不过,对他来说,更感兴味的还是晚上的生活:做一个历史学者。一九四三年,他就出版了第一本书《法国社会传统》,一九五四年又出版了《历史的节拍》。两书均有开创性贡献,前者阐述区域认同,后者被看作解构主义的“先声”。但在当时都未被主流史学界接受。其中缘由,除了他是一个“非职业史家”之外,也与其右倾的政治立场有关。当时,在法国史学界占主导地位的是左派思想,阿利埃斯不被主流接纳,应能想到。

但悲剧的结局并不悲惨,而恰好相反。正是这种不同于主流的立场和身份,造就了阿利埃斯看待历史的独特视角。可以说,做一个“槛外人”,跟“主流”保持适当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刻意的选择。这种业余身份使他可以更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思考那些专业史家忽视的问题:家庭、儿童、情感、死亡、痛苦……而不是那些看起来更“客观”也更贴近政治的社会分层、阶级分析。他的研究更关注地方传统和私人领域,意图揭示蕴藏于日常生活的大众心态这样一种“看不见”的历史,探查历史中“潜藏的意识”,并希望由此跨越“看见”与“看不见”的历史边界。这种努力显然和他的“保皇主义”理念及对往昔的浪漫情怀密不可分。这样,保守的立场却成为阿利埃斯发动“学术革命”的动力。

在宗教方面,阿利埃斯同样坚持“保守”立场。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神圣是尘俗的需要,宗教的“关键”是慰藉日常生活的痛苦。和他史学实践的取向一致,他认为天主教既存在于广博的神学教义中,又可在共同实践和大众信仰的习惯中发现。他批评二十世纪的天主教会已沦落为一个“政治组织”,所开展的宗教活动社交性甚于神圣性。由此,他亦批评七十年代兴起的大众宗教研究把太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教会政策、教士政治方面,而忽略了宗教实践和俗人的宗教情感。

如果说宗教的信仰是阿利埃斯个人信仰的神圣一面,那对家庭有爱、朋友有信则是他个人信仰的世俗一面。阿利埃斯认为友谊与家庭在传统社会曾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桥梁,友情和对家庭的责任是最值得宝爱的社会价值。然而,在二十世纪,随着“现代化”进程和城市化的发展,个人仅仅关注有限的私人空间,社会空间逐渐缩小,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社会的开放性。父母为儿童精心“安排”了“成”人的道路,把孩子送到学校,使个人需要(父母专注的爱、儿童个人的抱负)凌驾于社会义务之上,降低了个人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责任和能力。他甚至因此称当代家庭为“爱之牢狱”。

在阿利埃斯的历史想象中,“往昔”具有一种美学上的意义,这诞生自他的童年经验,也因此使他很早就注意到“儿童”的独特眼光。他一九五四年出版的《历史的节拍》一书就有一章题为《儿童发现历史》。在那里,他说:历史学家“对历史研究应该具有儿童般的诗性直觉”。此后,他更将此直接表述为:“若一个历史学家不能抵抗住那种屈服于现实世界的干枯的科学要求,他是不能达到儿童所体验的那种历史图景的。”也就是说,在阿利埃斯看来,一个好的历史学家本身就是一个“儿童”。只有“儿童”的目光,才能带我们回到“往昔”。

阿利埃斯的这些经历和思考,对于我们理解《儿童的世纪》一书,显然是不可忽视的线索。然而,如前所述,此书受到的最激烈的批评之一就是其中展示的进步主义的“现代心态”,这与阿利埃斯的“保守”立场似乎格格不入。我们如何理解这一点?如果我们仅仅认为,阿利埃斯是位严谨的学者,他在研究中,严格地遵守了学术“戒律”,即便史料中展示的世界和自己的信仰不同,那也只有放弃己见。这样的角度对于解释阿利埃斯其人其书的“矛盾”,仍是不够的。

其实,不管是简单地批评他过于“现代主义”,还是“反现代主义”,都是对《儿童的世纪》的误读或说偏见解释。这本书的描述发端于中世纪,结束于十九世纪。在这段时间,阿利埃斯确实展现了一个日渐“进步”的情感历程(但他同时并没有忽视另一面)。到了十九世纪,核心家庭初步形成,人和人之间的亲密情感模式广为传播,同时,古老传统的“社交性”家庭那些值得珍视的价值观也并未消散。新的家庭关系与情感体验植根于久远传统,往昔和现代水乳交融,这正是阿利埃斯理想中的一个世界。对于身处二十世纪,眼睁睁地看着人们陷入“爱之牢狱”、社会亦更“封闭”的阿利埃斯来讲,十九世纪仿佛是一个黄金时代。二十世纪并不比十九世纪更进步。这样看,阿利埃斯确实不是要宣扬“现代心态”,而是要对“进步教条”去魅。

只有当我们将《儿童的世纪》放入阿利埃斯本人的生命历程中,把它视作阿氏对其所生存的时代的反应,而不仅仅是一本“书”,我们才能理解一个“保守”的“保皇”人士,为何既被批评为“反现代主义”者,又写出了一本在另一些批评家眼中蕴含“极端进步心态”的著作来。

我们只能说,阿利埃斯心中有一个故乡。正如他的父母从海外殖民地返乡回到法国一样,经由《儿童的世纪》,他自己则从所在的二十世纪回到了理想的“往昔”,也经历了一场时间上的心灵还乡之旅。

(菲利普·阿利埃斯著,沈坚、朱晓罕译:《儿童的世纪:旧制度下的儿童与家庭生活》,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Patrick H. Hutton :Philippe Aries and the politics of French Cultural History,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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