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超越性语言

2013-04-29 21:12郑龙云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张岱年言说首诗

郑龙云

日本哲学家今道友信自二零零四年起连续六年,以耄耋之年在日本古都镰仓的佛寺高德院的书院讲学,后将讲学内容编为一册书,名为《今道友信:言说我的哲学——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以下简称《言说我的哲学》,引用只标注页码)。《言说我的哲学》出版两年之后,今道友信就离开了人世,因此这本书也成为他人生最后的主要著述之一。《言说我的哲学》融入了今道友信晚年所做的新思考,对其一生的理论学说做了提炼,该书开篇即谈艺术与诗,对东西方诗学多有涉猎,这种著述格局对于今道友信而言是自然之事,因为诗论属于他最重要的理论学说,而且今道友信还堪称诗人哲学家,著有多部诗作。

在《言说我的哲学》中,今道友信谈到他与张岱年的一次相遇。两位学者都不懂对方的口语,但今道友信能用汉字同张岱年笔谈。今道友信问张岱年红卫兵作乱时他在何处,张岱年回答那时他曾被下放,身边没有一册书,但他可以回顾记忆中的诗句并学其深意。今道友信对此极为感慨,他认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应反复回顾记忆中的诗,若能如此,“过去自我的记忆与现在的自我会相互照应”(87页);诗既是文学也是语言,语言因记忆才成为可能,我们都是从小记着母亲的话而成长起来的,大家都在心中种植下那种能自然记住的好的话语,因此,记住和领会诗歌,会让我们的人生更加丰富。

今道友信借与张岱年笔谈的话题想要说的是,诗对于我们的人生是多么的重要。在今道友信的诗论中,诗与人的现实生存、精神超越紧密相关,如果没有诗,那么人在世界存在中最高层面的东西就难以言说,他在《言说我的哲学》中引用《论语》来阐明自己的观点。孔子言“兴于诗”(《论语·泰伯》),今道友信认为这是对孔子的另一学说——“正名”说的超越,“正名”是逻辑性的定义,而只要是定义就存在界限,就不能言说神秘的最高存在,而“兴于诗”的重要性在于,“人的精神超越那样的定义而兴起。那么,通过什么超越呢?孔子说,人的精神通过诗超越定义的界限。的确,诗的感受性能够感知如天那样壮大的东西吧。如果能够领会诗,而且理解象征,那么就能够超越定义的界限”(188页)。在今道友信看来,正因为诗是这种超越性的语言,所以孔子才会对自己的儿子伯鱼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而对于这样的“无以言”的状态,孔子还对伯鱼说过另外一句话:“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孔子这句话对“无以言”比喻得很形象,他告诫儿子如果不学《诗经》中的《周南》、《召南》诗篇,那么就像一个人面墙而立,看不到前方也不能前行,今道友信说这就意味着受限于定义的界限,无法言说超越者。对于诗的超越性这个本质特征,今道友信将孔子诗论中的“兴”与“无邪”关联起来,他认为孔子所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中的“无邪”意味着思想面对界限没有倾斜,而是垂直性地兴起和超越。在今道友信对孔子诗论的阐发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理论所体现的鲜明的形而上学特征。

今道友信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认为在宗教与诗歌融合的境域中同样能够感受到那种使人精神兴起和超越的力量,诗的力量甚至能让身陷困境的人战胜困苦和摆脱危机,就像《旧约全书》诗篇中记述的公元前十世纪犹太大卫王的一个事迹。今道友信在《言说我的哲学》中将这个事迹转述为:大卫王曾经遭到兵变而深夜出逃,当他逃至一个山洞时才发觉仓皇中竟把竖琴当作宝剑带来,这就像地震时人们会在惊慌失措逃离之际拿错东西一样,身处危机的英雄也同样会如此。大卫王看着琴心想,如果被叛兵追到必死无疑,倒不如趁活着的时候弹弹琴。在弹的过程中他又想,即使死也得像个王一样死,于是他就朗朗弹唱呼唤黎明的歌。对于这个情景,今道友信说:“大卫王也许是诗人吧,如果心中没有希望的话是不可能呼唤黎明的。”(19页)在咏唱过程中大卫王逐渐升起勇气,于是就走出洞穴外高声弹唱,搜寻而至的叛兵见大卫王如此风采不禁大为折服,最后竟高呼“大卫王万岁”而返回。在古时诗与歌是天然同体,因而今道友信将虽身处危机之中却能引吭高歌,并在歌声中精神昂扬勃发的大卫王称为诗人。

诗与艺术使人超越,这同时也意味着能够使人获得慰藉,今道友信早在大学时代的艺术慈善实践就已体现了这种蕴意。他就读东京帝国大学时正值日本面临“二战”战败之际,持有反战观点的今道友信认为当时所处的环境不允许表露反对战争的态度,但有一个地方却接纳了他,那就是由神父岩下壮一任院长的教会麻风病院,今道友信与两三个同学一同探望该院,为患者演剧或读诗,使患者深为感动。人面临危险或身患疾病,都属生存的临界状态,无论是大卫王还是麻风病患者,都是处于临界状态的人,但他们又都在诗与艺术中获得某种超越和慰藉,这说明艺术对人的精神还具有救渡作用。作为东方学者,今道友信对中日两国古代美学做过比较深入的研究,两国的古诗也常在他的著述中被引用,而《言说我的哲学》所引用的我国唐代诗人项斯的诗《赠日东病僧》,就让人的临界状态呈现在艺术的世界中,这种呈现也即是艺术对临界状态所给予的一种救渡。

云水绝归路,来时风送船。

不言身后事,犹坐病中禅。

深壁藏灯影,空窗出艾烟。

已无乡土信,起塔寺门前。

这首诗展现的是一种孤绝的、离我们的日常生活非常遥远的场景,作为寻常人的我们当然与病僧苦行的生存方式和状态没有什么关系,但这首诗营造的艺术氛围还是能让我们有所感悟和思考。对此,今道友信说:“反复读这首诗的话,即使我们没有那样地过宗教的生活,但病僧所拥有的静谧中的严峻、孤寂却传达而来。灯影表现了亡故的哪一个人的魂灵吗,那是母亲吗,等等,使人想到很多。能产生这样优秀的诗,是因为宗教的善行。”(32—33页)宗教的善行产生了优秀的诗,而没有诗的艺术创造,我们也的确很难领略人在那种环境中寻求救渡与超越的状态,如果我们在读诗的过程中有所思有所悟,那也就是在诗歌艺术中得到了某种净化。

说到净化,就会想到古希腊悲剧,其实古希腊悲剧在当时就是诗,今道友信对此还做过考察,在这里就不赘述。我们要关注的是,今道友信在说“希腊悲剧,与伦理有非常深的关系”(39页)时所意指的、遥远古代的诗歌所蕴含的东西对现代人生存的揭示性,这也就是说,诗的艺术具有穿越千古的力量。我们在今天诵读古诗时还会被感染和熏陶,就不能不说是诗的力量在我们心中的体现,而这即是今道友信所说的诗的照应,当然,只有好的作品或是杰作才能引发这种照应。今道友信在被称为“日本《诗经》”的《万叶集》中选取一段诗,将其翻译成现代文为:“对伊人的思念充溢胸间,终日心神不定无所事事,唯有走出自家,去看一看伊人的家门。”(128页)今道友信认为这首诗可能是有身份差距的男女相爱的赠答诗,但让他惊异的是,这首诗仿佛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今道友信说,他上中学二年级时路遇一位少女,在他心目中这位少女是那么美丽圣洁,就不由得悄悄尾随她归家,却又不敢上前打招呼,于是每当在傍晚散步时他就去看一看少女家的门,如果楼上的灯亮着,就在心里想象那少女是不是在学习呢。这是一段美妙的往事,今道友信讲自己的这个故事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但在古诗的诵读中,往事清晰浮现,其情真切感人,在这样的诗的照应中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内心都可获得一种净化。

今道友信谈诗,蕴含着他对美、宗教、伦理、人生等问题的思考,我们听他谈诗,也就会对他学说的精神品格有一定的了解,而他谈到的诗能够使人的精神兴起、超越,获得慰藉、救渡和净化等意蕴,也的确关联着我们的现实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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