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新解 (上)

2013-04-29 08:02
今日中国·中文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贤明许先生劳力

“断章取义”是一个极具贬义的成语。意思是说只断取文章的一段话或一句话,以达到歪曲文章原意的目的。这是一种十分恶劣的学风,并常成为一种卑鄙害人的手段。孟子便是遭遇“断章取义”迫害的千古第一人。他的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竟被曲解成了为封建帝王制造专制统治的理论依据。于是,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文革”中,遭到了亿万人民的“批倒批臭”,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俗话说:“祸从口出。”孟子惹的这个“祸”,起因于2000多年前的一场辩论。孟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是在一次和农家辩论中讲出来的。更让后世批判者抓住把柄的是,孟子还将这次辩论整理成文字,洋洋洒洒1000多字,全部收入了《孟子·滕文公》中。

殊不知,这的确是一桩断章取义的千古冤案!

农家,是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的一家。他们以研究上古时代的炎帝神农氏为己任,强调农业对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并身体力行地推动农耕生产。与孟子同时代的农家代表人物叫许行。两千多年前的那场辩论便是由他而引起。

根据《孟子·滕文公》记载,有一年,许行带着他的学生从楚国来到滕国,登门求见滕文公,说:“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说您施行仁政,很愿意得到一个住处而成为您的臣民。”滕文公给了许行一个住处。许行就和他的几十位学生,穿着粗麻编织的衣裳,靠编草鞋、织席子开始在滕国谋生、讲学,传播他的农家观点。

不久,宋国著名儒家学者陈良去世。他的学生陈相带着弟弟陈辛背着农具等各种生活用品,从宋国也来到滕国谋生。陈相见到滕文公说:“听说您推行尧、舜、禹一样的圣人仁政,那么,您也算得圣人了。我们很希望成为圣人的臣民。”滕文公接纳了陈相兄弟。陈相很快结识了许行,对许行的农家学说发生极大兴趣。于是抛弃了原来的儒学,开始全身心地向许行学习农学。

有一天,陈相拜访正在滕国游学的孟子,向孟子谈起了许行常对他们说的话:“滕国的国君滕文公的确称得上是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不完全懂得做贤明君主的道理。贤明的君主应该与老百姓一起种地得到粮食,还要自己早晚做饭,同时再兼行治理国家才对。而现在滕国又有粮仓又有钱库,那就是用损害老百姓利益来奉养自己,这怎么能算贤明的君主呢?”

陈相讲得津津乐道,对老师许行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一点也没觉察出,许行的话中包含着极为偏执的观点。

以儒家对治国的深刻理解,孟子一下子就听出许行的话十分偏执,而陈相却十分浅薄地赞赏许行这种说法。孟子当然要和陈相辩论了,以免农家谬论流传。但孟子没有直接批驳许行的偏执,而是顺着陈相转述的话不断提问,以使浅薄的陈相明白许行的偏执。

孟子问:“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种庄稼然后才吃饭吗?”

陈相说:“是这样的。”

孟子又问:“许先生一定自己织出布来然后才穿衣服吗?”

陈相说:“不是的,许先生穿粗麻编织的衣服。”

孟子接着问:“许先生戴帽子吗?”

陈相说:“戴帽子。”

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呢?”

陈相说:“戴白色的粗綢帽子。”

孟子追问:“是他自己织出来的白绸子吗?”

陈相说:“不,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继续追问:“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陈相说:“那样就会妨碍耕地种庄稼。”

到这里,孟子已让陈相自己说出来织布和种庄稼是不能兼职的。孟子接着又问:“许先生用陶制的瓦罐煮饭、铁制的农具种地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追问:“这些器具是许先生自己制做的吗?”

陈相说:“不是,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继续追问:“农民用粮食换取陶器-、铁器,并没有损害陶工、铁匠;陶工、铁匠用自己制造的器具来换粮食,难道能说是损害农民了吗?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烧陶炼铁供自己使用呢?为什么这么忙忙碌碌地跟各种工匠去交换呢?而且许先生为什么还如此不厌其烦呢?”

孟子一连串的追问,让陈相无言以对,只得说:“各种工匠干的活,本来就不可能在种地的同时又去兼着做。”

这正是孟子要的答案。孟子反问道:“那么,难道治理国家的事情就能在种地的同时兼着做吗?”

紧接着,孟子说出了招致千古冤案的那句结论性的话。

孟子这段结论性的话,是把上面的辩论升华到哲理高度,从本质上告诉陈相:我们辩论的本质是社会分工问题,是全天下必须遵循的普遍法则。

孟子的原话是这样的:“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音:sì)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译成白话就是:“(天下的事情),有王公、贵族要做的事,也有老百姓要做的事。(这里有必要对“大人”和“小人”的解释作一个说明:在春秋战国时代,通常称诸侯王公、大夫、贵族为“大人”,而侍奉他们的随从、佣人称为“小人”,也泛指下层百姓;与我们今天称那些思想阴暗、卑劣自私的人为“小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就一个人的生活而言,各种工匠的制品都不能缺少。如果必须自己制作之后才去使用,这简直是驱使天下的人疲于奔命。因此可以这样概括起来说:全天下有的人劳动心力,有的人劳动体力;劳动心力的人管理人,劳动体力的人被人管理;被人管理的人养活人,管理人的人被别人养活。这是普天下通行的法则。”

至此,孟子有理有据地批驳了农家许行的偏执观点,提出了儒家的科学观点:人类的社会活动必须有分工。而农家对这样一个天下通行的法则都不懂。同时,孟子在这里从哲理的高度将社会主要分工概括为“或劳心,或劳力”,即社会主要分工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并且将这两种劳动之间的相互关系,阐释得淋漓尽致。

在这场辩论中,孟子为了说服陈相,紧接着又用陈相也认可的圣人—尧、舜、禹的事迹,来说明农家的谬误和社会分工的深层含义。

尧、舜、禹都是远古时代为天下百姓操劳的帝王。春秋战国时代的人们,无不把他们当作圣人尊崇。孟子告诉陈相:尧帝看到天下洪荒遍野,猛兽横行,忧虑天下百姓生活不定,便精心选拔了舜来治理天下,并最终把帝位禅让给舜。作为管理天下的帝王,能为天下百姓找到贤才,是多么伟大的仁德,难道还要因为尧没有亲自种地而要贬低他的圣德吗?

孟子又告诉陈相:舜为治理天下日夜操劳,派伯益掌管山林降伏猛兽,派禹疏通九河治理洪水,派后稷(音:jì)指导百姓耕地种粮,派契(音:xiè)教化百姓知人伦讲礼义。舜将天下管理得清明祥和,难道还要因为舜没有亲自种粮做饭而要否定他的圣德吗?

孟子还告诉陈相:后来接替舜为帝王的禹,在带领百姓治理洪水时,疏河道,凿山川,一连八年风餐露宿,四处奔走,三次经过自己家门都没空进去,哪里还有空亲自种粮食呢?大禹治服洪水,才使我们子孙能在中原大地上得以生息,难道还要因为大禹也没有亲自种粮而否定他的圣德吗?

学识渊博的孟子用举世公认的三位圣王的事迹,雄辩地批驳了农家“不亲自种粮就不是贤明君主”的谬误,把管理天下的人(即“劳心者”)与被管理的人(即“劳力者”)的分工与作用,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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