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赞祯
谨献给在国有粮食部门工作过的同行!
第一章
洪晓文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将办公桌上一叠粮食统计月报表翻到背面,拿着铅笔在上面涂鸦起来。多少年来,粮食局机关同事之间面和心不合的人际关系让他养成了铅笔乱画的习惯。洪晓文并不懂美术,也谈不上爱好,画出来的物品形状,大多只有他自己能区别,别人无法理解。比如他画的一朵花,别人看就是一朵云,画一匹马,很像是一条狗,诸如此类。他的铅笔画主要是思想受刺激、感触十分深刻时的记录,也是心灵减压的一种方法。洪晓文首先画了一座土圆仓,仓顶挤满了人,仓体的四周门啊窗啊还攀挂着不少人,就像电视里播放的印度人挤人的破火车:仓顶中间站着一位伟岸的穿着制服的领导,这人双手舞动,指挥着土圆仓四周的人们唱着颂歌;然后他画了一头骆驼,在土圆仓底部添上二个不圆的轱辘,用两根绷直的绳索让骆驼拉着土圆仓前行,骆驼的身体吃力前倾……画到此,洪晓文摇摇头,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苦笑。他伸了一个懒腰,头靠椅背,双脚搁在办公桌上,陷入思考中。十几分钟后,只见他眼睛一亮,重新端正身子,在伟岸的人身上写下“毛云飞”三个字,在骆驼身上写下“中国纳税人”;铅笔下,僵直的拖绳绷断,骆驼累得趴在地面,屁股头放出一个蘑菇云一样大的臭屁。臭屁的冲击力,与戛然而止所产生的惯性,使土圆仓上的人一个个开始往下栽……
洪晓文供职的红城县粮食局,刚才召开了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会上宣布了上报县财政局发工资的18人名单。洪晓文不在其列,他被分流到粮食局下属的企业——粮食收储公司,这出乎了单位大多数人的意料。洪晓文在粮食局主办统计的岗位上已有16年。他有文凭,有职称,是干部身份,按照前些年省市县政府关于粮食行政机关改革的规定。主办统计是指定的行政岗位之一,是省粮食厅文件明确指定的,按照“编随事转,人随编走”的定编原则。洪晓文也应该是红城县粮食局在岗在编的行政工作人员。
但是,无人执行的政策只能是一张薄纸。一脬热尿就会将它无情击穿。在马副局长公布完名单的那一刻,洪晓文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觉得自己被分流非常滑稽,领导就像小朋友做过家家的游戏。马副局长接着宣布精简调派到收储公司的人员任职名单,当听到自己被任命为收储公司计划统计科科长时,热血开始往头上涌,心跳砰砰加快,一种被玩弄的怒火在心底窜起。十年前组织请他去枫林粮管所当救火的所长,法人代表,有财权有基建项目,被他一口拒绝;就因为偏爱机关不紧不慢、无风险亦无诱惑的统计工作,也是为了逃避风声很紧、变幻无常的粮食改革大潮对自己铁饭碗带来的风险。今天,他长期珍藏在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行政编制。被领导们扔流浪汉头上的破草帽一样,盖到了别人头上。下一步,自己面临的便是身份置换,买断工龄,减低工资,重聘上岗。想到此,他用少有的敌视目光。逐个审视坐在主席台上的九位局领导班子成员,心里骂道:一个个都是混吃朝粮的小丑,跟抗日电影中的那种汉奸——不,是党奸——没什么两样。他突然想到“党奸”这个全新的名称,一群混进党内对上级政策置若罔闻,专门攫取个人私利的党奸。
洪晓文认为自己从土圆仓顶跌落下来,就是一把手毛局长推搡的结果。在决定人事的会议上。一把手预先会端出一个盘子。盘里装有人员的去向与依据,所有的决定基本定于这个盘子。其他参加会议的领导,只会围绕这个盘子搓啊拈啊调啊,若想为自己人说话。还得瞧准一把手的脸色寻找机会。即使有人说出个不同意见,一把手轻描淡写哼一句“以后再说吧”,其他人便捻着鼻子、大气不出。谁会为普通的下级主持公道去得罪一把手,落得影响班子团结的名声?
洪晓文显然不在毛局长的盘子中,
毛局长没有参加职工大会,他开完总支会,说有紧急公务赶去省城了。其实,他是在规避人员大幅变动有可能产生的剧烈矛盾,是跳出漩涡隔岸听潮的权谋。洪晓文记得他多年前也有一次类似的紧急公务。洪晓文与毛局长共事十几年,对此领导他一直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深知自己缺乏迎逢领导的能力,距离太近被怀疑与冷漠的可能性远大于被信赖的可能性。
另外,洪晓文是上一任老局长调他进局机关的,比毛局长先到粮食局工作。那时候,能调进机关的人,都是全系统在基层工作的出类拔萃者。他深切地知道,当年选拔他进机关,是因为他写了封密信,大胆地揭发了油脂保管员老黄盗油的行为。老局长说他爱憎分明、立场坚定,是块担当的料。为此老黄因为几十斤茶油,被判了二年徒刑,开除回家。后来,当各个粮管所每年将正常溢余的出仓谷改为损耗上报,当做福利私分粮款的时候,当各位法人代表大肆报销假发票捞钱进兜的时候,当粮食财会报表、统计报表的数字可以虚增虚减的时候,洪晓文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检举揭发对老黄的伤害是否正当与必要。一次在县汽车站碰见胡子拉碴的老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无颜面对这位昔日的同事。毛局长在红城县粮食系统呼风唤雨十几年,随着基层企业破产,职工下岗分流,费用越来越少,矛盾逐渐增多,以前全县最红的局长,现在也只能疲于应付。粮食部门大改革没出大乱。足见毛局长审时度势,把握大局的能力。
洪晓文与领导相处的原则。观点很明确,既不得罪也不巴结,工作上是上下级,人格上是平等的,他不稀罕得到分外的好处,也不舍弃正当的报酬,工作服从领导,前提是不承担违法违规的责任,否则,拒不执行。大概在1993年底,那时分管业务的副局长找到他,年终决算统计报表要虚增早稻收购及销售600万斤,套取的粮食补贴款早已被局里用完,农发行那边违规放贷才下得了台,并已经市粮食局领导同意。洪晓文对副局长说,这不是假购假销吗?副局长说,全国粮食部门都一样,国家财政每年粮食补贴400亿哪去了?不管白猫黑猫能弄到钱才是本事,不做假账,我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洪晓文说,报假账主要责任在我,统计法白纸黑字载明了的,我承担不了法律责任。要不你领导写个字据,啥时我被隔离审查,好有个交待。副局长听他这一席话,眼光在他脸上横扫竖扫,仿佛要从他脑袋里找出那根断了的筋来。副局长将此事汇报给毛局长,毛局长亲自找他,对他说,你那统计报表主管是我,签我的名盖我的章,你不过是个制表人而已,你怕什么呢?洪晓文说,那不一样,统计法有这一条,再说我心里承受不起。毛局长十分从容地笑着,有着那么一点难以察觉的鄙视,他很大度地说,好,我写张字据给你。你是个对工作很负责任的人,好好工作吧,晓文。很信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之后副局长送来了毛局长亲笔写下的字据:洪晓文同志制作的粮食统计报表,所有责任由我毛云飞承担。有朋友知道这事后,指责他这是给自己找麻烦,是小聪明。洪晓文回答说,你不懂,有领导的字,我心里就顺,没这张字,我内心难以安宁,过日子我首求心安气顺。
真正可能得罪毛局长的,是1996年底民主鉴定会。局机关支部党员开会,给毛局长做年终鉴定,大伙儿像孝敬老佛爷样赞颂他。办公室桂主任说咱们大伙真是好福气,遇上了毛局长这样一代明君。财会股牛股长说,毛局长个人从不搞特殊,机关每年分物品,他从不多要一斤一两,他很关心普通职工的生活,大家比比,算算,毛局长每年发给大家奖金比以前的局长翻了多少倍?春节发给的物什,用小车帮你送回家。食堂结巴管理员从大集体调到局里,更是千恩万谢。他结结巴巴接着牛股长的话说,大前年过年我把局里分的半片猪肉扛回家,我九十多岁的奶奶乐得要死,她问我,你们毛局长不是毛主席的家人吧,姓毛的度量都很大,你爷爷苏区跟毛主席造反,在富田杀了一家大地主,毛主席也命令你爷爷扛回来半头猪呢。大伙哄地笑了起来。毛局长也笑了,满面红光,待后面的人发言时,他不停地提醒大家,多提意见,多提缺点,态度十分谦恭诚恳。洪晓文当时很感动,认为不提点有价值的意见过意不去,同事间怎么可以一味虚伪奉承呢。于是他站起来发言说,我给您提两点意见吧。第一点,请您往后对做错了事的同志。不要再骂他们狗东西,虽然你没骂我,但我在旁边听着也很难受。第二点是,我们粮食局的家属楼,请毛局长补上房改这一课,中央有政策,对职工又实惠,为什么我们就不搞房改呢。洪晓文说完,原本活跃的气氛瞬间沉默了,毛局长的脸色开始黑下来。洪晓文当时并没发觉,他还在为自己发言的分量沾沾自喜……
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橐橐的脚步声。洪晓文赶紧在毛局长三字上连打了几个叉,任谁也认不出来了。他不想让人察觉他现在的情绪。艾萍风一样进到办公室,笑盈盈走到洪晓文旁边,将一份红城县粮食局文件铺在洪晓文面前的办公桌上,说,洪科长,懂业务真好,具体工作少不了,你分到公司继续做你的业务骨干。其实我也想到公司去,可领导说我不懂业务,没在基层粮管所干过。艾萍刚刚被任命为局办公室的副主任,洪晓文不相信艾萍会不想留在局里。他哈哈一笑说,歌唱家,你年纪不大智慧大,收储公司以后待遇一定比局里高,你知道粮食局的所有费用,都是在公司出账。我可以断定,这个国家,可以不要粮食局。但绝对不能没有粮食收储企业。艾萍说,那是那是,统计师分析就是高人一筹。我也这么想,就是表达不出来。看来,毛局长确实很重视你们这些业务骨干。洪晓文说,你接触毛局的机会多,请你转达我谢谢他的提拔,虽说收储公司是股级的单位,我这个计划统计科科长与你这个办公室副主任比,还是差那么一截,可毕竟给了我一个“长”啊。往后,我愿意紧跟着你的脚步往上走,死也不信,咱俩就不能搞个科级干部县级干部干干。艾萍咯咯笑起来说,我算什么呀,说是正股级副主任,其实什么也不懂,万金油一盒,可有可无。洪晓文听到艾萍郑重其事道出正股级三字,长期对她的轻蔑又要溜出嘴了,他说,艾大主任会唱歌会跳舞,会陪领导会喝酒,那次你两斤章贡酒放倒市局刘局长,为局里赚了一部桑塔纳,哪里不需要你这种人才啊。艾萍听了脸色略有泛红,眨了眨眼说。我还要去送文件,下次我俩再互捧吧。洪晓文对匆匆转身离去的艾萍说,我可没抱你啊。
艾萍的到来扰乱了洪晓文构图的思路,也没了兴趣。他起身关窗,锁抽屉,锁门,从走廊经过时,其它几个办公室的人叽叽喳喳在议论什么,洪晓文目不旁视,径直下楼,出门。走到大街上,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去干什么,回头望气势宏大的粮食大厦,这幢九十年代红城县的标志性建筑,还有这条当初县城最宽阔的粮食一条街,曾经在红城县的建筑史上开创了诸多的第一。速度,高度,面积,电梯等等。他想起乔迁的那一天,省厅厅长,市局正副局长,全省几十个姓粮的兄弟单位的领导,送来红包,送来牌匾,县委县政府正副职,市县电视台记者,悉数到场祝贺。毛局长派人购了两车烟花爆竹,让局里全体人员,晚上陪嘉宾在楼顶葡萄架下,一边品法国红酒,一边欣赏灿烂的烟花……现在粮食一条街上所有姓粮的企业,粮贸公司、粮食购销公司、饲料公司、粮油工业公司、粮食车队等等,经法院宣判全部破产,办公楼顶骄傲耸立的“无粮不稳”四个大字。不知啥时被二医院“无痛人流”的广告替代。
第二章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毛哥到桥头……”局办公室桂主任一脸轻松,在办公楼内大声唱他的改词歌曲,接着有人续唱:“毛哥去了南昌城,阿弟就去筑长城,哦……哦……”毛局长离开红城,属下平日上班紧绷的神经,自然就会放松下来。胆小的,上班时逛逛街,买买菜;胆大的就会去搓搓牌,醉醉酒。甚至跑到邻县去交际交际。这样的日子,一个月也难逢一次。桂主任邀了几个人,去只剩下一个看守经理的粮油工业公司,过一天麻将瘾。二把手马局长利用难得的签单机会,召集了一桌外系统的哥们,到郊外苏维埃山庄加深友情去了。
洪晓文上班姗姗来迟,快上午十点了才到。他以前少有迟到,即使迟到也会先给同事打招呼。昨天局里宣布行政人员的名单后,以前的爱岗敬业成了对自己的一种嘲讽。昨夜无眠,他在苦苦寻觅扳回吃财政饭的可能性,从自己弱势的社会关系看,这不可能:从要改变一级组织木已成舟的决定看,也不可能;从毛局长在部下面前说一不二的作风看,更不可能。但是,即使不能列为行政编,难道就不可以有其它的选择吗?昂首挺立被人处决与可怜乞求亦被处决,那是人生的两种精神境界。割断了脖颈的鸭子最后的挣扎,是为了证明生命存在的顽强!挣扎,是洪晓文目前唯一选择,而且挣扎掉悲剧结局。他决定去找朱不同沟通沟通。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朱不同与洪晓文境况比较类似,他在储运股任了十几年的粮食防化员,身负全县粮食储藏安全重任,按现在新机构的岗位设置,他应该是行业管理股的主要成员,粮食质量安全,仓储设施和粮食工业报表、档案,都在他手中运作。
朱不同的办公室在四楼第二间,门框上仍钉着过时了的“综合业务股”的塑料牌。若按文件,这几年县级粮食局内设机构的名称走马灯样换,比如储运股四易其名,综合业务股、收储业务股到现在的法定名行业管理股。改来改去,不少人都说不上自己股室准确的名称。局办公室也省事,股室名牌没去换置,连公章也没变换,山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还真的没什么大碍。
刚走到门口。里边的朱不同看见他马上就嚷起来,洪估计师,你什么态度,十点才来上班啊?我去你办公室两次了。来来来快坐下,我们正在通报红城县最新腐败案,请你这位估计大师估计估计结局。朱不同为洪晓文的到来甚是兴奋,他一向戏称洪晓文为估计师,来源“统计统计主要靠估计”一说。洪晓文也用朱不同的工作戏称他为“朱四无”。因为“四无粮仓”是朱不同工作的主要目标。当然,朱四无与仓四无的内容不一样,不是“无虫、无霉、无鼠雀、无事故”,朱四无的内容由洪晓文随意调配,有时叫无组织,有时叫无道德、无遮拦等等。两人常年挖苦取笑,不仅无隔阂,反而越闹越亲近。
办公室里除朱不同外,还有二人,一个是该股股长老佘,佘股长肥头大耳,一脸福相,头顶秃得一干二净,只有一绺细细的黑发刻意摆在边沿上,洪晓文朱不同背后称他为“几根发同志”。佘股长年纪大资格老,在粮食局风风光光几十年,所以他那一脸肥嘟嘟的肉,堆砌的都是满足的笑容。还一位是局里二号车的司机小谢,小谢就是一临时工,现在局领导自己都会开车,他反而坐班时间多了,没事就到各股室闲聊。洪晓文与佘股长小谢打过招呼。拉了椅子坐下,反讥朱不同说,四无同志今天目无领导,想替毛局长抓机关效能工作,先抓我迟到现行,再通报腐败案件。细细说来,我帮你估计估计,看四无先生还有啥出息。朱不同哈哈笑起来,说我们还是先请佘股长传达腐败案情,请大家鼓掌。朱不同洪晓文小谢一哄而起,小谢更是起劲,掌声哗哗响,弄得老佘肥脸上呈出好几分谦虚。老佘开始说了,我昨天听检察院的人说,我们县人大邓国庆副主任,上星期惨死在吉安市的家中,二奶家中啊。死得很惨,身上被砍了五十多刀。那姓赵的二奶与邓国庆好了八年,一直未婚,多次刮宫打孩子。邓国庆因为年纪大,明年换届要下台,决定一次给赵二奶五十万,人与房子不再续供,坚决断绝往来。朱不同插言,买断吊龄,五十万八年,邓国庆太小气。洪晓文接上说,吊龄太俗,可以叫包龄,包养的工龄。佘股长继续说,那女子千求万求,邓国庆毫无转意。二人同床的最后一晚,女子准备了一板十二粒促睡胶囊,两条红布带,两盒香飘飘奶茶。房事后,女子让邓国庆喝下掺有促睡胶囊的奶茶,待他酣睡后,用红布带将其手脚捆绑,然后闭着眼睛用菜刀一阵乱砍,将邓国庆杀死后,赵女子也就地上吊死亡。佘股长说完,抿了一口茶。朱不同马上补充说,最精彩的细节是,邓国庆被杀是裸体,赵二奶自杀也是裸体。悬念就来了,是情杀呢还是仇杀?是仇杀,那女子凭什么裸体殉情?她完全可以带上钱一走了之。估计师,你估计这案子还有什么奥妙?洪晓文说,我认识邓主任。你们呢?朱不同说,我也认识,他在财政局时打过交道。佘股长说,我就更认识了,“文革”前在一中读书,他比我高两届。洪晓文说,既然都认识,那我们先为邓主任默哀一分钟,再为赵二奶默哀一分钟。朱不同骂道,默你个头的神经病,赵二奶分钱给你啦?洪晓文继续一本正经说,朱无德同志,人要有点感情,赵二奶同志是“鸡大”二奶系的毕业生,你是她的校长,你难道不能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怀?你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学生,受你的指派,艰难地潜伏在邓主任身边八年,取得了这么大反腐败的成绩,就是给她一个烈女称号,也不过分吧。朱不同听到“鸡大”“校长”二词,马上省悟,忙说校长早移交给佘股长了。佘股长黑着脸问,什么乱七八糟的校长?朱不同说,新成立的秘密单位,副部级机构,鸡婆大学,您的校长,洪晓文是二奶系主任。主要为反贪局培养女侦查员,长期潜伏,单线联系。小谢嘿嘿嘿禁不住笑起来,对佘股长说,您当校长,我做你司机,二奶系毕业典礼时,您千万带上我啊,整天香车美女,过瘾咆。洪晓文对小谢说,你一表人才,还做什么司机?佘校长增办一个三奶系,你就做三奶系主任吧。三奶可是为佘校长这种副部级领导培养的啊。小谢说,我的天,余校长,超爽啊。三个人兴头上毫无忌惮开涮佘股长。佘股长脸上的肥肉开始往下坠,越拉越长。朱不同觑得清楚,偷偷朝洪晓文撇撇嘴,两人会心一笑,朱不同起身拉上小谢说,我们还是去街上走走吧,替调控股去市场调控调控。
洪晓文朱不同小谢三人刚出粮食局大门,一老太太迎着他们问,领导领导你好你好。请问你们粮食局的局长在里面上班吗?朱不同小谢仿佛没听见,径直前行,洪晓文停下脚步。老太太身材瘦小,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她穿一件老式大面襟蓝衫,衣服上所有的布扣子,全都严丝合缝地扣着,头上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纹路清晰。她左手提着一只白色的编织袋,显然是从某个乡村来到县城。洪晓文看到老人即想到在乡下的母亲,他赶忙笑问,老人家,你找我们局长有什么事吗?老太太说,有啊,我领了二十年的遗属补助突然间就停发了,要我领两千元一次性买断。我隔壁的老谢婆,也是粮食部门的遗属,她就不用买断。每月180照样领。我老头子比她老头子先参加革命工作,她老公1951年参加革命,我老公1950年参加革命。嗨,我就想问问局长这是什么政策……老人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朝街对面望去,一只铁皮易拉罐在路面上咣咣滚动。老太太返身就朝易拉罐奔了去,差点被一辆装满卵石的小四轮车撞着。满脸胡须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恶狠狠地骂她。老不死的,找棺材啊!老人家脸色吓得苍白,但稍一迟疑又赶紧穿过马路。拾起那只被人踩扁了的易拉罐。重新回到洪晓文跟前时,她羞赧一笑,似自言自语地说,铁壳三毛一只呢。说着掀开编织袋口,熟稔地将易拉罐扔进袋里。洪晓文看到袋子里躺着不少的塑料瓶、牛奶盒,他左手接过老人的编织袋,右手搀扶老人迈上台阶,走进粮食局大厅,老人千恩万谢地拒绝洪晓文扶她上楼,说,领导你去忙去忙,那两位同志在等你,别耽搁你们的工作。洪晓文只好对老人说。三楼有个李副局长,您去跟他反映反映。您老人家一定要注意车子,过马路要先看左边再看右边。
洪晓文赶上朱不同小谢后,三人沿着粮盛大道朝老城方向走。红城县老城解放前只有两横一竖,东街西街,横街背街,加上一竖的大街,小得可怜。改革开放后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粮食局赞助几百万,从横街往东北拉了这条粮盛大道。这几年,土地价格尚未飙升,县领导借鉴中东巴以和谈“土地换和平”政策,利用土地换城市建设。县城西边的新城区,水泥道就像灰色的地毯,一块一块方方正正地往西铺就而去。以粮盛大道为代表的老城,也就没什么变化。街两边稀稀拉拉几株树,有病似的杆瘦叶黄,两边楼房的外墙,灰扑扑的瓷砖跌落后留下的疮疤,随处可见。但是,从一家连着一家的商店里放出的音乐,与进进出出的顾客,还是显示出商业的繁荣。老城区就是主要商业区,发廊店,手机店,五金店,酒馆,茶屋,歌厅,超市,服装店,书摊,古玩摊,应有尽有。一些店门口,佯装跌价的广告牌,各有特色,有还债的,有跳楼的,还有骂姥姥的——姥姥瘫痪,回家呼唤,不计血本,十元起卖……
小谢跟着音乐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走在前面,洪晓文右手搭在朱不同肩上,嘴巴几乎贴着朱不同的耳朵,问他,你分到收储公司,好像挺开心。朱不同答,毛老大也只能如此分配,不开心能咋样?你呢,你怎么想?洪晓文在朱不同脸上抚摸一下,说,我想摸摸老虎屁股。朱不同有点诧异。他停下脚步,摆脱洪晓文搭在肩上的胳膊,盯着洪晓文问,摸谁?怎么摸?洪晓文略一迟疑,说,还没想好。朱不同继续问,你想跟老大翻脸?洪晓文狡黠一笑,说,拔他一根毛能怎样?朱不同说,不咋地。除非你不想吃粮食这碗饭了。整个中国,有谁跟一把手叫板不吃亏的!洪晓文说,不是我不想吃这碗饭,而是我们的饭碗被人夺了,被毛局长送人情了。按规定,收储公司必须全员聘用,你我离买断工龄、下岗返聘只有一步之遥。你知道公司现在返聘的几个粮管所长,工资只有六百元一月?朱不同沉默了,他陷入思考中。其实,在前段时间,他为能留在局机关,私下活动过,毛局长很明确向他许诺,待佘股长过几年退休后,保证将他从公司调回局里,接任行业管理股股长,顶余股长的行政编。朱不同不敢将这个绝密级的隐私向洪晓文透露。一切都在变化中。洪晓文面对的是现实,几近苛刻的现实。朱不同向往的是未来,近乎甜蜜的未来。见小谢回头在看他俩,朱不同匆匆结束了对话,对洪晓文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吧。然后搭着小谢的肩膀,与他一起唱着“好日子”前行。
走到铁锣巷子口,朱不同发现原来卖皮鞋的小店换了店牌。“激情性用品店”,朱不同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后,对洪晓文说,市场真奇妙,时髦得跟上,绝对独此一家,进去看看。还没待洪晓文表态,朱不同与小谢转身就进了店。店小,刚开张,有些商品陈设尚不到位。一位五十多岁的外地男人正在张罗,看起来是老板。朱不同很响亮地与老板打招呼,老板很是欢迎,说,你们是第一批进我店的顾客,需要什么,半送半卖。又说,进我这种店购物的人,一般文化层次都比较高,生活作风比较严谨。小谢说,老板这话说得好,听着舒服。朱不同站在女性用品专柜前,欣赏一架坐在玻璃柜中的仿真阳具,很夸张说,哇塞,大家伙!一炮可以打到伊拉克呢。店里其它用品并不吸引眼球,但商品的名称,不仅刺激,还有点震撼心灵!阴唇夹、贞操带、缩阴膏、双震乳夹……老板接下来从包装箱抱出一座女人的大屁股——1:1仿真人美臀,将它放在货柜上面说,你们看看这个极至美臀,颜色、形状非常逼真,虚拟肌肤,光滑细腻,屁股浑圆挺翘,极具质感。三人围着细看。眼睛都瞪得老大。朱不同用手轻抚了一下,惊叫道,吨,还有弹性吔!老板说,通上电,它还会娇喘呻吟。要一个吧?朱不同说,要钱吗?老板说,废话,但比讨老婆便宜!朱不同说,请你通上电给我们看看,它到底怎样娇喘呻吟?老板说,你们买一个,我就装上电池去,它会叫,真人发声;会出水,还会震荡。朱不同听得笑起来对小谢说,你买一个,送给李副局长,解决他离婚的孤独。小谢说,城西街小姐多的是,活的打一炮才八十元,李局长还会要这死屁股?真是的!老板听后也没生气,再次严正声明说,一定要作风正派的人,一定要忠于配偶的人才用得上他的商品。
第三章
第二个星期的周二上午,红城县粮食局及粮食收储公司全体职工又要开会。洪晓文进大会议室时与朱不同、艾萍相遇。朱不同对洪晓文说,局里200亩脐橙园今天要分给大家,不要钱的,你报名吗?洪晓文说,公款栽好的脐橙园分给我们?艾萍点头说,是真的。洪晓文说,肯定要啊,毛局长率领我们致富,四年后脐橙挂果后,我们都成庄园主了。艾萍说,不过个人还要投资,四年后脐橙才会出效益。一棵树,四年要四十元,一亩脐橙要两千元。说着一起走进会议室。洪晓文本想单独跟艾萍说一句话,看着人多没找着机会放弃了。会议室已到了很多人,收储公司下属的四个粮库的同志,八点半上班时间就准时到了,他们一年也难得到县里开一次会。主席台上,除了中间三个位子空着。其他六位副职领导都已就座。朱不同坐在了过道边,艾萍与其她女性坐在一起,洪晓文径直走到第一排正中坐下,掏出手机发给艾萍一条短信:要你一颗子弹用。尔后一直勾着头玩手机。
粮食局大会议室,就是以前的舞厅,当初室内的装潢很时尚,音效一流,包厢宽敞,曾经是县城风流人士夜聚狂欢之地。四个大功率的立式空调,早作废铁卖了,墙面酱色的平绒布面,积满了灰尘,轻手一弹,就有一阵白烟腾起,顶上的大小射灯,歪斜的垂着,很丧气;吊顶上的金属条、透光板,由于乳胶老化,铆钉脱落,有些已经斜拉下来。为了防止火灾,舞厅里暗线连接的电源都已切断。现在正是七月中旬,舞厅里有点闷热,办公室的人搬来了两架落地电扇,临时从门口拉了一条电源线插上。电扇哗啦啦转动起来,空气有了流动,扇着报纸的人才停下来。九点钟,毛局长在马副局长、李副局长陪同下,准时进入了会场。毛局长个子不高,脸庞黑红,头大脖子粗,头发剪成当下流行的平顶寸头,要不是肚皮偏大,乍一看就是驮粮的搬运工。毛局长三人落座后,舞厅静了下来。毛局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到省粮食厅的几天,是为了争取增加今年省储备粮的数量,王厅长已经口头答应今年给我们增添300万公斤早稻,这样我们每年就可以增添24万的省储粮费用收入。
会议正式开始,一切按部就班。主席台上,老大端威严,老二堆笑脸,老三老四念文件,其余领导磨笔尖。会议第一项,学习县委关于新农村建设的有关文件,李副局长读文件,县粮食局新农村建设点,上半年工作进度排在全县倒数第五名。上半年要求完成的“清路障”“粉白墙”两项任务,县委验收均不达标。文件上说,八月底还不达标的,将对领导班子成员罚款,主要领导做检查。毛局长问分管的工会主席具体情况。工会主席说,105国道边三幢房子是刘氏三兄弟的,他们母亲去年在医院做手术,造成医患纠纷,一直在上访。按规定粉墙他们该出一半的费用,我跟他们说,由我们全部负责贴上瓷砖,他们就是不答应,说他的房子不是做给领导看的,是自己住的。会场上响起了小声议论,毛局长说,这个人不知要讹我们多少钱。路边房屋粉白,市委张书记抓得很紧,据说是中央主要领导可能会来我们县视察,过几天,我跟你一起去找乡村领导,坚决摆平他。会议进入第二项,王副书记念省粮食厅做好夏粮入库、粮食轮换工作的文件,毛局长插话,各粮库职工均要与家乡所在地的粮贩子建立联系,收购粮食多的职工,会给予一定奖励。
会议最后由毛局长布置近期的工作。经理、股长、主任哗啦啦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毛局长说,我县粮食企业改制已经取得决定性的成果,百分之九十二的人置换了身份。“老人”“老粮”“老机制”都已基本上解决。原来全系统928个企业在岗职工,现在返聘上班的人员,只有48个。我们不再挂账了,企业不再亏损了,我们的骨头在自己长肉了。毛局长脸上有了很自豪的笑容,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用半个月时间,集中人员抓改制遗留问题,局机关所有人员,除去招商引资小组两个人,新农村建设两个人,办公室留一个值守人员,其他的人员,分片包干到人,下乡收缴欠款,找那些不肯买断工龄的人,争取他们签订合同。我们财务股牛股长统计了,下岗职工所欠公款一共有211万,有的所长,卖完了粮食,一分钱没上交。只打个欠条,算计着买断工龄后上腰包。我们要严正地告诉他们家属,粮食局会起诉他们的,挪用公款是会判刑的!还有,要抓好遗属生活补助买断的扫尾工作,办公室也把任务分到人头去完成。同志们,我们现在的财务状况很糟糕,每年为完成县委的任务,就要花费几十万,招商引资、新农村建设、脐橙基地等等,所以请大家一定要重视收缴欠款等工作。
毛局长又说,最后说个问题,局机关这次定编到人,实行三不政策:一不搬办公室,二是分到公司的同志,不减工资,三是各个人手头的工作不办移交。也就是说,除了编制定到人头,财政拨付的工资落到个人账户之外,其它一切不变……
这时,坐在第一排的洪晓文站了起来,接近一米八的个子杵在毛局长面前。他毫不客气打断毛局长的话,这不是猫拿耗子给狗吃吗?你这是什么政策!粮食局像艘船,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今天,不知有多少人更迭替换,他们上上下下都有各自的政策依据。这次领导们让我下船了,我这几天苦思冥想地寻找依据,想说服自己,但是我没找到,调控股的报表是我做,统计员还是我当,怎么粮食局就没我的位置了呢?今天借这个机会当着全体同事的面,我郑重地请台上的几位领导,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让我回到老家时,好向老母亲有个交代,别让老人家误以为儿子犯了大错误。洪晓文左手端着不锈钢保温茶杯,右手从左到右扫过台上的人,眼睛逼视着毛局长,继续说,我迫切地想知道,你们在决定谁留在局里,谁分到公司,用的是什么标准?什么原则?
洪晓文突然冒出的这段话,像一颗炸弹在一汪水面上炸响,水下的鱼儿都吓得伏在水底不敢动弹。全场鸦雀无声。多数人的眼球凝固在毛局长身上,他们都在下意识地担心,也不知是为毛局长还是为洪晓文,反正不少人感到惶惑,感到不安。朱不同被洪晓文的突然发作急出了一身汗。毛局长一旦火山爆发,不依不饶,洪晓文一定还会干出更蠢的事来。朱不同的屁股半离了座位,他随时准备冲到前排劝架。艾萍的嘴惊成了O型。吊板上那只一直龟缩不动的蜘蛛,重新开始编织捕食的丝网,它用有边最短的那只脚,将嘴里的粘丝粘在了左边的射灯上,然后一溜烟爬到右边金黄色的金属条下。原来的蜘蛛网上,立即就多出了一根透明的直线。
毛局长足有一二分钟的愕然发懵,他太阳穴边的一根筋,拉着左脸的肌肉在轻微抽动。洪晓文就站在自己面前,咫尺之内,他清楚地看见洪晓文眼睛里燃烧的火光,火光里既含有明显的仇怨,又还有足够的蔑视。他有点发怵,一瞬间不知所措。感觉就像一辆平稳疾驶的大巴车,突然被人猛打了一把方向,不可抗拒的离心力让车上的人,哗啦啦歪向一边。毛局长本应在第一时间制止洪晓文的话,或者接过他的话题,但是他没有反应过来,而其他副职领导又不便抢在毛局长前面插言。会场一时间沉闷了,给了洪晓文继续阐述的机会:我记得省粮食厅关于县级粮食局机构改革的文件中,文书、防化员统计员是被指定为局机关岗位的,为什么我们局就一部分执行一部分不执行呢?艾萍等同志可以留在机关,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留在机关?洪晓文开始咄咄逼人了。马副局长终于耐不住了,他鼻子哼了一声。很不屑地问洪晓文:照你的意思,我们总支会决定事情要向你汇报?这种要求太过分了吧。洪晓文是有备而来。不管软的硬的,反正他是豁出去要一个说法。他为什么一反常态坐了第一排,为什么手执钢杯与毛局长直面相对,那是准备毛局长大发雷霆骂他狗东西时,能够将保温杯准确向他砸去。当然,这不是洪晓文期待的结果,他期待的是领导能认真对待他的倾诉,认可他为保住行政编所作的合法的、正当的、公开的努力。即使不能挽回自己坐了十六年的行政岗位,也让大家知道我洪晓文心有不甘。洪晓文对马副局长的指责很不以为然,他反唇相讥道,什么是过分?别人把我的饭碗扔在大街上。你认为很正常,我问一句为什么,你倒认为过分。有人要我从这六楼的窗口跳下去你认为很正常。我问一句为什么要跳下去,你认为太过分?告诉你,我只想要一个理由,哪怕你们说,同志们,为了马局长安全,楼梯让他一个人走,大家都从窗口跳下去吧。说到此,会场上有了哄笑,朱不同的笑声尤其响亮。洪晓文更来了兴致,说,大家别笑,只要有人说出这个理由,大家跳我也跟着跳,绝不耍赖。对于你们领导,该奉承的,奉承过了,该将就的,也将就过了。论工作,我问心无愧。论政策,我当之无愧!洪晓文说完,重重地坐下。
毛局长终于回过神来,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他示意马副局长不要再说了。他说,这次定编洪晓文是受了委屈,这是我考虑欠周到造成的。今天我向洪晓文承诺,我会向县领导汇报,努力争取增加一个编制,解决洪晓文的问题。刚才洪晓文一席话直诉衷肠,这是对我毛云飞的信赖,也激发了我的思路。我们粮食局机关上班领工资的人员,定编前有38个人,以前的粮油总公司与粮食局。一直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多少年来公司的人就是局里的人,局里的人就是公司的人。现在机构改革了,编制到人了,上级不承认你这38个人,他们只给你18个编制。18个还要包括我们台上坐着的九个领导,也就是说我们股长以下的29个干部职工,只配有9个编制。说到此,毛局长转头问马副局长,没算错吧,是这样算吧?马副局长回答说,是这样算,其中还有个领导戴帽子指定到人头的……毛局长摆手制止了马副局长的话,他不同意把领导将编制戴帽子的事透出来。他说,9个编29个在岗,我了解了一下,上游县粮食局他们把行政编与财政发工资切割开来,一半人得到行政编。另外一半人得财政拨款的工资,也就是一根骨头让两个人去咬,这不是故意让兄弟相残。折磨人吗?现在他们双方都在上访。乍一想,这是上级给我这个局长的权力啊——错了!其实这是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29个人都是我的同事,关了门我们都是一家人。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这碗水我端不平。4个五十多岁快要退休的老股长,应该占编吧,我们两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只有放在行政岗位上培养,才能被县委考察提拔吧。我把行政编给牛股长,我就杀死了洪晓文,我若把行政编给洪晓文,我就必须杀死牛股长。我手里这把刀剁下去,就得死20个人,这是我无法改变的现实。说到此,毛局长喝了一口水。他有意缓解激动的情绪。客观说,为了多几个编制,他毛局长求过领导,骂过娘,他确实也有许多的委屈。尽管他的委屈是挥刀的委屈,而洪晓文们承受的是挨刀的委屈,疼痛大不一样。毛局长整理了一下思路,放慢语速继续说,话又得说回来,大县20个编制,普通县18个编制,是省政府硬性规定的。我们粮食局是县政府的组成部门,是一级组织,是一个单位,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改变上级硬性规定。一个岗位就像一把椅子,椅子是人坐的,人是坐椅子的。这椅子今天你坐,明天他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家想开点,别以为现在坐着的位置就属于自己。局长这个位子今天我毛云飞坐着,明天县委一纸文件别人要坐,我也得服从,个人服从组织,端了共产党的碗,就得服他管!这几句话是毛局长对付下级屡试不爽的武器,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但这次洪晓文不买账,他毫不犹豫地再次站起来,他觉得绝不能再闭着眼睛让毛局长忽悠过去。洪晓文这次有了笑容,不像刚才脸带杀气,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他说,毛局长,你这个椅子上换人的概念错了。毛局长宽厚地一笑,说,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概念错了?呵呵,那我们听听晓文的高见。洪晓文不需要毛局长那种政治涵养,他不客气地说,这次定编,其实就是搬椅子的问题。比如说,我们粮食局改革前38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岗位,每个人都坐着一把椅子,每个人都在椅子上干一份工作。现在上级规定,我们粮食局只能搁置18把椅子,其余的20把椅子搬出粮食局。三定方案的原则是:编随事转,人随编走。如果我这个统计员的工作,不在18个编制之内,那我也只能跟着椅子走出粮食局,我不可能从留下来的十八把椅子上,逮起个人来,占了他的岗位,让他跟我的椅子一起出去吧……
红城县粮食局的会议,第一次被搅得不欢而散。散会后,同事们都有意躲着洪晓文,好像他身上有传染病似的。艾萍回了他一条短信:你用我的子弹向我射击,酷毙啦!
第四章
洪晓文下午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觉,把这几天连续的失眠都补了回来。他在床上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刚过了五点。床边上一把鸿运扇在转,微微的风从脸上缓缓地滑向脚底。一个人在家不舍得开空调,身上有些许的燥热,裆中的小弟弟挺立着。他右手搓了下胸肌,一条汗泥黏在手上,他一个鹞子翻身下床,去卫生间冲了凉。
洪晓文住在红城县城粮食局最早建的宿舍楼,两间一厅一卫,只有四十平米,比现在的廉租房还差劲。室内的摆设很简单,一看就知仅是个温饱型的家庭,除了一台壁挂式空调算赶上时兴,其他的沙发、床、橱桌、电视,都还是洪晓文结婚时购置的。洪晓文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洪晓文的妻子叫糯米,也是在农村长大,勤劳、善良、美丽、贤惠,从不小心眼,乐呵呵每天干家务后,还去外面卖点苦力贴补家用。女儿正读高一,在红城一中住宿,本来现在已放了暑假,因为必须参加班主任办的补习班,下星期才会回家。
洪晓文与糯米的爱情具有戏剧性,用糯米妈妈的话说那是菩萨的安排。1988年8月9日上午,洪晓文在粮仓内司秤收粮。糯米为弟弟下学期去县城读书,挑了一石稻谷来粮管所兑粮食支拨证,她登上仓外二十一级石阶,又登上仓内十二级木阶,将稻谷倒进磅秤上的大谷斗,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洪晓文过秤开票。洪晓文熟练地换上25公斤的秤砣,右手食指轻拨着磅秤标尺上的油砣,标尺很快平衡了,63斤,请你看一下秤。洪晓文说完,起身让糯米读数。仓库内光线昏暗,一盏白炽灯像没洗净的黄梨悬在仓顶,散发昏黄的光,谷尘散落在仓内的各个角落,也散落在磅秤用黄铜制就的标尺上,糯米只好弯下腰来读表示重量的刻线。这时,站在她身旁的洪晓文闻到了一股新奇的香味,不是稻谷散发的、掺和着太阳辛辣的香味,像茉莉,又像桂花,其实她就是十八岁的糯米散发出的体香,只有很近距离才闻得见的芬芳。他侧过头向糯米看去,糯米领口下白皙皙的胸脯进入他的眼帘,乳房像玉兔蛰伏在她胸口。洪晓文呆住了,头脑一片混沌,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玉兔,抓了一把。糯米啊地惊叫一声,本能地向后退避,一脚踏空,从五米高的天桥上掉下去了。这时,仓门口一位正要进仓交公购粮的大嫂。听到了人掉下去的声音,慌忙向粮管所业务室拼命喊,李所长,李所长,跌伤人了,跌伤人了。洪晓文吓出了一身冷汗,用手狠狠揪了下自己的头发,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来不及细想,他对着仓底足有四米距离的谷堆跳了下去,连滚带爬来到糯米跟前。好在糯米是落在谷堆的中部,离仓底的沥青地面还有近两米,她是坐在谷堆斜面上滑到地面的。糯米惊魂不定坐在谷子中,脚上只剩下一只白色的旅游鞋,另一只被埋在了稻谷中;她下巴上的汗粘上了毛茸茸的谷尘,眼眶里噙着泪水;她没有哭,也没有埋怨,看得出,她在努力撑着。洪晓文几乎是跪在她面前,双手抓着她绵软的手,急切地问,摔伤了吗?摔伤了吗?我不是故意的。他紧张得语无伦次,糯米从洪晓文的双手上感觉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在此之前,他俩彼此并不认识,不知对方姓甚名谁。糯米以前只见过粮管所这个帅气的会计,没想到这位帅会计现在在她面前十分的狼狈,让她有些不忍。洪晓文又问道,哪儿痛吗?脖子?腰?糯米坚决地摇摇头。洪晓文长舒了一口气,缓过神来,用乞求的口气对糯米说,对不起呵……我不是有意的。李所长领着两个职工小跑进了仓库,对着糯米说,丫头啊丫头,两米宽的天桥,你怎么就会掉下来呢?洪晓文勾着头紧张地站在一边,糯米看了看他,对李所长说,我头一昏就掉下来了。李所长说,好在你命大,要是有个意外。我这个所长也当到头了。洪晓文,你打盆水给她洗脸,然后负责陪她去卫生院检查身体。
洪晓文领着糯米到了自己的房间。所谓房间也就是傍着仓库边墙搭起的一格披间,它主要的作用,就是粮食保管员守护粮仓的岗亭。洪晓文忙不迭地提了铁桶去厨房打来水,将毛巾香皂摆放好,还很细心地将热水瓶中的开水冲进铁桶里。此时他十分感激糯米对自己的宽恕,说严重点,真的可能保了他的饭碗。糯米见洪晓文一直沉浸在负疚中,反而先豁达起来。她主动从洪晓文手中接过瓷盅舀水到脸盆里,大大方方用毛巾洗脸、抹手臂、捋头发时还向洪晓文回眸一笑。洗脸后,糯米的美丽更充分展现出来,她眼睛明亮,脸颊微红,鼻子秀直,下巴庄重,两瓣嘴唇相交的线条。与舒展的柳眉上下呼应,组合成一副青春洋溢的笑脸。忐忑中的洪晓文不由地也看呆了。见糯米拧干毛巾挂起来,端起脸盆欲走向门外,才赶紧接过脸盆,将盆中的水泼向门外的梧桐树下。
洪晓文用他的永久载重单车,载着糯米去卫生院,但糯米执意不去,走到半途,就从单车上跳下来了。她说,我的笸箩还在你仓库里,支拨证也没办好。洪晓文说,你放心吧,明天我送到你家里去。糯米指着另一条路口说,那好,我从这条路回家,你现在送我回家。洪晓文看到她能矫健地从行驶中的单车上跳下来,也放心了,载着她,一路风似地往她家骑去。
到了糯米家。她爸妈都在,看到粮管所小洪会计到来,热情得不得了,一定要留他吃午饭。她爸让糯米帮助杀鸡,她妈就喊糯米的弟弟:糙米、糙米,快回来,去分店买瓶酒。糙米正趴在河边的树上掏鸟窝,问,谁来了?他妈说,管你的人。糙米说,是老师啊。他妈说,粮管所管米的小洪哥哥!糙米在树上嘟囔道:管米的人,管得了我?
管米的人最终被糯米管了。现在洪晓文一个人在家里,他冲完凉到客厅打开了电视,习惯性先找体育节目,CCTV五频道正播放兵乓球赛,世界冠军邓亚萍撅着屁股准备接对方的发球。对方把橘黄色的兵乓球,像拍南丰蜜桔样拍给邓亚萍——请尝一个:邓亚萍挡一板,把桔子送回去——谢谢;对方又把桔子挑过来——你别客气;邓亚萍凤眼怒睁一板再推辞——你别烦我了!对方又把桔子削过来——你就别假斯文了!邓亚萍怒不可遏跳起来猛抽一板——谁稀罕你的烂桔子!洪晓文一气之下把电视关了。什么国球?一个烂桔子推来挡去,脑残!能赢的叫国球,要命的足球就不能叫国球?最早的足球不是说蹴鞠吗?多少雄浑的、壮烈的体育赛事,都被乒乒乓乓的黄桔子掩盖了。央视台解说员真神,一挡一推一抽杀三个动作,他们就能絮絮叨叨地解说几个小时,几十年,还能保持一副无比激昂的腔调,真让他难以置信。
洪晓文挂通了妻子糯米的电话。糯米说还有两家客户等她送煤球,她要晚点回家。洪晓文说我过来帮你搬吧。糯米说,你放心,累不着。洪晓文刚挂机朱不同的电话就追了进来,他说,你到小凤店里来吃饭,我们等你。小凤是朱不同的老口(老情人),熟悉朱不同的人都知道。洪晓文问,还有谁?朱不同答。胡伟军、吴才平,他们都很佩服你。手机里传出吴才平的喊声:你打响了红城改编的第一枪。朱不同接着埋怨洪晓文说,开会之前怎么不跟我露点风?我今天下午跟毛老大闹翻了,我捶了他的桌子,质问他,粮食局是你家的粮食局吗?全局的人都支持我,说我骂得好,捶得好。你不怕他我更不怕他。朱不同声音很亢奋,在电话中慷慨陈词:毛云飞他买官卖官,他做假账骗补贴,他什么肮脏事我们不清楚!这次他要是不把行政编还给我们,我们就把他搞进号子里去。喂,你过来,电话里说不清楚。洪晓文说,我有事来不了。你怎么突然就跟毛云飞翻脸呢?朱不同答,先前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为了留在局里我是送了红包给他,我哥哥还请了省里的副厅长替我求情。我今天去找他,就是想请他在解决你的编制时,把我的问题也跟县领导要求,一并解决了。王八蛋他没听我说完,就说我是个捣蛋分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说我怎么不生气捶他的桌子。不是其他人拉开,我还想揍他呢。
洪晓文在心里琢磨几个人组织起来对抗领导是否靠谱。朱不同的行为是对毛局长的绝望,引子却是对洪晓文争得希望的嫉妒。他振臂一闹,既切断了洪晓文留给毛局长的退路,也几乎堵死了毛局长在会上留给洪晓文改编的机会。洪晓文现在才知道朱不同与毛局长早有交易,才知道朱不同这些天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应自己的意见。当然他无权指责他,毕竟是朋友,又同时是落水者。洪晓文对朱不同也赞扬了一番便挂断了电话。毛局长说朱不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还真被他说对了,朱不同还是个喜欢踩别人烂脚趾头的主。洪晓文与毛局长在会议上的争论,就像是二位拳击手比赛,毛局长被洪晓文击中一拳,踉跄倒地,这是毛局长能接受的打击,虽然这打击有点尴尬,但并不伤及尊严。而这时,观众席上的朱不同冲上擂台,揪住毛局长的脖子猛击他一拳,当着观众又骄傲地扬起拳头。洪晓文左思右想,总觉得朱不同的行为有点不地道。
洪晓文开始做饭。他为妻子炒了两个菜,其中一个就是糯米最爱吃的豆腐焖鱼,还熬了一锅清热解毒的黄豆海带汤。食谱上说,黄豆对女性身体大益,能促进雌性激素分泌,养颜。夜色率先降临屋内,妻子还没回家,洪晓文只好再次打开电视,耐心等待糯米一起吃饭。八点了,走廊上响起了糯米的脚步声,洪晓文赶紧打开房门迎接她。糯米进门后,从塑料袋拿出一条买给女儿的裤子,一件买给母亲的衣服让洪晓文看。洪晓文不看,说,我老婆买的东西肯定好,要看就看你的手,搬煤球更粗糙了没。糯米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将手搁在洪晓文手上,有点娇呻地说,不会的,再热的天,我也戴着手套,放心吧,皮肤是天生成的。洪晓文故意嚷起来,你看,你脖子上还有一点煤黑。糯米便扬起下巴让他看,说,不会吧。洪晓文趁势亲了下糯米。糯米说,一身汗昧。洪晓文说,我妈说你是香糯,品种难得。夫妻俩一同吃饭,一同看电视,在这期间洪晓文把自己在职工会上的表现,把朱不同几个人趁势而起,绘声绘色告诉了糯米。糯米一向都崇拜自己的老公,这回更是觉得老公是普通人之中的佼佼者,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天塌下来能当雨笠戴。糯米有点自豪地说,我老公就是一块烈酒饼。洪晓文说,好酒饼还要碰上好糯米。糯米说,你啊,撒到石头堆里,石头也会发酵。
第五章
粮食局下乡的任务。还是各股室按乡镇分片包干,统计股就二人,沈股长被抽调去县城市建设指挥部上班,股里的事基本上由洪晓文一人办。虽然这次他被排挤出局机关编制外,但他还是决定独自骑自己的摩托车下乡,完成这次任务。他认为,不管“催缴欠款”“解除劳动关系”,还是买断“遗属生活困难补助”都涉及到具体当事人的重大利益,将这些政策规定,及时通知到家属,义不容辞。
洪晓文在财会股领到了下乡用的各种资料,有“解除劳动关系协议”、“遗属困难补足协议”、“拍卖粮管所房地产的公告”、“催缴欠款的通知单”。这半个月大多数人要下乡,局机关大楼有些冷清。洪晓文从财务股出来,在走廊上碰见艾萍。艾萍叫住他,责怪说,职工会上,你干嘛用我做靶子呢?又不是我占了你的行政编。洪晓文答。我并非要把你拉下来,借你这颗子弹用,是因为毛局长他无法遮挡。对事不对人啊,多多理解。艾萍说,洪晓文,你们不要误解我,我从来都没有占编的想法,也不想被县委提拔。要是你不相信,我俩现在可以一起去找领导,把我的名字撤下来,把你的名字换上去。洪晓文看她这么认真,有些不相信,笑问,是真话?艾萍说,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太不相信人了。洪晓文又赔起了笑脸说,即使我相信你,名字也换不上去了。我到财政局了解,这次我们县是参加省直管县财政的试点县,才要求将财政直发工资人员的名单限时上报省财政厅。名字早报走了。财政局已经为你们在银行开好了个人工资户头。他们说,财政编不是发廊小姐,别人上了你还可以上。请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嫉妒谁,我反对的是领导不执行政策。艾萍说,那好,什么时候我请你一家子吃饭,你一解释,我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有人的末日就要来到……”楼梯口传来浑厚的男中音,一听就知道是朱不同,这两天上楼下楼他都哼这么几句。他对洪晓文说,这是宣言书,是播种机。机关里没列上编的明白人会跟着哼,占了编的糊涂人有时也会唱几句,当然唱的是原曲。洪晓文“四无四无”喊了两句。朱不同三两步蹿到四楼,立在洪晓文艾萍两人面前。艾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财务股。
朱不同拉着洪晓文进了他储运股的办公室。佘股长戴着老花眼镜正看报纸。望见他俩,禁不住好言相劝说,你们现在搞得有点像我读高中时的“文化大革命”。你们两个人是造反派,不搭嘴的是保守派,我们瞧热闹的都是逍遥派,毛局长当然是当权派了。今天没别人,你们也别嫌我嘴多,我要提醒你们,当年的造反派,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造反派的头头最后都被送进了监狱。人家手上有权力,你们是拧不过的。佘股长的说教让朱不同很不爽,他眉头紧皱,冲着佘股长没好气地说,都是你们几个老家伙牵出来的矛盾,五十大几的人了早点退休回家,这几个行政编不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佘股长听后有点气愤,你不能乱咬人啊,你这什么逻辑啊!洪晓文对佘股长的提醒也不以为然,他说,佘股长,我们也是出于爱护领导,督促他们全面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别因为机构改革犯了错误。这跟造反派是两码事。朱不同忙不迭点头称是,补充道,我们是按照中央的精神,高举反腐败的大旗,潇洒前行。
话不投机,佘股长提前走了。朱不同干脆将门关死。两人开始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朱不同昨晚开始秘密跟踪毛局,望远镜、照相机都搁在摩托车后箱内,他决心抓到毛局长嫖娼或者赌博的现场,一举将他制服从而挟持他。昨天在电话上邀洪晓文参加跟踪行动被拒绝,朱不同想弄清楚这是为什么。他说,我们只有以反腐败为抓手,掌握毛老大的私密证据,他才能拼了命去县里要财政拨款人员的名额,行政编搞不到,事业编也行啊。你为什么不积极参加呢?洪晓文回答说,我跟他还没翻脸,他在职工会上承诺了我,会向县里要一个编制。只要他没故意害我,我就不能不择手段。你要这么做,我不好反对,但是我要提醒你:一要保密,二要适可而止,即使得到铁的证据,也不可乱出手。朱不同说,证据是一定能搞到的,在他包租的宾馆就有一位诡秘的女人。小小县城到处都有我朱不同的亲朋好友,我都布置好了,发现目标,他们就会通知我。你说要是我们成功挟持了毛老大,会出现哪几种结果?洪晓文想了想说,最好的结果是县里给我们增加编制名额,但这不是毛老大能操控的。第二种结果,就是跟上游县一样一根骨头两个人咬,一部分人占编,一部分人占工资,留个尾巴让下届政府去解决。我们要是能占到编制,即使在企业领工资,也算小胜了。起码下一步不用买断工龄,返聘上岗了。第三种结果就是鱼死网破,毛老大下台,我们滚蛋,来个新的局长捡大便宜。你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朱不同听后略一思索,说我俩还要立个君子协定,要是毛老大采用拉你打我的手段,你可不能打铁佬不顾伙计,要做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洪晓文笑笑,安慰他说,那当然,放心吧。
艾萍开她的红色吉利车送洪晓文下乡。洪晓文为避嫌曾向艾萍提出邀朱不同陪他同行,艾萍说,那你还是骑你的破摩托车一个人去吧。洪晓文想,那么毒的太阳,有汽车一天就能把三个乡镇跑完,反正艾萍的私车烧的也是公家的汽油。两人上车后,洪晓文说了些半真半假的感激话,艾萍启动了车子,开了十几公里,快到第一个圩镇前,她将车停在了路边的树荫下。艾萍说,我一直想逮个机会跟你说说心里话,你愿意听吗?洪晓文觉得有点突兀,转过头惊异地看着艾萍。艾萍的脸红了些。眼睫毛扑闪扑闪地期待着他的回答。洪晓文想了想说,那得看你说什么,说别人的事还是自己的事?我可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艾萍说,说自己的事,从来也没有跟别人说过的事!洪晓文说,那就说说看吧。艾萍说,毛云飞正在说服他老婆离婚,想跟我结婚……洪晓文才听一句就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制止艾萍说,打住,请你别说了。艾萍身子在颤巍巍抖,显然她憋足了劲,才说出这一句话。洪晓文赶紧放缓口气说,你这种事,应该对你的父亲讲,对你的母亲讲。这是你的隐私,绝对绝对不能跟旁人说的。艾萍说,我爸是酒醉佬,每天跟酒最亲,我妈没文化,整天与一群笑贫不笑娼的人打麻将。我有话真的没人可以诉说。所有的人都只会哄骗我,想占我便宜。艾萍像受了委屈,眼里噙着的泪水快涌出来了,她忙将脸扭向一边。洪晓文见不得人落泪,尤其见不得女人落泪。他伸手打开了车门,真想即刻跳下车去,因为本能告诉他艾萍所说之事,注定是一场是非的开始。但是他没有,也许是因为弱女子悲伤的眼泪,也许是因为车外扑腾着的热浪,但更多的是他觉得不能逃避一个女孩子由衷的信任,不能亵渎真诚怠慢善良,哪怕这种信任与善良是受愚蠢与荒唐所驱使。洪晓文说,小艾你冷静一点,别忘了我现在是毛局长的对头,是争你行政编的对手。你太信任我是没道理的。到时候,你会后悔的,会恨我一辈子。洪晓文说着重新把车门关上,默默凝望着前方。不!从那天职工会后,我就认定你是我们单位唯一真正的男人。艾萍坚定地说,其他人只拥有雄性的身体。而缺乏男人的气魄,他们只配给人搔痒。而我需要帮我镇痛的朋友。你做我哥吧,我很在乎你的信任,我需要一个听我倾诉帮我拿主意的人。洪晓文忍不住驳斥似地说,你以为做哥就容易吗?现在的社会除了做宠物容易,做什么都难。你还有什么话,慢慢说吧。艾萍说,前段时间毛云飞将我推荐给了县委涂书记,涂书记两次打电话邀我陪客人跳舞,我没去。毛云飞很生气,说涂书记有意要培养我为县委接待科科长……艾萍有意将话停下来。等洪晓文的反应,见洪晓文凝视前方一声不吭,她继续说道,毛云飞把我推荐给涂书记,是为他自己竞争县政协副主席公关。我气愤的是,既然打算与我结婚,为什么不把我当回事呢。洪晓文转过头盯着艾萍问,你恨毛云飞吗?艾萍垂下眼帘,躲开洪晓文咄咄逼人的目光,摇了摇头说,我那年三千元买了个招工指标,安排到粮食部门工作,全仗他一路关照,才有现在。洪晓文听后心里觉得,艾萍只长了一副身材一张脸,真的是没心没肺。又问,你现在最担心什么?艾萍答,我想摆脱他,又怕丢掉工作。洪晓文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我跟你也说几句掏心窝窝的话。我是个偏冷血的人,对许多人许多事,尤其是对你们女孩子说的话,总是半信半疑。我们之间没有信任的基础。对于毛云飞。你愿意做的事,你就该帮他,你不愿意做的事,他强求你,你就应该恨他。好了,想说的你都说了,不该听的,我也听了,放点音乐,往前走吧。你说我们是先去街上贴布告,还是先去李所长家送通知?艾萍一肚子话说了出来,很满足地笑了。她说,一切听你的,先去李所长家也行。随即放响音乐,歌曲是最近流行的李巍然创作的《真爱假爱》:
你假的爱我,我却真的爱你
伤心的泪水,滴进空荡荡的酒瓶
洪晓文对李所长影响最深刻的,就是刚分配到柏村粮管所上班的那年救火的事。一天晚上,粮管所附近的一农户住宅失火。李所长听到呼救声,立刻率领职工赶去救火。由于深更半夜发现太迟,又是土木结构的老房子,火苗已经蹿上了楼,只见黑烟从门窗翻滚出来,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地下哭天喊地,说屋里还有个三岁男孩,李所长一听兜头往自己身上浇了桶水,叫洪晓文用粮管所仅有的一杆套筒式水枪朝他射水,转身就冲进了房间,第一次在床上摸索后没有发现小孩,出来喘了几口气,听说小孩可能在墙角,又迅速将一条浸湿的破麻袋披在身上,喊着“射水射水”再次冲进了火海……洪晓文边射水边流着感动的眼泪。想自己这么年轻也没勇气往里面冲呵。烧着火的房梁、瓦桷借着夜风噼啪作响,李所长抱着孩子刚冲出火海,房顶就全部塌了下来。那一刻,洪晓文激动得直哭,所长啊,你真的命大,再耽搁三十秒,你就牺牲了,他听见李所长轻描淡写地说,那也得救人呵。
洪晓文艾萍走进李所长家的院子,两个小孩正在院坪里扔纸飞机玩,望见来客人了“爷爷奶奶”忙朝屋里喊。李所长从正厅迎了出来。他鹤发童颜,身子骨还很硬朗,看见洪晓文艾萍,老人嘴角笑歪了。洪晓文赶紧迎上前去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李所长“稀客稀客”往屋里请。李所长的妻子抱着岁多的小孙子,笑眯眯迎出来,望见艾萍的身材相貌打扮,直夸她“这丫头标致,招人喜欢”。李所长郑重介绍说,这是县粮食局的艾主任!
李所长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客家人传统的“四扇三间”模式,砖木结构,红砖墙,杉木梁,黑土瓦,与现在的小洋楼比显得有点土旧。房子的正厅,一张八仙桌,四张长条木凳摆在中央,靠墙两侧摆着两排竹椅,几叠报纸散搁在桌椅上。看得出来,这个家并不富足,却不缺少清气与快乐。艾萍在门口逗小孩玩,洪晓文跟着李所长坐在了八仙桌旁,凉风从侧门穿过腋廊进入正厅,身上顿时爽快起来。洪晓文告知了来意,掏出“催缴欠款通知单”、“解除劳动关系协议”,双手递给李所长,说,东升还未签订协议,局里让我来催办,老领导别介意啊。李所长说,工作归工作,个人感情归个人感情,这我不会搞糊涂。又说道,东升他1994年参加工作,那时我为他买城镇户口,交给公安局3千。为他买国营单位的招工指标,交给劳动人事局3千,不算请客送礼费用,他这份工作就花了6千。现在买断工龄,他们合同工才给400元一年,11年共4400元。他怎么会跟政府签这个协议呀?钱亏了,工作没了,土地撤了,你说这是什么事?政府不是还赚了我的钱吗!洪晓文只有唯唯诺诺称是,在老前辈面前,加上自己此时的公务身份,他既不好插话又不便转移话题。此时,屋外修筑村道的现场纠纷在升级,村妇叫骂撒泼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里来。一只花猫闲逛到李所长脚边喵喵讨宠,李所长似有感悟,他说,现在的人只认钱,敢骗敢抢敢上访,谁钱多谁光荣。过去我们这一代,讲究谁无私谁光荣,谁勇敢谁光荣——这好像也没错呀!投机取巧、巧取豪夺,这样致富也是光荣的?晓文你是上级机关工作的人,我真看不明白。你说呢?洪晓文觉得老所长还像过去一样思想敏捷,他顺着李所长的话说,小平同志告诫大家“不争论”,可能也是因为当时说不清楚或者不便说罢。李所长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弹击,声音低落下来,怎么能不说清楚呢?像这只猫,抓老鼠是有一套,可它还总是弄翻油瓶偷油吃。大花猫此时跳上了菜橱,觊觎着食品橱里的鱼干。
艾萍抱着小宝宝在外面逗孩子玩。李所长的爱人端出来几碟果子,她指着老头子对洪晓文说,他每天拿着报纸,对着电视叨东叨西,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好在没人听他的。我去热壶米酒,中午在这吃饭。洪晓文忙不迭解释,说今天要去三个乡张贴布告,时间很紧,下次叫上朱不同专程再来拜访二老。
第六章
办公室桌子上的台历哗啦哗啦翻了60页,两个月过去了,洪晓文争编的事毫无进展。局里是向县政府打了要求增编的报告,县里领导没有明确答复,他私下询问县编办的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告诉他希望还是有的,“只要书记县长一句话,增个编比要老母鸡生个蛋还容易”。但是朱不同沉不住气了,他组织的对毛局长的跟踪行动没取得任何成果,请帮忙的哥们吃喝花去了不少钱,还累得自己够惨。有一天晚上,跟踪者在宾馆门口发现毛云飞与一姑娘挽手走进宾馆,朱不同赶到现场,躲在宾馆对面一处肮脏的旮旯蹲守了五个小时。手上脸上被蚊子咬得满是疙瘩,最后,与毛云飞一起出来的却是他女儿。
朱不同不得不放弃了“跟踪抓现场”要挟毛云飞的计划,他经过调查研究。认真起草了一份举报信。主要内容是红城县粮食局早些年,通过“转圈粮”套取中央财政粮食补贴款一事。所谓转圈粮,就是指库存的粮食实物实际数量与存放库点不动,利用“假购假销”“假调假运”,通过财会、统计、储运多种法定报表,统一上报虚构的假数字,春天销出去,夏天收回来,平价粮销出去,议价粮收回来,A所销出去,B所收回来,数字逐月、逐季在粮食报表上转圈,从而获得中央财政的粮食补贴,从银行套出补贴款。最后挂在“政策性亏损”项目下。朱不同的举报信,紧咬住两个重点,一是套取差价款严重违纪,二是在应付中央审计组审计时,红城县粮食局通过城关镇派出所私刻了13枚省、地、县有关单位的假公章,用以伪造省厅调粮计划、发货明细表等原始凭据。朱不同认定这是一种犯罪行为,并且是“法人犯罪行为”。将这一行为举报到中纪委。足以让毛云飞头上的天塌下来。
朱不同携着举报信草稿找到洪晓文,满以为洪晓文会积极支持。他对洪晓文说。我俩签名后,还会有其他人联名签署,搞大了,有副职领导也会参加。三人为众,只要举报人多,只要是实名举报,云飞云飞这回真的要飞啦。在朱不同的亢奋中,洪晓文读完材料还给他,兜头浇他一盆凉水,说,我反对实名举报!朱不同问,为什么呢?难道我们反映的不是事实,是栽赃陷害?难道你真的指望领导钦点一个戴帽子的编制给你?我告诉你,你不去制造大矛盾,就不会有人来解决你的小矛盾。洪晓文说,我还没到与毛云飞翻脸的时候,签上名我们就没有退路了。朱不同生气了,他指责洪晓文畏首畏尾。怕这怕那。洪晓文当然知道当年粮食局骗取差价款,私刻假公章的事情。当年。红城县粮食局受命成立了临时机构——迎接中央审计工作小组,朱不同就是工作组成员之一。工作组从基层粮管所抽调了四名保管员、四名会计员、四名业务员,他们都是政治上可靠,纪律性强,有保密意识的党员。工作组集中在本县最偏远的有“小庐山”之称的粮站展开工作,具体由财会股牛股长指挥,编造近三年好几个粮管所的“粮油销售单”、“粮油入库单”、“粮油调拨单”。使原始凭证与已经上报的财会报表数字一致。13枚假公章,就是朱不同陪着牛股长从派出所领出来送上“小庐山”的。洪晓文因为当年抗命不做假数字,而被领导“边缘化”没资格参加。审计组检查结束后,局里对参加了工作组的人员,每人发了一尊镀金的小金牛饰品,以资鼓励。当时朱不同领到小金牛对洪晓文炫耀道:吃香的喝辣的,拿金的作假的,划得来啊。估计师,你失去了机会哦。然后唱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洪晓文对朱不同的指责,很不以为然,说你朱四无真是无智无谋,猪脑子,总有一天要上别人的圈套。你就擅长虐恋擅长强加人意,你绑架我干什么呢?我也没强求你与我一起搞“改编”行动呀。我再跟你说一遍,反对腐败不是我的目的,我不想惹火烧身。朱不同抱怨说,我现在跟毛云飞对抗了,你跟他却搞暧昧,我跟他搞暧昧的时候,你却扯起破旗跟他搞斗争,我俩怎么总也踩不到一个点上!还是好朋友吗?你打响了改编第一枪,我跟着你放第二枪,就叫惹火烧身?……那你拿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现在不告他们,下一步怎么办?最后,洪晓文还是退了一步,二人一致决定,以“共产党员”的署名,将材料用挂号信寄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敲打敲打毛云飞。
“共产党员”的控告信从中纪委开始一级一级往下转,一直转到县纪委刘书记手上。刘书记阅后很纳闷,他想,粮食局十几年前的事,“共产党员”到现在才来举报,虽说上级领导并没有批示一定要汇报结果,但联想到粮食部门正在进行的转制改革,下岗分流,觉得很有必要与粮食局领导透透风。无风不起浪,一场动荡很可能将在这“共产党员”中兴起。刘书记请示县委涂书记后,将粮食局毛局长召到办公室。毛局长因不知道缘由,有些惶恐不安地来到纪检会,面对刘书记虔诚得就差没有恭下腰来。纪检书记是谁呀,那可是个说你贪你就贪说你廉你就廉的主呀。刘书记很随和地请毛局长坐,说你别拘束,这份材料你看一下,讲一讲当时是怎样的情况。毛局长接过材料坐下来,认真读了一遍,脸上才有了轻松的表情。刘书记问,当时有这回事吗?毛局长答,是有这么回事。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个人行为。当时是县政府研究决定并组织实施的。410万元粮油差价款由县财政局掌握,大部分用于修建粮盛大道了。当时的财政局陈局长经管这事。公章是刻了十几枚,那是公安部门出面经办的。当时县里没有创收的路子,才决定从粮食补贴款套出点钱来应急搞建设。刘书记说。我请你来请示了县委涂书记,涂书记是要让你有所警觉。要你确保粮食部门改制平稳过渡,不能出大乱子,不能出群体事件,这是对你工作要求的硬指标。刘书记指指办公桌上的举报材料,继续说,这个材料结合我们近期收到的一些群众来信,它预示了一种苗头,在粮食职工中长期积累的对立、对抗情绪,正在聚集,你要将他们解决在萌芽状态,这是你们粮食部门目前最大的政治。毛局长不住点头称是,最后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并请求县里领导到粮食局开个会。帮助撇清楚410万差价款的责任问题,让我们粮食局班子能理更直气更壮地工作,消除职工对我们班子的误解。刘书记满口答应说,可以。这事我会安排给予澄清,也应该澄清。
第七章
县级粮食部门在地方属于大系统,系统内的国有身份的职工,原来是同在一口锅里熬的粥——和谐、融洽、适度。现在社会要进步,体制要改革,中央决心打掉大锅饭,企业才能发展。锅烂了,水漏了,粥里的各种原料——大米、红枣、莲子,甚至猪骨头与肉皮便散落一地,露了原形。政企分开,咔嚓一刀;返聘的不返聘的,咔嚓义一刀;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咔嚓再一刀;企业领导与普通职工,咔嚓又一刀……一刀一刀下去,就像用铁叉子拨弄粥里的原料,让它们渣滓是渣滓,骨头是骨头,荤是荤素是素地分解开来。副科级干部任职一年,增加一年工龄,粮管所长、法人代表买断工龄后可以优先返聘留用,工龄补偿标准每一年400
600元高低不等……下岗职工失去了单位依靠,也就失去了平衡,失去了自信,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大部分粮企职工,一没人脉资源,二没财产资本,三没专业技术,连起码的买卖交易都得从头学,他们很难适应脱离单位的生存环境。长期以来。手里提溜一串粮仓钥匙,或者一把算盘、几叠凭单,全乡镇几万人,有钱的没钱的,种田的不种田的,当官的不当官的,谁离得了粮管所?买两斤面条得所长批,购买花生大豆食油得县粮食局批,最后都得这串钥匙打开仓门或抽屉为你收粮、出货。神气惯了,自在惯了,这就是参与重要资源分配者精神上的优越。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是了,种田没土地,打工没体力,开店没本钱。
可是生活还将继续。断了线的风筝,也还得飘,还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一部分下岗人员被改革之风刮到了市场的新角落,他们聚一起在县城出租摩托,捡点钱谋生。
洪晓文在上班之余不时也会加入黑摩的队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早一晚他蹲点候客,上午下午不上班时,他主要是沿路溜达顺便捡客。瞧见路边挎着包匆匆行走的小姐先生,放慢速度,按两声喇叭问候。等客时还能与老粮食聚在一起,聊一些过往的故事,日子就不会那么无聊。
星期天下午,洪晓文骑他的嘉陵125摩托转悠。在红城宾馆门口碰上老铁,就将摩托车停在老铁旁边,他喜欢听老铁聊他那些赌博的事。洪晓文用脚支起摩托车主支架,两人坐在各自的摩托车上肩并肩相视而笑,洪晓文刚想开口问老铁最近手气怎么样,听到后面有人对他嚷了起来:抢食也要看人啊!洪晓文回过头,原来没注意到老铁身后稀稀拉拉排着几辆摩托车,说话的人两鬓斑白,一脸怒气,他的摩托车上支了把蓝蓝的遮阳伞,形状似美国人的隐形轰炸机,看行头就知道是老资格摩的师傅。洪晓文说,放心,我不会抢你的生意。老铁也帮腔斥那人道,你别卵样,我朋友是粮食局上班的人。不会抢你的饭碗。老摩的师傅用手指着老铁说,别吹牛了,你以前不是上班的吗?腰里不是挂一大串粮仓钥匙吗?挤到这里好多都是你们粮食局的下岗职工。还好意思说不会抢饭碗!洪晓文听了难受但也不想与其争辩,但老铁却不答应了,他跳下摩托车手指着那人说,你以前是种粮的,我们是管粮的,现在你不种粮了,我们也不管粮了;你出租摩托,我们摩托出租,你有啥资格在老子面前瞎咋呼。下岗职工怎么了,恐怕还是要比你高一个码子……洪晓文忙制止住老铁,生怕两人因为自己干了起来。他对那人说,老师傅,都是一条道上混饭吃的人,大家别伤了和气。我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又转向老铁说,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前面就是火车站,洪晓文记得11:15前后会有两列火车进站。偏不信今天拉不上客人!洪晓文的倔劲上来,准备就在火车站广场死等。呜呜汽笛响过,火车进站了,旅客出来了。洪晓文注视着每一个走下台阶的旅客。一拨拨旅客走了,旁边接客的小车摩的都满载而去。洪晓文正扫兴,却听到有人大声喊他——最后出现的两位旅客是他的好友,高的是兴林,矮的是羊华,都是原来粮管所工作的同事,羊华还是教他做“农村粮食产、购、留年报”报表的师傅。他俩是1997年粮食部门第一批下岗分流人员,常年在广东打工,回趟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遇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洪晓文赶紧迎上前去,兴林先将提包扔在地下,张开双臂与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羊华站在一旁嘿嘿笑着,脸色熏肉一样蜡黄,他目光呆滞,表情木讷,满脸的皱纹烘托出的笑容,隐含了不少的沧桑与无奈。洪晓文对羊华说,难怪我今天搭不上一个客人,是老天操纵我等着接你们呀。羊华说,你没买断工龄吧,怎么也出租接客了?洪晓文答道,我们离买断就差最后一步了,跟朱不同一起正在做最后的挣扎……先找个地方休息。我请你们吃中饭。羊华忙摆手推辞说,吃饭就别破费了,洪晓文坚定地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喝两杯,叙一叙。说着掏出手机拨电话,我把不同与老铁一起叫过来陪你们。
朱不同正在小凤饮食店帮忙,他让洪晓文将羊华兴林接到小凤店里吃饭。老铁不一会也赶了来。小凤店在城北街西头,朱不同给起的店名叫“粮友餐馆”。女主人小凤也在粮管所当过炊事员,多数回头客还都是粮食部门的职工或家属,像与老铁一起在县城出租摩托车的人,便饭都会在这儿吃,逢着搓麻将打牌时,会到这里啜一顿。小凤人心眼善良,手艺好,见着老粮食还会礼让价钱、赊账。洪晓文四人进店,小凤正在用火钳拊煤炉中的蜂窝煤块,炉火映得她两颊绯红,她热情地与洪晓文老铁打过招呼。老铁戏谑小凤说,凤老板,你把朱科长塞到床底下了?小凤咧嘴一笑说老铁,就你这张嘴,撬开了没正经。朱不同闻声从小隔问里迎出来,拉住羊华的手大哥大哥叫。大家进了小隔间坐下,朱不同还在仔细端详羊华,说大哥你怎么又瘦又老,身体没毛病吧?羊华听了这话一股暖流从心底往上涌,他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喉咙像被堵住了,话没说出来,眼眶却开始湿润,他将脸转向窗外,努力抑制内心的激动,浑然不觉一只苍蝇站在自己的鼻翼上。
朱不同一句平常话就触动了羊华异乡多年、缺少友情的心弦。他在沿海一家造船厂做油漆工,整天与钢板油漆,与为钱而活着的工友们打交道。有一次一位年轻工友被矽钢板砸断了一条腿,老板训话时说,拜托各位注意自己的手脚,谁少一条腿我就要少十几万块钱呐。多年来,在6个人一间的宿舍,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粮管所的兄弟,和在粮管所工作时生活的日子。
现在正是寒露季节,小风店里当北的窗口缺了几块玻璃,有风阵阵吹进来,铁纱窗上的蜘蛛丝粘满了黑色的油烟,一串一串在风中颤抖。洪晓文以为羊华回家秋收摘木梓。羊华告诉大家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像头拉磨的骡子,只会吃睡干活,你融不进当地的社会。戒备的心理比年龄增长得还快,一天到晚都觉得有人拿着鞭子看守自己。一下火车,踏上家乡的土地,心就壮了胆就大了,再穷再苦再累,也觉得自己是主人。这次回来,我是坚决不出去打工了,死也要死在家里。听到死字,几个人的目光迅速集中到羊华晦暗干瘦的脸上,有怜悯也有诧异。羊华自觉自己失语。影响了大伙的情绪,忙改口道,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说开心的事,说开心的事。
老铁开口就笑,说起有一回他在某宾馆拉了两位小姐回她们郊外的出租屋,讲好价格二十元。到了目的地,两人拿不出打的费,说她们在宾馆累了一个晚上,碰上一只霸王龟,两人空演了一场“双飞燕”,末了那男人丢给她俩一本警官证说,你们今天要吗当一回义工,要吗记着我的名字警号去举报我。两小姐怕惹事,灰溜溜赶紧走了。兴林插话说,现在公安还真有这样的人,吊霸王B。朱不同说,小姐拿你出气,坐你的霸王车,权当你也被公安义工了一回。老铁驳斥朱不同说,你错看人了,小姐心善着呢,她们对我说,知道我的摩托车有损耗,烧的汽油要成本,可我们确实身无半文。大哥,要不到我们房间去,我们为你提供优质服务,出一次水,对消打的费,出两次水半价,收你50元。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听老铁说,都在期待下文。羊华嘿嘿笑着,很憨厚。朱不同笑得就有点色。洪晓文问老铁,你没进屋里去吧。朱不同接着说,老铁,你真笨猪,打电话给我啊。我替她们出打的费给你,然后替你去享受她们的服务,才20元,多爽的事啊!老铁指责朱不同是歪脖子公鸡不择食。接着。几个人又分析起案情来,羊华认为宾馆那男人的警官证一定是假的,广东那边只要200元,什么证也能制作出来。朱不同说,两位小姐并非没钱。她们是看中老铁高帅穷,心痛你才说为你放水。老铁还是不同意朱不同的观点,说,她们记下了我摩托车牌号,一个月后碰上面时,将20元钱补给了我。
听了这话,大家一起哄笑起来,羊华笑得咳嗽起来,起身去了卫生间,兴林将嘴贴在洪晓文耳边细声说,羊华做了次体检,就急着回家,我担心他身体出了问题,不愿让人知道,我才请假专程陪他回来。洪晓文示意兴林不要再说。这时小凤推门进来。挥手让朱不同出去,说有人在店门口找他。
来人原是另一粮管所会计,曾与朱不同共事,现在跟老铁一样出租摩托,听朱不同说是洪晓文请客,也就不客气地进了餐间,大家都是熟人,打过招呼,大大咧咧坐下,又正言正色对朱不同说,我今天来向你通报一件事,刚才局里刘组长打电话问我,1996年我们两人在粮贸公司开出的50万斤议价粮指标,倒手卖给了谁,你得了多少差价款。朱不同一听脸色沉下来,急问他怎么回答的。来人说,我回答的本人没有义务告诉你,除非你返聘我回粮食部门上班。我还听说有人打听你八十年代有没参加倒卖以工代赈粮食指标的事。不同啊,你没整出什么事来吧?朱不同答,你问晓文,我能整出什么事来啊,我们规矩着呢,现在连行政编都难保了,我与晓文在做最后的挣扎。话题转到了争编上,几个人很为洪晓文朱不同鸣不平,齐骂毛云飞不是东西,为他们争编鼓劲。羊华说,深圳市行政事业单位上班的人,编内与编外工资福利待遇差距很大,就等于私人老板与打工崽的关系。你俩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取扳回编来,有什么事哥几个能帮上忙尽管说。我们没有办法已经买断了工龄,你俩别跟着一起覆灭了。喝了些酒,大伙一起表态附和说,对,兄弟们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洪晓文朱不同听后热血上涌,举起酒杯共同敬了大家一杯。
第八章
洪晓文非常震惊,朱不同被公安拘留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两名警察开辆警车进了粮食大院,跟领导通气后,就在纪检组刘组长办公室喝茶。刘组长将朱不同召到他办公室,不一会两位警察便带着朱不同走了。两位警察还是很给粮食局面子,既没穿警服也没鸣警笛,也没给朱不同戴铐子。早几年,局里一位副股长,曾经因拒不执行法院生效的民事判决,与执行庭的法警在办公室吵了起来,两位法警当场就把副股长铐在院子里的黄檀树上,把机关的人羞辱得够呛,进出院子时都绕着走,谁也不敢与撅着屁股靠在树上的副股长照面。刘组长说,拘留朱不同是因为嫖娼,问题是女的还告他强奸。
得知情况后洪晓文找到老铁,两人心急火燎来到郊外的拘留所,找到拘留所的钟所长,递上去一条红金赣香烟,提出想探视朱不同。洪晓文跟钟所长跟拘留所都打过交道。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取消之前,粮食局购销股与统计股每年都会到拘留所来一次,核算他们劳改人员自产粮食的数量,然后根据一年中拘押犯人的总天数,按每人每天0.9市斤大米的标准,决定他们自产的粮食足与不足,是该由粮食部门给予平价粮食补助,还是将超产部分按统购价收购入库,全由他们说了算。进行核算工作时每次都会在拘留所吃中饭,公安局还会有一位分管副局长陪同。每年拘留所还会送给洪晓文两人一人一袋花生或黄豆,目的就是感谢他们多补了几吨平价粮食。那时候,钟所长只是位普通干警兼会计。钟所长告诉洪晓文,探视朱不同他无权答应,需要办案组长的字条同意。既然老朋友出面了,我会在其他方面照顾他,可以让他住单间,免得受老犯人欺负,劳动时让他干轻松点的活,你们送什么吃的东西,可以帮你们传进去。洪晓文和老铁赶紧去财务室为朱不同交了300元,定了15天的单间住房费。与钟所长分手时,两人再三请他千万别给朱不同剪劳改头。
说朱不同嫖娼,没人会怀疑,要说他强奸,洪晓文绝对不会相信。朱不同身上那杆枪,曾被他自己吹嘘为“耐日”牌,他老婆长年在深圳打工,就有人说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性虐折磨。嫖娼也不至于被逮进去啊,除了电视曝光的,严打时抓了现场的,公安局一般都以罚款教育为主。洪晓文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前段时间,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率纪委副书记、组织部副部长到粮食局开了干部大会。副县长正面回答了“共产党员”举报的问题,副县长说,粮食局以前的亏损挂账,都是县委县政府同意认可的,这些粮食差价款主要用在了红城县发展建设中,请大家向广大下岗职工说清楚。刻假公章也好,占用中央粮食补贴款也好,都是政府行为。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中央的钱是用在红城县还是用在其他地方的问题。不要用“文化大革命”上纲上线的那一套告状。它与当时的粮食局,与毛云飞同志没有多大关系。谁要是揪住这些历史问题不放,谁就是与红城县的经济建设过不去,与县委县政府过不去。
县里领导离开后,毛局长微笑的脸立刻黑沉下来,他严肃地警告会场上的人,不要玩火烧身。洪晓文朱不同听着这话,觉得明显是在敲打自己。洪晓文内心很憋闷,后悔当初举报信上偷偷摸摸署个“共产党员”。做人堂堂正正几十年,要么不告,要么署真名,弄得现在当着众人左右不是,那才叫精神病呢!既然毛局长心里明白,他和朱不同再这么藏着躲着就不是个事。于是连夜起草了一份“致全县粮食部门下岗职_『二的公开信”,主题是收集红城县粮食部门过去的违法违规事例。信中说,粮食部门过去的辉煌是骗取贷款的把戏,现在的破产、倒闭是虚伪把戏的必然结局……领导无能,职工埋单!……如果说现在的一切均由过去的腐败造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觉醒过来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坚决反腐败!
到底谁该胆怯,谁该心虚,洪晓文要捅个明白。毛云飞就真的有恃无恐,无所顾忌吗?局机关只有一台电脑打印机,洪晓文私下找到打字员,请她下班后帮忙打印公开信,并嘱托她要保密。其实他很清楚,小小打字员既不会为他保密,也不敢帮他的忙。打字员报告给桂主任,桂主任即刻报告给了毛局长。下班前洪晓文接到了毛局长的电话,请他到局长办公室去一趟。洪晓文当即暗笑着拒绝说,毛局长你要不是有紧急公务,我非常不乐意见你。毛局长说,那好,就在电话中聊几句吧。晓文你是个顾大局,有远见的人,这次行政编没办法列到你头上了,但是我会想办法弥补你经济上的损失,以后粮油质监站改为财政全拨款,我会优先将你列编。洪晓文捏着手机一声不吭。毛局长继续说,你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了,搞复杂了大家都无法收场……你不要跟没素质的人搅在一起……洪晓文这时打断了毛局长的话,说,毛局长我们都是几十岁的人。谁不了解谁啊!就这样吧,拜拜。洪晓文不客气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马副局长约谈朱不同,在场的还有艾萍,三人探讨私了的可能性。艾萍占编的为一方,失编的朱不同为另一方,马副局长以中间调停人的身份出现。马副局长对朱不同说。不同我俩是同乡更是兄弟。我也就不避讳了。艾主任提出她列上行政编很过意不去,可是木已成舟,她想腾出来让给你,局里县里也办不成了。她认为应该给你一点补偿,良心上才能安静一些。我觉得这也是个办法,我今天就以调停人身份撮合一下,你觉得怎样?朱不同眼珠转了几转微笑起来,好奇地对艾萍求证道:歌唱家,你认为是你占了编让我有了损失?艾萍认真地点点头说,我心里是有点纠结。马副局长说,理论上有必然联系。朱不同与马副局长是同乡,他认为马局长调停更多成分是向着自己。朱不同问,那怎么个补偿法呀?马副局长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家都是多年的同事,为了让彼此内心平衡,我提议艾主任给你一万元补偿金,一万元相当于正式工20年工龄的补偿费哟,你们认为怎样?朱不同不语,他先后与马副局长、艾萍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眼神都在鼓励他作肯定的回答。朱不同想到了洪晓文,他问马副局长,那洪晓文呢?马副局长说,我才不搭理他的事呢。朱不同想应该与洪晓文沟通一下,嘴上却对艾萍说,你还是多考虑一天,我们明天再确定吧,好不好?马副局长看朱不同动心了,爽快地作出决定:行,明天晚上我请客。到苏维埃山庄把这事定下来。
朱不同将整个过程告诉了洪晓文。而这时洪晓文正在艾萍的车上。是艾萍在路上截住洪晓文的。当时他骑着摩托回家,艾萍的小车停在路边向他招手,说文哥你上来,我跟你说个事,你要帮我一个忙。洪晓文上车后艾萍将与朱不同私了的事说了,她告诉他底线就是2万元,是领导派给的任务。估计朱不同就会找你商量,你的态度将决定他的态度。艾萍眼睛里一汪秋水清澈地汪着他。女人的信任有时候也像一条温柔的绳索,她让男人无法跳出她设定好的程序。洪晓文无奈地靠在座背上。说你是让我做托啊,怂恿他私了解决。艾萍忙答道,是是是,是这个意思,只要他收下钱,我的任务完成了,他也就不会到处乱拱了。洪晓文叹口气半嗔怪她说,你压根不该掺和进去,这关你什么事?领导怎么处理那是他们的事。我不一定能帮得上你。这时候朱不同恰好打来电话,问洪晓文,有人给你出价吗?洪晓文答,出什么价啊,包养我做二爷呀?艾萍在驾驶座上捂住嘴,她差点笑出了声。朱不同就在电话里将整个过程说了。最后说了他的观点:只有毛云飞个人出钱才叫私了,其他人的钱我们不敢受。老马说明晚请客,到时我再告诉他们。洪晓文摁断电话,心想朱不同这电话打得太及时了,他不用再费口舌与艾萍作解释了。
老马请客的地点选在苏维埃山庄,山庄内东面有一座小山。沿山坡建了几幢红色的平房,老板煞费心思起了个名字叫红区;山坡下西边有两排白色的楼房,路口上也挂了个牌子日:白区;山坳的低洼处有几眼水塘,塘中间建了十几间小木屋,架了一座故意左弯右曲的浮桥。桥头也立了块牌子写着:解放区:就差那么一点芦苇飘荡,江南水乡的韵味全出来了。洪晓文曾经陪同省里统计检查组来过这里,知道红区功能用于单位开会、办学习班;解放区主要用于放松肌体,放松思想,桑拿按摩足疗;白区的主题三个字:吃喝玩。早些年,苏维埃山庄吃的品种很丰富,穿山甲、眼镜蛇、麂子肉、野鸡。天天有,现在收敛了些。红城县电视台常播放苏维埃山庄的广告:——要提高境界封闭学习,请到我们红区来!——要解放思想,激活机体,请到我们解放区来!一位美女躬身做出请的姿势,弯下腰,让镜头对准她深深的乳沟。
马副局长请了洪晓文朱不同还有他自己另外两个朋友,在白区吃完晚饭稍坐了一会儿,马副局长就带着他两位朋友走了,说晚上八点钟要去县委视频室开视频会,告诉朱不同洪晓文可以尽情玩一个晚上,总台会把帐记在他名下。吃饭时,朱不同向马副局长表明了态度,要私了只能跟毛局长私了,而不是跟其他的同事。洪晓文猜测马副局长早知道朱不同的态度,才会亲自打电话叫他也参加晚宴,所以该来的艾萍借故也没来。五个人喝了四瓶白酒,洪晓文朱不同两人精神头有点亢奋,尤其是朱不同嗓门比平时都高了几分。马副局长几个人刚走不一会,进来了两位小姐,一圆脸一长脸。长脸的棕色长发束在脑后,眼睛画了眼影,眼角有点往上吊的那种,显得轻佻;圆脸的一头短发,眼光与人对视时,透出些许的娇羞,小嘴抿着,也能流露出不尽的笑意。长脸说,出去的马老板让我们陪大哥聊一聊。说着挨着朱不同坐在沙发上。小圆脸挨在洪晓文身旁。长脸的娇滴滴对朱不同说,朱经理你好健忘耶,真不记得我了?上次你还说一定会找我,两年了今天还是我碰上你。你们男人都是日后忘。朱不同拍了拍长脸穿着皮短裤的大腿,恍然大悟道,小花、小花!谁说我没找过你呀,日思夜想你啊。手就在她腿上摸。洪晓文体谅朱不同好这口,自己不方便装纯扫朋友的兴,也捧场似地对圆脸笑。小圆脸顺势坐在了洪晓文腿上,问洪晓文,大哥怎么称呼啊?朱不同回答说,他是我们市里的局长,叫李局长就行。洪晓文真真假假地说,我是局长的师傅,跟局长是一伙的。小圆脸说。哪有这么帅气的师傅啊。她的脸越挨越近。洪晓文拍拍沙发垫,示意小圆脸下来坐沙发,自己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卫生间出来。朱不同与两小姐已坐在了麻将桌旁,麻将机哗啦啦搅拌一阵后,托出绿油油四条长城列在桌面上。朱不同敞着外衣坐在首席对洪晓文说,李局长今天陪两位美女一晚吧,小马老板的盛情难却啊。洪晓文只好在空位上坐下,抬手摁了色子转动开关,问怎么个打法呀?小长脸笑眯眯对朱不同说,还是钱包换皮包吧。朱不同满口答应说。行!对云里雾里的洪晓文说,你跟着打就是了,一会儿名堂就出来了。
打完一圈,洪晓文输了二百,朱不同输了三百。两位小姐都赢了,时不时嗤嗤笑出声来,妖媚之态越发惑人。这局轮到洪晓文坐庄,起完牌手上自成三体,一进一出就能清口叫和。洪晓文摸了三轮没靠上子,轮到第四次摸牌时,上家小圆脸放出了一张二条。被下家长脸碰了。正需要的一张六万被对家朱不同抠起,洪晓文看了很惋惜,就对小圆脸说,你两人是不是有暗号啊,怎么我要的牌,你就点给你姐碰了?小圆脸撅起小嘴很委屈应道,李大哥,哪能呢,我怎敢在您面前耍心眼。朱不同与洪晓文一样很不服气,还有点丧气,他随手扔出一张牌,牌在桌面上蹦了蹦躺倒在牌堆里。长脸忙问,什么牌呀?朱不同答道,我的鸟——幺条!这话很荤,两小姐听得笑出了声。小圆脸说,没骨头的——我要,吃一条!随即亮出二三条,将一条拈过去摆成一体。长脸这时却大喊一声,碰,杠!——朱经理的鸟,我要。右手将三张一条掼在桌面上,她瞟了朱不同一眼,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牌神保佑牌神保佑——杠上花!右手臂钩机似地抓起“城墙”上末尾的一张牌,十分虔诚地将它摆放在桌面上。四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看,亮开却是一张二饼。长脸脸上的神采立刻黯淡下来,瞬间脸显得更长了,她泄气地说,二奶,谁要。洪晓文朱不同斗志重新高涨起来。洪晓文先打趣说,如今这多情的世界,连麻将子也学会勾口了,没骨头的吊起了净肉的。朱不同接着说,缘分呀缘分,我的幺条吊中了小花的二奶。圆脸瞟了洪晓文一眼,柔声说,别忘了现在是市场经济。长脸接着说,二奶小三都是要钱的呢。
一会儿洪晓文的手机响了,一看居然是艾萍的号码,洪晓文迟疑了片刻,摁了拒接键。十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她的,很坚决地又摁了。洪晓文一心想着把钱赢回来。手机一响,黄金万两,朱不同为洪晓文打气说。自此手气还真的开始转向了。洪晓文随即和了一盘庄家大七金吊,三张大麻哥(九柄),三张红中,三张五条,三张八条,一张八万单金吊头,每人320元。两位小姐刚才塞进坤包里的红票票。这次要吐出来了。洪晓文眉飞色舞唱起了“谁吃了我的东东吐出来啊——吐出来。”洪晓文盼望的是坤包里的钱。没想到小姐进了包的钱不会舍得再掏出来,她们站起来开始脱衣裤。洪晓文这才悟出这是打花麻将。男人就这德性,一喝酒,一摸牌,一近女色,平常那些理性都好像被下水道冲走了。按规矩,输160裸上身,输320,裸全身,要是女的再输80,就可干那事了。两小姐全脱光了,反而变得坦坦荡荡。小圆脸没了刚才似有似无的羞涩。倒是洪晓文不敢坦然面对,只是暗觑两小姐胸脯以下光滑的身子。小圆脸两只奶子浑圆坚挺,下身一绺黑毛发亮,像涂了油。长脸小花下面一片杂芜,长长的毛像野草,不可思议的是她还纹了胸。两个女人的裸体,像包间里突然间增加了十几只大灯泡,刺得朱不同眼睛发红了,他仔细端详长脸的胸脯,歪着头说,你纹的是什么吉祥物呀?有点像猫,真的是猫耶。你看红红的乳头像猫嘴里舔出的舌尖。朱不同呵呵呵笑起来说,让我吮一下,吮一下我甘愿做你的小老鼠。
洪晓文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其他三人都投给他埋怨的目光。长脸有点哀求地说,李局,关了它吧,你看我们三个都关机了。洪晓文扫一眼手机屏,对朱不同嘘了一声说,是糯米打来的。赶紧进卫生间接电话。先听见糯米几声痛苦的呻吟。然后听见糯米有气无力地说,晓文,我胃痛!你赶快回来送我去医院,我觉得要出问题!洪晓文急忙说,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出卫生间他给朱不同说糯米不行了,急匆匆离开包房,小圆脸还光着身子上前几步想拉住他。说,大哥,再打几圈呀!你把我们三人晾在这里咋办呀。
洪晓文出门后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才在牌室内的燥热一扫而光。他出了苏维埃山庄大门,看到右侧不远处刚停下一辆警车,一男子站在车边打手机,声音顺着夜风飘过来:白区,八十八师部,是,马上执行。四个穿便衣的人跳下车,跑步进了山庄。公安局抓赌!洪晓文惊出一身冷汗,也没记着他们呆的包房是不是八十八师部,也没听见朱不同在后面喊他等一等。
第九章
粮食局机关党支部为朱不同的事专门召开了党员大会,根据党的纪律处分条例,嫖娼一律开除党籍的规定,决定向县机关党委上报处分材料。朱不同在拘留所呆了15天,最后还是以嫖宿的治安性质结的案。出狱那天洪晓文去接他。朱不同像换了个人样。头上长出了不少杂乱的白发。眼底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恐不安,就像野外被人追打后夹着尾巴逃窜的野狗。见着洪晓文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与过去高调浪声的朱不同完全换了一个人。洪晓文感叹“劳改”真的法力无边,他这才得以细问起朱不同事情的始末。朱不同告诉他事情是因为小圆脸,她开好了房让他去,他就去了。事前也没讲好价钱,干完那事后,她索要3000元,说她是处女要开苞费,也不知道她怎么搞好了血点。我丢给她200元,走了。她说不给3000元就会告我强奸。我没想到她真会这样干。朱不同反复用一句话喃喃自责“我真笨,怎么事前没讲好价钱呢!”洪晓文真想给他几个耳光,踢他几脚,这是讲价钱的问题吗?傻子!听到事情因小圆脸而起,洪晓文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线?钓鱼执法?“白区,八十八师”那天晚上夜风吹进他耳膜内的话又清晰响起。
洪晓文劝朱不同先去拜见毛局长,争取别把饭碗弄丢了。洪晓文说,你一定要虔诚,多说好话,如果他提到举报信的事,你就推到我身上去,告诉他是我写的,我还准备继续告他。见朱不同有点犹豫和恍惚,送他到粮食局门口时又鼓励道,没错,现在先要救你,想办法让毛局长宽容你。放心,暂时他奈何不了我。
朱不同走进局长办公室,扑通一下跪在毛局长面前,毛局长你要救救我!毛局长先是惊愕,然后出口就骂,你这个狗东西,全系统的人都被你这流氓行径玷污了!你不是会告状吗?你不是会跟踪吗?看看你这熊样。毛局长实在气愤,连领导起码的风度也没顾上,也不让朱不同起身。朱不同喃喃地说,告状信不是我写的,是洪晓文写的。毛局长听了冷笑起来,你以前出卖我,现在反过来出卖洪晓文。你说谁还敢救你,谁敢挨你啊。隔壁办公室的人听得毛局长高声骂人,过来瞧热闹,马副局长才拉起了朱不同。
洪晓文与朱不同分手后,立刻骑车去了苏维埃山庄,验证了那天晚上打麻将的房门上,确实镶着“八十八师”几个金色的美术字。他想起小圆脸光着身子央求他“最后玩一圈”的情景,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开始在山庄内红区白区解放区反复溜达、询问,他想找到小圆脸。但问遍了山庄都说没见过这人。
洪晓文回到家里时。糯米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笑。电视上一对四五岁的小孩正在演示说唱技艺,一群大人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糯米手里攥着两根银针织毛衣,一团白色的棉线滚到了地下。洪晓文捡起线团,挨着糯米坐下。糯米问,朱不同怎么样了,会开除他吗?洪晓文说,党籍是一定会开除的,工作可能保得住。糯米说,入党还是有大作用,犯了错误可以挡一下。你也是党员,到时候也可以有作用哦。
夫妻俩开始做晚饭,糯米让洪晓文刷薯汁,要做一顿薯汁酒。这是赣南地道的客家小吃,先要将紫薯削皮,然后将其刷成糊状,再掺进糯米粉揉成团,做成饼干大小,在铁锅里用茶油一块一块煎熟,最后回到锅里,加上红糖、香料、上年的米酒酿煮沸,红城的县志上记载着薯汁酒是滋阴壮阳第一小吃。洪晓文刷着薯汁想到了单位黑板上出的通知,告诉糯米后天集中去县计生委环孕检。糯米说,那你替我请假,说我不在家下次补检。洪晓文劝她,还是去好吧,别人正千方百计地找我的岔子,争编制正到了关键时刻。糯米犹豫了片刻,最后很郑重地说,我怀孕了。洪晓文误以为糯米说笑,继续低头刷着薯汁说,怀孕了正好去做人流,费用单位全报销。糯米正在切着姜丝,她用刀敲了下菜板没好气地说,你总是喜欢扯到钱上,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一定要生个儿子!老公管年轻,老了靠子孙,我妈你妈都这样说。洪晓文这才明白糯米是真的怀孕了,也有点急了,说,白糯米,生孩子不是开玩笑的事,早就跟你说了,多少人没有儿子呀,生下来容易,要对孩子一生负责任难!你那些婆婆妈妈的毛病又出来了,现在买了社保,老了有退休工资,有敬老院。我争行政编,就是因为退休金比社保金高呀。糯米听不进去,她说,平时你说争那个编我支持,现在与孩子比,你那个编算什么呀!它就是泥碗里剩下的一坨馊饭。儿子都不要,要什么馊饭呀!糯米失去了平时的矜持,她脱下身上的围裙摔在灶台上,转身出了厨房。洪晓文气得脸都青了,他也放下手里的活,跟着糯米回到房厅,指着糯米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啊,计划外怀孕谁不是做人流啊,你看你,一有什么事没文化的本质全暴露出来了。糯米回应说,有文化我会嫁给你吗?我就是一位农村出来的女人,我的特长就是生孩子,就是爱好生孩子!我上次去福建糙米那儿,就是为了下环,就是为了不让你知道。现在女儿大了,不用担心她了。再过几年我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糯米的声音越来越高,洪晓文怕邻居听见笑话,不敢吵下去。
洪晓文只有出门到红河岸边去散心。过去夫妻俩也有吵架的事,多是因为管理女儿学习产生分歧。洪晓文算是悟透了女人,这是种欠缺理性的高级动物,包括他在农村的老母亲,她们激动起来往往逻辑混乱,概念模糊,这种时候谁也无法将她们思维的条理捋清楚。不怕闹的男人可以用武力压服,而他与糯米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哄,在床上哄。洪晓文来到红河东岸。夜幕已经降临,河两岸护栏上的景观灯刚好启动,灯光像一条长龙,从上游扑闪闪瞬间窜到下游,灭三秒钟后,换一种颜色又从下游扑闪闪窜到上游。洪晓文内心很憋闷。他不想碰见熟人,选着无灯的暗处往上游走,最后坐在了一堆建筑用的沙堆上。
夜里红河水面上飘流的空气有些寒冷,洪晓文借此让头脑冷静下来。怎样处理糯米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到了三种选择,第一种是强行超生,准备罚款3万,准备赔上自己的工作;一种是隐蔽超生,让糯米提前离开红城,躲到远方秘密生养,争取瞒天过海,瞒不了接受第一种结果;第三种办法是说服妻子做人流,让家庭生活回到平静如水的轨道。他决心努力争取第三种结果,后院不能起火,要是家庭乱了,婚姻乱了,再加上国有职工的工作丢了,自己就会像一匹无人收留的野马。
洪晓文回到家糯米已经睡了。而且是睡在女儿的房间里。洪晓文洗过澡后摇摇她问,还在生气吗?糯米没理他。洪晓文一把将糯米像母亲抱婴儿样抱到大房间的床上,为她拉好被子,自己上床坐在了她旁边。糯米立即转过身去,缩成一团,屁股向着他。洪晓文暗自笑了一下,右手开始抚摸她的耳轮、耳垂,在试图滑向她的乳房时遭到严厉拒绝。洪晓文叹了口气说,我们总要找到个解决的办法来啊,你躲到外边先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交三万罚款,然后我被开除工作,然后我们一起拉煤球,将小的孩子抚养成人,将女儿供到大学毕业。糯米的屁股动了动。洪晓文像自言自语继续说,生下来我们能保障孩子的幸福吗?我们想象一下卸完煤球回家的模样——我拉着板车,你带着孩子坐在运煤的板车上,三个人的脸墨黑,手墨黑。路过的人瞧见我们说,瞧这一家人,非洲迁移过来的搬运队,带着候补队员呢!……洪晓文还没说完,大腿被糯米狠拧了一把,糯米说,放你的狗屁,我儿子才不会跟你去拉煤呢!你放心,我已经盘算好了,你的工作不能丢。我们办个协议离婚,真离也好假离也好,孩子生下来与你没了关系。反正。过些日子我就去糙米承包的农场做事,孩子一定要生下来,你说什么也没用,除非把我掐死!
糯米甩出来一句狠话。洪晓文没想到她想好了第四种方案。没想到她轻描淡写说出了离婚二字,仿佛自己就是帮助她生养孩子的工具。洪晓文发觉自己的女人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难怪她以前不让买工作、办招工,宁愿一个人单独干零活、出苦力,她谋划的就是这一天。
第十章
朱不同出监后没有来上班,他的工作在他还未出来时,局里就调了一个人接替。一开始马副局长说局里让他在家调养一段时间,后来又说让他等待组织上的处理结果。朱不同自己先是有些羞愧,后被毛局长羞辱及不少人的冷眼后,他就有些绝望。洪晓文知道他不会在绝望中死亡,但必定在绝望中爆发。粮食局早些天启动了最后一批身份置换人员名单的程序,他们是粮食局粮油总公司没有列到行政编的二十人及县直粮食企业的原法人代表六人,名单已用文件形式呈报县政府。洪晓文朱不同的大名也赫然在解除劳动关系的名单内。洪晓文想到一个臭遍街的经验,亲戚受欺辱的时候我没吱声,朋友受欺辱的时候,我也没吱声,现在轮到我被凌辱旁边更没人为我吱声了。朱不同是这批当中,第一个签解除劳动关系协议的人,从财会股领了他二十二年工龄的补偿金11000元。办手续前,他甚至没有跟洪晓文商讨过,洪晓文也知道,即使朱不同征求自己的意见,他又能说出什么呢?朱不同前面的桥已经断了,是落在水里,还是原路返回,朱不同比他还清楚。那天洪晓文将朱不同送出了粮食局的大门,分手时朱不同愤愤地说,我再也不想踏进这条大门。他眼里露出的凶光。足以让所有的人胆怯。
洪晓文心里始终还在想着苏维埃山庄的事情。这天他见到艾萍,立刻想到在山庄那个晚上没接她的电话,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就说,上次我没接你的电话,你别计较啊。艾萍却说我没打你电话啊,洪晓文说怎么会,连打了两次呢,艾萍还是不承认,说可能是误拨吧。洪晓文盯着她说,你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艾萍回避了他的目光,回答:我知道什么呀,我又不是神仙。洪晓文一直很纳闷,那天晚上他不接艾萍的电话,但后来糯米的电话却不能不接。当他急匆匆回到家,糯米是躺在床上,既没呻吟,也没病象。洪晓文问她,现在不痛了?糯米脸侧向里面并没搭理他。洪晓文俯身问她到底怎么了,糯米借此仔细审视地盯着洪晓文的脸打量。好像还吸了吸鼻子闻了闻。回想起来,糯米当时怎么也不像胃疼过的人。
洪晓文无法证明艾萍的两个电话与之后糯米的电话有关联,也就无法对小圆脸与毛局长是否有关联作出更深刻的推断。洪晓文就谈到朱不同,艾萍说,那是个不值得同情的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洪晓文认为这种评价有失偏颇。两人话不投机,艾萍在无语中离他而去。
西伯利亚的寒潮不辞辛苦一路走来,进了江西,现在就到了红城。大寒小寒,滴水成团。糯米去了福建,家便不成为家了,女儿在校住宿还是每月只回来一天。洪晓文也不愿在办公楼多呆。自从名单公布后,他看到列上编了笑咪咪的人烦,看到被列在转制名单中愁眉不展不敢吭声的人他也烦。洪晓文想起该去粮友店找小凤聊一聊,劝劝小凤别跟朱不同太计较,他知道朱不同跟小凤是有感情的。
朱不同这段时间都住在乡下,在以前粮管所的同事家轮着住。今天他就住在了羊华家里。朱不同去乡镇是有目的的,他将洪晓文那封未启用的“公开信”,落款改为了他朱不同的名字,到处散发。洪晓文当初只想作为一颗信号弹发给毛局长,他一向主张办事走程序,即使现在反腐也主张找到证据,逐级举报。而朱不同却是个能跳高墙,能钻狗洞的人,他不按常规出牌,喜欢走极端。因为被开除党籍,朱不同很不服气,他说我犯的算啥鸟错误啊,我这一炮就把党籍打没了。多少领导干部在隆隆的炮声中成长啊!乍看起来朱不同是无可奈何才主动买断工龄,其实他是决心率领那些不服气的下岗同事,大闹一场,争取提高大家的补偿标准,争取领到失业补助金。等等。开除我的党籍,我现在工作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情人也不要了,看你们谁奈何得了我!朱不同没有再强求洪晓文参加他预谋的活动。两人不在一起上班了,一个下岗了,一个还在岗,看问题的立场就会有所不同,诉求必定也不同。朱不同不知道糯米计划外怀孕的事扰乱了洪晓文的生活,让他对抗毛局长的初衷模糊了,淡化了,原来与人一搏的勇气也怯了几分。毕竟糯米计划外怀孕一事,在他心里足够的沉重。
县城大道上的斑马线,黄线刷上了新漆,隔离栏、护栏也焕然一新。交警大队全员出动集中在主要路上整治行车秩序。而不是打游击去抓违章的车辆了。城管大队的后生们,也日夜忙碌整顿市容,将不规范的广告牌拆除,勒令商家将摆在店外、过道上的商品搬进店里去。一切迹象表明大首长即将莅临红城视察。
若干天后,上午十点左右,县委县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陆陆续续有戴着头盔的人聚集。他们都是原来在粮食部门上班的人,有的签了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有的没有签协议。大部分都以出租摩托为营生。羊华、老铁、兴林带着五六十人往县政府大门里头走。老铁叮嘱大家进去后一不能打人,二不能砸东西,公安来了,大伙也别怕。有人就喊,你们不怕我们更不怕。羊华几个人进了栅栏门,被一保安拦住。保安说,你们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后面有人理直气壮回答,我们下岗的!羊华说,我们找县里领导解决问题。保安说,我也是糖厂下岗的,找领导不会有作用。这时后面的人一阵喧嚷,众人一挤,一群人便冲进了大院,挤得保安跌跌撞撞退到一边。大院内左边是县委六层办公大楼,右边是政府的办公大楼,与两幢大楼连体的就是红城宾馆的九号楼,宾馆的后门连着党政大院,又通向家属区,挨着九号楼是一排只有一层的小车库,小车库一角紧邻大院外一私宅的后墙,私宅二楼的窗口离车库顶不足一米。一群人既没进左楼,也没进右楼,他们就在背风当阳的太阳下站着,老铁率先举起一张打印纸,白纸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粮食职工要饭吃!跟着有人举出了“要补偿”“要低保”的牌子。其他人三五成群散在大院花圃四周。
左右二幢大楼有些办公室的窗口拉开了,小职员们探出头瞧院子的热闹。一位县委办副主任很快出来接洽,问清来由后说,请选派三个代表到接待室,其他同志先回去。大伙就嚷起来说,我们没有代表,今天不明确答复,我们就不回去。副主任返身进了办公楼,久久再没人搭理他们。这时有人开始找朱不同,四无呢?四无怎么没来啊!羊华指了指车库顶端,大家这才发现朱不同坐在屋顶上,他戴一顶黑色毛线织的帽子,手上拎着一只纯净水的瓶子,身旁堆放的一件蓝色大衣遮盖着了什么东西。
半个小时后,毛局长慌慌张张赶到了政府大院。他是接到了涂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涂书记说,你知道你的人现在我这里闹事吗?毛局长细声答,不知道。一百多人怎么凑到一起的,你也不知道?!涂书记继续质问。手机话筒里喷出的不止是声音,还有火药,还有弹头。毛局长不敢回答,努力平抑自己越来越粗的喘气声。他们这是要我的命,而不仅是要你的命。中央领导已经到市里了,任何时候都可能到我们县里来。你说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啊!难道让我派武警驱赶他们?难道让我在这里请他们吃饭,联欢,加钱!涂书记见电话里没了动静,又吼了起来——你没死吧?你在听吗?毛局长赶紧答,没呢,听呢。涂书记气得把电话摁断,毛局长正捧着手机不知所措,手机又响了,还是涂书记,这次口气缓和了许多,他说,老毛啊,现在是考验你的忠诚和能力的时候了。今天中午之前,你必须把你的人领回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付多大代价!明白吗?咔嗒,又断了。
毛局长明白了涂书记的指示,迅速理清了思路即给涂书记发去了短信:我是忠于党,也是忠于你的。接着与在家的班子成员紧急碰头,向他们全面传达涂书记的重要指示时,另外杜撰了一句更有分量的话,“完不成任务我一脚把你们局班子踹散”。毛局长知道,改革开放中出现的矛盾,集中起来就是钱的矛盾。这些人也就是冲着钱来,而不像“文化大革命”是冲着人命来的。毛局长很自信地认为他把握了当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主要矛盾,只要领导指明了方向,他的执行能力很快就能展现。他用短短十分钟布置了工作,一,财务股牛股长半小时内准备五万元现金:二,办公室桂主任十分钟内打印出一百份200元的领条,内容为:今领到县粮食局误工补贴款200元整。批准人,盖毛云飞的印鉴,领款人签字后,财务出纳见条付款;三,全体人员半小时后集中赴县政府劝访,各人先找自己最熟悉的人劝;四,牛股长负责在县府大院外发领条,局里小车负责接送人,统一送到舞厅集中;六,佘股长联糸中午饭地点,先定十桌。大家要说好话,赔笑脸,记问题。最后毛局长说:同志们,今天真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要是我们手中有权有钱还处理不了闹访,我们就真没脸面活着了,大家都该死。就这样,大家分头行动,半小时后,县政府大院集合。
洪晓文压根就没来上班。糯米离家后,洪晓文买了台组装电脑,经常在家上网。局里二十几个人进了县府大院,立即分散开来,各自找熟悉的对象劝导。艾萍迅速睃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洪晓文。走向两个城关粮管所下岗的女业务员,她们都是夫妇双下岗的类型。艾萍说两位大姐怎么也来了?她们答,凑凑热闹,打打气。艾萍说。大姐还是早点回去吧,她指了指老铁们举起的纸牌接着说,要低保,要加补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然后凑前脸压低声音说,十二点钟前离开这里的人,可以到局里财会股领200元钱。二位女士刹时眼里放了光,问:真的,什么钱?艾萍说,误工补贴啊。牛股长就在大门外发领条呢。2004年12月,200元在红城县不是小数,当时一个主任科员的工资一个月还不到一千元,它还相当于出租摩托车五天的收入。两位女士撇下艾萍找到各自男人,一阵私语后,一对一对出了县府大门。紧接着三三两两成群结伙的人跟着出门,刚才熙熙攘攘上访的人群这时只剩下十几个人。一位眼角上长一块疤的下岗职工扇呼说,大家都回吧,脚长在我们身上,什么时候想来了再来吧。旁边一位附和说,每个月来这儿聚一次还是很值得的。
快到中午12点,人都基本散开了,场上只剩下羊华老铁几个铁哥,他们手中的纸牌扔在地下,等待朱不同做出决定。毛局长站在屋檐下仰着头与朱不同对话,毛局长说,不同下来吧,你的问题我们回到局里关起门来好商量。朱不同讥笑毛局长说。老毛你就别多情了,我不是你的下级也不是你的职工了。我今天是要跟涂书记对话,凭什么银行职工买断工龄5000元一年,我们才500元啊?老毛你级别不够,你解决不了,也回答不了。你就等着看戏吧。朱不同提到涂书记,毛局长后脑勺上立即像长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看到了涂书记站在县委大楼某块玻璃后面注视着自己。朱不同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将矿泉水瓶里的液体浇在帽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他掏出打火机点燃帽子,噗一声一团火被他拎着燃烧。现场的人惊叹一声后寂静下来。站在毛局长身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生怕朱不同手上的火扔到自己头上。毛局长没有后退,帽子烧成的灰烬带着火苗噗噗掉在毛局长的面前。烧完帽子,朱不同拿起了身旁的大衣,大衣原来掩盖了一只白色的塑料油壶,它里面也装满了液体。朱不同俨然像一位领袖,他大声宣布说,涂书记要是不见我,我就上演一幕火龙扑地的杂技。他又开始将矿泉水瓶的汽油浇在大衣上。毛局长急了,他绕到车库后面才找到了锈迹斑斑上房顶的钢筋爬梯,他要上房顶去制止朱不同。随他一起来劝访的属下,没有一个敢跟他上屋顶去。艾萍从朱不同燃帽子时开始拨洪晓文的手机,但洪晓文就是不接电话。她知道只有洪晓文才可能劝阻朱不同的行为。毛局长爬楼顶的脚步,朱不同浇油点火的动作,艾萍手机嘟嘟嘟的忙音像灾难发生前的倒计时,朱不同点着的火像在她心里燃烧。洪晓文不接电话,让她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此时她顾不得平时的矜持,她小跑几步想追上毛局长拖住他,但是迟了,毛局长已经爬上了屋顶,站在了朱不同面前。
毛局长没有理由畏缩,他在朱不同面前从来不缺自信。朱不同见毛局长独自一人爬上屋顶,激将毛局长说,你上来干什么?你不是想与我同演火龙扑地的杂技吧。朱不同说着奋力掷出手中空了的矿泉水瓶,掏出打火机点燃大衣。火苗唆地腾起映红了二人的脸。毛局长的注意力集中在盛着足有五公斤液体的白色油壶上。他靠近朱不同,抬高嗓门说,朱不同,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无理取闹怪政府。我俩有恩怨可以自行了断,单挑可以,明枪暗箭也可以!我老毛赴汤蹈火不怵你。说着猛一把抓起油壶举过头顶,将壶内的液体咕噜噜往身上倾倒。你烧死我,成全我当烈士:你自焚死了,如死狗一条……突然他停住话头,察觉到淋在身上的液体无色无味,不像燃油,他耸耸鼻子,再次认真地嗅了嗅,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了。他将油壶抛了出去,塑料壶落地后嘣一声裂开,剩余的水溅撒在好几个劝访的人脚下。毛局长禁不住大笑。哈哈,原来是壶水啊……话还没说完,腮帮子上就挨了朱不同一拳重击,踉跄几步差点跌下屋顶。朱不同歪着头,咬牙切齿准备再上拳脚。这时候只见洪晓文从私宅二楼窗口飞跃而出,猛然扑倒在朱不同身上,哀求道,不同不同你冷静一点,打死他毛云飞也不能当工资领啊。朱不同欲挣脱洪晓文箍住他的双手,右手肘无意间击中洪晓文的脸。洪晓文哎哟一声,顿觉眼花缭乱,但绝不松手。朱不同挣扎无果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洪晓文怀里,谁也难以相信,四十大几的朱不同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当场穿帮的耻辱,多年积压的憋屈,被毛局长长期压抑的新仇旧恨,随着哭声奔涌而出:毛云飞他凭什么总是骑在我头上,凭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啊!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洪晓文松开了朱不同,他四脚八叉仰躺在水泥板上。正午的太阳直射着他,绚丽夺目的阳光像雨点样滑下来,聚合成一个又一个斑斓的光圈,他在圈子里被灿烂的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避开太阳,侧目苍穹,天空深邃透亮,彩云悠悠飘荡。他突然产生了漫画的灵感,一个又一个圆圈,一群又一群拘谨的动物……糯米、儿子,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圈子外自由地奔跑,欢快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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