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平
公元890年,上党,三垂冈,一支刚刚取得胜利的沙陀军队在此驻扎,饮酒,奏乐,军队的总指挥官:李克用,一个独眼英雄,捋着染满征尘的胡须,指着他的长子李存勖,满怀憧憬地说:“我快要老啦,我的这个奇才儿子,二十年后也要像我一样在此征战吗?”
那一年,李克用35岁,李存勖5岁。
18年后,还是上党,还是三垂冈,23岁的李存勖,在弥漫浓密的晨雾中,亲自率军向围困他们年余的梁军发动了迅雷不及掩耳的袭击,此次战役斩首万级,敌军只剩下百余骑兵仓皇逃窜。
这一年,李克用去世,在此次大捷前去世。他无法看到18年前为儿子预测的那场战役,但是有人替这位父亲赞叹了他的儿子李存勖,那就是他们一生的敌人朱温。朱温说:“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
是的,史上似乎没有比李克用李存勖这样一对更令人羡慕的父子了。在英雄高频率出现的残唐五代时期,在高层军阀的家庭背景下,孝道的一个实现方式就是:儿辈能够延续父辈的英雄梦想,或者能弥补父辈的英雄恨。李存勖做到了,因此,他不只是政治和军事上的英雄,也是天伦上血缘上的英雄。
大家都知道三支箭的故事,三支箭就是父亲李克用的三个愿望,也就是三大恨:一恨河北军阀刘仁恭;二恨契丹耶律阿保机;三恨后梁朱温。这三支箭,就是在第二次三垂冈会战的前夕,由父亲李克用留给儿子李存勖的,三支箭也就是三大政治遗产。
李存勖都一一完成了,如果历史停留在这里,这将是一对最完美的英雄父子,也会给世袭政治留下最完美的楷模。
然而,历史不以最完美的那一刻作为结局。完成了父亲历史遗愿的李存勖,也似乎走完了自己的政治军事生长期,他日渐地滑落,衰退,最后,在公元926年的一次兵变中,李存勖死于流矢。
关于这个令人遗憾的失败,史学家的解释集中在李存勖那些不检点的行为上:与娱乐界人士厮混,生活奢侈,夫人的不贤惠等。
其实,还是得从父子的政治个性去分析问题。这对父子有共同的政治个性:傲慢,都过分迷信自己的能力,一直对部属有一种轻蔑感。
例如父亲李克用,他为了驾驭精英,于是创建义子制,也就是将部队里作战骁勇的猛将作为自己的义子,既然实施这种拉拢人的战时体制,那么,就得信任被你划入这个体制内的人。
然而,李克用亲手创建了义子体制,却又不相信义子。最明显的就是李存孝事件,李存孝是李克用的义子,曾经成功阻击了朱温大将葛从周的大举进击,成功地收复了战略重地潞州,然而,李存孝没有得到该有的信任,反而被猜忌。作为政治弃儿的李存孝,仅仅处于自保,不得不据城叛变。这起事件以李存孝的投降被处死收场。这种人事上的失败,导致李克用在与朱温的军事对抗中,一直处于下风。
父辈李克用将三支箭交给了儿辈李存勖,这是一种正面传承,而父辈那种傲慢的政治个性,也被传承了下来。
李存勖的傲慢,通过他的一句话可以看出来:“我用十个手指打天下。”出于这种心理,李存勖不愿意在赏赐部下方面做出大方的举动。在历次危机中,对将士做出奖赏的承诺,然而在危机过后,他总觉得是自己能力所致,屡次食言。
人心,就在一次次傲慢的食言中悖离,被激怒。
李氏父子与团队之间的信任危机,其实并没有因为儿子在军事上的胜利而消亡,它甚至与军事的胜利同步发展。在军事胜利走向饱和时,危机反而有了长足的发展空间,终于激起内外兵变,一代英雄灰飞烟灭。
连续两代管理层都是英雄,都是天才,这对于一个团队而言,确实是件幸运的事。然而,这种看似完美的架构也会形成一个冰层,掩盖下面的消极暗流,而这种暗流,不会在辉煌的时候消失,而是会在辉煌接近尾声的时候,冒出来成为主流,成为辉煌的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