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伦
家乡书
空中的声音空中的声音
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有七八个,整日成群结队,呼啸于村庄、河道。记不起是哪一天,是谁,突然就听到了空中有一种异样的声音,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个个张开耳朵,屏住呼吸,面对空旷的河谷,神情急切地去捕捉那种声音。是的,我们都捕捉到了,这是和我们村庄惯常的骂仗、狗吠、羊咩、虫鸣鸟叫不一样的另外的一种新鲜的声音,是一种极其美妙的,我们从没听过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夹裹在风中,缥缥缈缈,时有时无,细若游丝,稍纵即逝,很难听得真切完整。如果谁的耳朵尖些,能钻进风里去多听到哪怕一点点,也会高兴得跳起来。但实在又说不清到底听到的是什么,只感觉心里像流进了糖蜜一样。
开始,我们以为是仙女们在天上说话、唱歌,不小心被风刮下凡间来了,刚巧被我们听到了,曾暗自激动、窃喜,并天真地约定不再告诉其他人。因为这个发现对我们来说太神奇了,不能让村里人都知道了。这是我们的秘密。但是没两天就传来消息,说那是吴店镇上的喇叭发出的声音。村里大人们热集赶场回来也说,最近街上的天主堂楼顶上安了一个大喇叭唱戏,比人唱得还好,声音大,刮西风时,站在滚河口都能听到。
我们当然不太相信,也不愿相信,怀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喇叭呢?为何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到处问,却没人能够回答。至多是:“喇叭嘛,就是喇叭!”这让我们很是沮丧。同时,心里也像是压了天大的一个事情。一连多少天,那个喇叭,就像是睡梦中开放的花朵,她的不断伸展的花瓣儿,变幻出了无数的美丽的想象,这种想象无日无夜,使我们不再安宁。吴店镇在我们村庄以西三四里地的滚河南岸。三四里地,现在看来,对于一个孩子,倘若没有大雨连日,导致滚河水暴涨拦住去路,怎么也用不了一小时吧。可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走出村庄的经验,吴店镇,在我们幼小的眼睛里是那么的神秘和遥远。我、毛子、幺巴、二狗蛋等几次商议要到街上的天主堂看个究竟,看看那个大喇叭到底是个啥样的好东西,但到了总是因为害怕而没能成行:害怕滚河上那座高高的独木桥(听说常有妇女或孩子掉进河里被淹死),害怕街上数不清的陌生人的面孔,害怕会迷了路回不了家。
我那时大约五岁,和我一起玩耍的毛子、幺巴等稍大一些,也不过六岁的样子。山村里的孩子生活闭塞,没见过世面,对村庄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近怕鬼,远怕水,胆子小是可想而知的。也因此,每当我回忆起童年的这段往事,还深深慨叹,还在为没能上街去看看那个大喇叭而深感遗憾!好在没过多久,我们村里也有喇叭了。是上级派来了工作组(“四清”后的土地核查),组长就住在我家里,姓石,名敬山。我父母亲都称他石组长。石组长来我们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喇叭。因为他住在我们家,就把喇叭也安在了我家门楼的房檐下。至今还记得安好的那天下午,天还没到黑,全村老少像赶电影一样,有的连晚饭也没顾得吃,就早早地拥到了我家门前的场子里,摆凳子、抢地方,只等着那喇叭响。那一天石组长显得特别兴奋,不停脚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像开社员大会一样向村人们讲解广播是如何如何的神气,及种种好处。有人问,它能和街上的那个大喇叭一样吗?也会唱戏文?他说一样一样,会唱哩,时间一到马上就唱。接着又纠正道:“不能老叫它喇叭嘛,不好听,叫广播!”
但是,我们几个孩子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失望。当看到公社来的电线员用铁锤把那个粗糙的、中间镂着个五角星的木匣子嘭嘭嘭地钉到我家门楼的墙壁上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广播就是我们心中的喇叭,它怎么能是我们日夜想象的美丽如花的大喇叭呢?这个木匣子实在太普通了,连漆色也没有,一点也不好看。完全可以这样说,心中渴望已久的是白天鹅,结果来了个丑小鸭,让人很是失落、惆怅。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檐下的石阶上,时不时仰起脸斜一眼高悬在头顶上的那个所谓的广播,我甚至觉得它可能是个哑巴,连吭也不会吭一声的。就这样大约等到了6点半钟(18:30),也可能是7点钟(19:00),滚河岸上的山脉已渐渐变成一抹黑影了,石组长还在劝大伙耐心等等啊,不要急。没想那个木匣子突然就响起来了,吓我一大跳——它还真的唱出歌子了!先是奏《东方红》音乐,播新闻,接下来就是唱歌子、唱戏。我听不懂戏,但喜欢歌子。我发现这个“丑小鸭”唱出的歌子竟然也和我们在滚河岸上听到的歌子一样好听,或更清晰、更好听。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并非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像花儿一样美丽好看,但她却能像花儿一样抵达你的内心:“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怎么来形容我当时听到这首歌子的感受呢?我那时才五岁,不懂,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她在我心里是如此亲近,又那样遥远,身体也不断随着歌子的悠扬而柔软着、曲张着,美好的向往也由此产生。我想,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打破人生初始的蒙昧,于我来讲,或许,就是那天晚上的这首——《我的祖国》!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广播播了有两个多小时。满场子的大人孩子,中间只有个别老人因吸旱烟偶尔咳嗽两声,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直到唱完《国际歌》,播音员说,今天晚上的节目播送完了,人们还有点依依不舍:“月亮才杆子高么,咋就完了?”几个村人临走时还拿手电筒对着那木匣子照了又照,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也自打那一天起,只要地里的活路不是太紧,一到吃晚饭的时间,场子里就会聚集很多的人。石组长有空也会搬把椅子坐在这些人堆里,和他们一起拉家常、听广播。多少年多少代,无尽的岁月来去,村庄一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波澜不兴。是广播的到来打破了村庄的沉静,如巨石击水,激起了不小的波浪。村子热闹了,人们从广播里知道了在村里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有了憧憬和向往。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这种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好像没过几个月,广播的味道就变了:不再唱优美好听的歌子了,不再有戏曲了。说那是封资修。广播里的内容除了“最高指示”,除了带着敌对的、满腔仇恨地吼叫着打倒谁谁谁、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就是硬邦邦的说话不像说话、吵架不像吵架的造反有理的新闻。一时间,整个村庄的上空都充满了火药味道,似乎随时就有可能爆炸和燃烧。因为有一条“最高指示”每日必播,且重复多遍,至今印象深刻:“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人民者我们的人民,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后来我上学读书,学习毛主席语录54条,我一条一条地仔细阅读,并没有读到这一条。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话。
后来回忆,那应该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从城市刮到乡村的最初阶段,公社广播站被一群造反派夺了权,恣意妄为地制造着恐惧的声音。渐渐地,我家门前的广播不再有吸引力了,甚至遭到厌恶。还有村人把它比作黑老鸹(乌鸦),呱呱一叫,就会有人倒霉。村小学胡校长,右派陈植林老师,卫生所的张医生,还有我们村1949年回乡的老革命田三贵,以及老支书等等,都是先一天在广播里播了他们的“罪行”,第二天就被捆绑着去游街、开批斗大会了。石组长也是这样被捆走的。石组长在参加土地复查工作组之前,担任过新庄管理区副书记,原本就被戴上了“走资派”高帽子,这回不知是谁的检举揭发,又罪加一等:伙同所驻生产队隐瞒土地,欺骗国家。而实际情况是,我们村河套里有七八十亩面积的槽型河滩,这些河滩是不能种庄稼的。夏日雨季一到,山洪暴发,河滩就成了滚河的溢洪水道(即便是遭遇旱年,也只能播撒一些蔬菜和杂粮)。我父亲当时是贫协委员,是村里土地核查人员之一。他说石组长当时也犹豫过,到底报是不报。后来他还是说这些滩地不能报,因为它本身就没有收成,一报就要按亩数交公粮,到时候社员们怕是要饿肚皮了。没想这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他是为村里人背了黑锅。
我父亲一辈子性子耿直,脾气暴躁、倔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可他毕竟只是一个连斗大的一字也不认得的农民,在强大的颠倒黑白的政治运动面前,他感到憋屈、愤愤不平,又毫无办法。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儿。就在石组长被捆走的当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坐在场院儿里吃夜饭,这要搁到以往,一定是有说有笑的。但那天我父亲却一直阴沉着脸,谁也不搭理,只管一盅接一盅喝闷酒,似乎对谁都有气。吓得我们几兄弟大气也不敢出。可偏偏儿在这时候,广播里又开始声讨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石敬山(石组长)——完全能够想象出我父亲当时的愤怒,他二话没说,把酒盅往桌上一礅,抄起放在门边的镢头就朝挂在檐下的广播砸去。由于用力过猛,不但把广播匣子砸烂了,还搭着把我家门楼的墙壁也砸下好大一个坑。我母亲说,你们看他疯了,疯了!
这个曾经令我们那么向往,在村里轰动一时的广播,就这样在我父亲的镢头下消失了。而且是永远消失!在我们枣南山区,如果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中后期算起,广播作为一种“现代文明”对于村庄的进入或者说统治,一般都在十好几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有了收音机,它才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而在我们村,广播停留的时间满打满算还不到九个月。这些都是我父亲后来掰指头告诉我的。他说他不喜欢那些扰乱村子的声音。多少年月过去,无论外面如何变化,我们村一如往昔,牛马猪狗男人女人,依旧是按照村里的老规矩生活着,地里依旧是长谷子小麦玉米大豆,滚河依旧西流。河湾里的芦苇一早一晚郁郁葱葱地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那是村庄的安宁。据村里老人说,上级也曾多回派人来我们村,要给我们村重新安上广播,说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通知开个会都很方便。但都被我父亲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从空中传来的声音没抓没捞,没个黑点儿白印,靠不住。那时候我父亲已是生产队长了,还兼着大队贫协主任,说话算数。
我亲历的一场反革命事件
我没有看到村里第一次放电影的情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我可以想象出村人们讶异、惊奇的程度绝不会亚于开始见到的广播。这可以从我父亲后来有些激动的叙述里得到印证。但电影和广播毕竟不同,它不能像广播一样一年365天在村里呆着不走,村人可以天天看到、听到。它说走就走。不但说走就走,来得也稀,一年就一两次(有时连一次也没有)。因此,电影在村里始终都是个稀罕物件儿。冬闲的时候,好几天前就听说要来电影了,可迟迟没来,村里人一直盼着,尤其是小孩子,那几天坐卧都不安,心悬老高,见人就问,甚至跑到邻村去打听。等终于等到它来的那一天,听说银幕已经扯起来了,就扯在村后的稻场里,那么吃饭不吃饭就是小事情了,得先去抢位子。抢位子简直就是打一场小型战争,你刚刚把凳子摆放好了,转个身儿就会被谁移走,好位子又被别人占了。要想再争夺回来,免不了要鼻青脸肿地打一架。为看电影打架是经常的,再好的伙伴儿这时也会毫不含糊地和你翻脸。其实不仅小孩子如此,大人们有时候情绪激动了也把控不住,也会争吵,甚至伤人。在我少年时期有限的看电影的经历中,因争位子而大打出手就遇到过好几次,而最严重的一次,还要算我们村和井坡村的那场群殴。说它严重,是因为这次群殴,竟然被无限上纲成了“反革命事件”,给村里,尤其是给村里的“地富反坏右”们,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那天晚上是我们村放电影,准备放《奇袭白虎团》。地点在村东头的一块荒场子里。放映员小郭把发电机都哒哒地发着了,放映机也架起来了,准备放映了,这时候,从井坡村的那条小路上来了一杆子八九个人,都是一色的青年男将,领头的是大队民兵连长牛大志。那时候看电影都是到处跑,一跑十几里,我到你村看,你到我村看,很正常。但牛大志来了就往场子中间挤,他要挤到放映机旁边去,那是看电影的最好的位子了。村人们都明白,一般村干部来了都要去坐那个位子,就主动给他闪条缝儿,让他过。可问题是牛大志不光自己要坐到放映机旁边去,他还要他带来的八九个人都坐到放映机旁边去,都跟着他一起往里挤。这就不好了,犯了众怒。我们村里人纷纷站起来表示抗议。那个年代的民兵连长和造反派一样都是厉害角色,手下有一帮常驻大队部的基干民兵,这些人被赋予了某些特别的权力,有刀枪武装,动不动就能找茬子捆人,一贯地趾高气扬、横行乡里,哪会把村民的抗议放在眼里?只听他厉声吼道:“咋的啦,咋的啦,想造老子反吗?”这要放在平时,村民们大多是敢怒不敢言。但这是晚上,在一个乱哄哄的夜幕下的电影场里,又是你民兵连长无理的霸道在先,似乎就有了胆量,不知是谁趁乱喊了一声:“揍他个狗日的!”声音并不高,听起来还有点怯怯的,有点畏惧。但就是这怯怯的一声喊,却像冲锋号,村人们忽的就拥上去了,牛大志当即被摁倒在地。牛大志是井坡村人,跟他一起来的都是井坡村人,其中有三个还是经常背着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基干民兵,一看他们的头儿被摁倒了,这还得了?这不是反了天吗?这些年来只有他们揍别人哪有别人揍他们的道理?自然是不答应,凶相毕露了,吼叫着拳打脚踢,逮住谁就往死里踹。好好的电影场,瞬间就变成了混乱杂沓的战场,尖叫声、谩骂声、打斗声响成一片。但是,他们虽然有八九个人,虽然个个野蛮悍勇异常,无奈何我们村的人太多了,不多时就把他们打得满地叫爹喊妈,跪地告饶。结果是牛大志被打折了一条腿,肋骨断掉两根;其他几个也不轻,头破血流自不必说,还有一个被打没了一颗眼珠,成了永久的瞎子。那天晚上的电影就这样泡汤了。因为当时太乱了,砖头瓦块椅子板凳全成了武器在头顶上飞去飞来,放映员小郭为了保护放映机,用身体去挡,却不知被什么砸到了后脑,人当场就昏过去了。殴打革命干部,至伤至残,这成了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惊动了公社革委会、县革委会。上面立刻就派了调查组下来调查。于是开群众大会,白天开,晚上也开,了解情况,分析问题,层层解剖,透过现象看本质,很快就给这次群殴定了性。说这次事件的发生绝对不是偶然的、孤立的,这里面一定有反革命分子的煽动和破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反革命事件”!要广大人民群众擦亮眼睛,大胆揭发,把暗藏的阶级敌人给揪出来。说来也怪,我们村里人向来喜欢窝里斗,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吵得满城风雨天昏地暗,就像是结了几世的仇。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出了空前的团结。调查组来村好多次,前后住了有个把多月,又是走访,又是约谈,更有身穿黄色上衣的民兵鬼头鬼脑在村巷里来回转悠——他们提棒掮枪,阴魂似的,猛然就打一个地方冒出来,骇你一身冷汗。其实枪也不是什么好枪,是刺刀生了锈的那种被淘汰的三八大盖儿,但把它背在身上,还足可以威慑人。特别是他们拿蛇蝎一样阴毒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你,就像你就是暗藏的阶级敌人,就是揍了他们头儿的那个人!但是,就这,他们仍是一无所获。村人们能躲的就躲,躲不了的也守口如瓶,问谁谁都不知道,啥也不知道。调查组没办法,最后只得将村里的“地富反坏右”一个不落地逮到公社去交差。
现在回忆一下,我想,当时揍他们的人中是不是真有“地富反坏右”的参与呢?比如村里的阎东生、阎东水、木瓜、刘二斗他们,他们都属“地富反坏右”子女,也正值愣头青年,他们的父母以及他们自己在平常的日子里没少挨牛大志等民兵的辱骂、抽打,积怨深,仇恨大,是不是他们也抱了侥幸心,趁混乱之机,对牛大志这些恶人们拍了黑砖?
说不清。而现实是,对于他们,拍没拍砖都是一回事了,不是屎也是屎。
看到民兵们突然到处抓人,开始村人们都有点蒙,相互以疑惑的眼光探问对方,可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显然,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过,他们马上就清醒过来了。就在“地富反坏右”们被逮走的第二天早晨(也可能是第三天早晨,记不清了),村口忽然就冒出了20多人主动到镇上的公社革委会承认错误,他们个个态度诚恳,个个都说是自己打了人,犯了错,请领导治罪。20多人,怎么治罪?这让当时的革委会主任胡长顺、武装部长陈国树很是恼火,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20多人全是根正苗红的革命群众。后来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父亲一手策划的,他是生产队长。他说,地富反坏右也是人,他们已经够苦了,不能让他们替村里顶雷。又没死人,能把咱贫下中农咋的?果然,查去查来,终了没能查出一个真正参加群殴的反革命分子,这次的“反革命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被逮到公社的“地富反坏右”一共八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五人,另三人因没能经受住民兵的恐吓和拷打,相继毙命。他们是62岁的坏分子刘善和,76岁的老地主阎节算,27岁的富农子女沈慧。沈慧是我们村里的美人(是那种素面朝天、干干净净的美)。但作为富农的沈慧的父亲早已去世,只有她和同样也是富农的母亲陈氏相依为命,因为出身不好,又心气很高,一直未嫁。据说是有民兵半夜里提审她,硬要占她的便宜,她宁死不从。她是撞死的,自己一头撞在石柱子上,村里人用板车拉她回来时头上还有一个大窟窿,乌黑的血迹满脸。
那时候处死人似乎很随便,尤其是对所谓的阶级敌人,三个人,就像踩死了三只蚂蚁。
有好长一段时间,村庄的空气中都有一股血腥之气,村里的大人们不管是下田还是干别的什么事,眼睛里都充满了愤怒,同时又怀有难言的愧疚,他们的内心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一道坎!就连我们小孩子也感到了特别的压抑。那一年,因受这件事的牵扯,我父亲的大队贫协主任、生产队长的职务被同时撤销。记忆里,也是从那一年起,直到我读完小学、中学,直到我长大成人离开村庄,我们村再也没有放过电影。
从一张照片说起
当我想讲一个与照片有关的故事时,就想到了顾连禹。顾连禹是我的老师,一个摄影家,我人生第一张照片就是他照的,那年我8岁。
8岁以前我没照过相。不但我没照过,在我们村,除了狗子、胡强这两家有吃工资的公家人外(狗子爹在镇上供销社开汽车,胡强的二舅在城里机械厂当工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照过,甚至,一些老人活了一辈子了也没照过,活着活着,死了死了,也没谁觉得缺少个啥儿。这也就是说,对那些当不得吃也当不了穿的照片,大多数村人的态度是极其稀罕的,但又是可有可无的。生活在如此偏远落后的山地,日子艰难到连吃顿饱饭都成了奢望的他们,即使是再稀罕,也决不会花几角钱去给自己、或给整日在泥地上滚爬着连眉眼都看不清白的孩子们照一张相的。“照那有啥子用啊?又不当饭!”村里若是来了照相的,大人们都会这样说。可到了我8岁的那一年,秋天,鬼使神差,碰上了顾连禹,连做梦也没想到过要照相的我,竟意外地照了一张相。
说意外,是因为我自己根本不晓得被人家照了。那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那时的小学二年级下午只上两节课,放学早,还没作业。只是没作业也不能玩儿,夏秋里日子长,每天都要帮父母到虾子滩(河滩)放一会儿牛。那天也跟往常一样,我在放牛,但那天我放的老牯子不知是怎么了,不好好吃草,眼看日头偏西天色渐晚了,肚子还瘪瘪的,可是我要回村去呢,老牯子又死活不走,任我怎么抽它、拉它,把牛缰绳都拽直了它还是不肯走。照片上的我是把牛缰绳背在了肩膀上,拼命往前拽,拽得腰快弯成90度的三角板了,还绷着脸,咧着嘴,很是滑稽(事后我一直想,我怎么会把牛缰绳背在了肩膀上呢?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子牵牛过)。那天顾连禹把照片递给我,说,放牛娃你看看,你看看是你么?我不信,我说我又没照相呢,咋会是我呢?可当我把眼光投过去,见照片上的那小人儿还真是我,牯子也是我家的老牯子时,我当时就急了,就说,顾照相的你咋就照了我嘛,谁又没找你照(意思是我可没钱给)!顾连禹倒是很和蔼,笑眯眯地说,不要钱呢,白送你你还不要?
顾连禹我们村里人都认得他了,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师,都唤他顾连禹,或顾照相的。那段时间他天天来我们村,奇怪的是,他并不给村里人照相,身上背的也不是通常盖着红黑布的三角架大照相机,而是挂在脖子上的那种极少见的只有巴掌大的小相机。他总是骑个自行车来,然后从我们村里穿过到河对岸的皇村去。皇村是红旗村,是县“革委会”抓的点儿,经常有干部模样的人去那里,谁也没在意。可是几天过去,村人们渐渐发现顾连禹跟别的干部不一样,顾连禹有时候去,有时候又不去,不去了就把车子扎在河岸上,下河套里到处窜,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神秘兮兮的。开始还以为他是国民党特务呢,搜集情报的,尤其他手里的那个小相机,跟电影上特务用的差不多,据说拍下的胶卷细得像绣花针,能藏在头发根儿或耳朵眼里你找不见。队长就警觉了。队长是我父亲,他说,这可不能麻痹大意了,就带着村里的基干民兵背了枪前去盘问,结果差一点闹笑话,原来人家是从县城文化馆来的摄影工作者,这些天正在皇村拍摄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和改天换地的山河新貌。说县上马上要举办“全县秋冬季农业学大寨展览会”,是专门下来采访的。身上还带有盖了红戳子的介绍信。什么是采访?我父亲也不懂,就问顾连禹,采访是表扬呢还是批评?顾连禹说,上展览会的,当然是表扬!既然是表扬,我父亲说,那我们村和皇村山挨山水接水,连河套的芦苇一半是他们的也有一半是我们的,祖国山河一样新。我们村也随你便采。大概我就这样被顾连禹搂草打兔子捎带着给“采”下了。我母亲看着我撅屁股拽牛的照片,先是皱眉,继而笑说,哎哟这顾照相的,啥子采访呀,不就是照丑相嘛,哪儿丑朝哪儿照!
当然,我自己是不觉丑的,能有一张照片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事啊,而且没花一分钱,高兴还来不及哩,哪儿会嫌丑?更重要的是,从此我们家也和胡强家、狗子家一样了,有照片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心里着实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今天我写到这儿,回想起母亲看照片时的那种看似责备实际高兴的样子,依然让我感动无比。
后来顾连禹还来我家找过一回我父亲,是村支书带他来的,商量割芦苇的事。问我父亲啥时候开始割芦苇,能不能就这两天。说他已经跟皇村那边讲好了,两个村一起割,男女老少齐上阵,村里木船也要下河里去运输,那场面就大了,县里办展览需要这样一个热火朝天大干社会主义的大场面。我父亲连说好啊好啊。说我说嘛,展览会不能光展皇村在干社会主义,我们也在干,也展览些我们村才算公平。但他又说,就这两天割恐怕有问题。说你看啊芦花须子是白了,但芦苇的秆子没到老,就像麦子还没黄,割早了就糟蹋了,编芦席没韧性,织笆箔生虫子,卖供销社人家不收,只能当柴烧了。村支书赶忙接过话头,说,老顾这是政治任务,我们尽量配合一下。我父亲说,那是当然。就问顾连禹能不能再等等,最迟半个月,半个月后咋配合统统听你的。顾连禹看看支书,又看看我父亲,说,那好吧,就半个月,不能再晚了,再晚了就要影响到展览会了。半月后我再来。
但是,半月后顾连禹没再来。一直到河里的芦苇都收尽了他也没来。
没来就没来,不上展览也无所谓,村里人向来是这样,时间一久什么都忘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春,我升三年级了。中午放学,百十多学生列队站在操场上,跟着值日老师作离校前例行的毛主席语录“大家读”:“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春天的太阳晒得我们一个个头晕眼花,语录也读得懒洋洋有气无力。这时候,校长就带一个人走到了队伍前面,向大家介绍说,同学们,这是新来的顾老师。我一看,身子像触电似的一激灵:嘿!这不是顾连禹吗,怎么跑到我们村小来了?
那时我个子矮,站在第一排,顾连禹也认出了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这才想起来有好久没见顾连禹了,想起了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呢?大概被我当了宝贝,包了一层层的马粪纸,给藏在了床头或柜子的什么地方找也找不到了。县上学大寨的展览会办了也未?毕竟是孩子,成天昏天黑地地疯野,哪会把这等事放在心上?
顾照相的就这样变成顾老师了,成了我的老师。记得起先学校是安排他上我们的美术课,课表上也是这样写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上,却总是带着我们去学农。实际上他哪里会农事?只不过和一群孩子在学校试验田里放羊撒欢。校长也是挨过批斗的人,同命相怜吧,随他去。倒是那个老家四川的张老师,教算术的,老好说,老顾啊,你这哪里在学农嘛,是在耍!稍稍像回事的还是跟着“黑帮”景树森、罗时桥一起,下到哪个村帮村里积肥、打棉花杈、薅秧草……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渐渐发现全校的学农课都是他上。像老天爷安排好的,全校刚好有六个班,从周一到周六,刚好够他一天带一个班出去“耍”!
或许在这之前就和我父亲相熟的缘故,他总是好“耍”到我们村来。有意思的是,村里明知娃娃们做不了事,学啥农啊,捣乱还差不多,却也不烦他。觉得顾连禹真是冤:一个城里的文化干部,沦落到乡底下哄孩子玩儿,怪可怜的。也很少有人喊他顾老师,依旧唤他顾连禹,或顾照相的,他依旧乐呵呵地答应……
脖子上没再挂照相机了,自行车还在,停他学校的寝室里,也不上锁,今天这个骑一下,明天那个骑一下,他自己反而不骑。
衣服上经常粘满了泥点子和粪渣,有时肩头上也扛一把锹,也跟村人一样把裤腿卷起来,鞋提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打赤脚走路,胳膊、脸,很快晒成了酱红色……人若不是戴着一副鼓鼓的眼镜,又说一口软软的官话显出文雅,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了。
可他到底不是农民。
带我们出门到校外的山野村庄,偶尔碰到一棵树,几头悠闲啃草的牛,或两户临水而居的鸡鸭人家,甚至是几株小草野花,这些我们都空气一样司空见惯,他却大惊小怪,稀奇莫名。立刻要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对起一个方框来,蹲下,站起,不断在眼前来回移动。还每每喊我们都过来:“哎、哎,这样可好看还?再这样、这样试试?”全不当我们是小孩子。
他说这叫“取景”。
经常取,取得我们都腻歪了,嘲笑他:“又没照相机,过干瘾咧!”
他却不见怪,景,照取。
回头想想,就像现在一首歌里唱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一个摄影家(知道他有这个头衔是后来的事),就像作家、画家、音乐家一样,在不准他创作也不可能创作时,其内心的痛苦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怕是没人能够理解的,我们小孩子就更加不理解了。但他面对枣南这秀丽的山川、河流、晨曦、落日、薄雾缭绕的村庄、迎着太阳层层叠叠的山田及山田里的绿波稻浪……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次和我们一起在村前冲田里掐稗草,工间歇息,我们自然是沿着河坡上下嬉闹呼啸,他也沿河坡上下跑,我们知道,他又要“取景”了。那时快傍晚了,太阳特别红,有风,河滩里大片大片的芦苇海浪一样波涛起伏,一团团芦花在太阳的映照下如火如荼,河水殷红似血。不知是谁最先发现顾连禹哭了。说,顾老师哭了!我们瞬间安静下来,都傻了似的站那儿,看他。他静静地坐在河坎上,远望着滩里的飘飘苇絮,旁若无人,泪流满面。至今,我都不知道顾连禹为何而哭!但就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针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当我也懵懵懂懂抬眼望向河道那茫茫的芦苇时,蒹葭沧浪,陡然间就有了一种致命的伤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些早慧,我那时才八九岁,处在不知人世沧桑为何物的年龄,怎么会有如此莫名的伤感呢?但的确是有,很忧伤很忧伤,它来自心底,那一会儿,我真想陪着顾连禹哇哇地大哭一场。
自然是如此神奇,她让你震撼、感动,触动你的心灵。因为顾连禹,我第一次认识了“景色”的力量,刻骨铭心,我记了一辈子。
我说过,我们村的自然环境异常美丽,但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现在想来,也亏得她艰苦,使我有机会见到了在和平年代里想都不敢想的人物。过去朝里的官员犯了错,是要发配到蛮荒之地以示惩罚的。我家乡虽然还够不上蛮荒那一层,但在那个动荡混乱的“文革”时期,也经常有“犯了错”的人从大城市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改造。山地封闭,孩子却异常灵醒,总觉得他们身上有和山里人不一样的东西。咋个“不一样”?那时的我大概说不清。但就是这“说不清”,却直接间接、潜移默化地给了我终身受用不尽的教益。这样的人物我可以列出一长串儿,比如剧作家何正悟先生,大学教授景树森先生,画家付秉一先生、李远贵先生,摄影家顾连禹先生……还是叫他顾连禹吧(恕我无礼,童年时对他直呼其名习惯了),许多年后我知道,顾连禹原来是湖北省展览馆青年摄影家,1958年因不知天高地厚地“质疑”“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而获罪,戴了一顶“漏网右派”的帽子被贬到枣阳县文化馆,再贬吴店区吴店公社徐湾村小学。即便被贬到了这样一个偏僻之地,仍然有人盯着他,不放过他。
这些,顾连禹未必就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像他这样头顶“帽子”的人,没有人盯,那才叫怪!
秋收正忙,他也和往常一样正带着我们在稻田里帮村里捆稻子,谁都没注意田埂上就走来了几个背枪的人。这些人不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我们不认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猜测他们是干什么的。就听见一声吼:“顾连禹,给老子滚上来!”顾连禹好像有准备,不慌不忙到田沟里洗洗手,抻了抻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然后就上地埂上让他们捆了,一点不紧张。走时还扭头看了我们一眼。
顾连禹就这样当着我们面被人捆走了,似乎也并没谁感到特别的惊讶。那个年代,捆人,都习以为常了。晚上回家吃饭时,我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这个天儿,不成全有学问的人!”我母亲没文化,却说出了“这个天儿”,一语中的!
狄更斯的《双城记》第一页第一段里有一句著名的话:“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几年后听说顾连禹畏罪自杀,是触电。据跟他同住一个“牛鬼蛇神学习班”的付秉一先生后来说,老顾脾气倔,死不认错。那些人就拿木棒揍他,用大功率的灯泡烤他,不让他睡觉,他受不了那个折磨,就触了电。胳膊手都烧成黑焦炭了。付先生还说,除了顾连禹还有谁谁谁,共四个人,都在那次的“学习班”里“学”死了。他说他妈的老子玩滑头,跟他们装疯卖傻,软磨硬泡,逃过一劫。
“文革”十年,正是我从小学到中学渴求知识的十年,反而是经历了一个打打杀杀人妖颠倒的十年。讲故事离不开时代背景,我的成长的背景里充满了本不该有的谎言、暴力和死亡,且无可逃避,让我饱尝了惶惑和恐惧的滋味。并且,这些惶惑和恐惧,随着年龄的增长,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顾连禹曾经说过我和他有缘,是因为那张照片,他说他不是有意要照我的,是我闯进了他的镜头,这是缘。缘这东西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个大命题,太抽象,不谈它。我和顾连禹从偶然相识到意外的师生关系,时光是那么短暂,一闪而过,但“缘”的确是有的。只是这个“缘”,之于我是经历、记忆,之于他是苦难。
那个疯狂的时代结束了。他死了。我长大了。
那情形很像保尔·艾吕雅的一句诗:
我是你路上的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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