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

2013-04-29 14:18弋铧
长江文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四叔二叔媳妇

弋铧

院门半掩着,虚虚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迎上来的,先是烈犬啸天的嗥叫,隐在高大的照壁后,吠声不止,一浪高过一浪。几只肥硕的母鸡咕咕咕地迈着步子过来,斜乜着眼睛,看见来人,又慢腾腾地爱搭不理地散开去。照壁前是水泥铺就的一点路,待客迎宾的阵势,却星星点点地满布了鸡屎狗粪,让人下脚不得。

老四媳妇犹疑了一下,踮着脚尖,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来到照壁后宽阔的院里,却发现是潦草的泥土地,软软沓沓地连着几间房屋,腻歪歪地粘着脚下的高筒靴。见那烈犬被一根粗砺的铁链缚在院里的一棵石榴树下,老四媳妇方才安下心来。石榴树是满树的枯枝,枝头偶见几颗萎顿枯槁的石榴悬着,早残了颜色,在烟气里摇摇摆摆欲坠还休。

正中垒着一个刚搭起的土灶,置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油锅。礅儿娘朝东坐在一张高凳上,往油锅里飞速地揪着菜丸子,下手挨着一个身子略有些罗锅的五六十岁的男子,挥舞着一个大铁丝漏勺在锅里飞旋,舞得油锅里的丸子上下旋腾,汩汩地滋着热气,在一锅油里怒海翻江。

晌午就支的锅。胡秀罩了身连袖的、衣袂拖到膝盖处的大围兜,头发盘成一把卷,塞进头顶一只厚实的黑塑料袋里,把一早拾掇的石榴枯枝码好,拣了张矮凳帮着婆婆伺候炉火。她的鼻子有■,大冬天的,冷风地里吹着倒没事,就怕这风口里的暖,腾腾的火势熏着她,身子舒服了,身体里倒经了寒。她用左手背不停地擦着脸,挠挠眼睛,又耸耸鼻子,右手麻利地把炉灶里的一根枯柴左右揎豁着。

三个孩子都在里屋,蹲着,倚着,半屈着趴在床上。三个孩子三种姿势,就没一个有坐相的,眼睛瞪得直直的,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才刚闹了一会儿,把前来串门的二婶家的小孙子给打了回去,人家哭哭啼啼地走了,这三个娃儿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礅儿娘鼻子也有些抽抽,声音倒朗朗的:“孩子也得管一管,忒霸道了。三个在一起自己互相撕扯倒罢了,亲戚街坊家的孩子来串个门儿,他们倒齐了心,把人家撵出了门?!”

胡秀冷笑了一下:“这过年下的,我整天忙得鼻子贴着后脚趾地转,谁有工夫管那些闲事?小孩子家家,打一会儿就好了,每天为这些个官司忙乎,我还有闲情没有?”又丢了把枯枝进灶里,“你儿子倒好,越到年下越不见着人影。您倒有闲心,先教育教育自己的儿子吧!”

礅儿娘管教孩子的客套话本是当着外人的面说的,院里还蹲着两个侄闺女,站着从南方回来过年的老四家的媳妇儿。胡秀这样刺她,她的面上就有点不好看,要在平常,大约早撂了活计,大声开骂了。而现在,她估摸着胡秀就是趁这个点儿给她一点难堪的,只好忍了气,把声给吞回去。调整了一下音调,柔柔地冲着来看热闹的老四媳妇说:“妹子,你尝尝,刚炸好的,味儿怎么样?”

老四媳妇在大脸盆里拈出一粒刚出锅的菜丸子,含糊着声音答道:“好吃。”

礅儿娘笑起来:“这地儿穷,一直以来的讲究就只炸些菜丸子,还得逢着这大节下。听礅儿说过,你们那地方都吃肉丸子,像个小拳头那么大,还掺着鸡蛋,有时还掺着虾肉,味儿鲜着哩!”

蹲着的两个侄闺女就附和着:“是啊,南方人吃菜好讲究,餐餐鱼肉,但人家不是咱们这样老大的肘子整条的大鱼端上来,人家把肉切得细细的,鱼也划成片,炒啊爆的,做工好细致,又不腻,又好吃!”两个侄闺女都是老三家的,一个读了大专,一个高中毕了业。原本两个丫头成绩都不怎么样,照老家的说法,能读个初中毕业就可以马上收拾包袱南下打工了,老三就有这个倔性,给大闺女投了钱让她读了个大专,给二闺女也投了钱,硬把高中熬了下来。现在俩孩子都去了南方。老四的公司越开越大,人手要得多,家里的亲戚是首选,一个在财务室上班,一个在仓库当保管员,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白领,再也不是生产线上的打工妹了。

胡秀对堂妹的脾气就收敛些,脸上冒出点笑意:“瞧你们,真是南方人了,吃得精细,身条儿也精细。还穿得这么少,身条儿真显,一看就是打南方过来的。”

老四媳妇也穿得少,高腰皮靴,掐腰短大衣,里面衬条皮裙。北方的天真是冷的,和老四结婚许多年,冬天里没回来过,这回知道了北方冬天的厉害,脚心就像一块冰凉的铁,抗着从地底钻出的冷气。她跑到胡秀家里,也是为着取暖来的,不敢挨炉灶太近,怕妖娆的火星扑到她娇贵的衣服上,也怕漫舞的烟灰落到她洁净的头发上。

礅儿娘笑笑:“她俩是衣服穿得少,爱美的时候了。我看还是长胖了,脸上的颜色也鲜嫩,不像在家里,总两张菜色的脸。”礅儿娘又耸耸鼻子,“礅儿在你那儿住的几年,吃多胖?到现在也没瘦下来,你看他一身膘,养得多壮的身板!”

礅儿娘的体贴,老四媳妇一下子感觉到了。礅儿在她那儿的几年,没少扯过皮,她一天都不想要他,好吃,懒做,心比天大!一点责任心却都没有!私下拿钱倒也罢了,有好几次出了多大岔子,差点把生意的门儿都关了!礅儿走的时候,她简直有种燃鞭放炮的狂喜,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是如逢大赦!

但老四媳妇只笑笑,浅浅地说:“哪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他吃!您生他的时候,他底子就好!”

胡秀在一旁接了话:“好身板有什么用?一身两百斤的懒肉!”

一旁帮着忙的罗锅大笑起来,他手里得空抽着个烟头,笑劲一上来,差点把烟头扔进油锅里,惊得大家一阵“啊”,他克制的劲道又使猛了,曲着个罗锅轰轰烈烈咳嗽起来,差点把一堆的唾沫星点喷进那些菜丸子里,险得大家又一阵“哇”。礅儿娘的脸变了,嘴动了动,到底没当着恁多人的面跟儿媳妇开骂!

胡秀原是叫胡美丽的,定亲的时候媒人送了生辰帖子来,礅儿娘什么都满意,前村的闺女,知根知底,眉清目秀,身条儿也好,唯一不合的就是名字里的“美”字重了婆婆的名,这在当地是有讲究的,不能犯上。胡家倒也明理,旋即找人把名儿改了,本想去掉“美”叫一个单名胡丽,怎么上口都有点不舒服,胡美丽就自己写了名儿,胡秀——到底也还是跟美啊丽啊沾边的。单从这一点,礅儿娘就直觉这姑娘是个过日子精细的主儿,是个讲究的主儿,配得上她那个进了城眼睛便有点花花的儿子的。

礅儿确实不愿意。在四叔开的服装厂,花朵儿般的女孩子多了去了,一个赛着一个漂亮,在城市的大街上,时髦的城市女郎更如香水茉莉一般地在夜间开放。服装厂里,他管运输,闲的时候居多,偶尔和三四个同龄的老乡喝点小酒,空余的时间他全交进了网吧。

那会儿他认识了一个郑州的女孩子,当时上着大学,也不算特漂亮,还有点圆乎乎的婴儿肥。但一来二去的,就谈得来了,谈得来了,就上心了,上心了,就动真情了。

院外传来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声。那条烈犬猛地抖擞了一下身子,覆在眼睛上的长毛都激灵起来,它的喉咙咕嘟了一下,又悄悄地把身体埋下去了。照壁那边的鸡们咕咕地叫了几声,也没闹什么大的动静,安静地走开了。

侄闺女笑起来:“我哥回来了!”

抬眼便见一大汉,个头猛猛的,身板又宽又厚,罩着一件厚实的长黑夹克棉袄,脸面是团团圆圆的,发际线牵了上去,有点早秃的光景。老四媳妇来家里也有两三天了,这是头一次猛见着礅儿,两下里都有些惊——多少年已经过去了。

礅儿先叫了声:“四婶,前几天就回了吧?”

老四媳妇也笑笑:“啊,二十五就回了。”顿一顿,“这都多久没见过了,你都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真是快啊!”搓了搓手,冲着礅儿娘,“原来还是个小毛孩子哩,现在真是这家里顶天立地的主人了!”

胡秀冷笑起来:“四婶子,可别说他顶天立地。他顶什么天,立什么地了?一干活就不见影儿了。这还是年下,村里出去的人都回了,您瞧一过了十五,人家都跑出去了,就剩他一个大老爷儿们戳在家里,陪着一村的老老少少婆婆媳妇,那可真叫顶天立地了!”

礅儿笑起来,指着媳妇儿:“你瞧你这样儿!戴个黑塑料袋罩头顶。你要爱干净呢,你待会儿干完活儿洗洗头去。你要真爱美呢,你就笼个发罩子!你看看,你这模样,人家笑话死你!”

胡秀把脸一板,扔了柴禾跑进里屋去,门还被“咚”地撞了一声响。蹲着的一个侄闺女忙挪到小凳上,接了胡秀的活计。

礅儿娘尴尬地笑笑:“四妹子也是家里人,早听说这媳妇脾气怪着了,你别当回事!”

礅儿笑道:“晚上少不得踢她一顿!不打她个嗷嗷叫,她不知道规矩!”

老四媳妇早听说礅儿打媳妇的,有点不信,这回从他口里直接说出来,还是没法和十几年前的那个礅儿比成一个人。那时的礅儿,虽然有诸多的缺点,但还是个羞答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老四骂他两句,他还会怯怯地应一声:“叔,你别气,我能改!”老四的心就软了,反责自己过了头,低了脑袋,检讨自己对不住早逝的大哥。

老四媳妇有点嗫噜。老婆婆倒是探过她的口风,来胡秀家的路上,老婆婆说:“胡秀脾气怪怪的,喜欢闹脾气,你也见着了吧?每天和礅儿还有你大嫂闹不完的别扭呢!……几房里,就这家摊着个这样的媳妇儿,她倒爱跑来和我唠叨,家里穷,孩子多,还说礅儿太懒,每天窝在家里,也是,满村里,像礅儿这样的老爷们儿,真只剩着他一个了。”老婆婆拿眼看了看老四媳妇的脸,“胡秀想让礅儿还是去老四那里打工,礅儿刚来这儿,给我提了……”老四媳妇问一句:“礅儿刚来过家里?他没和他四叔说说?”老婆婆忙说:“礅儿就给他四叔打了声招呼,聊了两句,没说什么。他是跟我说,也没说非上你们那儿不可,他只说,如果他跟他四叔提,他四叔不会不要他的。”老四媳妇眉眼严肃起来:“他都有三个孩子了,孩子又那么小,守着老娘和老婆,不要在外头混了!再说,”老四媳妇斩钉截铁地,“外头打工的钱,和家里挣得也差不多,跑外头混什么混?他又不是没混过!”老婆婆讨好着:“也不是这意思。你说他三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就在村里转悠,守着婆姨们打打麻将,站在村口和老头儿说说闲话,他也不甘心啊!”老婆婆坚持着,“礅儿,他打小就跟人不一样,他满脑袋的想法!”老婆婆竟然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老四媳妇笑一下,随着老四叫了声“娘”,站起身来:“胡秀为礅儿在家待着吵架,礅儿真去了我们那儿,每天我和老四,也得为着礅儿吵架!”老婆婆窘在那里。老四媳妇推说冷,听着胡秀院里在开炉灶炸年货呢,跑到这边厢取暖来了。她才不在乎,撞进了麻烦堆里,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多少场面都经过了,拒绝一个礅儿,又不是光手逮刺猬,下不得手的,她怕啥?

胡秀自己拉着最小的孩子出来了,拣了炸好的菜丸子,自己嘴里放一粒,给孩子嘴里也放一粒:“刚才福儿的孩子过来了,你瞧他,不为什么,闷着就给人家一拳,人家哭哭咧咧地跑了!”福儿是老二家的小子,现在也跟着老四,也像当年一样,老四给出了钱学的车,现在在老四厂里专门管采购。

礅儿曲着身子费劲地蹲下来,搂过自己的儿子:“不为什么,咱孩子哪能随手动拳头的,肯定是那小子惹着他了!”礅儿有两个女孩子了,当时把话说得咬牙切齿的,胡秀就是生十个,也得给他生出个儿子来,后来还做掉了一对双胞胎,最后终如了愿,这小子是他的命根子!

老四媳妇逗弄这个鼻涕眼泪一马虎脸的小宝贝:“嗨,这个真可尊贵,可是老冯家长房长孙长重孙哩!”

礅儿点点头:“那可不!福儿的那小子想占先,命里就该咱们家。长房长孙长重孙,就是这个名分!”福儿的小子和礅儿的小子只错三个月,虽则礅儿几番铩羽而归,毕竟抢了前。

礅儿娘终于笑眯眯地开了腔:“那是礅儿的福分!总得有个儿子的,这可是一辈子的指望!像老三,就两个闺女,他这一门算没了!”礅儿娘一想到胡秀终于生下孙子的功劳,也不再计较儿媳妇在亲戚家面前的不识大体,守着两个侄闺女,耀武扬威了一回,说得两个侄闺女的脸,全讪讪的。礅儿娘心里也堵着气,老三手里抠得狠,那年借钱买肥料都推说没有钱,供两个女娃娃读书倒大着劲。说是什么大专,其实也是私立的野鸡大学,真到城里找个像样的工作,谁认那个文凭?偏就老四器重,让她管了账房,多少银子花花地从那孩子手里过了!

礅儿每天蹲在村里。过年的日子是他热闹的日子,也是他难受的日子。一年前出去的同乡同学都从各个城市里回来了,天天有饭局,堂兄弟的,表兄弟的,同学的,拜把子的,从腊月二十六排起,一直到十五才罢了——他们全收拾行头整装出发了。

酒桌上他已不大爱说话,人家说的,他不一定听得懂了,这个时代变化忒快,就像他出去的那会子,回来时的酒桌上,人家也是小模小样地聆听着他的。而他现在说的,人家根本没兴趣。

他说:“城里的肉别吃。超市里卖的水饺千万别买。肉都是米猪肉病猪肉打碎添佐料加工成的,说出来恶心死你们!”他曾在县里一家速冻水饺厂干过,人家把作坊搬到村里,拣个僻静处专门收购那些廉价的有问题的肉,用机器绞碎了和上浓浓的佐料糊弄城里人的胃。听的人喝一口酒,“哦”一声,说起上海世博会的招摇,满世界的人全挤过来了。

他说:“北村的小学校并掉了,校舍空出来,让胡二瓜子的小舅子占了,养了好些条藏獒。可凶着呢!常喜子的二闺女挨近逗弄了一下,连头皮都给那畜牲扯下来了,到现在还窝在床上哩!”

这回有人搭了腔:“我说呢,是藏獒,叫得那个劲儿,一宿没睡好!”

礅儿吸一口烟,吐出来,眯着双眼道:“那回在我姐那儿,就错过了这机会,青海有人批藏獒,我要带回来,发老了财了!”

有人说:“没用!大城市不准养藏獒,我们深圳明令不得养这畜牲,连苏格兰犬都禁了。嗳,你们杭州,下了这令没有?”

那人喝了一口酒,吧唧一下舌头:“这可不知道。我们杭州,人谈的都是房价,整个中国,你知道,房价就是打杭州开始炒上去的。下江人,心眼贼多。看着笑眯眯,和和善善的,满脑门里都是钱串子!”

有人笑:“我们北京就不。北京房价也高,但真的北京人都有房子,他们就爱乐呵,找法子乐呵。我们餐馆里每个月都要换几样新菜式,人家就爱吃个嘴鲜!住再大的房子,也没过个嘴瘾舒服!”

礅儿又插了话:“我一直估摸着种片菜,就原生态的,”他随了他们,用了电脑里看来的时髦词汇,“弄些野菜籽,改改良,什么稀罕种什么,按季节来,绝对不用大棚。你看着吧,民以食为天,还是嘴上的东西最要紧,也是肚里下去的东西最实用!”

有人应了一句:“这主意不错啊。村里没人种地,你尽可以盘了去。要真干开了,可比我们强多了!”

这话听着有那么点不舒服。什么叫可比他们强多了?那么现在是比他们弱多了吧?一个男人,守着一家子老老小小,婆婆妈妈,真他妈窝囊!现在这帮小子,兜头兜脸都叫着“我们的”北京“我们的”广州“我们的”上海了?真不要脸!然而,礅儿也是有过“他的”城市的。

礅儿叹口气:“我就想着让我二叔赶快重新分地呢!我们家现在,就我娘一块地,连吃都不够,哪还有闲地种野菜?村里那些地,早包给人家了,一签都是五年八年的合同,我可真是空想了!”他二叔是村干部,上一次分地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四叔出钱给他和姐姐买了镇上的户口,遂了娘的愿,成了城里人——户头虽则城里的,可身子却终还是回着这乡下了。胡秀的户口还在娘家,几个孩子的户口虽然罚了钱落下来了,可地却还没分到头上。他给奶奶抱怨过,奶奶也没主意,二叔有二叔的想法,很多年前,爸爸殁了后,爷奶跟着二叔过了,爷奶的地也明正言顺地归到二叔家下,后来分了家,爷奶自己单另过了,地却还在二叔手里,每年爷奶的粮食倒不用愁,二叔自会料理。可爷奶能吃多少?二叔真是赚了!

奶奶还搪塞他:“别跟你二叔较劲!都是自己的亲叔,哪能提这些话头?让人家笑话!”

礅儿可不敢跟二叔较劲,叔毕竟是叔,等同半个爹,他虽然有心思,也不敢越过辈分去争什么,何况爷奶的地,凭什么就会只给了他这长孙呢?倒是给二叔提过醒,说每年不够吃。二叔在酒桌上笑他:“你们都是老妇少孺的,能吃多少?”年下刚给二叔送过年礼,一箱52度的张弓,二叔倒正色说:“你连吃都吃不饱,还送什么年礼?!”放了箱子,他回一句:“再吃不饱,也不能没有给你的年礼啊!”二叔正跟他的一帮拜把子闹酒,全然没把礅儿的抱怨当回事,他沮丧地闪身走了。

年过得倒是一天比一天热闹。家还是老样子,娘和胡秀总有拌不完的嘴,三十的夜里都闹了一场,娘躺下,闭在自己的小屋里,外面燃放炮仗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村里街上的照明灯火通明的,二叔这晚也不拉电闸(村里的总电开关在二叔院里呢)了,一年就这一夜的放纵,就此煊亮着吧。娘闹了脾气,逢到年节就说想爸了,想远在青海的闺女了,胸口一阵一阵地堵得慌。

四叔四婶进来的时候,礅儿正和胡秀窝在灶房里包饺子,礅儿擀皮,胡秀包。四婶笑着问:“怎么还没吃呢?嗬,礅儿也会擀皮的啊!我以为你什么也不会做呢!”从兜里掏出三包精致的利是糖,分给在堂屋里看电视的三个孩子。

胡秀笑道:“他要再不做,孩子今儿夜里就没得吃了。就这,还是从街上转悠着回来的——人家都在饭点上了,他才想起回家过除夕!”

四叔问:“你娘呢?你娘吃了没有?”

礅儿起身,帮四叔四婶推开了娘的房门,掀起棉帘子。四叔看见窝在床上的娘,眼就朝礅儿扫了一下。他知道四叔怪他!满家里,都尊着他的娘,从爷爷奶奶,到姑姑叔叔,谁让爸那么年轻就殁了呢?谁让娘一辈子没嫁守着他和姐姐这俩孩子呢!娘的兴头就比他们大!

灶房里,昏黄的一盏小灯,胡秀唠唠叨叨的,扯着四婶的事。她总是好奇四婶的事,这个没见过两次面的婶子,是他们家的一个传奇。会打扮,会出趟,四叔的生意有一大半都是她跑下来的,听说还会几国外语,现在四叔的生意都做到外国去了,全是这四婶子嘴巴里面磨出来的。胡秀问:“她有没有四十?看着真水灵,身条儿真好,小腰就那么一握!”见礅儿不吭气,胡秀激他一下:“说你姐天仙一样,年轻时倒真是。生了两个孩子后,你看现在成啥了?哼,要我说,女人真得保养,时光就是检验,经了时光,你才见出一个女人真正的水灵!”

礅儿把一片擀好的面皮差点扔在胡秀的脑袋上。什么叫水灵?胡秀也配提什么水灵?

……网上交往的女孩子来过两次他的城市,两个人见了面,开始都稍有些窘。原来在视频里倒是大方地聊了那么久了,以为打小儿就熟悉的情分,没想一真见面,倒一句话都没了,好像全交回给硬板板的电脑,冰凉凉的陌生,竟还透着一股塑料面板涩涩的味道。然而女孩子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偏起脑袋朝他笑了笑,“咿呀”一开腔,就像入戏里的情节,再也回旋不开去了。

他爱她,当真爱她。礅儿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值得拿一生去博的爱情。胡秀那会儿和他相过亲了,他姐当时还没出嫁,和娘一起相中的。胡秀确实不差,个头高,脸面也好,就是头发,黄枯枯的,随便编了个马尾堆在后脖梁上,礅儿就嫌堵得慌,那一把枯藤老枝般稻草样的头发,就窝在他心里,成了家中院里那棵冬天里的石榴树了。姐和娘已经打算好了,过了年就成亲,胡秀在家侍奉婆婆,拉拽孩子,礅儿依旧在四叔那里上班。

礅儿不愿意,他要和他爱的女人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每分每秒地在一起。他不过这种村里所有青年都过的这种日子!从来不认识的两个人,相了亲,圆了房,男的出村去城里务工,女的守着家里带孩子。一辈子,最计较的就是儿子,挣的钱重新修缮房子,腾出一块空间让儿子再娶媳妇,过他父亲一样的日子。

他不愿意违拗姐姐和娘。爸走得早,他是他家的顶梁柱和希望——那是外人眼里的,也是姐姐和娘心里的。但就因为爸走得早,反而一家人倒宠着他,由着他,惯着他。他才没想过什么责任和义务呢!他要和那女孩子好,他要和那女孩子成家,她还是个大学生呢,她有一头乌黑漆亮的头发!

那边已经准备亲事了,礅儿走到半路上就没了消息。一连五天,从四叔那儿回去的,却没回家里。全家人都惊动了,全村人也惊动了,爷爷当时一下子没起来,娘的头发全白了,四叔都快急疯了,姐姐魂都丢没了。他忍着,只想熬过这一段。女孩子答应他,会和他永远在一起的,他们就在四叔的城市里安家落户,再怎么着,四叔也会搭他一把手的。

胡秀的娘家发了话:“胡秀是说给你们老冯家了,聘媒换帖,名正言顺。礅儿要是没了,就没办法。礅儿只要还活着,便是缺胳膊少腿,我们胡秀也得嫁他!但如果是别的,礅儿想悔婚的话,我们一村的人都饶不过他!”

胡秀的娘家大约是早怀疑上了,话说得硬,放得狠,理也全。他们才不像自己家里容易被诳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血亲戚,只为他的小命着急,人家真看透了他,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他的破绽。他躲不过去!这就是命!

沮丧地回了家,编了段路上遭劫的闹剧,被车上有人一瓶水迷糊了脑子,钱也全丢了,醒来时躺在一片高粱地里,一个老头儿收留了他,清醒过来,给家里打了电话,二叔三叔过来接的他!爱信不信。那两年,这故事是整个县里的传奇。他娶了胡秀,生了大闺女,生了二闺女,终于又生了小儿子。

没人知道那五天里的故事,他和她在一起,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

福儿初三夜里喝醉了,吐得个稀里哗啦,二叔二婶夜里起来叫了礅儿,把福儿送进了县卫生所,挂了瓶子。福儿还在单薄的床上乱叫着他爸:“你儿能给你丢脸不?你说,你说,五个人,喝下六瓶,七十度的烧刀子,你儿酒量上去了!你儿给你争大口气了!”

礅儿在一旁冷笑,就这出息?这就是福儿一辈子挣的脸面?然而他开着本田的车,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天津大发早淘汰掉了,听说现在根本不用自家送货收货了,车子去到邻市的供应商那里买材料,两下里讲好价钱,人家忙不颠儿就把材料送过来了。四叔给福儿换了这辆越野,福儿在公司里就跑采购,和人议价,多少人还上脸巴结着他。

礅儿叹一口气。好时光都让福儿赶着了,他原来也驾着车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现在,多少年没再摸过方向盘了?他曾经耗掉的青春是给福儿他们做的铺垫,真便宜了这些小子了。

闹腾了那一趟,四叔没说什么,四婶牙尖嘴利就嚼出了名堂。礅儿在感情上受了挫,别的上面便全有些灰心了,拖着身子不想回四叔那里,也还有点怨气。

结婚的时候四叔没过来,悄悄地给娘寄了两万块钱,算是礼钱。做得有点偷鸡摸狗的,还不想让别的叔叔家知道,以为娘和礅儿会承他的情,这算是很大的礼了吗?那在那边干着活的四五年,白白耗掉的时光,也就这样打发了他?

静了半个月,四叔那边也真没再催着他了,后来打听到了,原来又觅到新的人选,他的那辆天津大发,成了人家的坐骑。礅儿就戳在家里,有点愣怔地发呆。娘每天数落他,还想叫他回四叔那边去。礅儿倔劲出来了,凭什么就这样靠着四叔过一辈子?睡了几天,从村里往外转悠,想了个主意,谋生的主意。他要在家里开个网吧,守着几台电脑,安安心心地过下半辈子。

礅儿是喜欢电脑的,在城里的那几年,就是靠电脑才打发了寂寞的光阴,才认识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现在重又回到村里,透过网络,他才能真正和外面的世界,和他曾经的都市相联相络。他离不开电脑和网络了!他的理想,就是开个网吧!下了决心,他给四叔写了一封信,光明正大地借钱,八万。不少也不多,除了四叔有能力帮他,还能找谁?还有,四叔也该有义务帮他,在他那里的四五年,就用两万打发了?

没见四叔回信,也没接到四叔找他的电话,不说借也不说不借,礅儿的心有点虚,后来就见奶奶进了家门,紧闭了房门,跟娘扯了半天的话。娘送奶奶出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四叔点一支烟,递礅儿一支,礅儿接了,燃起来。四叔问:“年后还在家窝着?”

礅儿点点头:“我三十五岁了,还能上哪儿去?保安?生产线上?我就是不想挑拣,人家看我年纪,也不要我的。说年轻也不年轻,说老也不老。嘿,尴尬。”

四叔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也是,还是在家陪着老婆孩子吧。你妈身体也不好,你多陪陪她!”

敏感的话题没一个人提。全家福的初一大宴上,爷奶都拄着拐杖过来了,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却没一个人问他还回不回四叔那里干去?真要问了,他会守着四叔腆着脸应了:“我没别的出路了,就能在我四叔那里混口饭吃!”只有四叔那里,才真有面子存活下去,不是保安,不在生产线上,他这种年纪和身份,到底和出去的那帮仔做的苦工不一样。四叔怎可能当面回绝他?四婶在外操练过百战不殆的三十六计,怕也在这里偃旗息鼓了吧?!——可是,竟然没一个人给他这个机会,不要脸的机会。家里串通好了的?礅儿真灰心透了。

二叔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家就靠你了。和胡秀别闹了,心疼心疼你妈,日子都是这样过的!”真他妈像一个村支书的样子,满嘴给侄儿子唱高调。

礅儿说:“我也没什么心思,就指望我姐能把我最小的小子,户口移到青海去。那地方考学容易些,分数低多了!”考了大学才能真正出去,才能走出这让人窒息了一辈子的村子。

二叔笑起来:“这才多大?还没上幼儿园,就操心那么久远的事?”

礅儿严肃着:“一晃眼就到了。时光快得很!”

初六的时候,四叔动的身,全家人都挤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是辆别克的商务车,坐了四叔一家三口子,老三家的俩闺女,福儿,还有福儿的媳妇——福儿说那边工作好找,只当玩儿,福儿媳妇不想干了再回来,反正四叔公司有间单间宿舍专给他的,他媳妇根本不用到别的大宿舍睡高低铺去。那么福儿的媳妇,也是到四叔的公司去了?!

没一个亲戚落下,各家都送了好些物品,山药,荸荠,小米,香油,都是四婶不容推却的东西——不是因为开车回来,谁也不会让你们受累拿这些东西!这是所有亲戚说的一样的话。

奶奶最先抹下泪来,然后是几个姑姑,几个表姐,几个媳妇。四叔笑起来,吆喝着福儿快点上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像十八里相送,磨磨叽叽。福儿踩了油门,车子嗖地远去了。上高速前都是福儿开,家里的路,福儿熟。

礅儿远看着车子离去,出了家里的道,径直朝南,那就是村外,他曾经一门心思,如今仍旧不减一点心思,想走出去的村外。再越过一片麦田,上二级路,穿过那片集市,过两个红绿灯,再往右拐,就是高速路口。如果当年他不回来,今天的路是不是该他带?车是不是该他开?他啐一下,福儿怎可能不回来?过了三十五,过了四十?再不济过了五十,他总得往家来,跟礅儿过一样的日子,在城里打了一个转,石榴树的年轮多绕了二十多圈,福儿总还是得回来。他们进不了城里,别指望,永远也待不了城里的。多少年前四叔为了遂他父母的心愿,花了不少钱给礅儿弄了个城镇户口,到了,他还得回来,没有名下的地,他也得回来。

他推了门,见那烈犬腾地立起了身子,喉咙里咕嘟了一声,礅儿骂道:“别想叫!叫了就得拴着你,一辈子拴住你在石榴树下!”他恶狠狠地踢了那畜牲一脚,又心疼起来,伏下身子,哀伤地落下一滴眼泪。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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