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盈
至今,我对一件物品的价值评判,仍停留在一个很原始的阶段。每每听到一件奢侈品价值几何,某件东西又拍卖了几许,一个疑问便会出现在我的脑海,这东西这么贵,能当得吃还是当得喝?而听了人们议论有什么东西特别好吃时,味觉深处的记忆就会被重新唤醒,冒出一个问号来,这东西有多甜吗?
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哄小孩子的伎俩,除了类似“打针、警察来了”的威胁外,便是拿“吃糖”加以利诱。而孩子们自小攒钱的原始动力也是买糖,常常是拿上一分硬币到代销店买上两块糖,把其中的一块当场剥去皮便丢进嘴里,然后边在口里吮着,边享受那大半天时间的从里到外的甜。另一块糖,则装在口袋里,不会轻易再吃,直等到若干天后,糖纸磨得要脱落了,才舍得再次享用。期间,不知要多少遍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更有甚的,会剥下糖纸,用舌头把糖块舔上一舔,然后仔细地重新包装好,再次放入口袋。如果是两个伙伴在一起,能舍得把一块糖从中间咬开分来吃,这肯定是最铁的关系了。
有一次,奶奶悄悄地把我喊进她的里屋,小心地解开好几层的纸包,然后拿出了几块白得透亮的东西给我吃,对我说,这是你叔叔拿回来的冰糖,就十来块,可不兴说啊。放进嘴里,一股清凉凉的甜,一下就透进了心里。方才知道,这世界还有比糖块更甜更好吃的东西。欲罢不能的我,几次踅进奶奶的里屋,都没能找到那个纸包。后来在炕桌抽屉的一个盒子里终于找到了那梦寐以求的东西,可等放进嘴里,却是一股又辣又涩又苦的味道。当时,还多了个心眼,想试试在口里多含一会儿效果会怎样,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吐出来扔到角落里。这是怎么了?我很纳闷,却又不敢问,等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长得极像冰糖的东西,名字叫白矾。
我总忘不了煎鱼的味道。小时候,家里很长时间才会煎一次咸鱼,有咸鱼吃那美劲自不必多言,单是煎完了鱼后,兄弟姊妹几个围在土炉子周围,各自手拿着窝头或煎饼边反复地擦着锅底,边狼吞虎咽的情景,至今想来都会让我咽上一通口水。现在,有时下班,走在楼洞里,偶尔从谁家飘出煎鱼的香味儿,便会重新勾回那远去的馋虫。
水村唯一的豆腐坊,一直陪伴了我的童年。记得每当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豆腐坊门口窄窄的胡同里齐刷刷地排了一大溜孩子,等卖豆腐的长平起完豆腐后,会用铲子慢慢抢下沾满一层大锅的“豆腐饹馇”,再用瓢子端出来分给眼巴巴盼了大半天的“馋鬼”们。当然脸大的孩子分到手的“豆腐饹馇”会多一点,也会嫩一点,大家也不会有多大的意见,因为即便是焦糊了的饹馇也能反复地咀嚼出独到的香味来。即便有时候,因为来排队的孩子过多,有分配不到的时候,闻上一阵儿豆腐坊的香味,也能略略缓解一时之馋。那时,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会做上一包豆腐,而在压包之前,家里的大人会给孩子们盛一碗豆腐脑来吃。多少年下来,我一直没能把那浓浓的带着花的喷香的豆腐脑同在外面买来吃的豆腐脑画上等号,心里一直纳闷。
小时候,打心里羡慕那些长病的小伙伴,除因了病可以由着性子撒娇外,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那口吃,每当看到“小病号”倚在床头吃着热腾腾的鸡蛋和母亲端到跟前的飘着葱香的热挂面时,周围一圈“看客”的心里都会傻傻地冒出一念头,啥时候也能轮到自己长次病呢?
同所有的事物一样,最难以忘怀的是第一次。六岁的那年爸妈赶集捎回来了公家包子铺卖的大包子,那一毛钱一个的一咬一口油的肉包,一直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味蕾里。也是那一年的夏天,赶集回家的路上,记得爸爸买了两角子西瓜,而我独自享用了一角半,回村后,我便把这西瓜的甜美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伙伴们听,着实把这些家伙馋得不轻。上小学的那一年,赶集时同爸妈到镇上的“大众饭店”下了馆子,这第一次下馆子的具体情景早已被忘得干干净净,但油条入口的香脆却一直没能忘记。第一次吃豆腐乳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小学毕业了,晚上吃着姐姐买回来的这红红的尤物,方知道这世界原来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意犹未尽的我,晚上睡了一觉又爬起来拿起筷子往嘴里抿了一口。哦,真香。
说来汗颜,我长到了15岁,愣是没有吃过冰糕。而比我小着14岁的侄子却是生在了福窝里,一下生就是全家人手心里的宝。一家人铆足了劲省着攒着地供他吃。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卖冰糕的,这家伙的小手紧紧地攥住冰棍,任凭我怎么哄都不允许我吃上一口,让我在人前好一阵儿脸红。到今天,我还会敲打他,此事我没有忘记啊,时常耿耿于怀呢。
相信大多数过来人都无法忘怀大年三十晚上的那顿饭,家家户户灶屋大锅里那沸腾着的“猪下货”,方是农家人真正的节日。而我又不同,两个大大的猪后蹄,是我的特权,这自然是沾了农家重男轻女的光。
那时,农民最盼夏天和秋天。这两个季节各有优势。夏天里最常干的是到树林里找“知了猴”,其乐趣不仅在于吃,还在于把它一个个从土地里剜出来的那份儿成就感。另外夏天里山坡上的“茅草根”、“梨梨嘴”、“面条菜”、“野李子”等皆是孩子们俯拾即是的佳肴。最诱人的是山上成片的鲜红娇艳的“托盘儿”,那又甜又酸的味道,确是草莓无法比拟的。而桑树枝条上密密麻麻的饱满的桑葚,不仅解了馋,还会把孩子们的嘴唇染得乌紫。最喜欢山上的“油蚂蚱”,随手捉来几只,就地取材用柴火烧熟,瞬间,诱人的香味便四溢开来。比较好玩的还有雨后到山上逮“水牛”,常常是一群孩子手里拿着扫帚或草把,边喊着“水牛水牛花花,今天到了家家”,边满山追打那此起彼伏飞翔的“水牛”,捉住后便串在一根柔韧的长长的草上,最后提了缀满水牛的草串,回家烧了吃,未有此经历的人便无法体会舌尖的那份快意。这“水牛”,我至今不知它的学名,问了很多人,都说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水牛”们去了哪里呢?
秋天的山是一个万宝囊,地沿豆秧上长着的嫩豆角,掐下来就往嘴里塞;甜瓜自结瓜开始,几乎每天都吸引了孩子们往地里跑,等带着花纹的甜瓜长成个后,便经常地趴在地垄里对着它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怎么也摁不住那股馋劲。地里的花生只要一开花,地下就会开始长扭子,几乎从这时起,便把手抠进土里,扒来吃,因此明白,这花生在不同的生长期有着不同的味道。农民都说,只要熬到了秋天就不会饿死人。满山的野物会证明此话不谬,一丛丛的山韭花、一片片的金银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各色野果,应有尽有,各具特色。秋天,毫不吝啬地满足着人们的胃口。
爬树是我的特长,水村大大小小的柿子树都留有我的足印,哪怕挂在树顶梢软软的晶莹莹的红柿,都能想法摘下来,然后倚在树枝上,用手撕开一个小口子,一个大合柿瞬间便被我哧溜哧溜地吸进肚里去。不红的柿子,也有办法,把这些生柿子悄悄地埋进山沟的溪水下,然后做上记号,过一个星期,它们便被“漤熟”了,柿子虽然还是硬的,但却被神奇地脱了涩,咬一口格外香甜,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被年轻人视作美味的“烤地瓜”,在过来人的眼里却并非如此。大家常说,别说吃了,一提起地瓜这东西,胃就泛酸。但这还不是最差的,我们那爿地方,侥幸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饿,但在1970年至1972年几年间却出现了大的饥荒,那时榆树叶、槐树叶、杨树叶等几乎成了人们的主食,往往是一发芽便被撸个精光,然后被做成菜窝窝和菜粥。树叶子是很涩的,所以一般要用开水焯一下,在农村这个过程叫做“炸”,有笑话说,城里人到农村做客,听农妇说要“炸”树叶子,城里人便觉惊讶,这满满一大锅得需要多少油啊?农家原来这么富裕,待等揭开锅盖,方明了这农家人“炸”的窍儿。很多榆树的皮也被剥得精光,因此,那时常见到很多光溜溜的榆树萧瑟在早春凛冽的风里,让人心里直哆嗦。原来人们利用榆树皮里面那一层有黏性的嫩皮,同地瓜干拌在一起碾碎,做成黑面条,来改善伙食。最讨厌的是吃大人们从很远的山上撸来的荆棵种子,这东西被压成粉,然后掺上地瓜面做成的窝头,硬得像石头,在嘴里嚼上半天,扁乎好多次都难以下咽,拉得嗓子眼生疼。那时候每到饭时,你看到这东西就咧着嘴哭,母亲经常对我说。
小时候,凡被妈藏起来的东西,总无法瞒住我。有一个冬天,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偏屋的顶棚,待从躲在角落的筐里掏出一个苹果,用袖子一擦,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咔嚓”一声,苹果只被咬了几个白白的印,牙却被硌得生疼生疼,原来,这苹果被冻透了。
我母亲自小练就了一手摊煎饼的绝活,在她的手下,似纸一样薄,晶亮得几乎透明的煎饼,每斤足有12个之多,这样的纪录,一直被村里其他的主妇们羡慕着。小时候常见她围了围裙,在灶屋里,擦鏊子、续柴火、添磨糊、在鏊面上一圈又一圈地推开来,恰到火候的时候把煎饼从鏊子上慢慢揭下来,再在盖垫上一层一层地码放整齐。直径足有一米多的大鏊子被她那麻利的手玩出了花儿,恰似一个人的舞蹈。尽管母亲在煎饼里注满了她的心血和感情,却仍然没能阻止得了她的儿子,几年中学生活下来,落下了胃酸的病根儿。
大学的第一次奖学金,我买回了二斤驴肉。吃了后却没尝得出这驴肉比牛肉的味道好到哪里去。您不是常說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吗?我问父亲。我也是第一次吃,他老人家回答。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大我30多岁的同事,同我深入探讨过关于吃的问题。我对他说的两件事印象深刻:我们家是定期吃肉,一般一个季度一次,每次把五斤肉全炖上,全家六口人甩开嘴巴吃个够,我是让大家一次就搡住,这样省钱。另外他说,每顿饭等家里人快吃完时,我才动筷,我得把他们吃的半边拉块的干粮和剩下的粥全部包圆,实在吃不了,我就留到下一顿。末后他又添了一句,我就像家里的一头猪。
直到现在,我不管在什么场合,坐下就吃,没有好也没有孬,从不挑食,吃嘛嘛香!这是妻子对我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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