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里死去的河流

2013-04-29 00:44:03王玉玺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8期
关键词:灰色河流村庄

王玉玺

12岁那年,父母卖掉了老家的旧院落,带着我离开了装满童年乐趣的村庄,此后20多年里我很少回老家。10年前母亲仙逝,叶落归根,我开始年年清明回乡扫墓。那一年扫墓之后,我在一场细雨中站在村庄的路口,像一只远途迁徙归来的倦鸟,怅望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陌生的村庄。

那些曾经被绿树包围、被炊烟缠绕着的土院墙和土坯房不见了,四通八达的乡村小路也消失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口更加密集的所谓仿古式村庄(即所有临街的现代建筑物全部涂成灰色。我不明白,这种仿古究竟仿的是造型呢还是颜色)。没有绿树的环抱、没有炊烟的缠绕、也没有亲切的犬吠,只有灰色的院墙和灰色的房屋构筑而成的村庄,沉浸在灰蒙蒙的阴雨天里,像一张灰色的网。

这巨大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将我有关村庄的记忆几乎连根斩断,我像一个失忆的患者,徘徊在我的村庄之外,内心的恐慌和不安如同这一场久旱难逢的春雨一样,在我的心里渐渐淅沥成一条河流。

这时候,我想起了村庄以北的那条河。我一直坚信,即使我的村庄变得多么让我陌生,但那条穿越村庄的河流一定还是我最为熟悉的风景。这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奔流不息的小河,是一条由西向东流经我们村庄的河流,其实它算不上一条真正的河,它的源头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水库,我不知道它最终会汇入哪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大河,但我相信,一条河流就是一个村庄的血液,只要河流不枯,村庄就会鲜活。然而,当我沿着崭新的水泥村道,驱车来到浸润过我童年的小河边时,早已断流的小河却湿润了我的眼睛。

回忆是一条逆流而上的河。在这条只能逆流的回忆之河里,浮现出许多故乡仲夏的片断。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河里耍水,他们把水底的胶泥涂满全身,当肥皂一样洗澡,惹得那些途经河边的村民们,不论男女总是会对着河里这些光溜溜的小孩伸伸舌头摸摸脸,喊叫几声“羞——羞,把脸抠——抠”。他们在水里玩够了就会整齐地躺在热炕一样的沙滩里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像一条条沉睡在梦中的鱼儿。待太阳落山后,他们在河滩里捡拾一些柴火,依渠堰挖一个炉膛,偷一堆别人田里的洋芋,开始烟熏火燎地炮制他们的晚餐。晚霞中,一个悠闲地吸着旱烟棒子的小男孩,突然被浓烈的旱烟呛得泪眼婆娑,咳嗽不已……

我就是那个被旱烟呛醒的漂流在回忆之河里的男孩。如今,这可怕的现实还活着,而我记忆中的河流早已下落不明。静谧的河湾里,再也听不到雨天山洪暴发的声音,只有温润的春风裹挟着密集的雨丝,水帘一样寂静地飘摇在空落落的河道里。远处,一个趁雨天偷牧的老汉正在朝我这边张望,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巡察封山禁牧的乡镇干部,慌不择路地赶着他的羊群往更远处逃遁了。

也许,时间是唯一能够见证所有生命死亡的物质。30年的时间,大片大片的肥田沃土被外来的移民新村割据,穿行于村庄的水泥路面上,再也看不到昔日杨柳掩映的农家院落,也闻不到泥土的芳香,如今的村庄更像一位身着灰色礼服的臃肿女人,在早已荡尽铅华的失落和感伤中,用时间的刀子,切割着一条河流的命运。多年后,这条曾经滋润着村庄生命的河流,终于流干了它身体里的最后一滴体液,无比悲凉地消弭在村庄的怀抱里,一如我的母亲在家乡贫瘠的田地里耗尽了毕生的血汗,终将沉睡在她曾经耕种过的土地里,永远不再醒来。

在我母亲长眠于故土的这些年里,我年年都要回乡祭祀。在村庄逗留的短暂时日里,一些与河流有关的往事就会浮现在脑海里。那时候雨水似乎很丰沛,只要下暴雨就会引发山洪,坐在自家的炕上也能听见几里地外的洪水,由西向东滚滚而来的声音。洪水退去之后,我也会跟随庄间的成年男子去村北的河滩上拣拾在洪流中撞死或撞昏的各种鱼,也有人专门在河道上仅有的一座铁桥上打捞被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牛羊驴马等家畜。那时候,河流是鲜活的,即便院落陈旧,村民朴素,但土地不乏柔软,村庄依旧温暖。而如今,古朴的村庄似乎已经误入钢筋水泥的歧途,让坚硬和冰冷抹杀了村庄的温软。

一条水域宽阔的河流就是一个村庄的命脉,更是遍地庄稼的营养线。而今,河畔里的土地严重盐碱化,河流也已干涸,我像一个流落他乡的失语者,站在拥挤不堪的村庄边缘,用浑浊的目光重新审视着我曾经那么热恋的村庄。耕地越来越少了,村庄越来越挤了,而留守村庄的人却越来越少,越来越老。那些年富力强的人们,在失去河流的土地上无法播种希望,他们将老人、妇女和孩子遗忘在渐渐老去的村庄里,像候鸟一样向城市迁徙。我的村庄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独守着凄清的家园,翘首期盼着儿女们从某个季节的深处款款归来。

然而,一条河的死亡,无异于抽干了村庄的血脉。大地呼吸着村庄上空的热气,失去了营养补给的庄稼,埋伏在大地龟裂的缝隙里,试图伺机俘获一场大雨。我在一眼新钻的机井旁,亲眼目睹了一群潜伏在玉米地里的麻雀,成功地偷袭了一个担水的小姑娘。小姑娘挥舞双手,驱赶着争相汲水的鸟雀。这一幕与童年有关的乡村景象,让我再次想起了30年前的若干个黄昏,我在自家院落周围用弹弓偷袭树上的麻雀或暮归的牛羊。那时候的村庄到处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乡村特有的气息。特别是盛夏的黄昏,学生们便会躲在齐腰的麦垄间读书,待自家屋顶上的炊烟渐渐散尽的时候就会回家享用晚餐。即使在大雪纷飞的冬季,白茫茫的大地上点缀着几许寥落的农家小院,以及雪地上那一串串远去的脚印,都会彰显出村庄特有的苍凉。

不知何时,我一直深深眷恋的河流死了。村庄像一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她哭干了眼泪之后,用失神的目光抚摸着干涸的河床。我不能确定这条在时间里死去的河流,会不会被后人写进村庄的历史?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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