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彭向东 罗宏 周睿 黄娣 孙冬敏 李巧 王翠微 林月新
老师—宋刚明
摄影可以体现哲学精神
巧(李巧,下同):湖北省图书馆讲老庄的老师还不错,很风趣,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才渐渐听明白。
宋(宋刚明,下同):老子要算中国哲学家第一人,庄子次之。你知道老子的子是什么意思不?
巧:不知道。
宋:“子”在古代是大师的意思。这两人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级哲学大师。外国把孔子也算哲学家,其实孔子的学问不具有思辩性,是实用主义的,按孔子的方法做人做官会很顺当。我们现在又重提儒学,儒家那一套,最没民主精神。我们要注意,不要囫囵吞枣。
巧:十几年前美国《纽约时报》评选全世界从古至今的十大作家,老子名列第一。我记得世界教科文组织统计,在世界文化名著中,被译成外文而发行量最大的,第一是《圣经》,第二是老子的著作。
宋:老子的学问俯瞰天地,是关于人和宇宙的学问;孔子没有这样的高度,孔子只关心人,是人与君的学问,主要是想帮统治者驭人,格局不同。孔子自己也认为老子是云中龙,见首不见尾:“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语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战国以后的诸子百家,多是伦理学家。老子与孔子的高度是通过文字与语言建立的,他们的文词都很好,墨子的学问更有现代性,但文字逊一筹,影响力就差一些。
许多人的摄影作品立意很好,但不注意摄影语言的构建,将来的影响力也会差一些。摄影将来能否达到建立哲学的髙度,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流媒体,比如电影,还是可以达到哲学的高度的。比如《罗生门》,就是一部哲理电影。
林(林月新,下同):用照片怎么反映哲理?
宋:照相机大概是最没有哲学精神的器物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从哲学是对事物真相的追求这个角度看,照片又是我们人类使用的传播符号中,最接近事物真相的。与摄影比,语言过于随性,绘画过于主观,文字过于抽象。摄影虽然片面,毕竟是那一刻的真实,通过它反映的内容,通过画面上的表现手法,还是可以体现哲学精神的。比如画面中主次/大小/强弱的对比,还是有哲理的。目前摄影最大的局限是达不到语言、文字对思辩表述的深刻与丰富。
文字发展了至少2000多年,而摄影只有不到200年的历史。相信不用再过200年,摄影将全面超越文字成为主流的表达方式,因为摄影比文字更容易掌握,信息量更大。其对思想的深刻揭示,也将超越文字。就是目前,摄影在表述重大事件时,其真实性与震撼性已远远超越了文字与绘画—我们要了解一场战争或灾难,首先一定是去找一幅摄影作品来看。
当然,将来的摄影表现形式,不会局限于现在的静态照片,而是流媒体作品。静态照片更像唐诗,布列松那一代人就已发展到极致,后来的摄影探索虽然有益,比如所谓观念摄影、新锐摄影,如同绘画的野兽派、行为艺术,多少有些搞怪。有评论家说现代艺术是一场骗局,这话惊悚,也可以让我们警醒。不要盲目跟风,再过100年,摄影的瞬间性与真实性应该还是第一位的。
诗适合片断的描写,小说才适合复杂的陈述。诗一定是人类青春期的产物,社会发展越成熟,离诗越远。就中国而言,诗的高峰只会出现在唐代;到清代,就只有小说是高峰了。
摄影是建立在人类的知识积累之上的,成熟快,瞬间性表达,1950年代就已达到高峰—布列松建立的高度,至今无人超越。将来的摄影主流表达应该是流媒体作品。
流媒体形式更适合表现复杂的思想,现在相机的视频功能已极其强大,只是我们的表现手段没跟上,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将来,拍静态照片的更像诗人,而用流媒体写散文、小说甚至哲学著作,则成为可能。那时人人都可以是电影摄影师,因为手机都可以拍高质量的视频,现在的相机都可以拍大片,拍电影不是件不得了的事了。
照片中的哲学
林:老师拷给我的几个大师的作品,他们有什么区别?
宋:布列松、萨尔加多是瞬间性的,画面精确,画面外的东西很少;弗兰克、森山大道达到了精神层面,画面随性,却可读出画面外的东西;寇德卡则很特别,既精确,画面中强烈的情绪也扑面而来,很有精神。
林:布列松这张人躺在报纸上睡觉的照片怎么看?
宋:这是一张反映国王加冕的照片。这个人早早来了,等待那激动的一刻,国王来时,他却在台下睡着了。
林:这有什么意思?
宋:这里的意味太丰富了,许多人准备很充分,但关键时刻掉链子。许多人成功了,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却失败了,或许就是关键的那一刻睡着了。很多人在摄影的探求上努力了一辈子,花了很多钱,拜了很多佛,但该拜的那一尊却路过了,结果一辈子也得不到认可。这跟那个看加冕的人一样,你抱怨:我来那么早,为什么还没看着?这怨不得別人,这里面就有哲理。
林:我不喜欢森山大道的,乱糟糟的不知怎么看,您看这一张裤子,他想表现什么?
宋:森山大道的作品,最好不要单看某一张,而是整体看。弗兰克的作品也应该这样读。弗兰克的《美国人》画册每面只印一幅图,就是想在读者翻动时可以产生电影一样的连续效果。
林:哦,我明白了,他这里一条狗,那里一个酒瓶,看起来零零碎碎,加起来是个整体,看完了我们就对这个城市有了完整印象。
宋:对,森山大道风格强烈,很日本,他很多手法是反摄影的:不看取景器举手就拍,別人用眼睛看,他自称用身体看,我认为是用心看;与一些人追求大画幅不同,他的这些照片多是用拍72张照片的小傻瓜机拍的,所以画面粗糙,没什么层次。但他的照片强烈直观,喜不喜欢你都印象深刻。
我们拍了那么多清晰的照片,为什么反而是森山大道得到了世界认可?所谓“大相不雕、信言不美”,太华丽的照片反而会因文害意,有史以来真正能打动我们心灵的图片,都是朴实的,绝不会是磨皮磨出来的(在影像后期处理软件中,通过“磨皮”,可美化人的皮肤—编者注)。
周(周睿,下同):我用中画幅拍,清晰度要好很多。
宋:但灵活性没了。你那套设备几十万,结果没用几次,更不要说拍到什么感人的画面了。这是一个使用哲学的问题。老子说“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人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未必总是清晰的。
孙(孙冬敏,下同):我看那些大师作品,好多并不清楚。
宋:有时恍惚才是对的,比如卡帕拍的《诺曼底登陆》,那种虚动粗颗粒正好反映了现场气氛。现在有软件尝试将这张照片恢复清晰,这绝对是件蠢事—清晰了反不如虚动有感染力。人其实很少像架在三脚架上的相机那样凝视世界,边走边看,倏忽一瞥,才是人观看事物的多数情态。
巧:人为即伪。人文摄影不作人为,所以是真实记录,有点晃动也没关系。
宋:森山大道就是以晃动为特征的。他打出的摄影口号就是“晃动”。我在大学讲摄影史,在学生中做过测试,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大师。多少人拍得比他清楚,为什么不如他受欢迎?显然颗粒、清晰度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从哲学上讲,绝对清晰是不存在的,只要能骗过眼睛就行。
器材中的哲学
周:小徐那里有测试仪,可以测镜头哪挡光圈最优。我把我的几只徕卡镜头拿去测了,发现都是f/5.6最优。
宋:现代镜头制造技术进步了,最佳光圈在变大。画幅更小的相机,镜头最佳光圈是f/4,而在1980年代前制作的镜头最佳光圈一般是f/8,大画幅的最佳光圈还要小。镜头最佳光圈不用测也可以知道,一般是最大光圈收2~3挡的位置。许多人拍风光追求最小光圈,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所有相机的最小或最大光圈,都是最糟的光圈。
彭(彭向东):那亚当斯怎么喜欢用f/64的光圈?
宋:亚当斯选择f/64的光圈并不是那挡光圈成像最好,而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用的是8×10的大画幅,他常用的135毫米焦距镜头,视角只相当于135相机35毫米的镜头。他为了追求很大景深,不得不用那只镜头的最小光圈,这也是个使用哲学问题,就是什么是你目前最重要的。如果景深最重要,牺牲一点最佳成像也没什么。其实最佳成像并没那么重要,有谁会拿着仪器去看照片?
王(王翠微,下同):自从买了徕卡反而不知怎么拍照了,要不我还是用回单电得了。
宋:刚学摄影我是不推荐你们用徕卡的,用徕卡必须要有点摄影功力。我用过各种相机,最后仍觉得徕卡是对摄影理解最深的相机—毫无冗件,快门时滞是最短的,所见即所得。就像烈马不好驾驭,而降服了又是最好的一样,徕卡相机只有掌控了才是最好的。你平时不练,要拍了才拿出来应景,这好比跨上烈马就上阵,哪有不摔个鼻青脸肿的。上次来的马格南的艾里,睡觉都把徕卡放在枕边,与你们吃一次饭也在不停地拍,只有这样才能得心应手。
王:旁轴取景不准,我不习惯。
宋:旁轴相机取景确实存在误差,但很小,近景误差会大些。有趣的是,有时那些多取进来或者不够准的部分,可能正是我们要的,因为我们按快门时可供思考的时间太短,当时的精确取舍未必是最佳选择。
旁轴相机更接近人眼的感觉,人眼看东西时,清晰圈外还有模糊圈,旁轴相机在取景框外还可以看到景物,这对我们判断何时按快门非常有用。用旁轴相机我们可以这样想,等那个人走进来,或者把框外的景物取进来更好。旁轴取景的看是开放的,这也许是为什么用旁轴相机特别容易产生开放式构图的原因。而单反的观看是封闭的,能拍到的只有取景框里那些东西。
林:老师,用单反抓拍不是更快吗?
宋:这里面有哲学啊。单反是快,但体积大,吵人。你看你用的28~300毫米变焦头,确实又方便又快,但世界上的事,有一利必有一害。中国文字很厉害,把利害这两个字组成词,道尽了人间百态。你这头又大又长,靠近了拍,镜头都顶上人脸了,照片中人物神态不自然;站远了拍,人物没深度,构图平。旁轴或单电相机可能慢些,但不引人注意,就是靠近了拍也不扰人,反而能拍到真实生动的画面。这也许是为什么世界大师多用徕卡的原因。
黄(黄娣,下同):我看到一台有皮腔的相机后面好大一块玻璃,干什么用的?
宋:那是取景器,这种取景器的影像是反的,但是他比旁轴取景准确。
黄:人是倒的?那怎么能习惯?
宋:把头一盖,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是反了。你知道不,我们人眼看东西都是反的,就是说你现在看我,我的头应该是朝地的,只是我们的大脑认为这不正常,把它校过来了。要说我们人眼看这种老式毛玻璃取景的影像是正的才对,只是我们大脑的程序没调整,见什么都反过来看,结果正像反而看倒了。
“正作反时反亦正”,这不仅仅是社会现象。所谓眼见为实,谁也没意识到我们人眼看东西是上下颠倒的。有一个问题是哲学上也没有解决的,这种大画幅相机毛玻璃上的影像上下左右都是反的,加了反光镜,如120双反相机、单反相机,影像上下是正的,左右却是反的,再加个五棱镜,左右正过来了,上下却没变,为什么?
黄:这太复杂了,想不清楚。
宋:那我说个简单的。你每天照镜子时,镜子中的你为什么左右反了,上下没倒呢?按正常逻辑,这时头朝地才对啊。哪怕你转一圈,头朝地,它还是只变左右不变上下。这是为什么?
黄:这,这,平时真没想过。
宋:这种现象我们天天看到,谁也不在意,其实我看这是哲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谁解答清楚了就不用拍照,可以去当哲学家了。单反相机就是利用镜子的这一特性完成取景改造的。最早的相机都是用屏幕取景的,当时镜头光圈小,毛玻璃取景暗,取景时头上得罩一块布才能看清影像。现在数码相机的屏幕取景其实是一种返璞归真,它使大画幅艰难的取景变成无所不能。
选题中的哲学
巧:最近读《红楼梦》,感到艺术不是炫技不是比美,而是从枝梢末节去体现对人的关怀,对人性的反思。摄影对影像的记录特性,尤其适合这样表达。
宋:这是我一直强调你们少去名山大川,多拍身边熟悉生活的原因。什么是好文章?好文章是人人心中有,人人语中无。一篇文章充满了猎奇,绝不会是顶尖的东西。中国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哪一部不比《红楼梦》写的事件吸引人?但文学成就谁高?《红楼梦》不过写了一些家长里短的寻常事。
外国也一样,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奇吧,好看吧,但谈文学成就,还是巴尔扎克写市井人生的《人间喜剧》。大仲马写了上百部奇人奇事的书,文学成就还不如他儿子,而小仲马只写了一部《茶花女》。这是为什么?因为《人间喜剧》、《茶花女》写的是我们可以触摸到的事。
摄影也一样,奇人奇事奇景可以轰动一时,也可以流传,但最好的摄影师,一定是把寻常生活拍出意味的摄影师。因为寻常,所以难拍。我们公认的顶尖摄影大师布列松、弗兰克,其实就拍了寻常的街头景像。
体育摄影拍摄的瞬间那么精彩,但体育摄影鲜见成为大师的,摄影史中一个也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不是人的寻常生活。
如果一个社会多数摄影人还只是在那里追逐奇景,只能说我们的整体摄影水平还很幼稚。将来的人看现在的照片,有几人会在乎多年前的那天气象如何,云红不红,云海高不高?就像你们现在看清朝时期的照片,最关注的一定是当时人长什么样,穿什么,在干什么。
罗(罗宏):老师提倡的照片和理念我也认为好,但我把老师选的照片给周围的人看,没人说好。
宋: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国是个影像后发展国家,读图能力有限。意象深刻的照片多少要一些鉴赏力,而云霞美不美、脸蛋漂不漂亮,只用看云红不红、眼睛是不是双眼皮就够了,好评判。
但艺术巿场又是专家决定的,你要去买相机,你是听大家的意见,还是听摄影专家的建议?世上有几人能看懂梵高、毕加索的画?但大家都叫好,因为专家说好。摄影也是这样的,大多数人看不懂布列松、弗兰克,但还是尊他们为大师。这好比黑格尔的哲学著作没几人能读懂,但我们仍尊他为伟大的哲学家一样,因为专家说他们是。艺术与学术领域的地位,是专家确立的。
巧:朋友在微信里发了一个叫《三季人》的故事。一年明明有四季,孔子却顺着来人,和学生说有三季,为什么呢?孔子说,你没看到那人一身绿色,明明是只蚂蚱,春天生秋天死,对他来说,一年当然只有三季。他都没见过第四季,你和他争,怎么可能赢?就像“夏虫不可以语冰”。对方没有见过,没有经历的事物,是无法去和他沟通的。
宋:不要急,时间会让一切慢慢明晰起来的。当年日本摄影也有两派,一派是以土门拳、荒木经惟、森山大道为代表的人文摄影师,一派是以前田真山、白川义员、绿川洋一为代表的风光派。当年风光派很火,我就藏有他们的画册,但现在这一派很少被人提起,而土门拳这一路正越来越火。
我在风光摄影上也花了近20年时间,还得过不少奖,但当年的风光片今天我己不太好意思拿出手了,因为现在的风光作品云更好、霞更红。反而是我当初不经意拍的一些小人物,现在越看越有味。因为几万年前那山石,几千年前那段墙还在,变化很小;而人生,上一刻与下一刻就不一样了,20年会有根本的改变。
时间会让一些照片褪色,也会让一些照片变得越来越伟大。珍贵的东西一定是即将消亡和己经消亡的,而摄影就是为挽留片刻的时光而存在的。我们周围的人的生活虽然平凡,但如果你通过相机将平凡的生活变得有意味,就会永恒。清朝的美学家李渔说:“于浅处见材方是文章高手。”摄影也是这样的,宏伟的东西,壮阔的风景,因为太有个性,我们很难改变它。黃山怎么拍也还是黄山,就那么几个角度,能变的只有云霞,拍得好不好基本靠运气,谁上山多,在山上住得久谁拍得好。凡事如果是建立在运气上的,其水平就大打折扣。为什么摄影大师多是拍平常生活的?因为这更考验摄影功力。
巧:学摄影,结果无意间学到了人生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