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从文本细读的方法出发,从空间叙事角度分析小说的空间化叙事特征,并且抓住文中几个非常重要的叙事空间,即会馆、吉兆胡同和图书馆,通过对这几个叙事空间背后隐含的意义的挖掘,考察这几个叙事空间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试图指出鲁迅先生通过空间叙事结构与故事情节发展之间的强力互动,共同推动了故事发展并且突出了文章的主题,即新旧交替之际盲目个人主义的历史性悲剧。
关键词:鲁迅 《伤逝》 空间叙事
鲁迅的写作从未停止过对小说的探索,每一篇小说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从各个角度寻求突破。《伤逝——涓生的手记》是鲁迅唯一一篇爱情小说,是一篇充满诗意深情的回忆性悼念文章。在文本的建构上,鲁迅花了很多心思,短短万余字,语言优美,视角丰富,结构精致,主题深刻,耐人寻味。而小说的空间叙事特征也非常引人注目。
一、空间化叙事
阅读这篇小说,我们会发现许多空间化叙事的处理。首先体现在小说叙事中时间的中断与颠覆。小说似乎是刻意回避以往的因果关系的时间顺序,整个情节的安排完全是根据涓生破碎的回忆片段组合而成。文章不断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或是忏悔,或是感叹,或是议论,而对过去的回忆往往又是想到哪里说道哪里,许多段落之间没有明显的先后顺序,即使调换也不会影响故事的叙述。其次,文中甚少出现故事发生的因果时间,多用比较模糊的概念场景来代替时间的功能,于是,读者在看文本时,让读者清晰把握的不是具体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构成了文中非常鲜明的空间线索,即:会馆——吉兆胡同——会馆。而对于涓生而言,在他的心路历程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空间位置图书馆,从而形成了会馆——吉兆胡同——图书馆——吉兆胡同——会馆,这样一个封闭的圆形空间。
回忆是非常具有主观性的和选择性的活动。鲁迅很好的结合了这一点,因而可以在文中自由自在的选择叙述对象,而不受时间和故事过程来龙去脉的影响。而视觉性的空间场面则是回忆的最佳选择对象。所以我们才会在这样一个模糊的故事中,不断看到那么多具体而印象深刻的场面:子君与涓生热情的畅谈,墙壁上雪莱的半身像,玻璃窗上的“加厚的雪花膏”,求婚时子君绯红的脸颊和后来绝望中子君灰黄的脸,渴求的眼神等等。
在原本就破碎的回忆片段中不断闪回,将时间捣腾得支离破碎,让空间代替时间承担故事发展的推进器,这样就打破了可能的时间顺序抒写带来的因果联系。在时间为主导的叙事结构中,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将小说中的故事进行前因后果的分析,这样做未必不对,然而,没有了这样的时间顺序,则会自然而然的激发人们去做横向思考,是什么导致了悲剧?是会馆中理想主义的盲目热情,是子君精神世界的半新半旧,是涓生的怯懦,是旁人的闲言碎语,是柴米油盐的压力,什么才是真的“隔膜”?易卜生式的热情鼓动和个人主义的爱情在那个时代,终究是前进的动力,还是盲目热情下的陷进。一言以蔽之,空间叙事给了《伤逝》更多解读的空间和可能。
二、典型叙事空间
亨利·列斐伏尔说,空间,不仅仅是空间,有一种空间政治学存在,因为空间是政治的。[1]用福柯的话说,空间是一种权力。《伤逝》中除了宏观上的空间化的叙事结构之外,在具体空间的安排上,也是颇有匠心。我们读鲁迅的作品,会发现许多具有类型化的空间。在《<呐喊><彷徨>的空间叙事》一文中,余新明就将《呐喊》《彷徨》中的空间意象划分为了四类:一是小城镇空间意象(鲁镇、未庄、S城、吉光屯、故乡等);二是小说里的一些宗教文化空间意象,如土谷祠、静修庵、土地庙、社庙、城隍庙等等;三是有别于西方的东方意义的“沙龙”“客厅”式空间意象;四是“道路”式空间意象,包括一般意义上的道路、街道和船,也包括隐喻意义上的“道路”。[2]不难发现,这些空间意象都有着自己明确的“分工”,在参与小说叙事中都承担了各自的意识形态的功能。
而《伤逝》中的几个典型空间也颇具深意。
(一)会馆——缘起缘灭的叙事空间
会馆是文中非常醒目的空间意象,故事开始于这个空间,同时也结束于这一空间。会馆这一事物大约起源于明朝,发展的鼎盛期在清朝,是旧时代科举制度和工商业活动的产物,许多历史名人都在会馆留下足迹。北京是全中国会馆最多的城市,老北京会馆也被认为是宣南文化、老北京文化的独特体现。这不禁让人想起了从1912年5月至1919年11月这七年多的时间,鲁迅先生就居住在北京那个绍兴会所。而这也正是辛亥革命之后到新文化运动前夕的这段日子。
会馆因为其历史原因,具有某种与官僚文化与商业文化相互搀和的意味。首先,会馆远离偏远农村,位处于北京这样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会馆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血统,有一种先天的文明气息。它是封建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相融合的产物,具有某种先进性,比如文化上的优越感,物质上的丰富,视野的开阔。同时也不可避免与某些封建官僚的落后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人情世故的复杂性,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这也就为后来涓生被人打小报告失去政府的公职而埋下伏笔。而从文中的描述可知,会馆到了辛亥革命时期早已经不再辉煌,而是一翻破败的情景,小说开篇第二自然段中就反复用“偏僻”“破屋”“破窗”“败壁”“板床”“半枯的槐树”等等意象,给我们渲染出了一个萧条破败的空间。
在会馆的日子,涓生回忆最多的自然是和子君的爱情与理想,想要一起走出封建大家庭,寻求婚姻幸福和个人自由的宏愿。除此之外,印象深刻的就是文中反复多次提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擦雪花膏的小东西”“鲇鱼须的老东西”“加厚的雪花膏”。他们有权有钱又有闲,喜欢扎堆儿,长于出卖别人的隐私和攀附权贵,还披上了道德的黄马褂,所以喜欢无事探听别人的家事,更以自己价值观为依据进行道德评判,从而确定什么样的事情是稀奇的,什么事情应该被“控诉”的,什么样的事情是不容于世道的。这些人是作为窥探者代表的面目出现的,成为了会馆空间的不稳定因素。在这个会馆里,涓生和子君“前卫”的私人生活空间被当成异类,再加上口耳相传,涓生和子君的私人空间几乎被挤压到粉碎。“属于富裕与权力中心的支配空间,不得不去形塑属于边缘的被支配空间”,[3]要保住自己爱情,两个人不得不远离会馆这样一个强大的权力空间,寻求相对自由的栖息之所。
(二)吉兆胡同——爱的港湾与终结之地
人物的运动可以构成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渡。一个空间常常成为一个空间的对立面。[3]正是由于会馆这一空间巨大的权力压迫性,致使吉兆胡同这样一个平民性相对安全的空间出现——吉兆胡同。
从一个熟悉的环境搬到另一个崭新的环境就意味着,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周围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外部的窥视与探听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压制,涓生和子君也可以过得更加自在与放松。小说中对于新环境的描写也很简单,只是强调了小屋主人的情况,“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吉兆胡同这两间南屋即告别了旧有的风言风语,也免除了如芒在背的毒辣窥视,两个人隐藏起来,带着普通小夫妻的保护色,可见吉兆胡同的情况较之于会馆的权力压制要小得多。
然而这样一个安闲幽静的空间并没有让两人快活多久,反而是不过三个星期,就发现了“即所谓真的隔膜了”。至于感情破裂的原因,文中除了突出经济原因之外,更是反复写到子君的“不上进”,封建性,以及那些川流不息的琐碎生活。远离了别人的监视与窥探,二人的生活照样阴霾,甚至远甚于先前在会馆的时候。通过肯定吉兆胡同否定了会馆,如今又否定了吉兆胡同。这时候,子君和涓生就不免感到困惑了。
两人通过隐蔽自己的外在影响而在旧的大环境中求生存,涓生最初还能依傍于旧体制生活,后来却也因为“雪花膏”的告密而丢了依傍,而子君早就被迫断了家里的供给,于是二人的生活立刻陷入了困顿。涓生不得不去思考出路,找出路的同时,也思考起原因。涓生企图通过隐藏与敌对权力空间之中来维护自己的空间,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吉兆胡同并未给涓生带来吉兆。
(三)图书馆——为自由振奋还是逃避?
眼看出路迷茫,涓生无法再面对死气沉沉的家,此时他最最向往的地方是图书馆。一方面借以逃避子君那哀凉的眼神,寻求精神上的温暖,另一方面就是寻找现状的根源和将来的出路。文中有一小段话对图书馆的情形进行了概述: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教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几乎没有。……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从前已经颓唐得多……[4]
涓生的思考的答案是,先有经济基础,然后才能保住爱情。这未必完全没有道理,然而,接下来的逻辑却是,困顿打败了爱情,与子君分手。将爱情与物质二元对立起来的逻辑显然有待商榷。但是此时的涓生却被自己在图书馆里狂想的的未来的期许所振奋了。
“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将这样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生存思考放在图书馆这样一个象征着理想、智慧与文明的空间来发生,或许也是鲁迅黑色幽默之处。子君从以前的为自由而战的盟友变成了如今的绊住自由之翅膀的负担。涓生从狭隘的个人立场出发,将子君排出在这场“胜利”之外。而正是在这里,涓生完成了否定会馆到否定“小家”到否定爱情这样的心路历程。叙述者也最终完成了权力空间对精神世界的支配和形塑。
三、圆形叙事空间
小说最后以子君离开吉兆胡同进而枉死家中和涓生重返会馆独自哀悼作为结局。这样就形成了叙事空间上独特意味,读者不难发现小说形成了会馆——吉兆胡同——图书馆——会馆,这样一个封闭的圆形空间结构。而随着空间的推移也同步推动了小说中两人分——合——分,与叙事结构同步的故事情节。米克·巴尔认为,行动可以是循环式的,人物再度回到其自身原先的出发点。这样,空间就被描述为一个迷宫,一种不安全,一种幽闭。[5]
涓生再次回到会馆时,充满了忏悔与不安,而此时的涓生未必能够真正理解悲剧产生的原因,从个人主义的立场去思考当时的人生际遇是难以寻求出路的。因而,再次回到会馆的涓生只能如会馆一样充满了挫败萧条之感,或许还带着一丝的迷茫。
美国学者威廉·莱尔指出的鲁迅小说中“封套”手法的运用:这是重复手法的一种特殊运用。把重复的因素放在一个故事或一个情节的开头和末尾,使这个重复因素起着戏剧开场和结束时幕布的作用。[6]而在笔者看来,这样的手法运用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幕布”作用,其中还有更多的意蕴。封闭性的写法必然会带来一种压抑之感。悲剧故事的结局,又回到了起点,有一种被身陷泥潭无力自拔的悲凉之感。不仅仅有结构上有紧凑与完整功能,具有对称美感,更有一种对氛围的强化烘托效果,最重要的是,塑造了一个封闭窒息的游离于文本之上笼罩在文本之中的无形的权力空间。这个空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读者破败、空虚、挣扎和痛苦,冥冥之中推动着故事走向悲剧的结尾。
小结:
在这几个空间的转换之中,我们看见了涓生和子君为了获取爱情子君而辗转的过程。也见证了强大的旧的社会大空间对新的个人空间的极度的压制与破坏。涓生一直在寻找一个对自己和子君有利的生存空间,不论是逃离会馆,身居吉兆胡同还是逃避在图书馆里寻得半日宁静,最终都无法拯救自己的爱情。正如亨利·列斐伏尔所言: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7]鲁迅作为一个“五四运动”的先锋,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更是一个深具忧患意识的思想家。在广大五四青年争取婚姻自由,鼓动、参与妇女解放运动的时候,他看见了这背后的隐患。大的社会空间并未给新思想的年轻人提高足够的发展空间。如果盲目的用个人的转变去对抗强大的社会惯性势必会是以卵击石,成为历史巨轮下无名的牺牲者。狭隘的个人主义在当时新旧交替之际的中国是及其困难的。
参考文献:
[1]包亚明编著.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67
[2]余新明.《呐喊》《彷徨》中的空间叙事.[D].2008:51
[3](荷)米克·巴尔著 谭君强 译 万千 校.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09
[4]鲁迅著周楠本编注.《鲁迅集·小说散文卷》.花城出版社.[M].2000:285——286
[5](荷)米克·巴尔著 谭君强 译 万千 校.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109
[6] 余新明.《呐喊》《彷徨》的空间叙事.[D].2008:47
[7]包亚明编著.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47
作者简介:涂道丽(1987-),女 ,四川达州人,西南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