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

2013-04-29 00:07鲁迅
文苑·感悟 2013年8期
关键词:魂灵编校风沙

在写作本文之前的二十二天,段祺瑞执政府悍然开枪射杀徒手请愿的爱国青年,制造了震惊海内的“三一八”惨案。鲁迅先生目睹了许多爱国青年惨遭杀害,悲愤之情喷薄而出,《一觉》可看作一篇檄文。文中有对生死的追问,有对战斗精神的解读,有对青年觉醒意识的讴歌和颂扬,有对黑暗社会的讨伐和抨击。先生认为,直面惨淡人生的灵魂才是人的灵魂,觉醒的斗士肩负着民族的希望。文中青年猛士的叛逆、牺牲、战斗、觉醒引起鲁迅先生内心欣然的“惊觉”,是这篇文字的精神所在。先生对青年崛起的“粗暴的流血和隐痛的灵魂”的体认,是他对“生”与“死”价值意义的最好诠释。同时,青年的精神光辉,给了先生以希望和力量,促使他更加执着地在充满黑暗的人间生活和战斗。

心存悲悯,正视存在,倾吐真言,敢于担当,是任何时代和社会都需要召唤的公民内在精神本质,尤其对肩负民族复兴大任的青年一代,更是如此。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空飞行。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炸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这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啊,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了,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缥缈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一个并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啊,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澒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它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焦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这些魂灵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飞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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