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家胜 刘永飘
摘要:“文化力”是一个用得很多且多少有些混乱的概念,因此有必要从文化力与生产力、经济力、政治力和军事力的比较对它做一番考察。通过比较我们发现,文化力乃是改善人同自然、社会和自身关系、提升人的潜质的一种能力,它是人类共同体所拥有的一种影响深远的持久力量:文化力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人的理性和意志的产物。而是人的心智和情感世界的产物,它由语言、神话和宗教,艺术和道德,科学和哲学三个部分构成:它的主要作用在于把各种个别的事物统一起来,赋予形式,上升到一般,同时又强调和维护自然、社会和个人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关键词:文化力;生产力;经济力;政治力;人;自然;社会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3)08-0096-10
“文化力”概念充斥于各种关于文化问题的文章和著作中,并且从它里面已经分化出大量的次级概念,如文化元素力、文化生产力、文化传播力、文化解释力、文化凝聚力等等,罗列下去,恐怕已不下数十种之多。既然这个概念已经运用得如此广泛,按理说就应有人来对它做一些初步的研究,以确定它的基本涵义和运用范围,并防止滥用,但事实是,直至目前为止,这种研究尚未见到。尽管已经有了以“文化力”命名的专著,但作者注意力似乎也主要是放在清理出究竟有多少种文化力这一点上面,而对文化力本身却语焉不详,鲜有论及。为清晰准确使用概念起见,笔者试图通过本文对它做一番考量,以厘清“文化力”的基本性质与特点,它的来源与结构及其作用方式与范围等。
一、文化力的基本性质与特点
虽然我们不完全同意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所提出的种种观点,但它对生产力所进行的分析方法还是可以借用到对文化力的分析上面的:文化力与生产力既然都是力,它也因此就与生产力有了某种一样的特性,它们都不可能是指一种关系,亦非客体之间相互关联的中介,而只能是客体的属性。文化力就是作为文化这一客体的一种属性,或者说一种根本性的属性。要认识这种特殊性质的力,需要把它与世间存在的各种各样的力进行比较。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复杂的“力场”,各种各样的力都通过自身的功用呈现出来,不仅使我们能切身感受到它们而且能认识到它们的存在及其活动规律。所有各式各样的力,如果要对它们进行一个基本的划分的话,可以分为两大类:自然力与人之力。自然力包括机械力、物理力、化学力、生物力等等;人之力则除我们已经提及的生产力之外,还包括经济力、政治力、军事力、文化力等等。无论自然力还是人之力,由于它们都是力,因此也就有了许多的相似性或彼此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主要表现在两者都具有方向、质量和大小方面的规定性;都会通过一定的功效和对其它的事物的作用使自身呈现出来。由于它们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力。因而也就有了相互的区分。这主要体现在自然力从总体上而言,是一种自在的、盲目的力量,而人之力则是有意识参与的自觉的力量;自然力的发动者是自然事物,人之力的承载者则是人自身。在这种既相联系又相区分的基础上,两者还相互包含、渗透和转化。自然力包含、渗透着人之力,人的手、脚、身体本身就是一种自然力,不仅是因为它们是自然界长期进化的结果,而且也由于它们能够直接地作用于外部自然,成为连接自然与人的精神世界的纽带;人之力也包含、渗透着自然力,人之力的任一发挥都离不开自然力,都必须以自然力为基础。自然力转化为人之力是通过人对工具的改进持续不断地进行着的:人之力转化为自然力则是通过人力作用的结果的累积、沉淀而实现的,每一代人所面临的生产力、社会环境、制度因素等都逐渐具有了一种自然力的性质。
文化力是人之力的一种,要弄清楚它特殊的性质与特点,需要进一步将它与人之力的其他形式如生产力、经济力、政治力和军事力进行比较。这种比较能够让我们清晰地对它作出判断。
首先来看生产力,这是一个我们相当熟悉和用的较多的概念。生产力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力量,“生产力发展的整个历史就是人与自然之间进化的辩证交往的历史”,威廉姆·肖在如此这般地为生产力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极端重要性作出断定之后,继续说道:“在马克思看来,无论精神的和物质的,主观的和客观的,有活力的和物化的,所有这些生产力,全部属于人类。它们是人的经济发展的标志,并且也是自然秩序和生产的先期历史之间的物质联系。”“尽管压迫阶级社会具有漫长的历史和在资本主义下人们忍受了深刻的隔阂,但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依然是社会的物质再生产中人的力量,总的说来就是人的创造性。而且唯有生产力,即人的最基本的和独特的活动的产物,才能结出真正的人类自由果实的种子。”文化力显然不同于生产力,它不是人作用于自然界的结果,而是人自身拥有的一种不能完全等同于生产力的力量,我们有时也讲文化生产力,但那只是一种比喻意义上的说法,说明它们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表现在生产力里面包涵或渗透着文化力,因为在生产力中也一定有精神的、认知的、价值的、历史的、科学的等文化因素在发挥着作用,而文化力里面也一定有生产力在起着重要的作用。文化力的形成及发挥作用根本离不开生产力,失去生产力的助推,文化力的作用不能体现也不能进一步发展。但两者又毕竟是不同内容的“力”,因而有着性质和特点方面的区别。生产力可以直接作用于自然界和各种客观事物,文化力则不能,它需要通过生产力和其它力量的传导才能实现它对自然界和外物的作用;生产力是显在的存在,可以精确地进行量度,文化力则是一种隐性的存在,无法作出精确的度量;生产力对生产关系以及通过生产关系对社会经济基础和整个上层建筑起决定性的作用,文化力虽然对生产力具有某种定向的作用,且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和进化,文化力的作用会越来越大,但生产力的这种决定性的作用不会因之而被替代或完全改变。生产力是对人的能力的一种全面的综合或概括,其它的人的能力包括文化力都是从它那里分化出来的。
从生产力中分化出来的主要有经济力、政治力(包括军事力,军事是政治的继续,是政治力角逐的一种最高形式)和文化力。经济力是一个国家、民族或者某一个人所拥有和支配的社会财富多寡的标志,它所显现的是人与物的关系。经济力还是人维持自己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首先必须获得和占有一定的物质生活资料,并形成将它们不断再生产出来的各种条件。由于社会的财富相对于人的需求而言总是处于匮缺状态,这就免不了人们之间的激烈争夺,这种争夺会导致经济力的极大的削弱和破坏。因此经济力就不单是一种财富水平,而且它还应当包括把它自身再生产出来的各种条件,即维持经济活动正常展开和各方面力量基本平衡的经济秩序、制度和原则等等。经济力在没有完全被置于整个社会共同体的控制之前,它所表现出来的往往是一种异己的、同人的生存和发展相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这是迄今为止历史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如恩格斯在讨论国家的诞生时所作的论述那样,为了解决人们之间的相互争夺,为了使社会不至于被为了自身不同利益而斗争着的各阶级所进行的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炸毁,一种看似公允的政治权力诞生了。这就是国家或政治力。它最初就是为着制约经济力,更好地分配经济利益而出现的。可见,政治力就是为着处理人与人、阶级、社会群体之间矛盾和利益冲突的一种力量。最早的功利主义所代表的正是资产阶级所追求的那种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经济社会财富来使最大多数人获取最大福利的政治体制。这里的“最大福利”指的就是“物质福利的最佳分配,如食品、住所、健康和燃料等”。关于政治权力,有两点需要仔细斟酌。其一,政治力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有其虚伪性,这就是它看似公允,实则这一权力是被操之于统治阶级之手的,是被用来为少数统治者服务的。这在阶级社会历来如此并没有任何例外。正是这样一种表面看起来像“公权力”的政治力也就易于被扭曲、滥用,最终沦为一种不折不扣的“私权”。其二,如果一个社会真的像边沁所说的那样,能够利用它的经济力和政治力使最大多数的人获得了最大的福利,那么是否这个社会或处在这个社会中的个人就都能完全实现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呢?英格利斯在它的著作中引用了约翰·斯图亚特·米尔的意见给予了否定的回答。无论是米尔还是英格利斯,在他们看来,即使一个社会完全能够按照边沁所设想的方式进行运转,这个社会对于人的潜质的提升和人类的改善仍然是不够的。“人的潜质不可能在已经被贸易、交流和商业活动所占据的文明中实现,而艺术(还有文化)则可以使其成为可能。”这说明一个社会只有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而忽视文化生活,或只强调经济力和政治力而忽视文化力,是完全错误的。从这里面我们能够明了经济力、政治力和文化力三者的真正分野之处:经济力是一种寻找能够创造财富的机制和作出相应的制度安排,并将财富最大限度地创造出来的能力:政治力是一种寻求对财富或利益在个人、群体、阶级之间进行合理分配的机制和作出相应制度安排,并使财富的分配有利于财富的生产和增值的能力;文化力则是改善人类关系、提升人的潜质的一种能力,它比之于前两者,没有确定的、工具性的、功利的目标,但同时它又是一种影响深远的持久力量。这几种力量对于一个国家或民族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如约瑟夫·奈在其《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力量是指对他人的行为施加影响以达到自己所期望结果的能力”,力量可分为两个层面:硬力量和软力量。“硬力量可用引诱(‘胡萝卜)或者威胁(‘大棒)得以实施”;软力量是“以迂回方式达己所愿的”力量。它靠的是“其他国家仰慕其价值观,模仿其榜样,渴望达到其繁荣和开放的水平,从而愿跟随其后。……靠的是拉拢人而非胁迫人”。他这里所说的大棒就是政治力和军事力:胡萝卜当然就是经济力;价值观或软实力实际上就是文化力。文化力在国家与民族之间的较量中正在代替经济力、政治力、军事力起更加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与我们今天时代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有着深刻的联系。
二、文化力的来源与结构
无论是经济力、政治力,还是文化力,它们都是人之力,其根源都在人,这是没错的。但这却是一个太过笼统的说法,进一步的分析会让我们发现三者虽然都源于人,但却源于人的不同方面。就经济力来说,根据希腊时期即有哲学家将人视为经济动物这一点来看,它应当来源于人对生活资料这一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的追求。从事经济活动最基本的动机就是人必须通过自己的有效活动来满足自身对衣食住行的需要。因此可以说,生存欲求,维持自身的存在,获取较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努力解决人的需要与物的相对匮缺这一人所面临的最深刻最突出的矛盾,就是经济力的真正来源地,或者说产生了人所具有的经济力量。古代希腊哲学家不仅把人称之为经济动物,而且也称人为政治动物或城邦动物。人们为了从事最基本的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需要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用以协调他们相互之间的活动和行为,这就需要组织和管理,最初的政治活动应当是这种组织和管理的活动。随着社会的发展,阶级和国家的出现,政治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统治行为和活动。可以说,权力意志,追求获得在社会组织和生活中的主导地位,解决人与人、群体和阶级之间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是政治力产生的根源。如果经济力和政治力来自于人的欲求、愿望、需要、意志等等,而人的理性、思想、观念等等只不过在形成这些力量的过程中起附带性作用的话,那文化力呢,它来自于人的哪一方面?是否在经济力和政治力的形成过程中不起主要作用的理性、思想、观念在文化力的产生过程中扮演主角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文化力并不来自于它们,而是来自于人的情感或心智世界,理性、思想和观念在文化力产生的过程中并不起主要的决定性的作用。
文化力不同于经济力和政治力,它不来自于人的欲望与意志,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与人的功利目标是相悖的。也就是说,文化力是在人的基本生存和生活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之后才得以产生的,如果人还完全受着基本物质生活条件的困扰,或者人们主要的精力都还花费在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上面,文化力的产生与提升就是不可能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英格利斯沿引席勒的话说,“人也只有在玩耍时才是最完全的人”,这里的意思是说,只有在没有切身的利益考量,或不受物质利益纠缠的前提下,人们才有可能进行文化的创造和建设,如创造神话、宗教,研究艺术、哲学等等,并进而提升文化力。因此,英格利斯接着说道:“文化也就是(一种)没有任何目标、想象中的、非工具性的领地和源泉的毫无结果的游戏。”
文化力的源泉也不是理性。如果文化力的源泉是人的理性的话,那随着人的理性精神的不断发展,文化就会愈加繁荣。文化力也因而会大大提升。但历史并没有给出这样的证明,非但没有,而且似乎还相反,也就是说,在理性还处在相当稚嫩的时期,人类却创造了极为辉煌的文化,表现出高超的文化创造力,如古希腊罗马文化,古埃及、印度和中国文化,等等。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理性精神得到极大提高的条件下,人类创造的文化,人类在文化创造力方面的表现却鲜能达到当初曾经达到过的这一水准。理性水平的提高并没有带来文化力的相应的提升说明理性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文化力的根源,至多只是其中的非决定性的原因之一。
还有两个方面的事实可以说明文化力并不完全来自于理性,这就是语言与科学。“语言常常被看成是完全等同于理性的,甚或就等同于理性的源泉。但是很容易看出,这个定义并没有包括全部领域。它乃是以偏概全;是以一个部分代替了全体。因为与概念语言并列的同时还有情感语言,与逻辑的或科学的语言并列的还有诗意想象的语言。语言最初并不表达思想或观念。而是表达情感和爱慕的。”我们只有摈弃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把文化看作是理性的产物这样的观念,“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开放的新路一通向文化之路”。在一般人眼中,科学完全是理性精神的产物,如果有证据能够说明科学不是理性精神的产物而是人类情感或心智的产物,那我们似乎就很容易理解和接受文化力的源泉不是理性而是人的情感世界或心智这样一种观念或结论。要说科学是人类情感世界的产物必须坚持把科学作为一种文化来看待。科学是一种文化,这或是为我们所完全认同的。卡西尔说道:“科学是人的智力发展中的最后一步,并且可以被看成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科学作为一种文化或精神力量在现实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作用极其巨大,“在我们现代世界中,再没有第二种力量可以与科学思想的力量相匹敌。它被看成是我们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的最重要主题”。科学作为文化或巨大的文化力,它主要不是理性精神的产物,而首先是并且主要是人类情感或心智的产物。这么说的原因在于:其一,“人早在他生活在科学的世界中以前,就已经生活在客观世界中了”。“人类文化开端于一种远为错综复杂的心智状态。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都不得不经过一个神话阶段”。卡西尔讲的相当清楚,我们或许可以说,科学的系统化和完善化是随着人类理性的不断发展和臻于成熟而实现着的,但科学却并非是在人类理性成熟之后才产生,而是人在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出现之时,为使共同生活中的人们密切联系在一起,相互依赖。获得相互认同的情感这一需要而产生的。其二,科学的语言出自于日常生活的语言。人类在能够对大干世界的万事万物进行科学分类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日常生活中进行了这种区分。“在语言中无意识地完成的事也就是在科学过程中有意识地打算做的并且有条理地完成的事。科学在其最初阶段仍然不得不在日常语言的意义上来采用事物的名称。它可以用它们来描述事物的基本成分或性质。”无论是科学语言,还是日常语言,都是为着方便人们进行交流,并达到相互之间情感、思想和行为上的一致,而其中情感上的一致具有最重要的意义,科学的语言只不过更为精致,更少歧义,对于人们相互表达共通感具有特别的作用,但它并没有改变语言的根本宗旨和用途。其三,科学家在进行他们自己的工作时,并非只是进行理性的推理或观念构造这类活动,他们也会进行想象、顿悟、理解、直觉等这类活动,甚至少了这些活动,科学研究就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科学家还一定有着与普通人相似的情感和对某些事物的相近态度,“许多最伟大的科学家或许都会有在牛顿的名言中所表达的那种特殊感情。他们或许都觉得,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就像一个沿着无边的海岸散步自娱的儿童一样,偶尔好玩地捡起了一块以其形状或颜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鹅卵石”。这表明,科学成果的产生一定是普通情感和心智力量作用的结果。其四,也是最重要的,这也是科学与文化的其它形式所具有的共同之处,即它们都用一种符号系统来使尽可能多的人对世界、社会和我们自己形成共同认识,获得人类对对象世界和我们自己的共通感。而这不同的符号系统又都是人们在长期的共同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其中人的情感生活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设想如果不是人类为着相互依存的共同活动和共同生活,他们就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发明这些符号系统来统一人们对各种不同对象的一致认识。
文化力来自于人的情感世界或心智因素,我们似乎还可以从文化的起源和作用方面做更加广泛和有力的证明。
宗教力图说明人类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关于上帝造人的故事人们已经大都耳熟能详了:进化论也主张人类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她在某一个地方如亚洲或欧洲经过环境的作用而诞生了,然后经缓慢的迁移和跋涉而扩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两种看法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是一种主流的意见。今天的人类对上述宗教的这一观念已经不再认同,至多只是把它作为宗教在“劝善”时的一种说辞而加以运用,也就是说,人类为何要相互关爱,为何要将他人视之如己,乃是因为整个人类都来自于共同的祖先,或如亚当夏娃,或如女娲等等;而进化论的观点却仍然有着很大的“市场”,以致于很多的人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在我看来,这样的研究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和下多大功夫,都将一无所获,因为它的方向是错误的。虽然人类没有共同的祖先,但我们去观察不同地域的人们的生活,却发现彼此有着一种巨大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来之于何处呢?如果说文化就是一种生活,当我们观察各地人群的生活亦即各种文化形式如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等等时,也会惊异地发现各种文化形式虽各有差异,但却又有着最深刻的一致性:各种文化的发展程度虽千差万别,但本质上却又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在各种文化的发展进程中,有的文化渐渐地衰退了,另一些却逐渐地生长并臻于强盛,这里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些不能不引发人们进行一种哲学的思考。从“力”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们或可对这些问题作出一种合理的解释。首先,一切力都来自于自然界,自然力是一切力的最终发源地,文化力自然也不例外。当自然界经过漫长的演化而发展到人诞生的那个时刻,自然界也将它的力量赋予或注入给了人类。虽然由于人类的力量来自于统一的自然力,从而保持了人类的产生和他们所从事的生产活动和所展开的生活方式的基本一致性,但毕竟自然力向人之力的转变是一种性质上的变化,即人之力具有一种崭新的性质,它有自己的特点,有自身的运行规律,有自己的发展道路,它表现出与自然力之间的一种“疏离感”或“异化”,甚至于人总是试图以自己的力量来达到对自然力的完全控制与支配,因而它也就同自然力产生了深刻的矛盾与冲突。在这种矛盾和冲突中,人的力量得以诞生。自然力向人之力的转变不是直接发生的,它必须经过一种媒介的作用。这就是人的意志、理性和情感。人自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它首先意识到的是它与世界上其它万事万物的区别,它与自然界有着不同的意志,它与自然界具有不同的发展方向,它要使自身存在和发展下去,就必须保存、维护和不断发展这种意志;而且人在维护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过程中,还会意识到单凭个体的力量是不能和自然界相抗衡的,他们必须进行社会结合,以形成相对统一的力量,运用这种统一的力量他们才能比较有效地对抗整个自然界。因此,自然力通过人的意志的作用首先产生出来的是人的经济力和政治力。文化力则是自然力的统一性作用于人的情感而产生的。不管人生于何处,无论人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他们面对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都具有一致性,万物对人而言都具有其恒久不变的特性。世界上的水流总是向着更低的地方,人们要登高,总是受着重力的影响,火可以用来取暖和煮熟食物也可以烧伤人,等等。自然界的这种一致性既不通过人的意志被赋予给人,因为意志恰恰表现出人与自然意志之间的区分、矛盾与对立:也无法由理性推导出来,因为理性总是要由一般的前提得出具体的结论,这个作为一般的前提的来源本身不能是一种推导的结果,而是不同地区的人通过自己的感知、感受而获得的,没有哪一人类的特殊群体能够把所有的事物如植物或动物的种类以及它们中间某一个别种类完全都认识清楚,但他们却可以把握植物或动物中的个别种类的共同特点,甚至是全部植物和动物的共同性。这种把握从何而来,只能用共通感来说明。共通感就是一种直接而敏锐地从个别中察知共同性的能力,是一种直觉。在共通感的基础上,人们产生同情,在同情基础上产生相互之间的爱,最终形成共同的价值观,这就是文化;从力的角度看,这就是文化力。
自然在造就人类的同时,它还造就了人完全相同的身体结构,基本相同的物质需要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无论一个人群或民族生于何处都必须要从事的各种本质上完全相近的生产和生命活动。“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的本性也不是它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人既是大自然的作品。又是自己活动的产物,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人在自己所从事的物质资料的生产和自身生命活动的基础上形成、展现并提升着自己的力量,认识着自己。人要从事物质生产和自身的生命活动,首先必须与自然界打交道,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自然物性深深地作用于人并镶嵌在人的性情和心智世界中,从而赋予或造就了人的力量,这一点前面已有所讨论;另一方面人又并非只是完全接受自然界的雕塑与镌刻,他在接受自然作用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意志加之于自然界,使自然界打上人的印记,甚至使自然界成为人化的自然界。在自然界所发生的人性化的改变中,人们观察到自己的力量及其所具有的性质和特点。并从中认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始终存在着两种力量或倾向:一种是清醒地意识和把握到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区别、差异、对立、矛盾和冲突以及由此而孕育出来的人的力量;一种是我们对自身与自然界之间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或深刻的一致性的认识所产生的人的力量。人们将原先的浑然一体的万事万物区分开来,看出它们之间的特殊性和种种差异,并给它们命名,为的是方便地利用它们。人们带着强烈的功利目标去从事这种区分活动,虽然这乃是人之为人不得不进行的永不会停歇的一项活动,但它却造成了人与自然界的撕裂。如果人类任凭这一力量发展,没有发明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来抑制它,那么随着这一力量的越来越强大,它也就越来越易于毁灭。甚至这样一种与自然界打交道的区分活动还被带给了人自身。人们在自己所处的社会中,也将人区分为三六九等,有些人成为统治者,另一些则成为被统治者,并且这一点被历史时间所不断强化,人们之间的共同性、一致性被大大地忽视了,消失了,这更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与屠戮。这既是经济力和政治力发展的基础又是它们的结果。好在人类在自然界那里还获得了一种完全与上述力量不同的力量,并在自身的活动过程中把它一步步地保存和发展起来,这就是文化力。文化力就是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内在存在的一致性的感知与自觉意识。文化力的强与弱完全取决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所具有的共通性,并将它上升为一种共通感和共同价值,并使经济力和政治力的发展服从这种共通性,而不是相反。否则,不管我们取得了多大的经济和政治成就,但只要我们还没有真正提炼出一种具有巨大包容性和融入性的文化价值观,它们就都只能是昙花一现,最终会和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繁荣与强盛一样成为一种遗迹而已。
根据文化力的性质与来源。我们或可将文化力分解为三个层次,第一个是语言、神话和宗教;第二个是艺术和道德:第三个是科学与哲学。
语言产生于人的劳作过程之中,这是确凿无疑的。正如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那样,人们在劳动过程中,为了协调彼此的行为,就特别迫切地需要发出一个彼此都能够明白的声音或者说一个词,这个词既可以是对同一个对象的描摹,也可以是对一个行为的表述,这就是语言。因此语言就是为了沟通彼此的行为与动作而诞生的,而人的情感又是在人类所特有的劳作过程中发生的,沟通彼此行为与动作的语言也就同时成为人们情感的一种表达,一种人类进行情感交流的工具。无论是作为协调行为与动作的符号,还是表达与沟通人们之间情感的工具,语言或构成它的每一个词所表达的意义都必须具有共通性或公共性。语言的存在与发生既有自然的基础,因为它最初就是为了给每一类事物一个共同名称而产生的,有客观事物实存的这种共同性。才有语言的共通性;又有人类自为的基础,这就是语言所具有的规范意义,一个语词一旦产生,它的意义就具有了相对的稳定性,说它的人必须遵守它的这一共同意义,除非它的意义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但即使发生了改变,也要在这一改变了的新的共同意义上来使用它,否则它就只能造成混乱和什么都不是。可见,语言既是在自然与人类行为的共通性这个基础上产生的,又是为着保存、维护和发展人类的共通感而产生的。语言是文化的基本要素,也是文化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语言,才能真正把自然的共同性转化为人们之间的共通感,人们之间的沟通与联结才有可能更广泛地展开,人们才有可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共同体。在语言的基础上诞生了神话和宗教。这些都无一例外地既是自然作用于人的情感的结果,又是为着规范和强化人们之间的共通感而产生的。或许我们会发现神话和宗教太多的种种负面作用,因而会表现出对它们的不屑一顾。但我们一定不要忽视神话和宗教在将人与自然界、人与人之间联系起来方面,在维护民族共同体和共通感方面,在强化人们共同信念方面所曾经起到过的为其它因素无法代替的重要作用,并且这些因素对于我们今天正在进行着的把自然和社会、自然和人、人与人之间统一起来的伟大尝试也会起到积极作用。因为神话或宗教都倾向于将自然、社会和人浑然地联结在一起,而绝不在它们之间划出一条截然分裂的鸿沟,这使得表面看起来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和宗教信仰具有了本质上的正确性,并成为沟通自然与社会的桥梁。“神话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会生活的投影。靠着这种投影,自然成了社会化世界的影像:自然反映了社会的全部基本特征,反映了社会的组织与结构、区域的划分与再划分。”
艺术与道德是文化力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艺术的宗旨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各种最简单、生动和直观的形式将美表现出来,使人们形成共同的美感,在共同美的作用下,使人们获得一致性和团结。美正如卡西尔所说的那样,的确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我们或许也被许多关于美的哲学给弄糊涂了。比如说,美乃是因人而异的,处在不同时代和不同社会境遇里面的人会有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美感。对于这样一种看法,人们似乎可以拿出很多的证据来加以论证。对此我打算留待以后去详加讨论,这里我觉得只要指出如下这点就可以对上述观点构成一种较为有力的反驳。上述这样一种观点显然是一种受柏拉图式的“预成论”思想影响的典型例子。这种思想总是把“美”或者“善”都视为一种预先存在的整全性,是尽善尽美,而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美的事物,人们对美的看法都只能是偏颇的,因此人们除了集中全部精力和智慧去认识那预先存在的“美”或“善”的理念之外,对一些具体的美和善的讨论和认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种观念对人类思想的影响极为长久而深刻,虽然它特别地有利于人们追寻一般的形式,有利于人们对完美理想的追求,在历史上也曾起到过积极作用,但它的有害性却是巨大的。这就是它对具象的事物,对人类现实而具体的社会生活的极度贬低,它创造了抽象、一般、同对具体、特殊、异的毁灭,它创造出“上帝”对整个中世纪的绝对统治,也造就了无数借“正义”、“革命”、“真理”等等对其它异类的讨伐和杀戮,这里需要的是绝不宽恕也绝不包容。相对于这一观点,另一种构成论的观点就显得更为合理也更符合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构成论把最高的“美”和“善”都看成是一种通过现实生活中各种具体的美和善同各种丑陋和邪恶进行斗争的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关于美和善的具体意见都只有在相互的辩论和对话的过程中才能汇聚成共同性的或一定范围内的公共性的意见,因此,不同时代不同地域身处不同环境的人们关于美的不同看法甚至相反的看法都被视为一种合理性的意见,这是因为美本身具有无限性,而各式各样的艺术“按照谢林的说法”,都是“‘有限地呈现出来的无限”,也就是说任何一种美的事物,任何一种关于美的观点,只要它是自然而真实地反映了人们所处的时空和现实环境,它都具有其相对的意义,都是从自身角度出发对美的一种揭示,正是因为有了这各种不同的表现美的事物、美的艺术,美才成为无限丰富的美。因而我们才断定美是构成性的。要特别强调的还有一点,这就是我们一定要像卡西尔所说的那样,把艺术的过程看成一个对话的和辩证的过程。因为艺术的宗旨是要通过培养人们的共同美而提升人的共通感。一般而言,对共同性和共通感的追求,对形式和一般共同意义的追求,无论是预成论还是构成论,在这个目标方面都没有什么两样。但构成论与预成论达到目标所运用的手段则大相径庭。后者不承认事物的个性,不承认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它把多样性总是看作是有害的和虚假的并千方百计地要加以泯灭,并通过在理论和实践生活中的某种“同一性强暴”来达到目标;前者则把自己建立在对多样性的承认的基础之上,它秉承了古希腊和古代中国哲学的辩证法的传统,认为只有相反者才相成,对立才造成和谐,就犹如弓与六弦琴那样,构成论所要做的工作不是消灭而恰恰是要维护和保存这种多样性,在这一基础上它把各种各样四散开来的射线“聚集拢来并且引向一个共同的焦点”。不仅艺术是这样,道德也是如此。道德的目标是要把人们引向善,使人们臻于崇高。达到这个目标不能像经院哲学那样采取预成论或目的论的态度,“经院的老公式说:任何事物我们若不是认为其为善,我们就不贪求它。任何事物我们若不是认其为恶,我们就不憎恶它”。经院哲学的这种态度显然来自于柏拉图,按照黑格尔的看法,柏拉图是把共相、类本身看作“就是自己的生存。它是这样的东西,它的生成[发展]即是它自己的潜在性的实现,它所变成的东西即是它原先就已经是的东西”。这显然是一种把人类真实历史看作是某种已有观念的表现或复写的看法,在它这里,个别性、多样性、偶然性完全丧失了存在的任何理由。道德之所以是道德的,就是因为首先它承认人所具有的自由意志,承认每个人的独特性。如果认为人不具有自由的意志,也不具有个别性,每个人只不过是那由风卷起的一团尘土中的一粒尘埃,他根本不能决定自己,他所进行的一切活动都是被决定的,都是预先设定的,因而也就无须自己负责。那也就根本取消了道德的存在。道德也与艺术一样,需要由各种具体的道德行为来从各个方面予以揭示,甚至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一些非道德的因素如人的贪婪和私欲都在起着某种作用,这才构成真实的道德发展的历史。道德所追求的至善是在各种道德行为和道德力量的相互较量中逐渐地形成的,并且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科学与哲学是文化力在当代的突出表现形式。乍看之下,科学与哲学完全是人类理性精神的产物,它们完全以普遍性的事物为对象。“科学思想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排除一切个人的和具有人的特点的成分。用培根的话来说就是,科学力图‘按照宇宙的尺度而不是‘按照人的尺度来看待世界”。虽然科学寻找的是物质世界的普遍性,但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从科学的诞生的历史、从科学成果在科学家那里的形成过程,以及更重要的是从科学思想所起到的作用方面看,科学都是为着人类形成更加牢固的统一体,形成更加可靠的共同价值而产生的。科学思维所具有的忽视人的存在的倾向在它的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在它极度膨胀几乎吞噬文化的其它形式的当代,始终为人们所警觉、反思和批判,哲学在其中发挥着最重要的作用。哲学不仅在对科学的反思和批判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这一作用也表现在它对其它各种文化形式的反思与批判方面。这方面的作用可以归结为两点:一是发现一切文化形式或文化力如语言、神话、宗教、艺术、道德、科学等等内在存在的追求普遍性或共同性的一面与它们在具体表现方面所呈现出来的多样性之间的矛盾或张力。文化的一切形式都追求共同性或普遍性,并通过这一追求来培育和发展人们之间的共通感、同情心和形成人们的共同价值观。但我们也应当明确地认识到,这种共同性或普遍性并不排斥多样性,毋宁说是在多样性的基础上实现的。如果只有形式的普遍性没有表现形式的多样性,那就不会有变化,不会有丰富多彩的人类生活世界和生活方式。“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我们发现一种基本的两极性,这种两极性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描述。我们可以说它是稳定性和进化之间的一种张力,它是渐次固定不变的生活形式和打破这种僵化格式的倾向之间的张力。……这种二元性可以在文化生活的所有领域中看到,所不同的只是各种对立因素的比例。有时是这一因素占优势,这种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种种个别形式的特征,并且使它们各自具有自己的特殊风貌。”哲学在看出各种文化形式的内在冲突的同时。不是去强化这种不连续性和异质性,而是要将它们内在的一致性和共同性揭示出来,看到它们之间的辩证统一和相辅相成。二是不仅看出每一种文化形式内在存在的这种一般与个别、普遍与特殊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而且要看出各种文化形式或各种文化力之间存在的矛盾和冲突,但这也并不意味不一致或不和谐,而应当了解和认识到“每一种(文化形式)的功能都开启了新的地平线,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新的方面”。“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文化,可以被称之为人不断自我解放的历程。语言、艺术、宗教、科学是这一历程中的不同阶段。在所有这些阶段中,人都发现并证实了一种新的力量——建设一个人自己的世界、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
三、文化力的作用方式与范围
文化力作为文化这一与人类物质生产和生命活动息息相关的事物的属性,它既是由自然力通过人的情感作用转化而来,又是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产生矛盾和冲突的过程中为了缓和、平抑和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而诞生的,也就是说它有自己产生的根源,它是被决定的,但自它产生开始,就对产生它的自然、社会和人及其相互关系发挥极其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和作用。
文化力对自然的作用首先表现在自然通过文化获得了自己的身份认定而渐次属人化。自然界的各种事物因为人类语言的作用而获得了名称,每一种事物得以把自己和其它的事物区分开来,原先浑然一体、混沌未开的自然界现在变得井然有序;由于神话与宗教的作用,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灵性,它们不再被单纯地视为人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或手段,自然甚至较之于人有其更高的尊严和威力:由于艺术与道德的作用,自然成为人类模仿永远都无法穷尽的原型,天地被赋予好生之德,天道成为至善之道,人类从自然界吸取“善”的力量,人要仿效的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天道或替天行道:由于科学与哲学的作用,自然界的规律被揭示出来,人与自然的关系被不断重新界定。以往总是被强调的人与自然的对立、矛盾和冲突渐次被两者的相互作用与统一和谐关系所代替。总之,自然界通过人、通过人类文化的作用而仿佛成为一个有意识的自然,人只不过是自然实现自我认识和自我意识的一个环节和承载者而已。其次,文化力对自然的作用表现在它能够把自身从自然界获得的智慧与力量重新运用到自然万物那里去,当然也包括转移运用到社会和人自身方面,但首先是运用于自然界。自然界表现出来的是一与多的矛盾统一体。在整个自然界,我们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万事万物都具有差别,甚至对立、矛盾和冲突,但它们却存在于一片相同的天空下和一片相同的土地上,并且如果不是有这些差异、对立、矛盾和冲突,它们根本就不能相互依存在一起,所谓相反相成。同则不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自然界的这种一与多的矛盾也在各种文化形式中完全可以观察到,如语言,全世界的语言可以说有成千上万种,它们正好反映了自然事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但不管有多少种语言,语言作为一种符号形式,作为对人们某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虽然现代社会随着整个人类之间交往越来越频密,很多地域性的语言正在消逝,但新的语言或许也在不断地诞生,某一语系也可能会有新的变种产生等等。我们无论如何强调语言的统一性,也不能否认语言的多样性,毋宁说语言的统一性必须以多样性为前提和基础。这就是为何今天会有那么多国际组织,有那么多民族和国家致力于语言多样性的保护工作,费力抢救各种濒危语言的根本原因所在。文化的其它形式也与语言形式完全一样,它们一方面致力于形式的统一性,另一方面它们务求的是质料方面的差别、多样性和丰富性。于对立中产生和谐的自然界把自身的这种既相区别又相统一的特性深深嵌人人的各种文化形式之中,反过来当文化获取到了这一特性或力量之后。它又将其再自觉地运用到自然。在当代社会,保护自然界的多样性,保护物种的多样性已经成为各种文化的共识。人们已充分认识到,如果自然界的多样性逐步被单一性代替,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因此文化力对自然的作用或它所致力的方向就是维护和照看好自然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在此基础上追求自然统一性。形成人对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共同价值。一种文化是否能够存在和发展下去及其力量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文化所造就的人对自然的态度,取决于人与自然之间是否实现了和谐统一及其所达到的高度。总之,文化力对自然的作用是通过人来实现的。是通过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通过人对自然在认知、情感方面的作用而引起的态度、价值观的变化来实现的。
文化力对社会的作用主要表现在它将单个的个体凝聚成社会,形成统一的社会共同体方面。文化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它一方面要运用文化的各种形式所具有的优势或长处——将个别性和特殊性用一种形式化的符号和概念统一起来——把有利于社会存在和发展的传统、习俗、习惯、共通感、同情和共同价值等等保存下来,并演化为社会秩序、制度、规则用以稳定特殊的社会共同体。换一种说法就是,如果没有形成这些共同性的东西,或者这些共同性还没有被深深地置入每一个共同体成员的心灵之中,所谓的社会共同体,包括民族和国家等等社会组织就不能建立起来。文化是一种凝聚和稳定的力量,在这样一种文化的氛围中。个人被社会所同化,他在这个社会环境中获得身份的认同,他的精神和灵魂渐次被社会化;另一方面文化的各种形式并非一成不变,如果是那样的话人类社会就会缺乏生机和活力,就会不断退化,最终会成为一潭死水。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些文明或社会共同体组织,因为太过于固守传统和过去的经验,不懂得对过去形成的各种社会生活形式和已然形成的文化形式根据新的需要和环境的变化进行变革和新的创造,其结果是文明的沉沦和共同体的迅速解体。社会越是要发展,除了需要稳定和需要每个人遵守共同的社会秩序、规则、价值原则等等之外,更重要的是社会还需要对人们所遵守的这些共同性的法则进行改良和再创造。社会要不断从每一个个体那里吸取创造性的元素,形成崭新的社会生活的新形式和文化的新内容,文化如果没有这种不间断的吐故纳新,它的生机也就停止了。如果一个社会不重视从它的个体那里吸收一些创造性的有价值的思想成果并做出生生不息的改变,而是只要求人们像动物一样墨守陈规,那就注定了这个社会将要灭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卡西尔才认为,文化对社会的作用一方面表现在它把一个共同体所形成的传统和经验固化并提升为一般性和共同性,成为共同体成员都必须遵守的法则;另一方面积极地吸收个体的创造性活动所取得的成果。他认为,在动物的社会里,动物的一些本能行为的精确性和准确性及其各个个体之间的协调性是高于人的作为的,如蜜蜂筑巢的活动,但“它们全都以相同的方式并根据同一不变的规则进行。没有任何个体选择的自由或发挥个体能力的自由”。“一个有机体在它的个体生命历程中可以获得的每一点完善,都只限于它自己的存在范围,对种属的生命不发生影响”,“但是,人已经发现了一种新的方法来巩固和传播他的成果。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而不表达他的生活。这种不同的表达形式构成了一个新的领域”,这就是文化。文化力就是我们人类活动中这种既保存又变革或稳定化和进化之间的一种张力,它是坚持固定不变的生活形式的倾向和打破这种僵化格式的倾向之间的一种张力。一切文化形式,一方面,它要维护社会的共同性因而表现出某种保守主义的倾向,如语言,“如果没有保守主义,它就不可能完成它的主要任务——信息交流”;另一方面,同样为了这种共同性而非动物世界的绝对同一性,不仅是语言,还有文化的其它形式都需要不断地革新和创造,否则文化就必然失去它的生命力。总之,我们在文化的一切形式中都发现了这种对立的力量或倾向,这是与文化的诞生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绝不能说它们是对立的,“它们处在完全的平衡之中,它们是文化生命力的两个不可缺少的成分和条件”。无论是在对自然还是社会的作用过程中,这两种倾向或力量都必然会交替地发挥其作用。
文化力对个人作用是一方面促进个体的社会化,另一方面促进个体的个性发展。这同样是通过文化所拥有的两种力量的交替运用来实现的。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生活环境之下的,社会生活的环境、形式和条件都只不过是固化了的种种文化因素。如果说人在踏进社会之前是一个自然人,那么从踏进社会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接受各种文化因素的作用,从语言到音乐、绘画、科学与哲学的学习,从一般的家庭教育到形式化的学校教育,从一般礼节、规则的习得到接受各种生活习俗和传统,从衣食住行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从仅仅与家庭成员的比较狭隘的交往到与其它各色社会成员的较为普遍的交往,每个人都无时不在接收着各种文化的洗礼、规训和熏陶,这是一个人社会化的过程,也是文化力对个体施加全面影响和作用的过程。所谓社会化,所谓文化对个体施加全面的影响和作用,就是个人被共同的文化所同化,就是个体对自身所处的民族文化的认同,这是一个需要保守和稳定的过程。一个社会要持续下去,这种保守和稳定是不可或缺的。在人类生活中,神话和宗教这两种文化现象是最保守的力量,它们对人类的存在和发展虽然发生过禁锢的负面作用。但它们在维护人类早年的生存和发展方面也起过非常积极的作用。原始人对图腾、禁忌、传统、祖先和历史都抱有一种近乎癫狂的信念,谁要是对它们提出疑问那就等于犯了渎圣罪。“在原始人的思想中,没有比年代的神圣性更神圣的东西了。正是年代久远才使所有的东西包括物理的东西和人类的制度获得了它们的意义、它们的尊严、它们的道德和宗教价值。……从原始思维的观点来看,对事物的已成格局的最轻微变更都是灾难性的。……因此原始宗教不可能给任何个人思考的自由留有余地,它不仅为人的每一种行动而且还为人的每一种情感都规定了它那固定不变、僵硬刻板又不容违反的规则。”不仅是神话和宗教,文化的其它形式或多或少也都有这种保守和稳定的力量,如果没有这种力量,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各种形式都总是处在动荡不定之中,人的共同体和各种社会组织就不能建立起来。当然。在文化的各种形式包括神话和宗教当中,一种相反的力量或被称之为叛逆的力量,亦即容许存在一种个人自由的倾向也在发育和生长起来,其根本原因在于,如果只容许同化和单一化,那一种文化的生机与活力及其与这一文化相伴而生的共同体组织就必定渐次衰竭和死亡。为避免这一结果,在文化的内部,在共同体组织的内部,就会逐渐生长出一种自由的力量,一种相对于单纯稳定化力量之外的个人自由的力量,它带来的是多样化和丰富性,是文化的不断更新和再生,一种文化只有不断吸收由它的内部成员所提供给它的创造性元素,它的力量才能不断增强和壮大,而要获得这一力量,要使社会成员能够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激情贡献出来,这一文化本身就应当能够不断地推进它的成员的个性发展,个性是文化的各种形式创新的基础和必要条件。文化通过个人的自由创造而不断更新和发展,个人在理解和掌握各种文化形式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个性,在个性发展的基础上又为文化的进步和繁荣作出努力,这就是文化力对个体的作用,就是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文化力对自然、社会和人的作用是通过一种形式化、同化和抽象化实现的,但这种形式化、同化和抽象化又是以自然、社会和个体的多样化和丰富性为基础的。只有看到文化既有将个别对象统一起来、赋予形式、上升到一般的力量,又看到文化的各种形式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泯灭自然、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差异、对立和冲突,毋宁说它们是要保持和维护自然、社会和个人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这就是卡西尔为何要常常提及赫拉克利特说过的一句话的原因,这句话是:对立造成和谐,如弓与六弦琴。
作者简介:皮家胜,男,1958年生,湖北潜江人,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广东广州,510006;刘永飘,女,1987年生,广东阳春人,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责任编辑 胡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