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宴
一
那天,我正在书店里看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全然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我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呵呵……”电话另一端传来陌生的声音,“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在你隔壁班,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了。”
“你到底是谁?”我打断他。
他却继续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转到M中,和你同班。第一次说话,我问你记得我吗?你对我说谢谢。初三的时候我被数学老师选去参加数学竞赛,你因为失去这个机会而哭了整整一节晚自习。高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加入了画社,我却从未遇到过你。高二的时候我留了一级,转了学,你来我们班打听我的消息。你读高三的时候,我托朋友把你的画还给你,不知道现在你还留着没?“
“陈征?!”我翻动书页的手指突然失去了力气。书店里明晃晃的灯光打在我脸上,一切恍然如梦。
“林子恩,别来无恙。”
二
陈征。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小学六年级。
那一年棉城的木棉还长得很繁盛,我还是个喜欢和树讲话的女孩子。因为学习好而深得老师喜欢,却也因此被同学们扣上了“内奸”的帽子。那些日子,无一日快乐,只能与树为友,它们坚韧而忠诚。正是在这样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年纪里,我知道了陈征。
当时我是班长,每早都得第一个去开教室的门。冬日的棉城总是起着茫茫大雾,我每日去学校都走得战战兢兢。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总有一个拿着电筒的人走在我前面,我们总是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我借着这束光,走过了整整一个冬季。
后来我在办公室里帮老师整理毕业证书,他便是在这时突然走进了办公室。我们都互相看见了彼此,但是他很快将脸转向了另一边。我看着他将手中的钥匙交给了老师,那是教室的钥匙。我心里有些震惊,我的直觉告诉我陈征就是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
三
小学毕业,我升上了棉城最好的中学。在这里,我仍是那个内向敏感的女孩,不敢和同学多说话,言多必失,我不想再次成为令人厌恶的人。面对热情的同学,我也多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轻易交付自己的真心。因为从小未获得信任与友谊,便也极看重这两样东西,不肯轻易给了他人。
新班级里,优秀的人太多,我对自己从未有过任何期待,因此也未料到在第一次的期中考里考出班级第一名的成绩来。同学们和我一样惊讶,好多人在红榜上看见我的名字后,忙着问身边的人我是谁。从那一天起,我忽然从幕后跑到台前来,成了众人的焦点。而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过多的目光让我感到惴惴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中我熬到了五月,正是此时,陈征突然转到了我们班上。
当看到站在讲台上的他时,我是害怕的。因为他得知我的过去,他知道那个被众人排挤不讨人喜欢的女生。他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毁了我的生活。
我将头低下,好似这样便可以让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顿了顿身子,幸好最后径直走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
他坐在最后一排,天知道为什么我转过身去向后桌借笔会看他——他在睡觉,几乎每节课。我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们都不管他。我承认,这不像我了,林子恩是不会管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的。
很快我们迎来了月考,我因为发烧的原因考砸了,成绩下来的时候已经麻木了,只一个人走到天台去吹风,没想到陈征也在。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轉过脸,没理他。
“喂,你们这些好学生用得着因为考试就要死要活的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仍然没理他。
“喂,不爽的话下次考好就是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我可没时间和你瞎耗,拜拜!”
他终于走了,我一脚踢在墙上,眼泪默默地流,也不知道是因为脚上的疼,还是什么。
四
五月的时候,因为一场灾难,我们停课。
某个夜晚在公园碰上了陈征,他晒黑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本想装作没看见走掉的,谁知道他叫住了我。我转过身,他摸了摸头,犹豫着问:“你……你还好吗?”我身上的刺不由得收了起来,点了点头,问:“你呢?”“就那样。”他低头笑了笑,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然后彼此都沉默了,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走了的时候,他突然说:“你记不记得我?小学在你隔壁班,很多个早上我们都差不多同时间到学校。”我点了点头,想了想加了句:“谢谢。”脸竟然有些红,幸好是晚上。他好像是松了口气,很开心地向我挥了挥手:“我先走了,你快点回去吧,最近晚上不太安全。”
道了别,我觉得这好像是一场梦。
这之后我没有再碰见过他,虽然有好几次我有意无意地经过公园。
八月的时候我们复课,我一进板房教室就看见了陈征,他冲我笑了笑,我也很僵硬地对他笑了笑。这回他坐在了我后面,上课照样睡觉,只是偶尔晚自习会问问我今天有什么作业。我感到奇怪,他又不写问来干什么。但是他不问的时候我反倒会有些不习惯。
很快我们初三,有一天老师要我收补课费,我挺不愿意干这件事的,果然,一说出来大家就开始嚷嚷,班上几个比较爱闹事的男生不愿给,还冲着我嚷嚷,我难堪极了,又急又气,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这个时候,本来在睡觉的陈征喊了声:“安静!叫你们给钱就给,不给就回家去,回家就不给钱!”教室立刻就安静了。他平时也不是个好惹的人,所以很快钱都收到了。我很感谢他,但我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
很快班上开始传起了我和他的流言,男生们见到我总叫他的名字,见到他又叫我的名字。有一次测试800米,我被班上的女生绊倒了,没有人来拉我,她们只说:“叫陈征来啊,他不是喜欢你吗?”我知道说话的女生喜欢陈征。我感觉又回到了小学。最后陈征竟然真的来了,他伸出手拉我,被我打开了手。他皱了皱眉,强行将我扶了起来。我正打算推开他,他在我耳边悄悄说:“你还想让他们看好戏吗?走吧。”我收回了手。
在医务室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陈征站在一旁,低着头对我说对不起。我仍然哭,他有些急:“都道歉了,你还哭什么啊!”
“要你管!我又不是……不是……不是因为你哭。”
“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啊!”我第一次这么激动。
“对啊!我是什么都不明白!”
我听得出他的怒意。我低下头,不说话。他走出了医务室,我的眼泪还在掉。我只是不想被别人讨厌而已,你那么受欢迎,当然不会明白。
五
初三剩下的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他换了座位,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很奇怪班上没有人再开我们的玩笑,除了安心之外,我竟还有些失落。很快毕了业,我们都升上了M中,在享受香樟树下漫步校园的高中生活时,我渐渐淡忘了陈征这个人。但当我沉浸在课业竞争与面子的交汇处郁郁不得志的时候,我又会常常想起他,以及那天天台的风。
高一陈征和我一样都是画社成员,但我没有去参加过一次社团活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有几次在小卖部和食堂看见了陈征,他向我招手,我却只看着他,不回应,同行的同学问我:“你们认识吗?”“只是同学,没怎么说过话。”我说的是事实,但我怕他听见这些。“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听说这个人名声不太好。”“是吗……”其实我很想说不是那样的,他人很好,但是我什么都不敢说。我一直都是这样自私懦弱。活该我以前被人讨厌。
剩下的日子陈征这两个字终于没有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高二教师节去看初中班主任,她突然问我陈征现在怎样了,我说不知道,她说,那小子不是喜欢你吗?我很尴尬,说,那都是同学们乱传的,没有这回事。班主任沉默片刻,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那他是把你当好朋友吧。当初他经常让我开导你,说你太自卑了……”
回到家,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陈征发短信,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对不起吗?他一定不想听这三个字。最后给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同学发了短信,询问他的消息。
“陈征啊,他好像转学了,几个星期都没有来了。”
盯着屏幕上的一行字,我想真的迟了,那些未说出的话久而久之成了岁月里被尘埃掩埋的秘密。
六
我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我将所有的角色都扮演了,一味地去成为大多数人喜欢的样子,但是到最后却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总是在伤害身边的人吗?我想至少我对不起陈征。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写上了梦寐以求的那个地方,我的高中時代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有以前小学初中的同学打电话邀请我去开同学会,我一一拒绝了。我还是小心眼,不能面对那些曾经排挤我的人。也或许像陈征对班主任讲的那样,我是自卑,我害怕面对过去那个不好的我。他太聪明了,或许如果他不是这么聪明,我们,哎,还说什么假如的话呢。
陈征,你还好吗?
七
“陈征,你还好吗?”
“就那样,高三呢。”
“你干吗留级啊?”
“还不是想和你考一个学校。”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哈哈,我开玩笑的,我总得给自己一个好的交代吧,烂学校我嫌丢人。”
“陈征,你的画我还留着。”
那端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问道:“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他看不见。
那幅画究竟画着什么呢?其实我也是高考后才打开看的。
七年前的冬天,大雾,茫茫的一片白色里只有一个蓝色身影,和一束灯光。这是那年的我和你。而七年后的今天,仍然是我和你。
“陈征,你说人有几个七年?”
“嗯……大概是和思念成正比的吧。”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