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颜·冬香雪

2013-04-29 19:22:09大漠荒草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香雪

大漠荒草

【楔子】

茫茫雪山,风雪萧萧。山脊之上一队百十人正顶风迎雪而行。

琪雅醒来时视野中只一片混沌的白,右掌被重重纱布裹住,掌心的微微痛意提醒着她,那末日之劫并非只是一场梦魇。她被暖裘严实地包裹着,躺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四角系着绳索,几个士兵模样的男人拖着绳索带她前行。

“长央少将,琪雅小姐好像醒了。”身旁有人喊了一声,一身大黑袍子的男子便从前头跑了过来,那袍子罩在他颀长身躯上似并不合体,随着步子略显臃肥的晃荡,遮至脚面的袍角上隐着斑驳血迹,不细看只道是点缀其间的暗纹。一张脸冠玉净白,于是衬得唇更润红眉更深浓,眉与眉之间比常人要宽了那么一指的距离。传说这样的人,心思也要比常人宽上许多,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最易看开。

他蹲到琪雅身边,悦耳语声带着欣喜,“小媳妇儿,你总算活了过来。”

小媳妇儿?琪雅心思一转,难道这便是她十三岁许之终身的未婚夫婿,司马无野大将军的第五子,司马长央?这是哥哥为她谋得的保护伞,想在末世之中借司马家之力护她周全,而此时,也果真是司马家的军队在带她前行。

长央弓腰捉起她的左手替她呵着热气,笑眯眯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这冰天雪地,我们的物资大都随云船落下山崖,只剩这一件裘衣还算暖和,怎样,冷吧?”

琪雅肩头一紧往后抽了抽手,她与他,哪有这般相熟。

上一次见他还是四年前的订婚大典,因着场面庄重并无过多交谈。当时的琪雅禁足初解,对外面的世界懵懵懂懂,更不曾见过几个同龄男子,走到何处都是一副惊讶好奇,见到何人都忍不住细细端量一番。她只记得彼时的十六岁少年唇红齿白粉雕玉砌,若略施钗环倒不一定有几个女儿家能比得上。在门风素来严厉的司马家,一副调皮顽劣的性子也不见有几分收敛。

文上官武司马,这是颚云国两大世家的首次联姻,打破了权臣各自为营的势力结构。按说,上官司马两家各司其职相互制衡是帝王之术,也是两家为稳君心而一直默契保持的姿态。只是末世之中,一切都失了常态。

那一场隆重典礼,在两个当事人的好奇与玩闹中更像一场小孩子的游戏,却被秀天城的百姓添枝加叶传颂许久。坊间都道,这定是一场好姻缘。上官家的琪雅小姐有骄阳牡丹般艳丽无双的美貌,而司马家,虎父安得犬子。

订婚礼后未几日长央便随叔父驻军边关。临行曾到上官府向琪雅辞行,彼时琪雅恰在午睡,小丫鬟燕语要去唤她却被长央止住:“让我来。”燕语犹疑片刻,念及人家是未来姑爷倒也无甚人言可畏。

阳春三月,嫩柳扶疏,暖风吹过雕花窗格,他进了清雅小居好一会儿又独自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顽劣笑容。长央告辞半个时辰后琪雅才揉着眼懒懒出来,被问及方才的告别竟懵懂不知。

那一次,琪雅不曾见到他。而后四年边境吃紧,长央抽身不得,至此竟是再未谋面。

她一直想象不出那没几分正经性情又有些男生女相的人怎样统帅兵将,不知几年军旅历练是否已让他沉稳练达,半盲的眼亦看不清他如今的样貌可曾老成些许。

长央在她的长久愣神中唤了军医过来,“快诊诊,别是睡傻了。”

琪雅任那人把脉探额,脑中混乱涌起的是昏睡前的一幕——

那一刻她所乘的巨船被云托举着浮在半空,天际炸开烟花,而后炽烈岩浆如亮红暴雨兜头倾下,她微微含笑,偎在那方怀里只觉得其实死,并不是那般可怖。可师父忽然执起她的右手,将掌心面向天宇承接住一道暗紫闪电,只一瞬,她掌中便盛放出夺目电光,那电光将身旁的银甲击落滚沸岩浆,长风灼浪,她的短发和着热泪吹扬向上,却如何也抽不回那只魔杖般刺向天幕的手臂。

巨大的声响里,颚云国在她掌力之下沿着北颚山脚咔嚓嚓断裂开去,似一轮无鹏巨舟漂向夜的另一岸。而她脚下的云船连同船上数千人也被这力道弹得忽悠坠落。

最后只剩她自己,掌中光芒敛尽,似那乍然生发的力已将她的生命抽光耗竭,身体绵软得像朵无骨浮云,从云层中央孤零零飘落。

脚下忽然泊来一片巨大阴影,一双结实臂弯轻巧将她接住,她臂肘触碰到那人胸口,亦是一片冰凉铠甲,甲下却有一束绵软所在,不知怀里藏了何种物事。她被救到另一艘云船上,而这云船正被骤起的狂风吹赶着急速飘离,飘离颚云国那片惊雷四起的夜空。

她忽然抓扯那人的手臂,虚弱道:“放我下去,师父他落了下去,我不能留他自己在这里……求你,放我下去……”

那人不曾应声只垂眼静静看她,任她苦苦哀求直到在那陌生怀里昏死过去,才淡淡回了声,“偏不。”

【这样的快乐,算不算

是已臻极致的无情。】

“那时救我的人,是你吗?”琪雅拂开正欲翻她眼皮的军医的大手,问。

“除了你夫君我,谁还会在那混乱之际顾及到你。”长央依旧笑嘻嘻的,“我们可是盟过誓的,相守相携不离不弃。”那誓言是重复着司礼人的唱祝说与彼此的,彼时两个重衣锦冠的少年人面面相对,这八个字自他口中吐出,而后带了声轻笑,他用只能她听得到的声音道:“小人儿,尽快嫁过来,我还不知道娶妻这件事究竟好不好玩……”

他似乎一直将生命当一场游戏。

“那,师父呢?”琪雅语气急切,明明看不清,眼睛却睁得很大,“你可曾派人救他?”

不知何时,风雪竟已止了,天地寂静,长空由灰白渐渐转至晴蓝,黑袍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雪,蹲在雪地中央的人单手拄着脸,臂肘支在膝头一瞬不瞬看着她。其实当时能够及时漂浮而起的云船也不过八艘,后来狂风骤起,也有连人带船被吹翻坠落。船队被吹散,待飘过夜霾时只剩下他们这一艘。刚过雪山半腰,云遇冷气便凝不住,云船掉落下来一路沿着积雪山脊向下滑坠眼看要跌入深谷,只得弃船而下。不知其他云船是否平安飘向别处,但能够幸存下来确实已是奇迹加之运气。

长央眨着眼,慢悠悠道:“这番折腾,能活下来可真是不容易,我与他非亲非故又为何要冒险救他,难道只因为,他是我小媳妇儿的师父?”

琪雅愣了下,却并不曾动怒。长央不欠她,反是她欠他许多。

“当夜留在颚云的人,怕是都活不成了吧。”他说得极平静,仿佛那数百司马家家眷亦与他毫无瓜葛,“不过那骆轻殊倒也未必,”顿了下,他笑,“战神骆氏,曾是这颚云的缔造者,又哪那么容易死。”

琪雅呆呆的,许久没有反应,痛与希望在心头交叠而起,搅得她胸口发闷。

长央却脆脆地笑了下,“别怕,就算他们都死了,你还有我啊。”

明明是安慰,听上去却让人心头发冷。他像故意夹杂着小小报复,报复她方才为骆轻殊而生的急和痛。而这用心显然奏效,琪雅的心猛地揪了起来。是啊,他们都死了……这一次,她已是真正的茕然孑立。师父、哥哥、沐紫文法,便是燕语也都不在了,过往一切故人与故事都留在颚云的恒久暗夜之中,像一团一触即散的海市蜃楼。

许久,她抬脸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寻找漂走的颚云国吗?”

长央歪了歪脸,提了袖子替她揩了下颊上的泪,“反正也是逃难赶路,有个目的自然是好的。”清澈的眼瞳里转出笑意,“小媳妇儿说要找,那便找咯。”

琪雅终是捡回一丝希望,心中信念也越发笃定,她所牵虑的那些人,都是撰写传奇的豪杰,她不信,就这样便能让他们尸骨无存。她定要找回故乡,看他们安然无恙。而在此之前,她会像师父最后嘱托的那般,“只要努力地活下去。”

琪雅掀了暖裘,起身站到雪地上,一阵无力的眩晕,“长央,我有些饿了,可有干粮?”

长央笑着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拾起裘袍替她披上,“小媳妇儿你这一睡小半月,该不会是要一下把小半月的饭都补回来吧?”

“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毕竟我还没过门。”琪雅朝着他的方向,狠了狠心,“况且看我现下的头发,几年都长不到出嫁的长度了。”

“不叫就不叫咯。”指尖弹着肩头的雪,语气忽然便冷了几分,“只是,你若不想,它约是永远长不到腰际的。”

琪雅的脸,蓦地白了白。订婚大典那日琪雅将蓄了十三年的发齐耳铰下,束成长长发辫交与长央,按颚云习俗新发再次长至腰际之时便是最吉利的成婚年月。女子秀发本来矜贵,朝夕相随见证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那一段旧发代表他未曾参与过的十数载日夜,女子铰发相赠便是将自己的过去未来全权交付之意。但若非这等名门大户,或是订婚之时年龄已长也并不须墨守成规。

而琪雅曾不断剪下发梢以逃避婚期的小伎俩,原来即便远在边关,也仍是被他知晓。那么帝都秀天城里,可还有逃过他耳目的秘密?或者,他本不是她所以为的那般顽劣稚气,而这嬉笑面具下,才是她未有机会了解的,军中暗暗赠了外号“笑面虎”的司马长央。

本还在纠结,要不要将自己的真心实言相告,请求解除婚约。可若他一气之下不带她上路,以方才那般玩笑口气说一句“非亲非故为何要救”,那便辜负哥哥一番苦心也置自己于绝境了。何况大劫初逃亲人罹难,他即便笑谈如常心中也必是压抑着不肯表露的悲痛,这种伤人之事,还是缓上一缓不在这当口提出为好。

“哇,烧鹅欸!”琪雅这边辗转思量无限,长央却忽然搓着手叫出来,这空茫雪山,属下不知哪里弄来的鹅,烤得焦黄喷香,他撕下一只鹅腿递到琪雅嘴边,晃了晃,“来,夫君喂你。”

小媳妇不可以叫,夫君总可以吧。他仍调皮狡猾得像个孩子,澄澈目光不带半点忧伤,似乎那天地变色的劫难已从他脑海中抹去,他只管随时随地地快乐。

只是,这样的快乐,算不算是已臻极致的无情。

“少将,前方山头好像有人。”有哨探兵来报。

长央将烧鹅塞到琪雅手里,嘬着指头上的油便随那哨探兵所指举目望去,山巅之上确有一白衣飘飘的女子,风雪之中似只着了轻薄纱衣,举起的臂上衣袖滑落,露出小截玉白手腕。再细看,竟发现她手中正张开一弯白弓,纤臂一松,白色箭镞跨越数里,密密麻麻朝他们射来。

“乍看像个仙女,咋一点也不温柔。”长央啧啧着,四处摸索他的头盔,却听细柔女声在耳边道:“尔等不速之客,吃了我的玉天鹅,可知罪?”人仍站在山巅,声音却贴近每个人耳畔,那声音柔缓清甜全无凶狠。

“天鹅?”长央不禁又嘬了下指头,喜笑颜开,“怪不得连烤出的油花都这么香。”手中的剑却已蓄势待发,不动声色将琪雅掩在身后时刻做着格挡箭镞的准备。然而,箭到近前才发现,那纷纷扬扬散落头顶的竟是一片片手掌大小的六瓣雪花,晶莹繁复,似一朵朵钩编精细的蕾丝手帕。

“怎么,遇上妖怪了?”长央好奇地仰着头,雪片沾着他未戴上头盔的乌亮发端,整个人便从发端开始,迅速变白,一瞬已悄无声息冻结至脚底,一队数百人竟齐刷刷变作千姿百态的雪人。中间那姑娘正一手端着那只死不瞑目的天鹅,一手伸在身前,似在承接着这巧夺天工的异世雪片。一队白茫茫的士兵中,唯有琪雅着了色,也唯有她是动着的。

她似觉出异样,探手摸了摸身边的雪人,侧耳喊了声,“长央?你还在吗……”

【雪山之巅兮,有美人兮,

终日垂泪兮,盼君归兮。】

山巅之上,建着冰雕雪琢的巍峨宫殿,殿前一湾碧蓝湖水嵌在雪地中央,有白天鹅泅游栖息,优雅倒影印在湖面,似锦缎织画。四维玉树琼花,清香袅袅,而最粗大的一株树十数人难以合抱,枝干净白光洁,树冠蓬勃茂密,没有叶片,只开团团紧簇的花,每一朵花都是雪片的形状,或大或小,纷纷满枝头。宫殿之后,一片长街短巷阁楼屋宇,连绵至雪色边际。

这纯白寒冷的冰雪世界中,她却只穿一身薄纱,袖口敞阔襟带飘飘,仿似绝顶仙子。

玉手在琪雅眼前微微一晃,“你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前阵子被烟火熏坏了,看得不清楚。” 琪雅点头答道。

这仙女温柔轻缓的声音让琪雅难以树起防备。而此前,山巅之上驰下巨兽拉着雪橇将整队雪人连同琪雅一起带到山顶,她只打量了琪雅一眼,便抓过她的右手将她牵进屋子里,亲昵好似相熟的姐妹。

“那只天鹅,是我不知来历才暴殄天物,”琪雅欠了欠首,“但长央他们……”

“嘘。”她轻轻打断她,“让我帮你。”

指尖拈出两片瞳仁大小的雪花来,凑到唇畔一吹,便吹进琪雅眼中。她只觉得眸子上一阵冰凉,不自觉合上眼,再睁开,光束直愣愣扑进瞳孔,仿佛一团困在眼前的烟雾终于散开,世界清明如洗。琪雅惊异地环视着周遭一桌一椅,恨不能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都捕捉清楚。失而复得,比恒久拥有的喜悦总是要多上许多。

视线转至对面人的面上,不禁怔怔端详许久。

那肌肤白腻得近乎透明,乌发轻挽,白玉簪头雕着半片翅膀,额心一枚六瓣雪,水晶般剔透莹泽,更像是自肌肤之下生长出来,嵌实妥帖得没有一丝缝隙。眉淡如云,眼瞳却黑亮仿似曜石。她周身散发似花非花的香气,极淡雅,反而让人迷醉。

琪雅愣愣的,因这绝美容颜,似曾相识。可这谪仙般的气质却让琪雅知道,自己并不曾见过她。

“多谢姑娘相助。可这等手法不像是医者,姑娘可是这雪山上的仙子?”琪雅问着仍目不转睛看她。她也不答,阔袖掩唇咯咯一笑,道:“因火而起,自然要以冰来灭,这雪并不是无所不能,你只是运气好而已。”顿了顿又道,“我叫香雪,你呢?”

“上官琪雅,”琪雅道,“我们的国家蒙受灭顶天灾,一行人逃难至此,不知这里是何处,距东海有多远。”

香雪的眸子更亮了亮,“你们可是从冬香部而来?”

冬香部……琪雅曾在一睹斋中遍览群书,知道那块土地被颚云占领之前属于一个叫冬香部的平和部落,但那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

“四百年前的冬香部,现在叫作颚云。”琪雅重新打量她,却见她略略垂眉低吟,“已经,四百年了吗……”

琪雅掩住震感,先挑着紧的问:“颚云已被冲入东海,大约成了一座漂流岛国。香雪姑娘可去过哪里?”

“我也一直遗憾未曾去过,”眸光一瞬渺远,却又刹那收回,“不过这里是天阙山之巅,其实去往你的故土只要下山便已不远。只是半月前那里几座火山喷发不绝,山脚下横出一条岩浆河,怕是一年半载难以逾越,你若想去往东海只能翻过此山,横穿山下诸州到达东海的其他港岸。”

“这里是天阙山?”琪雅又是一惊,那确实是离颚云并不遥远的所在,只是书中多有记载,天阙绝顶无人可登,多少不服气的好汉背井离乡来此冒险都有去无回,便是缥缈世家所制的云飘至此处也凝不住,只冻成一坨冰碴碎落山畔。所以山巅之上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一直无人知晓,因着这份神秘便生出许多或唯美或悚人的传说。其中一篇是这样说:雪山之巅兮,有美人兮,终日垂泪兮,盼君归兮。

这个望夫石的版本广为流传,导致更多好汉慕名而来,想取代那个被望的君,可依旧没能实现零的突破。琪雅一度猜想,若山巅真有人居,怕也是妖怪吧。此刻她心头反复琢磨着“天阙山”这三个字,猜想这次若不是云船在山腰坠落,又被她的雪橇载了一程,他们也是万不能登顶的吧,只是这个叫香雪的女子,究竟是仙是妖?

想及此不禁带了些忧虑,“和我同行的那些人,他们可好,现在何处?”

“别担心,”香雪起身,拉起琪雅的右手,端详那重重缠裹的掌,“他们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等我开心了,自会放了他们。倒是你,我治了你的眼睛,你要报答我才是。”

“师父教导过,取人寸还以尺,要懂得知恩图报,只是……琪雅家园尽毁身无长物,不知还有什么香雪姑娘能看得上的。”她该不会是真要吃了自己吧。

“跟我来。”香雪拉她走出冰屋,来到那片澄蓝湖泽前。满地积雪看似绵软却平实坚硬,踏之无痕。琪雅回身,望见重楼叠宇,并不见人迹,仿佛这冰雪山巅的活物除了她们两人,便只有那一池天鹅,身后那浩浩然的建筑群也只是一方空城。

“琪雅,你和别人是不同的,我的凝雪咒对你都无效呢。”香雪缓缓替她解着右手上的布条,白纱阔袖扫在她的黑色貂裘上,像是同一个天地里同时上演着冬和夏,“所以,你应是那个能够帮我的人。”

琪雅想往回抽手,竟被那股轻柔却坚决的力道掌控住,直看到掌心的大红牡丹乍然绽放,眼睛被刺得一痛,那执手描画的一幕仿如昨日,再低头,花蕊残缺,物非人亦非。

“真美。”香雪端着她的掌,看那缠绕腕间的鲜绿花茎和虎口处一脉嫩叶,轻笑,“我可要借它一用。”

琪雅紧张摇头,“我至今都不十分清楚这刺青下的胎记究竟因何而生,但这里面着实住着魔,力量可怕,不可善用。”

“那是因为,你还未学会如何去掌控它。”香雪笑着,两指间忽然出现一根小小冰锥,在那块被灼得残缺仿似眼瞳的花芯上刺了一下,浑圆血珠越长越大,“别怕,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冰锥反手在她光洁得没有掌纹的手心里也刺了一下,而后就着那渗血的掌握住琪雅的右掌,道,“战神骆氏,骆衍。”

【如今殿下有了更想与之朝夕相对的

人,无道该做的,便是替殿下留住他。】

澄蓝湖面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水中倒影却已非天鹅交项。

岸上执手佳人迎风凝定,神识已如影子般印入湖中。

湖中琼花玉树似岸上倒影,却又不同。那人坐在如云如盖的香雪树下,一袭长发墨黑之中隐着暗蓝。

“师父?!”琪雅叫了一声,那人却并无反应,香雪仍牵着她的手,解释道,“我们此时只是在我的记忆之中,形神皆是透明。可你的师父……”

“是战神骆氏最后的子孙,骆轻殊。”琪雅小声自忖,“这人和师父长得好像。”

只见树下的女子又替他斟一杯酒,柔声道:“明日就要下山了,这一杯算香雪替将军饯行。”眸中泪光晶莹欲滴,“答应我,救了你要救的人便回来,香雪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将军。”

他含笑点头,举杯与她轻碰,那古潭般的眼眸却幽暗冰冷不可窥视。

忽然一个男子气势汹汹而来,他身后小跑跟着几个侍女都拦不住。男子白发及腰,腰间挎一柄硕大弯刀,他身形极高壮,要比琪雅见过的最高壮的勇士还要高上几分。几大步跨到两人跟前,却并不看正执盏漫饮的骆衍,只气喘吁吁盯住香雪,字字咬得用力,“殿下当真要如此?”

“无道,你太失礼了。”声音虽柔,却有着主子的威严,“你先退下,我稍后会与你细说。”

哗,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指节发白,“殿下若真要出举国之力帮这来历不明的外人,无道会先杀了他,再请殿下发落。”

香雪还不及动怒,便听骆衍淡笑一声,道,“你想杀我?我给你机会,你且试试。”

无道冷哼一声,弯刀瞬间出鞘直向骆衍脖颈斩去,刀柄上缀的粉白贝壳撞击出清脆声响,风被斩破,是低低鸣啸,骆衍略一侧身,刀锋将将擦着下颌而过,他似计算好一般从容,一手将酒盏放在了刀面上,一手已袭到他胸口,以指为剑,隔一寸距离指着他心脏的位置,似再稍稍用力便可当胸戳入。

这一切只发生在不可分解的一瞬之间,方才落下枝头的雪花似乎还飘在它原本的高度。

无道愣住,平举的刀面上端着那盏酒,微微颤抖。骆衍长身而起拍了拍他肩头,错身而过时在他耳畔低道:“你不该将那宝贝拴在刀柄上,你太在乎,所以出刀那一瞬已经分神。”

香雪看骆衍走远,将那酒盏拿下,手搭在无道腕上,将那只僵直的臂轻轻按下,眉目里皆是歉然,“我知道我做得过分了,可唯有如此,他才有回来的可能。”她将整个天阙城的男丁都交付给他,他不能负她。

“你竟这样在乎他,不过是个避难而来的异族。”无道始终侧着身不去看她,可眼眶已经通红,“若你真想让他永远留下,这次又何苦放他走。”

“他的家人被囚,他若不能救他们出来,怕是永远不会安心留在这里。”

“你信他的话?”

“我信。若不是被困在这天阙之上寸步不能离开,我甘愿随他下山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她轻叹了口气,“他这样的人,若被困在这里也定会不甘的吧,作为补偿,待他这次回来,我便把整个天阙城交给他。”

无道合上眼又慢慢睁开,仿佛这样便将痛意从眼底收进了心底,不叫她看见。静了半晌,他咬牙道:“那让我也随他下山,我始终不放心他,让我跟在他身边,事成后无论如何我都带他回来。”

“你要下山?”香雪讶然抬头,“可是这么多年,你从来不曾离了我身边……”

他一笑,温柔伤感,“守护殿下,是无道此生所愿,但如今殿下有了更想与之朝夕相对的人,无道该做的,便是替殿下留住他。况且,我是他手下败将,他显然更有守护殿下的能力。”

“无道……”

“看到殿下微笑,无道才会快乐,而殿下自遇见骆衍开始,笑容比过去所有年月都要灿烂。既是殿下心爱之人,无道不会再造次。” 弯刀哐当入鞘,小小的贝壳击打在手背上。他单膝而跪,目光垂在地面上,“等无道回来,会给殿下好好讲山下的见闻。”

她舒出一口气来,仿佛怕他再不回来似的,“那我等你,不见不散。”

同样一个“等”字,说与了不同的两个人,又是怎样不同的情分。无道扯开唇角,喉结艰难滑动,吐出一句,“不见不散。”

琪雅看得有些伤感,握住她的那只手全没温度,并不是冰,而是虚空般的没有温度,握琪雅握得久了,才沾了点儿琪雅的体温。琪雅偷偷拿眼看她,发现她怔怔的,有些失神。而这样的失神,便让眼前的画面静止住。

香雪树上的雪花飘凝于半空,一君一臣一跪一立,一场离别。

“香雪殿下……”琪雅轻声唤她,“你可找到要找的人?”

她这才醒神,侧目道:“骆将军在我记忆之中的片段少之又少,我们这次要去的其实是你的记忆,看一看在我去不到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我并不认得骆衍将军。”除了史书典籍之中读过,又哪里有真切记忆。

“那些你尚不知道的,这块胎记都替你记着呢。”香雪紧了紧琪雅的手,“虽不是你的记忆,却生在你的身上,想要甩脱都难。”

这块胎记上的记忆?难道是……神思一转,两道虚影已落到一片山野密林之中。

夜,群星伴月,林光依稀可辨。半山腰的油桐之间结着只小小的黑色帐篷,像是蜘蛛结出的裹了猎物的网,四面布了十几处兽夹机关。那女子黑袍及地,又蒙一方黑色头巾,头巾很长,遮住大半张脸顺势也裹住了肩背一直垂到腰间,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明明看不到一丝容颜,可只这一双眼便叫人相信,那黑巾之下定是绝色。

袍角擦着草叶在林间轻轻窸窣,夜行的鸟兽都止了脚步在角落暗暗看她,树丛之中各色眼睛一眨一眨,像坠落满林的星。

她蹲在一处兽夹旁,察看那昏迷的男子,似已被夹住一整日,血在身下的草地上洇成一片。她替他打开兽夹,而后起身打算便这样离去。黑袍下的脚腕忽然被紧紧握住,脚步顿下,她垂眸,一双古潭幽井般的眼正用力瞪着她,坚毅之中似有恳求。

“你受的并不单是兽夹之伤,浑身筋骨断裂不下百处,血中结着剧毒,脏腑已损,能这样忍受着活下来已是条汉子,又何苦再逼自己。”她居高临下,声音轻灵冷漠,“若非要我帮你,我可送你一颗毒药,让你死得痛快利落些。”

他始终盯牢她的眼,仿佛浑身力量都聚敛在眸中,一旦松懈魂魄也便随之散了,“我必须活下去。”

活,自然是众生所求,尤其在死的边缘,似乎更要用力抓扯住生的希望,便是辱了从前骄傲也不惜低眉哀求,只是他的哀求竟是那样坚硬,仿佛毕生都学不会柔软的一块石。

她有些好奇,微微侧转了身,“今日即使我救你,你的余生至多再有半年,而那仅有的半年也将痛不欲生……”

“半年,已经足够。”他打断她,伤痛让他四肢痉挛,那握她足腕的手却未曾松却,只是伴着一阵阵冰凉的颤抖。

她静静立着,似乎在打量他血污之下的面庞。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看得出这人来历定不单纯,她并非禁不住哀求的心软之人。而入林之前,她曾推算过,有自东渡海翻山而来的异族男子,当杀之可避祸。可袖中蝴蝶刀落下又收回,始终厄运缠身,多一桩或者也无甚可惧。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声,“你的手,握疼我了。”

她弹指唤来只犄角葱茏的驼鹿,载他踏过荒草遮蔓的野径,回了那顶黑帐篷。帐篷窄小,只将将容得两人,一截本生在地上的树桩是桌,桌上燃一盏幽幽白烛,余下地面铺了一张软而厚实的黑毛毡毯。平躺在毛毡上的躯体近乎赤裸,古铜肤色似仍有阳光的余温,肩臂胸腹上肌肉鼓凸,却也遍布伤疤。一侧的牛骨刀架上挂满不同尺寸的刀剪,取刀时叮叮当当似编钟之乐。执刀人黑眸中映着烛火,浓密长睫下冷定自若,“闭上眼,免得看着自己被宰割。”

“身边有刀时,我习惯睁着眼。”他答。

她心里笑了声,这样的戒备防范不知此前遭受何等背叛。可对救命恩人如此直白的不信任也并不让她生气,“你的伤不是一人所伤,是中了伏击?”

“……算是。”

短小如指的刀从右胸横着切开,那里肋骨断裂数根,骨刺已插入肺部。他脸上镇定如常,只有细密汗珠自皮肤渗出,在坚实肌肉上微微跳跃。

“你叫什么?我骆衍日后定会报答你。”

久久没有声息,又两个时辰后,他已浑身缠满药布,擦净的脸俊逸非凡,却也苍白如死。她的唇凑近蜡烛将火吹熄,自己在他身边打坐而眠。黑暗中,轻灵的声音突然说:“这样挣扎着活下来,必是还有未了的心愿,你只需去做你原本要做的事,不必记挂着报答我。”顿了下,又道,“你可以叫我冬香。”

那一夜,林中含苞已久的昙花悄然绽放,晨起已经凋落,朝露中却凝着甜腻幽香。

琪雅记得,颚云史书中对进入冬香部之前的国史记载模糊,只能从那本被列为禁书的《战神骆氏》中发掘出点滴真相。颚云本是东海之中一座岛国,除了渔猎为生,也靠劫持海船获得岛上没有的资源,是名副其实的海盗之国。甚至修了律法,规定每户必出一名男丁加入卫队,所谓卫队,也便是海盗军团。

颚云民族的冷血善战或许并非天生,只是一路耳濡目染越杀越狠。

这样并不光彩的过去,自然应当自历史中抹去。但在骆氏的历史中却无法规避。骆家本也是普通渔民,但自骆衍入了卫队屡立战功,渐渐擢升未几年已做了将军。骆家随之势起,整个家族由布衣到荣华皆拜他一人所赐。

而骆衍这次率船队西渡,其实是因海水上涨岛国土地逐步被大海吞噬,国君命骆衍寻一处沃土,做举国迁徙的准备。船行一半,骆衍遭副将和军师联手暗算,而后同船八百将士合力围击,坠海之前,他一直兄弟相待的副将告诉他:此举乃是国君的意思,宣告于百姓的罪名便是骆衍寻到世外桃源,拥兵称王,欺君罔上。

“你该知道,近来国中一直流传着市井童谣,说你骆氏那一头异于常人的发色,乃是君主之象,我们以海为生,它偏偏是深海之色,叫人不能不信。”副将执刀向他,“况且你功高盖主又素来狠辣,国君怎能容你再立奇功。放心,寻访沃土这件事,我和上官兄会替你完成。而举国迁移之后,我们也再不需要你这样的贼盗之首。”顿一下,他轻声似亦有愧,“待我带捷报回岛,骆氏,将被族诛。”

“司马!”骆衍冷喝一声,长剑刷地砍断桅杆,帆旗飘落,引起一阵混乱,“跟我这么多年,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他唇角冷然含笑纵身跃下,海面晕开一层血色涟漪,寻不见人迹所在。据书所载,两日后海上起了场暴风雨,船队遭到阻逆,骆衍却半游半漂先行抵岸。

回观他的足迹,应是向西翻过一座山才望见炊烟,不想力不能支从山头滚落继而被兽夹所困。他自是传奇般的人物,重伤至此仍一息尚存,且日后无人能至的天阙绝顶,仅凭一人之力竟也让他登了上去。骆氏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近乎非人的意志。

琪雅又想起骆轻殊,既然骆衍如此都可以活,那师父,也一定不会死……

“这似乎,是骆将军登上天阙之前的事,”香雪在琪雅耳边幽幽道,“怪不得他每日都会痛得浑身抽搐,原来伤得这样重。”

琪雅转头看她,心中难免恻然,她等了四百多年的人,或许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值得等待。

【若你达成所愿,不论还

剩多少时日,来娶我。】

骆衍在林中养伤,半月后才渐渐可以走动。黑帐篷中即便白日也幽暗无光,冬香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夜色深浓时才出门觅食,顺便采一捧草药,替骆衍敷伤。

这不足一月的相处,画面在琪雅与香雪面前迅速闪过,可其中幕幕细节都印入琪雅脑中,清明恍如昨日。那情愫渐生的点滴不能尽数,只是两人各有苦衷,便是动心,一切也只能止于动心。

某一日,日光炽烈,两人在帐中一坐一卧似两尊石像。小小蚊虫飞过她轻合的眼睫,骆衍侧目看她遮得严实的脸,忽然问了一声,“你长得,很丑吗?”

朦胧光线中她仍凝定不动,只有眉头在黑巾下轻蹙,“是,奇丑无比。”

“也是。”他倒不惊讶,带些意味不明的挑衅,“若非如此,你该不会放心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纤眉一紧,她忽然大喊了声,“走,离开这帐篷!”

“这么容易生气?”他笑了下,“女人的眼光和男人本就不同,你以为的丑在我眼中说不定是绝色。”他侧脸看向她,却见她周身散发黑色烟雾,像从内部开始着了起来,一双眼分不清眼仁眼白,俱一色的黑。手指张着是随时要扯裂什么的姿势。

“走!”她狠狠说了这一个字便被他扑在地上,膝盖抵住她腰腹双手制住那对扑腾的手臂,他伤未痊愈并无多少力气,她却似群妖附体强挣着要飞蹿出去,他只得以身体压住她,摸出她袖中蝴蝶刀翻手一插,刀刃没进矮树桩,他紧握刀柄借着这股力将她稳稳按在地上。足足一个时辰两人都力竭昏睡过去。

她醒时,他便睡在她身侧,林中百鸟啁啾,微光斜斜侵入,洒在他俊逸非凡的侧脸上。一只手臂轻轻压在她肩头,他身上伤口崩裂,血一层层渗出药布染了她一身。她盘膝坐起,蜡烛已烧至根底,烛火却在她眼中跳跃成两朵艳丽玫瑰。

“修得什么秘术,今后最好不要再练。”不知何时他也醒了,语声透出些疲惫,“周围那一圈兽夹,我当是用来防护的,原来,是用来捕猎你自己。”

她似乎下定决心,一旦疯魔不受控制,也决不能让自己出了这林子祸害他人。可这隐秘用心竟被他看透。她什么也不曾答,只说:“伤口裂开了,我替你换药。”那一抹她自己都陌生的温柔让她颊畔火热,别扭得连语气都拿捏不准。

他侧身,支着臂肘看她,“在下姓骆单名一个衍字,用家乡的方言来说,跟‘沃野是同音,而‘衍亦有低而平坦之地的意思,家中排行第二,长兄早夭,身下只一个十三岁的同母弟弟……”

她以眼神打断他,他眼中笑意盎然,“只是,想你多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日后也便没那么容易忘记。”

替他拆解药布的手顿了下,她道:“放心,我记性很好,没那么容易忘。”

这是两个性子颇为相似的人,冷清少语,通透现实,但若真在意了什么,一腔血却比常人更要热烈。只是他们都有强大到可怕的自控力,如果终难有结果,心中怎样的翻腾都可以化作面上的不动声色。

而这样短暂轻浅的暧昧,已是这些时日来他们之间少有的情难自禁。

此时琪雅观的是一段关于冬香的记忆,可那记忆存在她掌心,仿佛也是她的,每一缕思绪都了如指掌。加之熟读史书,对骆衍生平也大略知道,于是故事的两厢,都呈在她脑海里,脉络清晰。

印象中冬香其实并不叫冬香。

三年前天阙山脚下,她伏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整个身体被雪埋得结实,只露出一条乌紫手臂,不细看只以为是截枯落的老树杈。雪被踏出喑哑,背着只银狐的老猎人从她身边走过。那似乎是等了几个世纪才等来的声响,抵死留存的一缕神识刹那醒转,一只手死死握住了那只脚腕。从雪里艰难抬起望向猎人的眼,与那夜的骆衍何其相似。

所以,她救骆衍并非一时慈悲,那只是异时异地救起了另一个自己。

老猎人是个哑巴,而她也丝毫记不起被埋在雪里之前的事。心中微微有恨意,却不知究竟该恨谁,抬头望着茫茫天阙脑中也只是一片茫茫。

猎人将她带回部落,养了一年才算完全复原。她身上带着自己都未知的秘术,可医人顽疾,替人趋吉避凶,部落里的人渐渐奉她为神赐的巫女。敬她,也畏她。

那一年部落里的牛羊都患上一种病,疯了般冲进居民的帐篷,顶翻床榻,拱起熟睡的孩童。她站在略高的土丘上,蝴蝶刀在掌心翻转成花,跃过混乱篝火,刀锋在牲畜的脖颈、胸腹、后心一次次抹下。部落里的男人们也不曾这样果敢,自然,也不曾这样地狠心。

在尚不发达的草原部落,这些牛羊便是他们的半条命,怎能说杀便杀。

“巫女,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有人大着胆子问她。

蝴蝶刀刷地收入袖中,她垂眼看了看横陈一地的牛羊尸体,只道:“再有疯的,当即宰杀,不可烹食,烧了丢掉。”

孩子抱着幸存的羊羔哇哇大哭,她已转身回了自己帐篷,一身黑衣染满腥膻血污,眸中神色并无半点不忍。

因她的冷情,纵使人们时时有求于她,也并不敢亲近,仿佛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翻手之间,可造福一方,亦能生杀予夺。她在这部落中,便是尊值得信奉却永远孤独的神。

而在她和骆衍未曾相遇的过去,经历即便不同,处境却极相似。他是整个家族的光芒中心,而这光芒是他以杀戮掠夺换来,于是血脉亲人敬他,也畏他。

那倔强哀求,那坚硬防备,都是过往碾在他们瞳孔里的辙痕,是两个人共有的冷。所以,她对骆衍的动心也并非偶然。

只是这样的两份冷,要怎样去温暖彼此。

五日后的那一夜,骆衍坐在树下凝眉思索,忽一阵风声自头顶扫过,落叶飞旋如彩蝶群舞,一袭黑衣自那打着旋儿的落叶中穿身而过,手中便多了只手掌大的枯黄阔叶,那是种极善伪装的鳞翅目昆虫,可入药,却也极难得。

“叫你逃!”大约没察觉到树下人,她将那虫子凑近眼前,口气竟有些淘气的得意。

骆衍呆了一下,那一瞬的她全没了淡漠表象,只像个争强好胜的小孩,他似看到剥掉了外壳的自己。唇角笑意尚未抿开,飞在半空的人却忽悠坠落,来不及细想脚已踢在树干上身体借力而起,于落叶飞花之中接她入怀。

视线相对,他素来深寒的眼中漾着层层温柔。仿佛顽石也可随风零落成泥。

琪雅的心随之一跳,冬香的思绪她似感同身受。她身上厄运交缠,只得以秘术将厄运集结在一整段时间,于是每年需有一个月的时间在深山躲避灾星,见不得日光,这期间法力微弱且不可善用,否则对自身折损极大。她救骆衍时动用秘术,才失了心性险些疯魔,但此刻她胸口跳得疼痛,却并非因了这样的折损,而是她心中清楚,他不可能爱上她。如果他看见她黑巾下那张脸,一切幻想即刻烟消云散。

那抱她的臂却箍得更紧,来自他身体的心跳撞击她胸口,她一挣,挥手将手上“枯叶”甩在地上,竟砸出一朵鲜红血花,“不自量力的虫子,竟敢咬我!”

那一句“不自量力”让骆衍一怔,手臂松开,任她兀自交握手掌踏着月光离去。

当晚她替他换药时,发现他伤口已经愈合,他平躺着,语声平静,“手上的伤还疼吗?”

她似是而非地应了声,其实并未被咬到,不过是个逃避的借口,他不会看不透。此时斗室之中避无可避,只想探身吹熄蜡烛以掩盖那失了她素来身份的泪光,转身之间,黑巾被什么钩挂住,就那么从耳旁轻盈滑落。电光火石间她已被翻身而起的骆衍逼至角落,脊背抵在那截矮树桩上,浑身不自觉颤抖。烛火已被她扫灭,却不知他究竟是否看清了她。

“你怕?”他与她,近到无间。寒光微凛的长目紧紧逼视,黑暗中,修长手指轻轻抚上右颊那一大片乌黑胎记,“其实我比你更怕……”微微俯身,那双凉薄的唇吻在胎记上,唇齿之间低低呢喃,“如果不是只能活半年,我定会,回来娶你。”说罢,撩起毡上染血长衫走入夜色。

“骆衍,”人未曾追出来,只有轻灵语声略带哽咽,“若你达成所愿,不论还剩多少时日,来娶我。”

脚步一怔,笑意温暖苍凉。他这一生,怕也只这样笑过一回。

劫杀过多少海上客,苍凉不难,但心中暖意稀薄,又怎能轻易交予他人。只是这一次,既然后会无期,不妨给得彻底。

帐中人轻抚颊畔,露出一朵柔美如花的笑。她何尝不是,一生只这一回笑。

琪雅再看香雪时,心中疑窦又多几重。黑巾滑落的刹那烛火猝然熄灭,可自她的角度早已看清冬香的脸,若抹掉那半边丑陋胎记,余下那半边与香雪别无二致。这副容貌,她早在梦中见过,难怪初来之时,便觉香雪似曾相识。

“不用奇怪,冬香应是我的孪生姐姐。”香雪眸中裹上泪光,“我们的母亲是雪山巫女,因修习秘术遭到反噬,所以决定生下我们,将反噬之果转移到我们身上。出生时那块黑色胎记均分于我们脸上,后来母亲用术法将我身体之中一切杂质,包括疾病与噩运都移嫁到姐姐身上,并将她丢弃在雪山之畔。而我被幸运地留下来,代价是守着这座天阙城永远都不能离开。”

琪雅皱眉,她不想世间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其实母亲也并非那般绝情,在她将姐姐丢弃后不久便抑郁而亡。我们本就是她用来避祸的工具,她大概也未承想,会对这对婴孩有不舍愧疚之情。”香雪垂眸,“当年她丢弃姐姐一则怕她知道始终而对我怨恨,二则她身上噩运交缠是不祥之人,母亲担心她连累天阙城。我从来未承想过,她竟还活着……”

琪雅深深叹息,这么说来自己掌中胎记,最初只是一个巫女反噬之果的凝结,它果然,是不祥之物。

“原来骆将军初见我时那仿似惊喜的温柔目光,是因了姐姐。”香雪喃喃着,眼神空茫。

山下来人对她来说本就新奇,似乎周身都带着未知世界的秘密,叫人痴迷,而偏偏又是个这等俊逸的男子,气度深寒,像她熟悉的冰雪天地,但看她的目光却隐隐灼热,仿佛他们相识已久,甚至是,相恋已久。

她信他所有的话,他要救族人她便奉上城中所有男丁,连一句如何救都可以不问;他说会回来她便日日坐在山巅期盼,便是逾了归期四百年,也不愠不恼。

她太温柔也太易原谅,和冬香是貌合神离恰恰相反。

香雪忽然抖了一下,握琪雅的手重重用力,“难道他向我借兵,要攻打的便是姐姐所在的部落?”

琪雅心头一痛,四百年前那惨烈结局她早已在梦中看过。

【世间最痛苦的事,是那人曾在身边,

而你却不知,自己一直喜欢着他。】

四面群山巍峨,一片敞阔平原水草丰美,彩色帐篷错落而建,有牛羊散布其间闲闲觅食。帐篷合围的中间一片铺了毡子的空地,十几个女子坐在一处或搅着羊奶做发酵的乳酪,或用石杵打着肉糜,手上都做着活计笑谈家常——这样平和美好的世外桃源,便是四百多年前的冬香部。

然而这平和幕景被万人的白甲军团瞬间扯碎,笑语消弭,一时间牛羊乱奔,厮杀声四起。银甲的将军策马缓缓走向那顶最为敞阔的黑色帐篷,长剑挑起帐帘,忽一阵风起,整个帐篷飞扬四裂,内里执马鞭的人长鞭甩在来人马颈上圈住马脖子人便直直飞冲过来,黑巾黑袍猎猎而舞,不知下一刻,谁的血将染红衰草。

然而两人目光相触,一切便刹那止息。

挥在半空的剑与停在半空的人,仿佛在时空之中都找不到进行下去的轨迹。

“族长!”斜刺里一名壮汉携着刺马刀便向银甲下的马腿上砍去,口中喊着,“族长快走!”刀未沾血,长剑已顺势将那虬髯头颅斩落马下。

“骆衍!”她大喝一声,漆黑眸中染上仇恨。两年前部落族长病逝,便将守护族人的职责交到她手中。她没有根没有家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这片平原便是她新生后的家园,她将自己冠以部族之名,高高在上守护他们就像守护自己的根。

“我找了你很久,可这里的人都说,并不认识一个叫冬香的女子。”马蹄向前三步,她却松了马鞭向后退开五步,落在一片战火焚烧后的焦墟上,脚步竟有些微踉跄。

他所要征服的部落,和他要找的女子拥有同样的名字,她不信,他心中会没有所悟。

“为什么是你……” 她缓缓摇头,唇在黑巾下咬出血印。她记起他对她解释他的名字,骆衍即是沃野,而衍字,有低而平坦之意,原来命运玄机早已藏在其中,他亦在那样暧昧言语中明目张胆提示过她,可笑她身为巫女却未曾堪破。

这三个月,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她敛了满身冷情和交杂自卑的孤傲,想只要他回来便是只剩一日性命,也要嫁他为妻。不想朝思夜盼,盼来一场恩将仇报的杀伐掠夺。这里不是永远宁静的天佑之所,被强者觊觎践踏也是难免,可这自西面山巅一路而下势不可挡的匪人比常人都高壮许多,像是另一个族类,而他们的头领,为何偏偏是他?

“你所说的最后愿望,便是灭我冬香部?”声音被压得冷而低沉,斜挑向他的目色已隐去泪光,只余恨意千尺。

马背上的人长剑垂在马侧,剑尖上是冬香部勇士的鲜血滴答坠落,他不语,可心中也同样在问:为何,偏偏是她?

可即便是她也莫可奈何,杀戮已起就算此刻他收兵退去,有些事也永远不会回到前一刻。

“让你的族人归降吧,”他居高临下,一如当日她在密林中俯视兽夹之上的他,身后数万白甲是纷乱背景,他目光没有一丝愧疚闪躲,“我只是要这片土地,并不是要你部族几万人命。”

她哼出一声笑,“你的话,以为我还会相信?”妇人孩子的号哭声传入耳底,她环顾满目疮痍,忽然仰天长啸,声音传遍四野,凄厉如歌却仍高昂壮烈,“冬香部的好男儿们听令,今日,只有战没有降,便是不幸落败,也要用洒遍这土地的鲜血,捍我家园!”喊声未落,斗志已起,又一轮喊杀声扯裂碧蓝晴空。

与此同时,她手中马鞭已变作乌黑蟒蛇向着他面上飞来,马背上人早已跃起,却并未躲开那一鞭,鞭痕横生在胸前,竟将银甲击散,一时间铁片乱飞似漫天飘雪,他在乱如狂花的马鞭中不闪不避步步向她靠近。

“我说过,我定会报答你,”腮旁几道血痕乱了俊逸容颜,他们之间隔着半条马鞭的距离,却是再难近一寸,“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杀你。”

她一声冷笑,轻灵嗓音已然嘶哑,“异族男子自东渡海翻山而来,当杀之,可避祸。我以为再大的祸我都可以承得住,没想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祸,而是我带给所有族人的祸。”那把蝴蝶刀这一次终是从袖中飞旋而出,他仍静静立着,不曾闪避。

“海上浮沉半生,我从未惜命,这半年却活得分外小心。因为这半年余生,是你给的,但今日你要拿回,就下手狠一点,你该了解我有多么不容易死。”

刀尖沾了未知巫术,似有玄妙光束将空气变成有形的光晕,一波波荡开,让圈中人被刺盲了眼。

“骆衍,若没有林中那场相逢,我或者不会像此时这般恨你……”

刀如蝴蝶,眼见要扑入他胸口,却有一道高壮身影横插进来,结结实实挡在他身前。

“无道!”香雪忽然叫了声,琪雅这才看见光晕处那一袭披散的白发,骆衍的指曾点到为止的位置此时当真插着把刀,自刺入之处开始变白变硬,慢慢裂开根须般的纹路。

他一手拄在地上一手按住胸口,皱眉看着骆衍,似有不满,“这是在求死吗?香雪在等你回去,你不能负她。”

那出刀的人蓦地愣住,这白发男子隐隐似故人,可那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在此情此景中都不值一提。只看到那人他抬头望向她,唇角咧开苦笑,而后一把扯下刀柄上的贝壳,塞进骆衍手中,“答应过她的事,只这一件未能做到,那便是带你回去。替我跟她说,无道喜欢上山下的广阔世界,不愿意回天阙了……”他已周身白硬似一尊雪雕,而后自刀柄处迸出一束光,整个人炸开,碎作万千雪片。

握贝壳的手慢慢收紧,再抬头,冬香已经不见踪影。

冬香部力不能当最终陷落,冬香部勇士却顽强抵抗至最后一人,妇人和孩童不忍受辱者皆举篝火,列队浸入火中。黎明时,族灭。而那位女族长坐在一座荒凉土丘上,用毕生之力结下一道诅咒。

“骆衍,你这一生,负了多少人?”

“我本以为,至少可以不负你,”他竟如常冰冷,“只是,我们都有要保护的人……”

她远远望他,猝然笑了下,“冬香部族世世代代的根都扎在这片土地上,今日,他们的血也都流淌进这土壤里,大地会替他们记住这份仇恨,终有一日,将你们这些外来的匪人吞噬埋葬。”朔风乍然扯下那硕大头巾,露出半张惊艳绝伦的脸,而另半张脸,是墨汁般化不开的浓黑,微微似有金属之光。

凝视她的骆衍并无半点惊讶,似乎彼一刻他爱上她时,便已知晓她的面目。

“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骆氏子孙的梦魇。我与你,纠缠不休。”碎碎咒语零落于血雨腥风之中,秘术穷尽她的命力,盘膝而坐的人化作石像随风剥落成泥。

骆衍灭了冬香部,族长冬香因他而死。

那之后不久,司马上官率船队抵达这片肥沃平原。

“允我所请,或者,逼我真正占此地而称王。”骆衍一句话,撼动三师,碍于骆衍手中强兵也骇然于他的惊人效率,不敢擅动。半年之内,举国陆续自东海迁移而来,因自东颚山入关浩浩荡荡如天外之云,于是定名颚云。三大开国功臣论功行赏,骆衍只要求国君昭告天下,骆氏一族永享福荫爵禄,即便有罪,不可尽杀。骆衍以手中土地为筹码,换国君一句载入国家律法的承诺。

事实证明,几百年来,这个海盗民族将这片土地建设得愈加繁荣,只是诅咒应验之日,颚云又一次变作东海岛国,随波而去。世事轮回,仿佛一切仍停留在过去。

而王室信守承诺,并不曾族灭骆氏,只是尽力压制不让其势力过盛。

几个月后,骆衍在一处荒凉土丘之上孤独而逝。传说那段日子他时常疼痛难抑,便以手中蝴蝶刀雕了只手掌大的木偶,临死之际,端着那只木偶对它苍凉一笑,道:“你所说的纠缠不休,我很期待……”

最终他都没有回到天阙山。而他带下山那数万将士此后十几番尝试,竟也是再难回去,只能留在颚云,那便是后来异常生猛高壮的天字军的先祖。

该不该死的都已死了,事情至此,也该到了终结。其实这段历史也夹杂骆氏与上官司马两家的过往,琪雅曾从史书之中多少推敲出来,但这些对她与师父的相处并未产生半点影响。她虽比不得德阳心怀天下,可眼光素来开明。四百多年前的事,对她来说,都只是故事。

只是此刻,借由这些影像,更加怀念那个人而已。

思绪收悉,湖风吹得额发微微拂动,握在一起的手已然松开。一池天鹅斜斜飞起,搅碎满湖幻影。

“香雪殿下……”琪雅看她慢慢蹲下,腮旁的泪仿佛冰珠,格愣愣落在湖中,“总算知道骆衍是如何狠心的人,你也不必再痴痴等他,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只是难过,有些事我要等到这么久之后才明白。”她缓缓摇头,“他不是生我的气才不回来,而是,回不来了……”

琪雅心头也难免凄然,她知道香雪此时说的,应指无道。

朝夕相对太久,才将那份陪伴当作了理所当然,即便失去这么多年,她仍分不清自己真正在等的是谁。同样的一句等,等来两份失约。直到今日追至陈年记忆里,才猛然发现,哪一份失约让她更痛。

“其实,我能记得的事太少了,”她声音轻飘飘穿过湖风, “好像记忆只从二十岁开始,而那时无道已经在我身边,我以为他就该一生一世在我身边的……”她凄然一笑,说不下去。

她未能找到要找的人,却找到一份被自己遗失的感情。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世间最痛苦的事,是那个人曾在身边,而你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喜欢着他……

【若有一天你必须死,

也要由我来杀你。】

第二日,长央同那数百人队伍都已被解了冻,分坐在十数辆巨大雪橇上沿天阙山西面山脊一路而下,细看前面拉着雪橇的巨兽竟是略显臃肿的白熊。

长央伸着懒腰,颇为不悦,“怎么好像站了几百年似的,腰酸背痛。”他也不细问琪雅究竟发生什么,只是乐得这样享受她带来的一程安逸,一边乐颠颠夸她是福星再世,一边用剑鞘挑着白熊的长毛,惊叹这等野兽竟如此乖顺。

他自香雪所赠的衣服中翻出件更暖和的白色狐裘,便在琪雅面前脱了黑袍子换上,边宽衣解带,口中边小声念叨,“终于不用再穿小薛这件袍子了,好肥。”琪雅一愕,路上听兵丁们说小薛是云船坠下来时摔死的,长央居然,扒了死人衣服来穿……

哗啦,有什么物什趁他更衣从怀里落了下来,琪雅低头,便见到那束用大红丝绸束着的乌亮发辫,落在他和她之间的脚边,有一丝骇人,却也曾是件见证盟誓的信物。想起那夜被他接入怀中时,臂肘触到他胸口里那一处怪异的绵软,原来,竟是一直带在身上吗?

长央俯身,拾起那发辫之前手掌在琪雅眼前晃了晃,而后失望地叹了口气,“那仙女姐姐真是功德无量,送吃送穿还医好你的眼睛,只是,这样似乎无趣了许多。”他兀自将那束蛇一样的发收进怀里。琪雅看他拢紧那一团纯白毛皮,模样似比少年时更美几分,此时简直像个妩媚少妇。

他缩了缩脖子,将琪雅的手拿过来放在手中搓着,“还是好冷,听说异性肌肤相触自会生出热气,来,帮夫君暖暖。”

琪雅瞪了他一眼,看他缓了冰冻却依旧霜白的唇,也便没忍心收手。心不在焉地任他握着,其实心中满当当地另揣了份心事。

在香雪松开她手之前,有一段故事留在了她脑海里。

天阙山巅确实曾住着一位巫女,因巫术反噬脸上生出丑陋黑斑,且厄运交缠不断。

那日她坐在香雪树下,望着满树雪花对身边的白发男子道:“无道,如果这么做的代价是彻底忘了我们所有的从前,你说,值得吗?”

“其实你无论变成怎样,也都还是你。”他轻抚她不再干净的面颊,笑容宠溺,“只要你开心,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阻挠。何况,就算忘得彻底,也不过从头再来。如果我不能让你再次喜欢上我,那也一定是我还不够好……”

她举目看他,而后轻轻偎进他怀里,“可若成功,我也便永远离不了这里了。”

“那我就陪你一起永远留在这里。”

“好啊。”她得逞地笑起来,有一丝任性的狡黠,“若谁丢下我离开天阙城,就叫他永世不能再回来。这城里的百姓也一样,不可以贪图山下的花花世界,离开的就永远离开。”她一点他脑门儿,替他结下个印记,“你就该一生一世在我身边的。”

那一日他替她将香雪树上繁花摇落满地,她用那雪堆起一个人形,而后慢慢雕琢修葺最终和她别无二致。雪人活过来时,那个昏迷的肉体已带着丑陋瘢痕,半数法力和缠身厄运被抛弃在天阙山脚。留在雪人身体里的是纯净无瑕的灵魂,温柔、善良,忘记从前种种的好与不好,一个没有污点的崭新生命。

她本是个古灵精怪,带些无害的狡猾,却又隐含任性霸道的姑娘。一个人被劈开两半,记忆便被扯得纷乱模糊。而两人各自带着不同的性格,也自然走出不同的命运。

雪人睁开眼,看着身边的白发男子,带着初生的懵懂与喜悦,“你是?”

“我是无道,”他手搭在腰间欠了欠身,“而香雪殿下是这天阙城的主人。”

他替她起了这美好名字,而这名字其实便是她的本身。于是她周身淡雅如花的香气,冬香却并没有。他为她编了孪生姐妹的故事,将那份狠心罪过留给那位并不存在的“母亲”,因为此时善良的香雪不该有任何污点。那份不能离开天阙山的诅咒,只因为她是积雪之身,不会老,却也不得走出这寒冷山巅,否则便会融成一汪清水。

“无道?”她歪了歪脸,“好熟的名字……”

她果然忘得彻底。忘了他其实才是这天阙城的主人,收留被反噬得精疲力竭倒在雪地里的她;也忘记他刀柄上拴的那枚粉白贝壳是她自雪里发现,一路举着向他欢跑过来,“无道无道,你看。”其实并不是什么至宝,可她惊喜的眉眼叫他快乐,“这山顶上居然会出现海底才有的贝壳!

千万年过去,原来这儿便是沧海桑田。而海枯石烂之后,这枚小小贝壳居然完整地保存下来。她爱惜地摩挲那贝壳然后双手递给他,“送给你。”

他一愣,“你喜欢,我改日替你镶一只钗好了。”

“傻瓜,这是我对你的一份誓约,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他的脸竟蓦地红了,那么高大的人却像个小小的女儿家,轻抚着那贝壳嘿嘿傻笑。

“木头,我都这样说了,你却没半点回应!”她霸道地瞪他,他便郑重举起手来,“此情此心天地可鉴,斗转星移,至死不渝。”

“不许说死,”黑浓的眼仁盯住他,“你不会死,我在你身上下了咒,若有一天你必须死,也要由我来杀你,”眼睛眨了眨,嘴巴靠近他耳际,悄声道,“不论你将来怎样待我,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永远不会死。”

这些,便是忘了,日后也可以再有,可以更暖更美更浪漫隽永,然而还未等她重新爱上他,那个叫骆衍的人便从山下而来。他打破了一切该有的节奏和走向,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倾慕。她甚至,打算将这座城都拱手赠他。

他不怨,因为他早就说过,一次新生便是一次新的选择。在她的新生里他会努力让她选择爱上他,但若不能,那便是他还不够好。那么,他愿为她争取她想要的那份好。

只是,杀死他的那个冬香,算不算是当初与他海誓山盟的那个她?

如果算,这咒语,太过灵验。

……这些回忆,香雪怕是永远不会记起。若不是琪雅牵住她手,同时看到香雪与冬香的记忆,将那份扯乱的过去拼凑完整,怕是也无人会知道。

只是,琪雅并不打算将这些告诉她,真相无法更改结局,又何必徒生悔恨。

她也有一些倦了,好像窥探回忆这件事废了许多精神,此刻再颠簸也只想睡上一觉。长央也不知怎的看出来,将她脑袋拨了拨靠在自己肩头,狐裘一扬将她裹入怀中。她清醒过来,一下子弹起来,却又被他用力按回去,“别乱动,要是掉下去我来不及捡起你,可就糟了。”

琪雅越发没有力气挣扎,索性也便迷糊过去,隐约听他带笑语声在耳边道:“这样偎着,果真暖和多了。”

【公子可是琪雅姑娘口中所说

的,骆家唯一子孙,骆轻殊?】

此刻的天阙之巅,白纱女子站在城楼上向后眺望那一片冰雪屋宇,长街上,屋中央,牵着孩子行走的妇人,卖簪花的老妪,或是临窗梳洗的少女都凝固不动,是一尊尊精致雪雕。这座城仍停留在四百年前,以一副静止的姿态随她一起等待,想等那些人回来时仍假装中间未曾空过这许多年。

她双臂慢慢自胸前展开,敞阔纱袖飘飘招招,有雪花自天际飞舞而下,雅香四溢似三月阳春,雪落在那些雪雕头顶,一座空城瞬间染上色彩,前行地落下步子,簪花娇艳粉彩,牛角梳自发间滑滑穿过。天阙城活了过来。

问君归期未有期,即便永不归来,生活也需得继续。再过几十年,男孩子女孩子长大,天阙城仍将繁衍下去,而她,是这小小冰城永远的殿下。

萧萧风起,吹落香雪树上万千繁花,她蹲在树下堆一尊雪人,动作轻缓,好像时间是无穷的,所以也便不那么着急。手下的雪人慢慢显出形状,高壮挺拔背上一袭披散的发,以及挎在腰间的硕长弯刀。

她微微歪着脸,似怎么看都觉得差了些什么,思忖着回屋去找。

一袭锦蓝长袍缓步走至雪雕前,小小的坠子自掌中垂落,末端拴的一枚粉白贝壳在风中悠悠晃荡,他略略躬身,将那贝壳挂在了刀柄上。

“骆将军?!”身后一声轻柔的喊,她看着那满背墨发之中隐隐暗蓝,心由微微悬起的怨怼到一声长叹的原宥。其实也并非这一刹之间,此前千回百转已有所决定,“你来得迟了,迟到我连埋怨的情绪都淡忘了。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真正在等的,另有其人……”

来人慢慢转身,似有幽幽深海冷香自他襟怀中飘逸而出,一面狼面样式的银色面具自鼻峰延至鬓边,一直遮到额角,面具下一双古潭幽井深不可测。这一切,便是遮得再密实,也掩不住那熟悉的点滴,只是他眸中神色略为不同,没有那样浓的杀气和忧郁,只更加俊美。

转身之间,露出他刚挂在刀柄上的那只贝壳,她被震了一下,额心的六瓣雪莹莹闪光。

“今日在下恰巧路过此处,便替家祖物归原主。”声音清明悦耳,叫她愣上许久,“公子可是琪雅姑娘口中所说的,骆家唯一子孙,骆轻殊?”

他微微颔首,眼中一点笑意淡到无形。

创作谈

从这一篇开始,正式上路了。俺们一路向西,虽然不是去取经,但也差不多是和唐僧同样的待遇,有着吸引奇闻怪事妖魔鬼怪的强大气场。当然,俺们不会有九九八十一难,俺们等作者写厌了,就可以收工回家,该姓啥姓啥该生娃生娃。PS,这是荒草同学迄今花费精力最多,写得最认真的一个题材了,你们认真感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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