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公子
上期回顾:凤九将阿兰若同沉晔的往事讲给苏陌叶,陌少方知为何当年阿兰若要在刑台上救下橘诺。
第八章
天阴有雨,小雨淅沥下了一个时辰零三刻。未时末刻,有信自前府来,陌少斜倚窗栏,听雨煮茶,拎着信角儿将信纸懒懒在眼前摊开,瞧着纸片上凤九几个答允的墨字,脸上浮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谁造出,苏陌叶曾疑过沉晔,但此君待凤九扮的阿兰若在行止间同从前并无什么大分别,若果真是沉晔所造,按他在阿兰若往生后的形容,能重得回她,即便是个假的,也该如珠如宝地珍重着,这么一副不痛不痒漠不关心的神态,倒是耐人寻味。
再则帝君已有几日不见,他老人家的行踪虽向来不可琢磨,但消失得如此彻底,却并非一件常事。帝君在谋什么大事陌少自觉不敢妄论。近几日帝君似乎用他用得趁手,时常在他肩上排一些重任,晚一日晓得帝君的谋划,算是落几天心安少几天头疼。
他私心盼帝君他最好消失得更久一些。
另一厢,自打送出信后,凤九就很惆怅。
在陌少的回忆中,阿兰若空手握白刃握得何等的云淡风轻,撕袖子又撕得何等的潇洒意气。凤九寻了把同传说中的圣刀有几分形似的砍柴刀,在手上比了比,刀未下头皮先麻了一层,又演练了一遍单手撕袖子做绑带的场景,手都红了袖子却连个边角也没损。
凤九觉得,阿兰若是真豪杰,但她是真纠结。那么,若是提前把血放出来,拿个口袋盛着,待她上灵梳台救人时,啪一声直接将血包扔到刀身上,这样行不行呢?会不会显得有些突兀呢?
她日思夜想,自觉憔悴。
橘诺的大刑定在四月初七。
四月初二,凤九夜观星象,嘘声叹气,三垣二十八宿散落长天,太微垣中见得月晕,她的星相学虽只学得个囫囵,大约也晓得此乃是赦罪之兆,略放宽心。
心宽后忽省得陌少这篇戏本子里,息泽神君亦是个重角色,从前乃是因他没有下山,由得阿兰若在上君跟前胡乱编排,但此回息泽时时在上君跟前晃荡,编胡话前,她是否需先同他知会一声?
息泽神君,他近日是在何处来着?
正沉思间,忽然遥见得天边乍现一道银蓝的光阵,凤九早晓得这个世界有边有界,天边自然也不会是真正的天边,瞧这个方向,像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
水月潭于原来的梵音谷而言,是唯有女君以前去泡温泉的禁地,此境中的水月潭,却是连王族也不能涉足之所,愈加的神秘。陌少提过一两句,说水月潭就像是连着现世与新创之世的一个通道,既不循现世的法则,也不遵新创这个世界的法则束缚,是个险地,亦是个混乱之地。
既然是这样的地方,此时却陡现光阵,虽只那么一瞬,亦大不寻常。陌少有句话点评凤九点评得中肯,好奇心甚重。一个无声诀捻起,不过顷刻,这个好奇心甚重的少女已端立在白露林里,水潭中间的一块巨石上。
刚站稳,不及将四周瞟上一眼,听闻背后蚊子哼哼的一个声儿,“姑娘,姑娘,你挡着我了,麻烦站开些。”
凤九吓一跳,回头一望,几步外伞大的莲叶结成一串,似盾牌般竖立在水潭旁,翠绿翠绿的极为扎眼且刺眼。提醒她的声儿就是从那后头传来的。
凤九几步过去,揭开其中一张莲叶。叶子后头出现一张小童的脸,惊叹地和她对视了片刻,立刻往旁边让了让,羞赧道:“方才没有瞧见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来来,你坐我旁边,最近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幸亏我人长得小可以给你挪个位置出来。”
凤九其实没有搞懂这是在做什么,但一看有位置,本着一种占便宜的心态,顺其自然地就坐了。左右绵延一望,果然都挤满了小童,每个人手里头皆扶立着个荷叶柄挡着自己,虔诚地望着高空。
凤九伸手弹了弹眼前的荷叶,“你们立这个是做什么?”
身边的小童子极为热心道:“这个嘛,这是一种隐蔽,潭里栖息的一尾猛蛟老爷正同一个厉害神仙打架,打得可好看了,我们全族的小鱼精都跑出来看热闹,撑个荷叶免得被猛蛟老爷注意到,呵呵。”
凤九抽了抽嘴角,猛蛟老爷它直到现在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扎眼的荷叶阵真是太不容易了,心中对方才所见的光阵因何而来有了个谱,诚恳求教道:“不知在此收蛟的却是哪位神君?这尾猛蛟……猛蛟老爷又是犯了什么样的大错?”
小童子递给凤九一把煮毛豆,挨着她又坐近一些,手指朝着前头的水月潭比画道:“是这样的,这个潭底有一个储着许多灵气的冰棺,冰棺里头睡了一个美人,我在下面玩的时候都看到过。冰棺里的灵气有时候会流出来,就引来了住在水潭另一头的猛蛟老爷,因为护卫这口冰棺的法术施得很高超,猛蛟老爷起先只敢躲在周围分食一些跑出来的灵气,后头觉得不过瘾,就想打破冰棺将灵力全部放出来。那天猛蛟老爷不行运,撞冰棺的时候正好被这个厉害的神仙路过遇到,就同他打了起来,已经打了两天了。他们现在可能是在更前头些的水里头打所以看不到,一会儿还会冒出来的。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吃点煮花生和煮毛豆。”说着又递给凤九一把毛豆。
凤九剥着毛豆,觉得潭底睡了个人这桩事还挺稀奇,但此时却不安全,待打架的那二位从水里头冒出来后倒是可以下去一观。
嘴里头嚼着无味的毛豆,凤九叹息小鱼精们其实挺懂享受。坐了人家的位子还吃了人家的豆,免不了在厨艺上提携他们一两句,“你们族里有七香草没有?晒干磨粉拿个小罐封好,往后煮花生毛豆抑或是炒瓜子板栗都可以往里头放一两勺,味道比现在这个好。”
小童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头盛满了钦佩和仰慕,诚恳地受了教。
不过片刻,远处果然有水浪冲天而起,带得他们眼前的荷叶都晃了一晃,正好晃出个缝隙来,凤九趁势将攒在身旁的毛豆壳扔出去。小童子一只手稳住荷叶柄激动道:“看,他们出来了!”另一只手再递给她一把毛豆。
凤九抬头一望,倒抽了一口凉气。
水潭中参天大树的光华将林子渲染得如同白昼,腾腾雾色缭绕着翠兰的树冠,远望竟有几分九天瑶台的意思。此时台上正盘踞着一尾吐息粗重的银蛟,而月色清辉之下,银蛟对面衣袂飘飘的持剑之人,不是几日不见的息泽神君却是哪个?
紫衣的神君气定神闲,浮立在最大的一株白露树的树梢头,身后是半痕新月,清风入广袖。
这是凤九头一回看息泽拿剑,大多时候她见到他时他都在鼓捣药材,因此她私心将他定位得有些文弱。此时见他对着猛蛟的气势和威仪,竟觉得这种神姿似乎同他更合称些。
他持剑的模样,有一种好看的眼熟。
银蛟长居于水潭之中,尤其擅水,长啸一声,竟有半塘的水颠簸起来,腾空化形为冰魄利箭,箭雨直向紫衣神君而去。
凤九瞧着这个阵仗头皮一麻,心道,幸好息泽原本就是此境中人,此时可以聚起仙障来对抗,像她这种境外之人,在这里会受到法术的限制,寻常仙术尚可,却使不出什么重法来,这种时刻必定被箭雨射成个筛子。
箭雨疾飞,一涌而来,却见息泽并未聚起什么仙障,反而旋身出剑。雪白的剑光中流矢纷落,待息泽手中剑光缓下来时,她眼尖地瞧见最后几簇箭头被他用剑锋轻轻一转打偏,竟回射向愤怒的银蛟。
银蛟蜷起身子闪避,紫衣的神君冷静地瞅着这个空隙急速出手,剑气擦过蛟尾,竟斩下完完整整的一条尾巴来。
银蛟痛吼一声,断尾拍打过身下的白露林,林木应声而倒,上头粘着大块的蛟血,落进水里头融开,老远都闻得到血腥味。
一列的小鱼精们各个兴奋得眼冒红光,凤九身旁的小童子激动得毛豆都忘了剥,手紧紧地拽着凤九的衣角,“猛蛟老爷是头多尾蛟,尾巴能长七七四十九次,前头砍的那四十九回它的尾巴都立刻就长出来了,你看这回就没有长出来!”
凤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是看错了,迟疑道:“我方才似乎瞧着神君他没有祭出一丝法力,光凭着剑术就把那个箭头雨破了,还把你们猛蛟老爷的尾巴砍了?”
小童子握拳点头道:“这两天都是这么打的呀,厉害神仙要是使法术就打不了这么久了。我娘说打架这种事,最忌讳双方悬殊过大,三招两式间定胜负有什么看头。打架的趣味,在于你来我往间胜数的缥缈,悬着打架之人的命,也悬着看架之人的心,看得人眼珠子都舍不得挪,这才是一场有责任感的精彩好架,厉害神仙他很负责吧?”
徒剑宰蛟譬如空手擒虎,这个人的剑术到底是有多么变态,凤九无言了半晌,斟酌地捧场道:“神君他很负责,你娘也是一番高见。”
小童子面露得色,突然惊吼一声,“呀,猛蛟老爷逃到水里去了。”又着急道,“他不晓得伤口流血的时候在水里头血流得更快吗?”
凤九心中感叹这是多么有文化的一个小鱼精,脖子亦随着他的声儿朝着战场一转。
四下搜寻间,潭水中蓦然打出一个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头上顶着一团白光,细辨白光中却是个棺材的形制。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泽神君脸色竟似有微变,凤九琢磨银蛟头上的这个,兴许就是方才小鱼精口中睡了个美人的冰棺,一时大感兴趣,探头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泽的剑中有杀意。方才虽然他砍了银蛟的尾巴,她却并没有感到这种杀意,银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得一番摇头晃脑,但顷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剑。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过程中,凤九感觉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面容,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一种魂魄离体的轻飘之感劈中,脑中一黑。待稳住心神消了眩晕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坠。
有一只手揽上她的腰,接着撞进了一个带着白檀香和血腥气的胸膛。耳边有急速风声,沉稳心跳声。
凤九试着抬头,望上去的一瞬,对上一双深幽的眼睛。这双眼睛前一刻还含着冻雪般的冷肃之意,待映出她的面容迎上她的目光时,却猛地睁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个春阳照过雪原也不过如此。
凤九分神想着,觉得搂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丝不稳。
息泽神君他,有些失态。
在这里看到自己是这么值得激动的一桩事吗?凤九觉得稀奇。
风声猎猎,也不过就是几瞬,略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说了两个字:“藏好。”下一刻已将她推了出去。虽是一个危急时刻,力度却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树的一个枝桠上时没有觉得什么不适。
再抬头望时,息泽御风已飞得极远,将银蛟彻底引离了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将新战场设在潭那边的一方秃山上。
凤九栖在白露桠子上,右手在眉骨处搭个凉棚往秃山的方向一瞧,什么也没瞧见,耳中只听到猛蛟时而痛苦的长啸,料想息泽正占着上风,并不如何担心。新月如钩,潭似明镜,待要从栖着的桠子上下来,却见潭水中映出一个佳人倩影。凤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头从树桠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着从水里爬上岸时,凤九都要哭了。她终于搞清了方才息泽为何有那么一惊。原来冰棺里的美人醒了。
醒来的美人在何处?片刻前在息泽的怀中,此刻正趴在岸上准备哭。
一心一意准备哭的凤九觉得,她今天实在是很倒霉。普天下谁有她这样的运气,看个热闹也能把魂魄看到别人的身上。陌少说过此地混乱,但她没想到能乱到这个地步。她此时宿着冰棺美人的壳子,她连怎么宿进她壳子的也不晓得。她离开了阿兰若的壳子,也不晓得那个壳子现今又如何了。
还没等她酝酿着哭出来,几棵白露树后却率先传出来一阵肝肠寸断之声。她认出来哭天抢地的那个正是方才挨着她坐的小鱼精,围着他的另外两串小鱼精默默地抹着眼泪,他们中间的地上,直僵僵躺着的恰是阿兰若的壳子。
萍水相逢的小鱼精哭得几欲昏厥,“漂亮姐姐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啊,怎么就吓死了啊!”强撑着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说人死了要给她上两烛香,我们没有香,我们就给你上两把毛豆。” 其余的小鱼精也纷纷效仿,不多时,阿兰若的身上就堆满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鱼精们的义气让凤九有点感动,一直感动到他们掏出一个打火石来打算把阿兰若给火葬了。趁着火星还没打出来,凤九躲在树后头,赶紧拈动经诀隔空将阿兰若的壳子推进了水中。壳子掉进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亦不动声色潜进了水潭中。
在凤九的算盘里头,一旦她靠近阿兰若的壳子,说不准就能立时换回去,届时她同这个冰棺美人各归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兰若的手,没有什么反应;抱住阿兰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捻一个魂魄离体的诀,却觉此时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壳子里,脱离无法。
事情它,有些许大条了。
诚然她并非真正的阿兰若,变不回去心中也觉没什么,但顶着阿兰若的脸,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顶着这个冰棺美人的脸,莫非天天跟着小鱼精们吃毛豆?毛豆这个东西偶尔一吃别有风味,天天吃还是令人惶恐。再则,她还应了陌少要顶着阿兰若的身份帮他的忙,半途而废也不是她的行事。
凤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变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让所有人继续认为她是阿兰若,有什么法子?
唔,施个修正之术,将比翼鸟一族关乎阿兰若模样的记忆换成这个冰棺美人的,或许是条道。
凤九想起她的姑姑白浅有一句名言,只有课业学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此情此境,片刻就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凤九在心中钦佩自己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顺便一赞姑姑的见解。但课业不好,却始终是个问题。当初夫子教导修正术时她一直在打瞌睡,施术的那个法诀是怎么念的来着?
被银蛟顶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们脚底下,凤九胡乱将阿兰若塞入冰棺,又胡乱照着一个朦胧印象施了个修正术,胡乱宽慰自己既然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一个小小的修正术岂有什么为难之理。做完这一切,她登时将诸烦恼抛于脑后,踩着水花浮上水面,打算关怀一下息泽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热闹的小鱼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边一排扎眼的荷叶恹恹摊着,远处的秃山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凤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虚。
低头再望向水面时,水中人长发披肩,白裙外头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着竟然有些缥缈熟悉。
一道白光蓦然闪过凤九的灵台,这个冰棺中的少女,会不会是她真正的壳子?她无法再移到阿兰若的壳子里,乃是因她机缘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这个想法激得她不稳地后退一步。
但来不及深想,天边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闪电,雷声接踵而至,老天爷有此异象,必是有恶妖将被降服。果然,秃山上传来猛蛟的声声痛吼,冷雨瓢泼,借着白露林的璀璨光华,可见乃是一场赤红的豪雨。
凤九抬头焦急地搜寻息泽的身影,雨雾烟岚中,却只见紫衣神君遥遥的一个侧影,身周依然没有什么仙法护体,银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来,手中的剑像是吸足了血,绕着一圈淡淡的红光,气势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银鳞,眼中却透出凶光,露出极其狰狞的模样。
凤九不禁打了个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兽扬头嘶吼,电闪之间弯角向紫衣神君疯狂撞过去,像是已放弃了法术,要以纯粹的力量做最后的胜负一搏。凤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嘶声急喊快躲开。紫衣神君却并未躲开,反而执剑迎上去,剑锋极稳极快,斩风破雨之势直劈过蛟首,但那样硬碰硬的姿势,坚硬的蛟角亦无可避免刺过他的身体。那一瞬间不晓得眼睛为何那样灵敏,凤九见他反手斩断刺进身体的蛟角,只皱了皱眉,脸上甚至没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华一瞬凋零,满目漆黑间,凤九觉得自己听到了蛟首落地时的沉重撞击。她喊了两声息泽,没有人回应。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云头,朝着秃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气渐重间,她一叠声地喊着息泽,但仍然没有人回应。
空中影出一轮圆月,四月初二夜,却有圆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退了血色。凤九的小云头吸足了雨水,一动一行软绵绵的,顶不住沉重,最后歇在秃山的一个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浇透,心口一阵凉。
息泽在哪里?是不是伤得很重,还是已经……他最近都对自己不错,冒险去始空山给她取护魂草,送她鱼吃,她被橘诺两姐妹算计时,他还来给自己解围。
她不晓得心头的恐慌是不忍还是什么,也不晓得身上的颤抖是冷还是在惧怕什么。她觉得她不能待在这个山洞,外头雨再大,不管他是伤了还是怎么了,她得把他找出来。
正要再冲进雨幕,身后的山洞里却传来一声轻响。此种深林老洞,极可能宿着一两头奇珍异兽。凤九攀着洞壁向里头探了一两步,并未听到珍兽的鼻息,又探了一两步,一阵熟悉的血腥味飘进鼻尖。
顾不得小心扶着岩壁,凤九颤着嗓子试探地喊出“息泽”两个字,几乎是一路跌进了山洞。
洞口还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囵见得出个人影,洞里头却是黑如墨石。她一向怕黑,自从小时候走夜路掉进一个蛇窝,也不怎么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晓得哪里借来的一个肥胆。子夜无边,湿乎乎的山洞里头一线光也没有,她浑身发毛,哆嗦着预备从袖子里掏颗明珠出来照明。方才她在洞口就该将它掏出来,也不至于不体面地滚进山洞,她不晓得那时候自己怎么就会忘了。
手指刚触到袖子里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将她往后一扯。她“啊”地惊叫一声,明珠啪一声坠地,顺着一个斜坡直滚到一个小潭中。小水潭酝出浅浅的一团光,但只及得她脚下。她才发现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卧蛇的旁边 ,再多走一步,一脚踩上去,难免不会被它的两颗毒牙钉入腿中。此刻,这尾卧蛇已断作两截。
一只手搂在自己腰间,将她稳稳收进怀中。她虽是个小女孩,但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这么多年,家学渊源还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晓得判断这种时刻,会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敌,需警醒些。她定了定神,像凡间那些随意扯块布就能当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样,有意无意地摩挲过围在腰间的手,想借此断出身后人大体是个什么身份。
极光洁的一只手,食指商阳穴处并无鳞片覆盖,不是什么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圆润,亦并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许多,应是个男子。指端修长,肤质细腻,看来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手掌略有薄茧,哦,公子哥儿偶尔还习个刀或习个剑。
正待进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后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应过来时,凤九发现自己背贴着身后的岩块,困在了公子哥儿和洞壁的中间。
洞顶的石笋滴下水珠,落进小潭中,滴答。
朦胧光线中,她双手被束在头顶,公子哥儿贴得他极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干燥的手指却抚上她的脸颊,如同方才她抚着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梁,状似无意,漫不经心。
她不晓得原来这种摩挲其实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晓得,借她一千个胆子她方才也不那么干。
对了,公子哥儿是息泽神君。
她方才没有猜到是息泽,因那只手温暖干燥,并无什么血痕黏渍,干净得不像是才屠过蛟龙的手。此时一回想,她同息泽相见的次数也算多,但着实没有看过他狼狈的模样,这样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战场就能将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风前,心无旁骛地给一幅绝世名画勾边。凤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在唇边描线的手指骤停,凤九紧张地舔了舔嘴角。息泽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本能往后头一退。身子更紧地贴住岩壁那一刻,息泽的唇覆了上来。
后知后觉的一声惊呼被一点不留地封住,舌头叩开她的齿列,滑进她的口中。他闭着眼,每一步都优雅沉静,力量却像是飓风,她试着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闻到血腥与白檀香,原本清明的灵台像陡然布开一场大雾。
她觉得脑子发昏。
这样的力道下,她几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齿间却含着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轻力度时,不留神就飘了出来。
紧握在头顶的双手被放开了,他扶上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靠住他,另一只手抚弄过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头,以免她支撑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双手主动缠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挣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这种时候她的手就应该放在那个位置。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颈畔,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抚着她的耳珠。体内像是种了株莲,被他的手点燃,腾起泼天的业火。这有点像,有点像……她的头突然一阵疼痛,灵台处冷雨潇潇,迷雾刹那散开,迎入一阵清风。
神思归位。
洞中的尘音重灌入耳,钟乳石上水落石出,像谁漫不经心拨弄琴弦,静谧的山洞中滑出极轻一个单音。她一把推在息泽的前胸,使了大力,却没推动。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锁骨痛哼了一声,头埋在她的左肩处,仍搂着她的腰,轻声道:“喂,别推,我头晕。”
推在息泽胸口的手能感觉到莫名的湿意,举到眼前,借着潭中明珠渐亮的暖光,凤九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满手的血,只觉得几个字是从牙齿缝里头蹦着出来的,“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晕才怪。”
肩头的人此时却像是虚弱,“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凤九咬着牙道:“光靠着不成,你得躺着,伤口没有包扎?”
息泽低声,“正准备包扎,你来了。”
凤九闷声道:“我没让你把我按在墙上。”
息泽不在意道:“刚才没觉得疼,就按了。”又道,“别惹我说话,说着更疼了。”
扶着重伤的息泽前后安顿好,凤九分神思索,这个,算是什么?
她被占便宜了,被占得还挺彻底。
按理说,她该发火,凡是有志气的姑娘,此时扇他一顿都是轻的。但占便宜的这个人,如今却是个重伤患,不等她扇,已恹恹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个伤患计较什么?
她没有想通,他方才的力气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那样的阵仗,着实有些令她受惊,亲这个字还能有这么重的意思,她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其实今天,她也算是长了见识。
洞中只余幽软的光和他们两人映在洞壁的倒影,细听洞外雨还未歇。
听着萧萧雨声,凤九一时有些发神。
在青丘,于他们九尾狐而言,三万岁着实幼龄,算个幼仙。她这个年纪,风月之事算够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层的闺房之事,却还略早了几千年。加之在她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小狐狸时,就崇拜喜欢上东华帝君。听折颜说,比之情怀热烈的姑娘,帝君那种型约莫更中意清纯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纯。
念学时她一些不像样的同窗带来些不像样的书册请她同观,若没有东华帝君这个精神支柱她就观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纯的姑娘……她没收了这些书册,原封不动转而孝敬了她姑姑。
当年她老爹逼她嫁给沧夷时,其实是个解闺房事的好时机。按理说出嫁前她老娘该对她教上一教,但因当年她是被绑上的花轿,将整个青丘都闹成了一锅糊涂粥,她娘亲顶着一个被她吵得没奈何的脑子,那几日看她一眼都觉得要少活好几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间报恩那一茬,无论是那个宋姓皇帝还是叶青缇,却皆是不得她令连握她一根小指头都觉得是亵渎了她的老实人,这一层自然揭过不谈。
到此时,凤九才惊觉,她长这么大,宋皇帝、叶青缇再加上个息泽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沧夷神君处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时一边担着个寡妇的名号,一边被迫又有了个夫君。自然,这等经历对他们当神仙的来说并不如何离奇,离奇的是,她到此时竟仍对闺房之事一无所知。当年追东华时追得执着,她窃以为有了这层经历,谦谨说自己也算一颗情种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种当成她这个样子?
从前没有细究,今日前后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寿与天齐的神女里头,她这颗清纯的情种连同她十四万岁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缘上,实在是本分得离谱。
她娘家的几位姨母时常深恨她长得一副好面皮,竟没有成长为一个玩弄男仙的绝代妖姬,实在是很没有出息,见她一次就要叹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确令赤狐族蒙羞。
从前在姨母们唏嘘无奈的叹息中,她也想过要是她能将无情无欲的东华帝君搞到手,就会是一桩比绝代妖姬还要绝代妖姬的成就,届时定能在赤狐族里头重振声威,族里所有的小狐仔都会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没有成功,她才明白原来绝代妖姬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如今她连这个志气都没有了,都遗忘了。
她想了许多,只觉得,这些年,她实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纯得过了头,有空了还是应该去市面上买几本春宫。那种册子不晓得哪里有得卖。
枯柴被火舌撩得哔啵响动。她方才施术从洞外招来几捆湿透的柴火烘干,一半点着,一为驱寒,一为驱蛇,另一半拈细拍得松软,又将身上的紫袍脱下来铺在上头,算临时做给息泽的一个卧床 。她觉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泽身上的颇有些像,但也没多想什么。
此时火光将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虽是个混乱所在,倒也算福地,周边些许小山包皆长得清俊不凡,连这个小山洞都比寻常的中看些。
他们暂居的这处,洞高且阔,洞壁上盘着些许藤萝,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禅树,难为它不见天日也能长得枝繁叶茂,潭中则飘零了几朵或白或赤的八叶莲,天生是个坐禅修行的好地方。
息泽神君躺在她临时休整出来的草铺上,脸色依然苍白,肩头被猛蛟戳出来的血窟窿包扎上后,精神头看上去倒是好了许多。
凤九庆幸蛟角刺进的是他的肩头,坐得老远问:“现在你还疼得慌吗?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息泽瞧她几乎坐到了洞的另一头,皱了皱眉,“可以。”补充道,“不过这个距离,你可能要用吼的。”
凤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几寸,目光停在息泽依然有些渗血的肩头上,都替他疼得慌,问道:“它撞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淡声,“听不清,大声点。”
凤九鼓着腮帮子又挪近几寸,恨恨道:“你肯定听清了。”但息泽一副不动声色样,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绝不开口。她实在是好奇,抱着杂草做的一个小蒲团讪讪挨近他,复声道:“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瞧着她,“为什么要躲,我等了两天,就等着这个时机。不将自己置于险地,如何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他这个话说得云淡风轻,凤九却听得心惊,挣理反驳道:“也有人上战场回回都打胜仗,但绝不会把自己搞成你这个模样的,你太鲁莽了。”但她心中却晓得他并不鲁莽,一举一动都极为冷静,否则蛟角绝非只刺过他的肩头。她虽未上过战场,打架时的谋划终归懂一些。不过斗嘴这种事,自然是怎么让对方不顺心怎么来,斗赢了就算一条好汉。
息泽却像是并未被激怒,反而眼带疑惑:“近些年这些小打小闹,你们把它称之为战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今次这个也谈不上什么战场,屠个蛟是多大的事。”
凤九干巴巴地道:“此时你倒充能干,倘若用术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为什么不用术法?”
这个问题息泽思忖了一瞬,试探道:“显得我能打?”
凤九抄起脚边一个小石头就想给他伤上加伤,手却被息泽握住,瞧着她低声道:“这么生气,因为我刚才亲得不够好?”
凤九捏着个小石头,脑中一时空空,话题怎么转到这上头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们方才不是还在谈一桩正经事吗?她迟钝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时都冲上了头,咬牙道:“他们不是说你是最无欲无求的仙?”
这个问题息泽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带的毒。”
凤九瞧着他的脸,这张脸此时俊美苍白,表情挺诚恳,凤九觉得,这个说法颇有几分可信。息泽近日不知为何的确对她有些好感,但遥想当日她中了橘诺的相思引,百般引诱他,此君尚能坐怀不乱,没有当场将她办了,他虽有些令人看不透,但应是个正人君子。
她暗自觉得,他适才的确是逼不得已,她虽然被占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顿时怜悯,道:“我在姑姑的话本子里看过,的确是有人经常中这样的毒,有些比你的还要严重些。若适才只为解毒,我也并非什么没有悬壶济世的大胸怀的仙,这个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过吧。”
息泽赞同地道:“好,我尽量不愧疚。”侧身向她道,“唱首歌谣来听听。”
凤九疑惑,“为什么?”
息泽道:“太疼了,睡不着。”
虽然他全是一派胡说,但凤九却深信不疑,且这个疼字顷刻戳进了她的心窝。
要强的人偶尔示弱就更为可怜,她愈加地怜悯,注意到息泽仍握着自己的手,也没有觉得在占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确然疼得厉害,此举是为自己寻个支撑。
怜弱的心一旦生出来,便有些不可收拾,觉察息泽这么握着自己的手不便当,她干脆弃了小蒲团坐在他的卧榻旁。晓得息泽此时精神不好,歌谣里头她也只挑拣了一些轻柔的童谣唱。
有些许回声,像层迷雾浮在山洞中,息泽的头靠在她腿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闭着眼,模样很安静。
她料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停了歌声,却听他低声道:“我小时候也听人唱过一些童谣,和你唱的不同。”
凤九道:“你又不会唱。”
息泽仍然闭着眼睛,“谁说不会。”他低声哼起来,“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篱墙,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缠在篱笆上,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蜜糖。”
凤九印象中,年幼的时候,连她老爹都没有唱过童谣哄过自己。在她三万多年的见识里头,一向以为童谣两个字同男人是沾不上边的。但息泽此时唱出来,让她有一种童谣本就该是男人们唱的错觉。他声音原本就好听,此时以这种声音低缓地唱出来,如同上古时祝天的祷歌。她以前听姥姥唱过一次这个歌谣,但不是这种味道。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听过,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唱的,是做嫁妆。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你自己改成那样的对不对,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糖吗?”
洞中一时静谧,火堆亦行将燃灭,她靠着安禅树,息泽的声音比她的还要低,“如果吃过的话,应该会喜欢。我没有父母,小时候没人做糖给我吃。看别人吃的时候,可能有点羡慕。”她睡意朦胧,但他的话入她耳中却让她有些难过,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泽。
“你以后会做给我吃吗?”她听到他这样问,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困意重重中,觉得他可能闭着眼睛看不见,又抚了抚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给你吃,我最会做蜜糖了。”
渐微的火光中,洞壁的藤萝幽光渐灭,潭中的八叶莲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睁开眼睛,瞧见少女沉入梦乡的面容。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着,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绸子,未曾挽髻,显得一张脸秀气又稚气,额间朱红的凤羽花却似展开的凤翎,将雪白的脸庞点缀得艳丽。这才是真正的凤九,他选中的帝后。
不过,她给自己施的这个修正术,实在是施得乱七八糟。这种程度的修正术,唬得过的大约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间花,将她身上的修正术补了一补。她呢喃了一两句什么,却并未醒过来。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来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头九条尾巴的红狐狸,长得这样漂亮也算有迹可循。他觉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桩事却有些离奇。
他确信,当初是他亲手将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诺的腹中,结果她却跑到了阿兰若身上。此前虽归咎于许是因这个世界创世的纰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这不大寻常。
倘说小白就是阿兰若,阿兰若就是小白……
帝君随手拈起一个昏睡诀施在凤九眉间,起身抱着她走出山洞。
肩上的伤口自然还痛,但这种痛于他不过了了,他乐得在凤九面前装一装,因他琢磨出来,小白有颗怜弱之心,他只要时常装装柔弱,纵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气,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这种致命的弱点,但他却并不担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会趁她这个弱点。他觉得,他们即便有那个心,可能也拉不下这个脸皮。他有时候其实很搞不懂这些人,脸皮这种身外物,有那么紧要吗?
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兰若的躯壳。帝君抱着凤九,召来朵浮云托住盛了阿兰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这个世界法则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时,阿兰若的身体已如预料中般,一点一点消逝无影。顷刻后,冰棺中再无什么倾城佳人。
凤九在睡梦中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中蹭了蹭。他寻了株老树坐下,让她在他怀中躺得舒服些。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兰若,或阿兰若曾为小白的转世,所以当初她的魂魄才会罔顾他的灵力相扰,进入到阿兰若的身体里,取代了这个世界里阿兰若的魂魄。若彼时,不是他将小白的身体放在水月潭休养,若她的身体亦进入到此境的法则中,必是从躯壳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兰若,就像此时。
但倘小白真是阿兰若……
若他没有记错,阿兰若是降生于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鸟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里阕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义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来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为将其补缀调伏,要将舍去的修为补回来,需沉睡近百年。阿兰若降生时,他应是在无梦的长眠中。虽不大晓得世事,但据后来重霖报给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时候小白应是在青丘修身养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过一提,近三百年来,小白她唯一一次长时间离开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报个什么恩报了近十年。
这么说,阿兰若出生的时节,小白不可能来梵音谷,时间对不上。再则,样貌也对不上。
小白同阿兰若,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到底是个什么联系,此时却无从可考。
倘有妙华镜在,能看到阿兰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华镜却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觉得这个瀑布做的镜子除了瞧着风雅些外并无大用,没想到还真有能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为今之计,只有现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寻寻有没有合适的材料,他记得梵音谷有几座灵气尚可的仙山。他许久没再打过镜子,妙华镜,也算是把高难度的镜子。花费的时间,大约会有些长。
第七章
四月初七,橘诺行刑之日顷刻至。
凤九依稀记得,她姑姑白浅曾念给她一句凡人的诗,意图陶冶她的气度。这句诗气魄很大,叫作幕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凤九很遗憾,问斩橘诺的这个灵梳台上,没有让姑姑瞧见自己看劲松仍从容的气度。虽则她这个气度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据传那把圣刀挑食,从来非鲜血不饮,她那个朝圣刀扔血包的大好计策不得不作罢,事到临头,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她豁出去勇斗猛虎智取上君,虽则徒手握上刀锋时,额头冷汗如萧萧雨下,但好歹没有半途掉链子,风风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对小鸳鸯,也算出了风头。
唯一可叹之事是在水月潭时忘了同息泽对一对口径。
不过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寻不见他。那日她同息泽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泽说他要出趟远门,十日后回歧南神宫,倘有事可去神宫寻他。
她思量片刻,觉得需先封个书信存着,待息泽回神宫时即刻令茶茶捎过去,将此弥天大谎囫囵个圆满,这桩事才真正算了结。
再则,除了给息泽的这封书信,还要给沉晔写信。
还不是一封信,是许多许多封信。
她瞧着自己被包成个肉馍馍的右手,十分头疼地叹了口长气。
凤九自然晓得,灵梳台上阿兰若对沉晔的拼死相救,绝非只是为了惹怒他的父亲。
据陌少所言,阿兰若性子多变,沉静无声有之,浓烈飞扬有之,吊儿郎当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实是个爱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后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们。陌少自幼对她好,她便谨记着这种恩情。但为何沉晔素来不喜她,她却在灵梳台上对他种下情根,这委实难解。
或者说天底下种种情皆有迹可循,却是这种风花雪月之情生起来毫无道理,发作起来要人性命。
从前,灵梳台橘诺受刑后,后事究竟如何?
据苏陌叶说,四月二十八,沉晔只身入阿兰若府,被老管事安顿在偏院。阿兰若上午习字下午听曲,入夜同陌少辩了几句禅机,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几卷书,在水阁旁闲闲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阴有雨,水阁不是个好去处,便在花厅中摆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报,说他头一日便照着公主的话转告过神官大人,他此来府中乃是贵客,若是那一进偏院不合他意,府中还有些旁的院落可清腾出来,府中各处除了公主闺房,他闲时都可随意逛逛,寻些小景聊以遣怀。
但这三日来,神官大人却一步未迈出过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绪十分不佳,时时蹙眉。
再则,他虽照着公主的吩咐,预先去神宫打听过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着他口味做出来的饭菜,他动得其实也少。
此种情势他不晓得如何处置,特来回禀。
老管事袖着手,竖着耳朵听候她的吩咐。
阿兰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笺,蘸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她写给沉晔的第一封信。
阿兰若一生统共给沉晔写了二十封信。同沉晔决裂时,这些信被还到了她手中,她死后这些信则辗转到了苏陌叶手中,不过二十来张素笺,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兰若灵前。
半生情谊,只得一缕青烟。
但信里头许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还诵得出,譬如第一封的开头:“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旧年余客居此院三载,唯恐别后人迹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颓,今闻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里头假装是个曾在公主府客居过的女先生,去年出府进了王族的宗学,闲时爱侍个茶弄个酒,暂居在孟春院时,埋了许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亭下一坛梅子酒为甚。她已出府无福享用,便将这坛酒聊赠予他,念及客居总是令人伤情,愿他能以此酒慰怀清心。
信在此处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没有多说什么。
留名时,她书了文恬两个字。
文恬其人,确是宗学里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贫,以两卷诗书的才名投在她门下,入宗学还是她托息泽的举荐。但文恬并未住过孟春院。
院名孟春,说的是此院初春时节景致最好。倒是阿兰若她每个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种几株闲茶,酿几坛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顺领了信札,阿兰若想起什么,嘱咐了句,“沉晔他若问起此信的来处,就说宗学中一位先生托给你的,我嘛,半个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头应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见不着半分。阿兰若却自斟了杯茶,续道:“若晓得是我的信,他半个字也不会读。被拘在此处,的确烦心,有个人同他说说话,也算一星半点宽慰。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约也就宗学里几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这封信札,果然挣出个好来。信去后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禀,连着两日,神官大人进食都比前几日多些。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还去波心亭转了一转,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时刻亦不长,回来写了封回信,令他带给宗学的文恬先生。
阿兰若拆开信来,亦是枚素笺,沉晔一手字写得极好,内容却简单,只淡淡表了一声谢意。若寻常人而言,这样简单的信,泰半就是个敷衍的礼节。但依沉晔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才是他的行事。阿兰若唇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丝笑意。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语,赶紧呈上笔墨纸砚,催请主子提笔。
第二封信札里头,她着意提了孟春院的书房,本意是助他消磨时光。那间书房的藏书其实比她如今用的这间更丰富,一向也是她亲自打理,且沉晔来的前日晚上,又填了些新本进去。这里头的书她尤爱几本游记,文字壮阔有波澜,是以上头她的批注也分外不同些。她放在书架最下头,寻常其实无人会注意。
这一茬她自然并未在信中列明,只向他荐了几套古书的珍本,再得他回信时,他的信却长了两句,提及房中几本游记的批注清新有趣,看笔迹像是她的批注,又荐了两本他爱的游记给她。
后来有一日,苏陌叶排了个名为千书绘的玲珑棋局给她解,她苦思无果,正值老管事呈递上沉晔的第六封回信,她随手将这盘玲珑局描下来附在去信中。当日下午便得了他第七封回信。两部纸笺,一部是已解开的苏陌叶的玲珑局,一部是他描出来令她解的另一盘玲珑局。
暮春将尽,他信中言辞亦渐渐多起来,虽仍清淡自持,但同开初的疏离却有许多分别。
据老管事呈报,近日神官大人面上虽看不大出什么,但心绪应是比往日都快慰开朗些,他自然仍未出过孟春院院门,但时而解解棋局或绘绘棋谱,或袖卷书去波心亭坐坐,或在院中走走停停。只有最后这一桩走走停停,他不晓得神官大人是在做什么。
阿兰若却晓得沉晔是在做什么,上一封信中他寥寥几笔提及,他在院中寻出了她从前埋下的一坛陈酿,取四个白瓷壶分装,夜中就棋局饮了半壶,猜是采经霜的染浆果所酿,封坛藏地下三季,再将秋生的蚨芥子焙干,启坛入酒中浸半月,染以药香,复封坛地下两载,问她是或不是?
自然,他猜得不错,说得正是。老管事随这封回信呈过来的还有一个白瓷壶,说此酒亦是神官大人吩咐带给文先生的。
这是沉晔第二十封回信。
月黑风高夜,阿兰若拎着白瓷壶一路溜达到孟春院外,纵身一跃,登上了院外头一棵老樟木。
此木正对沉晔的厢房,屋中有未熄的薄灯一盏,恰在窗上描出他一个侧影。阿兰若于枝杈间寻个安稳处一躺,弹开酒壶盖,边饮边瞧着那扇紧闭的小窗。
酒喝到一半,巧遇苏陌叶夜游到老樟木上头,闲闲落座于她身旁另一个枝杈上头,开口一通挤对,“为师教导你数十年,旁的你学个囫囵也就罢了,风流二字竟也没学得精髓,鱼雁传书这个招嘛,倒还尚可,思人饮闷酒这一出,却实在是窝囊。”
阿兰若躺得正合称,懒得动道:“师父此言差矣。独饮之事,天若不时,地若不利,人若不和,做起来都嫌刻意。而今夜我这个无可奈何之人,在这个无可奈何之地,以这种无可奈何的心境,行此无可奈何之事,正如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一般的自然,”她笑起来,酒壶提起来晃了一晃,“此窝囊耶?此风流耶?自然是风流。”
风流两个字刚落,对面的小窗砰然打开,黑色的身影急速而出。阿兰若眼皮动了动。沉晔立在远墙上与他二人面面相对时,白瓷壶已妥帖藏进她袖中。
玄衣神官迎风立着,她二人不成体统地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沉晔皱着眉将她二人一扫,淡淡道:“二位深夜临此,想必有什么指教。”
苏陌叶站起来立在树梢上头,“指教不敢当,今夜夜色好,借贵宝地谈个文论个古罢了。”又道,“听说神官大人于禅机玄理最是辨通,不知可有意同坐论道?”
阿兰若扑哧笑道:“师父是想让神官大人坐在墙头上同你论道吗?”
苏陌叶正经八百道:“论道之事,讲的是一个心诚,昔年有闻佛祖身旁的金翅鸟未皈化前,就是同仇家在一棵树上同悟恩怨的因果……”
沉晔的眼睛却直视着阿兰若,问出不相干的话来,“你喝的什么酒?”
她怔了怔,顷刻已恢复惯有的神色,“一个朋友送的,不过只得一小壶,方才已饮尽了,大人可出现得不凑巧。”
苏陌叶瞧着他二人,挑了挑眉笑道:“送酒的朋友明日正要过府来同我们聚聚,神官大人若对这个酒有兴趣,明日亲见一见那位朋友不就明白了。”
沉晔望着他,“送酒的是谁?”
未等苏陌叶答话,阿兰若的声音就那么无波无澜地响起,“宗学的文恬,文恬先生。”
那个名字响起时,沉晔冷肃的神色有些与平日不同。
照陌少的说法,当日阿兰若借文恬之名同沉晔有书信往来之事,是他无意中发现。那夜明晓得阿兰若在沉晔面前竭力遮掩,仍要将送酒之事拿出来发挥两句,却是他有意为之。
那时候,他不晓得自己对阿兰若是什么心,只觉她既然想得到沉晔,他就帮她得到他。这个事上头,她思虑得太重,一心顾着沉晔,曲折得让他都看不下去。他说出那番话时,只想着,早日做成一个时机,令文恬站到沉晔跟前,方能早日促阿兰若下个决断。
要么她在沉晔跟前认了她才是信中的文恬,一切摊开说,这段情会怎么样就看造化,但终归有一线生机。要么她将自己做成沉晔与真文恬二人间的一座牵线桥,将这个姻缘让给真文恬,彻底断了自己对沉晔的念头。但无论哪一种,都比她现在这样拖着强些。
陌少觉得,借着她人的身份陷在一段情里头自苦,这不该是他徒弟做的事。
凤九思量,若是她,就选第一种。一切只因她听过一个传闻,帮人牵姻缘牵够两回,自个儿就难嫁出去,她屈指一算已帮东华姬蘅牵过一回了,再牵一回这辈子就完了。
但阿兰若,或许其时已嫁出去了,再无后顾之忧,又估摸从未做过牵线桥,想试试其中滋味。
总之,一夜枯坐后,她选了后者。天蒙蒙亮时便将文恬传入了府中,在她一番惊叹里头,将二十封沉晔的信札稳稳递到了她手中。交代给文恬的话里头,前事后事面面俱到,唯独隐了她对沉晔的心思,不咸不淡地编了一口胡话,“橘诺被放出王都时求我照应神官大人,你晓得我还算心善,自然要照应。但我同他却一向看彼此不顺眼,照应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更惹他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从心,方请先生过府一叙,不知先生可否接下这个重任,代我书信上照应照应神官大人?也无须写些特别的,不过闲时生活杂趣罢了。”
文恬从前受了她许多恩惠,加之又是个懂礼的人,自然应允帮这个忙,对她的一篇胡话亦不疑有它。
她瞧着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晔的书信,时而赞两声,“从前倒是未曾留心,原来神官大人亦是位妙人,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兰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艺精湛,从前在府中时我便极少胜过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官大人多切磋切磋。”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回信时还需摹一摹我的笔迹,当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虽留的先生之名,字迹倒还是我自个儿的。”
文恬抿了抿唇道:“这并非难事。”
次日小聚,沉晔果然到场。
阿兰若没有什么讲究,但陌少骨子里其实是个讲究人,故而小聚的场地被安置在湖中间一个亭子里头。
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只一条小栈连至湖边,亭子端立于湖心,四周种了一圈莲花,远望上去亭子像是从层层莲叶中开出来的一个花苞。亭子六个翘角各悬了只风铃,风吹过铃铛随风响,便有丝幽禅意。可谓集世间风雅大成,无处不讲究。
但亭子名却是阿兰若起的,拿捏了最不讲究的三个字,直白地就叫湖中亭。陌少琢磨了一阵,觉得这个名儿也算直白得有趣,忍了。 阿兰若拎了块未上漆的红木板儿,狼毫笔染个经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儿上写出湖中亭三个字朝亭上一挂就算立了牌匾。陌少抽着嘴角,觉得这个匾儿也算天然质朴,又忍了。
沉晔入亭时,在亭前留了步,目光悬在红木板儿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上头。亭中素衣的少女望了阿兰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个字文恬写得不成气候,承公主美意至今仍悬在亭子上头,今日却叫大人见笑。”
沉晔的眼光就望向她。文恬的容貌只能说清秀,但一身素衫立在亭中,趁着背后缥缈的水色,瞧着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晔的目光些许柔和,低声道:“文恬?”
少女就微微笑起来,“正是。”
后来苏陌叶问过阿兰若,瞧着这个场景,她心里头是如何想的。这个后来,也没有后得多久。沉晔入亭方过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边一个棋桌上手谈一局。
亭中只剩他与阿兰若,一个围着红泥小炉烹茶,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几个橘子,眼光虚浮得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陌少的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刻薄,刻薄得戳人心窝。
湖边玄衣的青年与白衣的少女恍若一对璧人。阿兰若剥出来一个橘子扔给陌少,脸上竟仍勾得出笑,却笑得有些无奈,“文恬是个好女子,才学见识都匹配得上他,家世虽不济些,不过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这个时候同他结缘,正见出她不求荣华的淡泊,今日我做到这个地步,若他二人佳缘得成,也算我一个行善的造化。”
苏陌叶皱眉,“那日灵梳台上你对橘诺说那些话,可不像你今日会这么做。”
阿兰若挑眉,“那些话嘛,不过为了逗逗橘诺罢了。”远目湖岸处那一黑一白对棋的侧影,低声道:“他这个人,冷淡自傲,偏偏长得好,灵力好,剑使得好,字习得好,棋下得好,情趣见识也够好,显得那种冷淡自傲,反倒挺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过没有,他讨厌我其实也并非他的错。母妃二嫁后诞下我和嫦棣,此为不贞,因而我同嫦棣皆血统污浊。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看法罢了。对这世间万物,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的看法,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他有这种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没什么可能了。他那么看着文恬,其实我有些羡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望他好。”
苏陌叶递给她一杯茶,“情这种事,摊上就没有好处,所幸你看这桩事还留了几分神智,既已到这个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兰若接过茶,谢了他两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过,再无只言片语提及,两人只闲话些家常,待湖边的璧人杀棋而归。
湖中亭小聚后,听老管事说,沉晔和文恬互递了四封书信。文先生随信还附过两件小礼,一只草编的白头雀,一个手绣的吉祥纹扇坠,沉晔回了她两卷书。
书是沉晔定的,差他去市上买的,两本沧浪子的游记。阿兰若彼时正捧着一盏茶在荷塘边喂鱼,一不留神茶水烫了舌头,缓过来时,吩咐老管事今后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报,终归沉晔到她府上又不是来蹲牢的。又道,沉晔送给文恬的两本书,也买两本给她瞧瞧。
某些层面来说,凤九有些佩服阿兰若。遥想她当年伤情,偶尔还要哭一鼻子喝个小酒,而阿兰若白将意中人送到他人手里,遑论哭鼻子喝小酒,连一声多余的叹息都没有,每日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凤九觉得同她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点惭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让它怎么走,它就能怎么走。风平浪静中莫名的出其不意,这才是天意。
三四日后,沉晔夜游波心亭,无意中瞅见亭旁一棵红豆树上题了两行字。有些年成的字,深深扎进树干里,当真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同留在他书匣中那摞信纸上的字迹极为相似。十六个字排成两列,月映天河,风过茂林,开怀畅饮,尘忧顿释。
两列字略偏下头留了一个落款。
他借着月光辨出落款,脸色一白。落款中未含有年成时节,单一个名字孤零零站在上头。相里阿兰若。
凤九竖起耳朵,急切想听到下文,苏陌叶却敲着碧玉箫卖了个关子,“此时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晔,晓得一直写信给你的并非文恬而是阿兰若,你会如何?”
凤九想了片刻,试探道:“挺、挺开心的?”
陌少笑道:“是我我也挺开心的,有个姑娘肯这样对我好,还是个绝色,怎么想都是赚了。”
凤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
苏陌叶停了一会儿,却道:“可惜阿兰若遇到的是沉晔,而沉晔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兰若在书房里头,迎来了盛怒的沉晔。
其时她正剥着瓜子歪在一张矮榻上看沧浪子新出的游记,猛见一截刻字的树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顺着树皮看上去,是玄色的袍子,沉晔沉着中隐含怒色的脸。
他居高临下,目光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写的,酒是你酿的,棋局亦是你解的。将我当作一件玩物,随意戏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逼近一步,眼中的星火更甚,“看我被你骗得团团乱转,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给你,想着我竟然也有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满快意?”
阿兰若瞧着书册上的墨字许久,突然道:“师父跟我说,要么我就争一争,要么就断了念头。本来我已经断了念头,你不应该跑过来。”
她想了一会儿,“就算有些事情你晓得了,其实你也该装作不晓得,我们两个,不就该像从前那样形同陌路吗?”
沉晔看着她,语声冰寒,“从前我们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难道不是彼此厌恶?”
阿兰若抚着书册的手指一颤,轻声道:“或者,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
她抬起头来,“你看,你不晓得是我写这些信前,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退后一步,“你在开玩笑。”
她像是有些烦乱,“如果不是玩笑呢?”
他神色僵硬道:“我们之间,什么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敌,或者其他,唯独没有这种可能。”
阿兰若看了他许久,笑道:“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听说那之后,沉晔同文恬再无什么书信往来。文恬传信问过一次阿兰若,她简单说沉晔晓得实情了,先前将她扯进来有些对不住。文恬没说什么,回信安慰了她两句。
苏陌叶将故事讲到此处,瞧天色渐晚,暂回去歇着了。
凤九曾想过许多次阿兰若同沉晔到底如何,却没想到是这样伤心的一个开头,令她有些沉重,亦颇为唏嘘。因此临睡前多吃了个包子,却撑得睡不着,花园中转了一圈,想起白天苏陌叶讲的故事,叹了几口长气,沾了些夜露,方才回床上躺安稳。
下期预告:凤九比着自己原身的样子,亲手为息泽做了十只糖狐狸,令茶茶送到歧南神宫,交到息泽手上。沉晔对凤九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凤九慌乱之下,一个手刀劈晕了沉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