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UU
【引】
讨饭也是一门学问,单是穿衣打扮就有许多讲究,既要惹人同情,又不能招人厌恶,乞讨时用的台词以及念台词的语气,也要恰到好处。总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讨来吃食的,比如那个裹着灰色破袍子的少年就过犹不及。他衣服太脏,身上太臭,故意在皮肤上弄出的伤痕也太过惨烈,人家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哪还有心情施舍于他?
所以,连续一天了,他连口水都没讨到,只好撩起袖子,更加卖力地抠着胳膊上的血痂,直到伤口再次鲜血淋漓。坐在他附近的老乞丐实在看不下去了,将自己刚讨来的一碗米饭放到他面前,说:“别抠了,孩子,吃吧。”
那少年抬眼看了老乞丐一眼,捧起饭碗,狼吞虎咽。
【1】
米饭躺在床上时,你会以为他是被褥的一部分。
米饭站在树下时,你会以为他是树影的一部分。
米饭骑在马上时,你会以为他是……
哦,米饭从来不骑马,他晕马,一骑就吐,好在他比马跑得快,也无须骑马。
此时此刻,米饭正静静地窝在一张巨大的软椅里,含情脉脉地望着眼前的墙柜。说是墙柜,其实是用无数块上好的檀木纵横交错搭成的格子。格子只有手掌大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面墙壁,每个格子里,都平平整整地叠放着一块手帕。手帕们的大小、花色、材质虽然各不相同,但却无一例外地折成三角形,放在格子正中间的位置——绝对的正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米饭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手帕,仿若皇帝在巡视六宫粉黛,每一位佳丽都是他深爱的女人。事实上,这些手帕原本就属于各式各样的女子,米饭按照它们摆放的位置编了号,比如第9排、第11列的0911号淡黄色手帕,它的主人是一个忧郁的官家小姐,她总担心自己将来生不出儿子被婆家欺负,因此每天都因自己的屁股太扁而惆怅不已;又比如1239号纯白色花边手帕,它的主人则是个农户家的女儿,原本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需要用手帕的,眼泪鼻涕什么的用袖子一抹就好了,但她十分向往高贵冷艳的小姐生活,于是她让地主家的傻儿子摸了十次手,才换得这块价值不菲的手帕,当然,她最后还是把它弄丢了;还比如,1624号手帕的主人是一个寂寞的少妇,3213号手帕原本属于皇宫里的宠妃……
米饭记得每一块手帕的来历,记得它们的主人,熟悉它们的味道。
米饭最大的癖好,就是潜入到女子的闺房里,偷偷拿走她们的手帕。但你若因此就把他想象成一个胡子拉碴的猥琐大叔,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仍算得上风度翩翩。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她们的闺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绝不会对她们做出什么下流事,他只对她们的手帕情有独钟。
最后一缕夕阳划过屋顶的斜窗,天色缓缓沉下去,继而,点点星光从那窗口漏下来,米饭在软椅中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墙柜前,随手取下一块手帕,贴在脸上轻轻摩挲着,仿若在和心爱的女人依依惜别。
“该启程了。”门外有人低声催促,“莫让主顾久候,坏了我们无影镖局的名声。”
“哦。”米饭应了一声,立刻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前一刻,他还是纠缠于丝帕间的花痴大汉,这一刻,已然变成身手敏捷、冷峻干练的江湖高手。他放下手帕,更衣、检查武器、喷净抹香,从枕下摸出一块淡绿色丝帕塞入贴身的衣兜里,然后跃出天窗,踏上屋顶,瞬间便消失在夜色里。整个过程耗时数十秒,且进行得悄然无息,不愧是无影镖局的招牌镖师,鬼魅似的,无影无声。
【2】
每年夏意最浓的七月,是舒馨城最热闹的时节。
城中的琉璃苣舒展开毛茸茸的枝叶,绽放出妖娆的蓝色花朵,略带黄瓜芬芳的花香清清爽爽的,沁人心脾,久闻不厌。这种花十分名贵,据说它的芬芳能让人舒缓心情,充满勇气和斗志,最适合用来为江湖人士排忧解压,因此城主才不辞艰辛把它从异域带回来,投入大把人力物力,在城中广为栽培。
舒馨城虽然叫作“城”,但却不像其他城市一样归官府管辖,更没有所谓的官员管理,严格来说,它其实是一座私人庄园,只因占地辽阔,如一城之大小,因此才被称作“城”,它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江湖首富殳卷云(殳,音同舒)。
舒馨城建得中规中矩,像一个“回”字,内城是殳家数百族人、家眷的住处。外城西侧是仆人和佃农的居所,南侧和东侧全部是客栈,而北侧则建了很多排像店铺一样的精致小屋。
琉璃苣在七月盛开,客栈和这些小屋也只在七月对外开放,舒馨城更像是为了七月而存在的,它如今的构造和设计,完全是为了举办七月的江湖盛事——江湖同乐会。
届时,江湖中有名号的,以及想有名号的大小门派,都会花重金提前租下这些小屋,再根据各派的特色,装潢一番,挂上牌匾,扯出旗号,招揽门徒。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这就相当于一个招生大会,怀揣着江湖梦想的懵懂少年和渴望收学费赚钱的武林门派们聚集于此,双向选择,公平公正。当然,诸如少林、武当、峨眉这些从来不愁生源的热门门派是不屑摆摊吆喝的,但他们也会派遣门内主事级别的人物赴会,暗中物色有练武天赋的好苗子。
还有一些小屋被装潢成店铺,或贩卖兵器,或出售各种毒药、解药、补药;偶尔也会有些隐居的江湖异人出现,兜售些奇珍异宝或临时开设医馆,专治各种筋脉不通、气血不畅、刀剑创伤、断手断脚等江湖人士的职业病。
另外,殳家大小姐殳畅的著作《江湖悲歌》的最新章节也会在七月发售,书的纸质精良,其中的文字全部都是殳家专门培训的女子手工抄写,一水儿的娟秀小楷,单是看着那些字就赏心悦目,更不要提其中千回百转的精彩内容了。
当然当然,江湖同乐会的吸引力绝不止于此,什么打擂台切磋啦、比武招亲啦一类的市侩节目也很有趣,每年的“新招数展览会”更是好玩,要知道创造一种招数或武功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但各门各派为了得到那个“新招式奖”,也豁出了脸面,笑料百出。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算是“江湖盛事”了吗?那也未免太小瞧殳家了,江湖同乐会的压轴大戏,乃是“江湖案堂”。江湖案堂就是相当于一个公堂,由三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坐镇,按江湖规矩解决纠纷,调解一些累年的积怨,帮弱者主持公道。若是江湖中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败类,江湖案堂就会发布悬赏通缉令。当然,赏金由殳家支付。
坐镇江湖案堂的武林前辈并不固定,通常是由少林、武当、峨眉、昆仑等大门派的掌门或主事轮流担任。当然,这些江湖前辈是不好意思收出场费的,为了表示对他们仗义出手的感谢,殳家三小姐殳爽每年都会精心编排一曲新的歌舞作为礼物献给他们,在来年七月到来之前,这首新歌绝对是江湖中的流行歌曲,谁要不会唱都不好意思自称为江湖儿女。
至于今年的江湖同乐会,更是多了一件极大的热闹——殳卷云年事已高,要从三个女儿中选出一位作为舒馨城的继承人。
这次继承人的选拔规则很简单,在7月末江湖同乐会结束的时候,三个女儿要各自亲手打造出一件珍宝,然后在同乐会中拍卖,卖得最高价者,便可成为舒馨城未来的主人。
殳卷云的大女儿殳畅博古通今,妙笔生花,一部《江湖悲歌》也不知感动了多少江湖儿女,就连少林寺方丈都是她的书迷,更有无数显贵为了抢先一步看到新章节而不惜花重金买通她的书童。若是她亲手书写一本新著,且只有一本,不对外发售,那么这本书一定能拍到天价。
殳卷云的三女儿殳爽身姿曼妙,歌喉动人。更难得的是,她谱曲作词的才能也出类拔萃,只要是她写出的歌,必然能在江湖广为传唱。试想,她若肯为某个人或某个门派专门做一首赞歌,并亲自演唱……江湖中沽名钓誉者还不趋之若鹜?
至于殳卷云的二女儿殳悦,据说也是十分聪慧的人物,但却没用在正途。她想在著书上超越大姐,又想在词曲上胜过三妹,结果贪多嚼不烂,一事无成不说,还争强善妒,整日处心积虑地给自己的姐妹添麻烦,甚至还抢走了三妹的未婚夫,其行径深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众人都觉得,殳悦无才无德,根本没有资格竞争城主之位,但殳悦这么好胜的性子,岂能甘于寂寞?她也大张旗鼓地弄了一件宝贝,一把剑,一把她亲手铸造的宝剑。
笑话! 铸剑又不是绣花蒸馒头,若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底,造出来的东西顶多只能叫作铁片片,而且,一个月的时间,能造出什么好剑?
再者说,殳家以音功而闻名江湖,“殳”字既是姓氏,又是古代的一种兵器,若说“舒馨城”的“舒”字,取“殳”姓的音,那“馨”字便是取其意。
声、殳、香——声音,可做武器,也可留香百里,取悦世人。
殳家的音功极为高深,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便是绕梁神功,据说这种武功极为恐怖,中招者不会立即死亡,而是神经错乱,不停地自残自虐,直至三日后才受尽折磨而死。
所以,若说殳悦打造了一把乐器或其他什么与声音相关的兵器,倒还可信,可她偏偏铸了一把剑,而且,像是专门跟自己家族作对似的,这把剑叫“无音宝剑”。
【3】
夜色如墨,蜿蜒的林间小路中,一条长长的马队在黑暗中悄然前行。他们摘了马铃,裹上马蹄,熄灭火烛,宛若在夜色中缓慢游走的黑蛇。
米饭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中间,警觉地留意着四周任何可疑的异动。他这次的任务,就是将殳二小姐和她铸造的无音宝剑安全护送到舒馨城。
“受不了啦!”前方马车上突然发出一声哀号,被夜风撩起的纱幔里,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气急败坏地叫嚷着:“我殳悦何时这般憋屈过?给我挂起马铃,点上火把,竖起大旗!”
“悦妹妹,我们漏夜而行,就是为了低调行事。眼下,安全将宝剑送到舒馨城才是正经事,别的都先忍一忍吧!”一个黑衣少年策马行至车厢一侧,低声劝道。
那少年叫皇甫律,是雍容山庄皇甫一荣最心爱的儿子。皇甫世家虽没什么过人的家传武功,但他们家打造出的兵器,却比武功更厉害——你轻功再好,也跑不过皇甫家的“银轮飞车”;你招数再快,也快不过皇甫家的“后羿神弓”;你内功再深,也受不住皇甫家“闪雷金臂”击出的一掌。然而,最令人敬畏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兵器,还有发明制造出这些兵器的人。他们从不坐吃山空,每年的二月和八月,都会在雍容山庄举行一次兵器展示会,发布新兵器的同时,也承接来自各门各派甚至朝廷的武器订单,可谓是江湖第一军火商。
皇甫家与殳家在江湖中都是财大气粗的望族,可谓门当户对,自然也不可免俗地定下了儿女亲事,皇甫律的未婚妻原本是殳家三妹殳爽,可不知怎么地,他竟被殳二小姐殳悦迷了心窍。于是,这个在五岁时就能设计出“银轮飞车”的天才少年,从此死心塌地地做了殳悦的裙下之臣,鞍前马后,任她差遣。
人们都说,殳悦这次造出的宝剑,说不定还真有什么名堂,毕竟她身边有这么一个聪明绝顶又忠心耿耿的武器大师。
此时此刻,这位殳家二小姐掀开敞篷马车的纱幔,从车内跳出来,大声叫道:“不行不行!”即便是在这样阴沉的夜色里,仍可看出她衣饰的张扬华丽,倘若是在白天,肯定更加惹人注目,她指着皇甫律的鼻尖叫道:“黄不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做事了?快快快!”她扬手招呼着一众随从,“赶紧先把灯点上!”
米饭心想,原来殳家这位有名的混账二小姐,竟是个怕黑的人。果然,待到华丽的灯笼和炽热的火把在队伍中依次亮起,殳二小姐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皇甫律无奈地嗔怨道:“你啊……”
殳二小姐拍着心口说道:“这下总算舒服了!点上了灯,大家就都可以看到我了!”确实,在摇曳的火光下,她那一身如戏服般夸张的、缀满了水晶亮片的衣服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想让人看不到都难。
皇甫律担忧道:“现在已经露了行踪,只怕这一路不会太平了!”
“不太平才好呢!”殳悦站到马车上,掏出一条鲜红色手帕拭去额头的汗珠,“若是这一路太太平平的,那我雇镖师的五百两金子岂不是打了水漂儿?他们无影镖局想捡便宜可没那么容易,我们殳家的钱没那么好赚!”
米饭不禁皱起眉头,心想,无影镖局与镖师之间向来都是五五分成,自己这趟镖只得了二十五两金子,也就是说镖局也得二十五两,总价五十两。可她竟然说是五百两,难道是大师兄……不,师父去世后,师兄弟们就是看中大师兄为人忠厚又武功平平,这才选他做镖局的大掌柜,他绝不会、也不敢私吞兄弟的金子。
这时,殳二小姐甩着红帕子,四下张望着,问道:“说起来,那头牌儿呢?怎么一直都没见人影?”
头牌儿?米饭心中隐有怒意。
皇甫律纠正道:“悦妹妹,青楼女子才说头牌,人家镖局那叫金牌镖师。”
“反正都是拿钱才办事儿的人,有什么不同?”她一脸不耐烦,“好吧好吧,金牌就金牌吧,可那金牌的人呢?”
皇甫律解释道:“无影镖局虽说是个镖局,但也算是个门派,所有镖师全都师出同门,各个练得一身匿影神功,其中功夫最高的,便是你这次请来的米镖师了。练此功者,无声、无息、无影、无味,所以,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看到他,就算你看到他,也不会注意到他。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杀人于无形。”
“那不就成了隐身术?”殳悦一脸惊奇。
“当然不是,”皇甫律笑道,“他们这种功夫,就是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求趁人不备,出奇制胜。若是你一直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他,也是能发现他们的。不过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哪能时刻都警醒着?”
“也就是说,练这种功夫的人,要尽量不让别人注意自己?”
皇甫律点点头。
“那位米镖师何在?出来出来快出来!”殳悦高声叫道,“我花了五百两金子,总得知道雇了个什么长相的人吧?”
米饭无奈,轻轻说道:“殳二小姐,在下一直都站在这里,只是您没留意罢了。”
“哦,天哪!” 殳悦夸张地用手帕捂着嘴,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你一直都在这里?我真的都没有发现欸!”她凑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米饭的脸,说:“你知道吗?我最无法忍受的事,就是别人不注意我,不看我,忽视我。所以,无论我在哪里,无论在做什么,都得有人看着我,如果没有别人的目光,我就活不下去!”
米饭心想,原来这才是殳二小姐令人点灯的原因。
“而你,竟然可以这样自甘寂寞地活着,真是太厉害了!”她注视着他,继续说道,“我要记住你的样子,否则,凭你的本事,就算在路上开小差游山玩水去了,我也很难发现,那我们殳家的五百两黄金不就被你坑了?”
她特意强调了“五百两黄金”,又这样咄咄逼人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他,这令米饭心情烦躁,他这一生最不想得到的东西,就是别人的目光,“赶路吧。”他冷冷地说了句,转身钻入随行的队伍里。
他隐入人群,就如水滴融入大海,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喂!”殳悦大喊道,“你就那么不希望被人看到吗?”
【4】
不希望。
师父说:“那些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你的人,就是你的劫难,只有闯过这个劫难,你才能出师,才能成为无影镖局的正宗镖师,才能走镖拿银子。否则,你只能当我的徒弟,而你多当一天徒弟,就要多交一天学费。当然,你也可以走,但如此一来,你和你家人多年的付出就会付之东流,你父母砸锅卖铁供了你这么多年,甚至连你哥哥娶媳妇的钱都搭上了,他们倾其所有,就是希望你能成为无影镖局的镖师,赚得金银满钵,从此光耀门楣,你不会是想让他们血本无归吧?”
米饭说:“不想。”
师父说:“那你必须渡过这个劫难,她的目光总有一天会杀死你,她的爱和她的痴情,就是你的劫难。”
米饭说:“徒儿知道,但就是舍不得。”
师父说:“你可以不当镖师,也不可以不当杀手,但你不能不做你父母的儿子,你哥哥的弟弟。说到底,我们这些闯江湖的,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米饭点点头,说:“师父说的这些,徒儿都知道,但徒儿还是舍不得。”
俗话说,练武强身,可俗话也说了,刀剑无眼。若非江湖望族或武学世家,哪个做父母的舍得让自家孩子去闯荡江湖?师父说得对,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啊!米饭只是个樵夫家的孩子,他身上承载着全家人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即将因一个女子而破碎。
这个女子深爱着米饭,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第一时间感觉到他、看到他,并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他,可这一切,偏偏就是匿影神功的大忌。
她爱他爱得很真很纯粹,所以,她决定成全他。
她在一块淡绿色的手帕上绣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她一样明亮动人。她将手帕送给米饭,然后用那根绣花针刺瞎了双目。
若她不够爱他,那她可能会选择以死来成全他,让他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若她不够爱他,那她可能会在刺瞎双目后嫁给他、拖累他,让他愧疚一生,照顾她一世,每当他看到她,都会觉得自己欠她的,从而更加疼惜她。
但她没有。她离开了米饭,很快就嫁给了小镇里的铁匠,日子过得淡然平静。如今,她的儿子都已经能抡起锤子打铁了。她想让米饭知道,她不是他的威胁,不是他的拖累,不是他的债,她过得很好。
可是,她越是这样用心良苦,米饭越是痛不欲生。从她离开后,他再也不敢触及任何男女之情,也不肯像师兄弟们那样随便娶个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婆娘摆在家里。实在寂寞难耐时,他就潜入女子们的闺房,偷走她们的手帕,将其珍藏家中,无聊时,便幻想自己与她们可能发生的故事。久而久之,他竟偷上了瘾,每当家中的墙柜中多了一份收藏,他都心情愉悦,仿佛刚刚和那手帕的主人谈了一场美好的恋爱。
他收集了那么多手帕,在想象中与那么多女子谈情说爱,却唯独没有再想念过她,也从不敢打开那块淡绿色的丝帕。他不敢想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更不敢偷偷去探望她。他努力成为金牌镖师,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大哥娶了四房媳妇,让父母安养天年。他假装过得很好,这就是他唯一可以回报她的方式。
这十二年来,还从未有人像今夜这样一眨不眨地注视过他。他觉得殳二小姐的目光就像无数锋利的刀片,将他的衣服削成布条,将他的皮肉剁成碎片,将他心中某个自欺欺人的信仰撞得摇摇欲坠,他想逃,逃到一个没有目光的地方。
我憎恶别人的目光——他对自己说。
护送宝剑的长队如一条闪亮的巨龙,在山野间不急不缓地前行。这一路鸟兽竞走,鸡鸣犬吠,好不招摇。没过两日,几乎整个江湖都知道:殳家二小姐花了五百两黄金请来无影镖局的金牌镖师为宝剑保驾护航,有种你们就来抢吧!
【5】
练武是件苦差事,那些动不动就跌入山崖或闯入山洞然后随随便便捡到本破书就练成盖世神功的,只不过是江湖童话而已。江湖中不少门派为了扬名立万,或追求极限的速度,或讲究极难达成的招数,这些武功以挑战身体的极限承受力为代价,练功者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终生遗憾。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们只看到那些侠客的风光,殊不知有多少没练成的孩子变成了残废?
当然,就算练成了残废,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倘若自家孩子投入山门拜师学艺,结果却被师父拐带到异域,受尽非人的虐待和凌辱,那就必须要讨个说法了。
七月十三,正午,江湖案堂。
少林寺无相禅师、峨眉派夕冬师尊、雍容山庄皇甫一荣是今年请来的坐堂前辈。此刻,他们三人端坐堂上,两侧按照名望辈分,依次坐着其他门派的头脸人物。堂下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他不停地颤抖着,几欲张口,都泣不成声。
许久,那老汉终于稍稍平定了情绪,声音嘶哑地说道:“三年前,我带着儿子来到舒馨城,拜在灵休派门下学艺。招徒时,那灵休掌门说得天花乱坠啊,说什么学成后可以推荐报考武状元,就算没考上,也能在当地做个捕快什么的,保准儿能端上铁饭碗,一生不愁吃喝。也怪老汉我贪心,当时就交了学费,把儿子留在了舒馨城。七月末时,他便和别的徒弟一起,跟着师父去了灵休山,从此再无音讯。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灵休山,更没有什么灵休派,那所谓的灵休掌门,根本就是个大变态!今年春,我儿子终于找机会逃出魔掌,一路乞讨,回到家中,满身疮痍啊,皮肤上的刀创如鳞片一般,惨不忍睹……”
说者泫然欲泣,闻着也不禁扼腕叹息。
无相禅师叹道:“唉,一时贪念,误了终生。”
夕冬师尊红着眼圈,低声对无相禅师说道:“你这老和尚的嘴真毒,人家已经很惨了,你何必再说那样的话刺激他?”
皇甫一荣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转而问那老汉,“在你儿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汉哭道:“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
说话间,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虽是盛夏,但他身上却密密实实地裹着厚布袍,所行之处,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他躬着身慢慢走到堂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是解开袍子,露出满身伤痕。毫不夸张地说,真的像鳞片一样,密密麻麻整齐排列,有些已经脱痂,有些才刚刚愈合,有些则已经溃烂,隐隐渗出脓血。
那少年说道:“所谓灵休掌门,其实是嗜痂双煞之中的‘残阳公公乔装改扮的。他将我们拐了去,囚禁在一处秘宅中,每日用刀片割伤我们的皮肤,待到结痂时,便将那些痂一片一片抠下来,如此反复……”
夕冬师尊愤然问道:“真是孽障!他们为何要这么折磨你们?”
少年踌躇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们就是喜欢抠血痂时的感觉……”
堂中一片哗然。
无相禅师抚了抚胡须,说道:“老衲早年云游时,曾听说过‘嗜痂双煞的名号,他们一男一女,乃是夫妻二人。两人的真实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男的叫残阳,女的叫残月,两人武功高强,只怕连老衲都孤身难敌。老衲记得,《宋书·刘邕传》中记载,南朝刘邕性喜食痂,感其味似食鳆鱼。一日,邕拜望正患疮疾之友孟灵休,见床上颇多落痂,辄取而食之。想来那残阳化名为‘灵休,也是源于这个典故。只不过那嗜痂双煞只喜欢抠血痂,却从来不吃,大概也是觉得恶心吧?多年来,他们二人藏在西域,想不到如今竟敢来祸害中原武林!”
那少年额头触地,叩头如捣蒜,哀求道:“如今,与我同被拐带的兄弟们都已经不堪折磨而死,唯有我忍辱负重活了下来,侥幸逃脱魔掌!望前辈替晚生做主!替那些枉死的难兄难弟们做主!”
皇甫一荣义愤填膺,起身说道:“众位放心,嗜痂双煞如此作恶,我们中原武林人士必然群而诛之,杀之后快!哼,就算他们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只怕也难敌我们皇甫家的神兵神器!”
那少年抬起头,一反刚才懦弱胆小的神态,大声说道:“单是这样还不够!”
“哦?”皇甫一荣扬起眉毛,“那你还要如何?”
少年不卑不亢道:“我们之所以会被人拐带,受尽折磨乃至丢掉性命,都是因为殳家的‘江湖同乐会监管不力!殳家为了敛财,只要对方出得起高价,他们便不做核查,什么烂鱼烂虾烂门派都可以扯张大旗招收门徒,这才让嗜痂双煞有机可乘!若不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杀死了嗜痂双煞,类似的悲剧还是会上演!”
皇甫一荣看了看无相禅师和夕冬师尊,沉吟道:“这……”
此时,堂中众人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觉得那少年说得极对,出了这样的惨案,殳家难辞其咎;也有人觉得江湖同乐会本就鱼龙混杂,他们自己愚昧又贪图富贵,才会被人所骗,怎能怪到殳家头上?还有人替这少年捏了一把汗,无论怎么说,这江湖案堂也是开在殳家地界,堂上那三位大师都与殳卷云交情不浅,皇甫一荣的儿子虽然毁了殳家三小姐的婚约,但现在和殳家二小姐打得火热,说不定将来仍是亲家,而他一个寂寂无名的黄口小儿,竟然敢追究殳卷云的不是,也不知是该赞他勇气可嘉,还是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
无相禅师问那少年:“那你觉得如何处理此事较为妥当?”
少年张了张嘴,随即低下头,说道:“晚辈不知,全凭各位大师做主。”
夕冬师尊说道:“我看还是将殳城主请来,看看他有何说法吧?”
【6】
七月十三,正午,距离舒馨城三百里之外的福安镇。
殳悦让马队停在镇外露营,只带了皇甫律进镇中的饭店打尖,当然,米饭亦在暗中跟随。
“你们要一眨不眨地看好我的宝剑!”临行前,殳悦用力拍了拍马车上的箱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宝剑就在那里似的,“若是被人抢走了害我当不了城主,你们的脑袋全都得搬家!”说罢,她冲皇甫律使了个眼色,说道,“黄不绿,拿上钱箱,咱们走!”
米饭只觉得好笑,哪有吃个便饭要拿这么大的钱箱的?简直是欲盖弥彰,想必那钱箱里装的才是真正的宝剑吧?这位殳家二小姐自以为江湖经验丰富,想要“声东击西”,其实只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若舒馨城将来真落到她手里,只怕殳家从此就会步入衰落了吧?
米饭坐在大堂东侧的一个桌位,点了份普通的饭菜。这个位置紧邻楼梯,恰好可以看到殳悦所在的包间,既不引人注意,又能在发生变故时第一时间跃入包厢。
殳悦从包间里探出身子,冲楼下的喊道:“掌柜的,今天舒馨城殳家二小姐要请一位姓米的朋友吃饭,但我这位朋友喜欢低调,不愿意张扬,所以,今天所有客人的单、包括我那位朋友的,我殳悦全买了,大家尽情吃,尽情喝,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啊!”
说着,她把大钱箱往桌上一搬,掀开盖子,只见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银子,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用银票,那样多低调啊,真金白银才够砸人眼球嘛!米饭见那钱箱里真的只装了钱,心里忍不住笑她肤浅,原来她连“声东击西、自作聪明”的心思都懒得费,可转念一想,她费这么大周折,无非是想请自己吃饭而已,这种被人惦念的感觉,令他颇为感动。
那饭店掌柜闻言,自然十分高兴,于是他抖着脸上的皱纹,也大声应道:“既然殳二小姐如此慷慨仗义,老夫也不能小气,今天每桌赠送一盘小店的拿手好菜,锅巴肉片!”
此言一出,楼下那些客人们更是乐开了花,纷纷起身抱拳致谢。殳悦美滋滋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尽情享受着众人的目光。米饭对这位殳二小姐哗众取宠的本事早已见怪不怪,与她同行的唯一好处,就是更便于藏形匿影。因为她无论走到哪里,势必要成为最耀眼的,而他恰好可以躲在她的光芒之下,就像鱼儿沉入水底,谁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不一会儿,楼下有客人大声责骂道:“掌柜的,你这锅巴肉片就算不要钱,也得费点儿火候做熟吧?怎么粘在锅巴上的肉丝儿还是生的啊?”
其他客人也纷纷抱怨。
米饭隐约觉得不对,不动声色地潜行到二楼包间的门侧。
只见掌柜的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客人莫要不识货,本店的锅巴肉片可在别处吃不到!”说着,他从后厨扯出一个纤弱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只穿了一条短裤,周身鲜血淋漓。众人看着他身上新鲜的伤口,又看了看盘中粘着血丝儿的“锅巴”,顿然面色苍白,捂着嘴纷纷逃出饭店。
这时,后厨又走出一个与饭店掌柜年纪相仿的婆婆,两人一左一右袭向殳悦所在的包间。皇甫律虽出身武林世家,但他只会画图纸做兵器,没练过什么武功。可面对这种情况,他还是硬着头皮将殳悦挡在身后。谁知殳悦根本不领情,一把拨开皇甫律,冲那掌柜的和婆婆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明知我的身份竟然还敢得罪?难道就不怕我们殳家的绕梁神功吗?”
那婆婆冷笑一声,也不应答,勾起双手的食指和中指,迅速袭向殳悦的要害。
殳悦躲闪不及,低骂一声,“来真的啊?”
幸而,四人都没有注意到潜在一旁的米饭,他冲那老头甩出飞镖,趁他们分心之时,拽上殳悦和皇甫律便向镇外逃去。
殳悦骂道:“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们啊,我雇你来可不是为了当丧家犬的!”
米饭道:“他们二人武功极高,我打不过!”
殳悦争辩道:“那种小喽啰能有多高的武功?”
皇甫律说道:“悦妹妹快别说了,刚才那两人,只怕就是在江湖中恶名昭彰的嗜痂双煞啊!”
殳悦摆出很夸张的、恐惧的神情,立马跟着米饭跑向镇外。
不承想,镇外的马队也遭到袭击,那些侍从们各个被人打得满身伤痕,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哀号不已。他们见殳悦回来,苦着脸跪行到她跟前,求道:“求求二小姐放过我们吧!”
殳悦皱眉道:“为何求我?又不是我打得你们!”
其中一个随从哭道:“适才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婆婆,自称是嗜痂双煞中的残月婆婆。她将我们打得满身是血,然后对我们说,若我们再跟随二小姐,她三日后便来取我们身上的伤痂……二小姐……不是小的们贪生怕死,只是实在无法忍受那比死还难受的折磨啊……”
说着,他们也不等殳悦答应,胡乱磕了几个头算是赔罪,然后就互相搀扶着四散而去。
殳悦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忽然看到马车上那装着无音宝剑的箱子敞开着,急忙跑过去,只见箱子里放着一把薄厚不一、凹凸不平、锈迹斑驳的铁片,那铁片的一端歪歪扭扭地套着一个勉强可以称为“剑柄”的东西。
她将它捧在手心,唏嘘道:“幸亏没被偷走!幸亏!”
有几个受伤太重的随从走得慢,听她这么说,于是转身解释道:“残月婆婆说,这东西连烧火棍都不如,根本不算宝剑。”
“她懂个屁!”殳悦转身踢了那嘴贱的随从一脚,骂道:“要滚就快滚,否则姑奶奶就不让你走了,等三日后让那老太婆来揭你的痂!”
那随从一听,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殳悦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宝剑,仿若它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她得意地说道:“那些凡夫俗子怎么懂得它的珍贵?宝剑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剑身,而在于它其中暗藏的宝贝。比如倚天剑和屠龙刀,说实在的,那宝剑和宝刀铸得再好,能值几个钱?它们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还不是因为那倚天剑和屠龙刀中分别藏着《九阴真经》和《武穆遗书》?”说着,她扬起手中的无音宝剑,“我这宝剑里藏着的宝贝,可比那些破武功秘籍破兵法厉害多了!”
谁知,那剑经她这么一挥,竟然断成两截,当然,其中并没有什么兵法或秘籍掉出来。殳悦尴尬地咬咬嘴唇,干脆将那剑甩到地上,又从马车的软垫下抽出一把更不成形的剑,说道:“好吧,从现在起,这把才是无音宝剑。”
米饭只觉得哭笑不得,问道:“请问殳二小姐,我所要保护的无音宝剑,到底是哪一把?”
殳悦摆出一副高深的表情,“你要保护的,是‘无音宝剑这四个字!”说着,她大咧咧地拍了拍米饭的肩膀,“你也不用太紧张,一切都在本小姐的掌握之中!”
这时,皇甫律满脸担忧地打断她,说:“悦妹妹,刚才那‘嗜痂双煞只怕是真的……”
殳悦一惊,随即笑道:“怎么可能!”
皇甫律正色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保密不保密的了,他俩确实不是我雇来的。”
殳悦见他面色凝重,不似玩笑,这才收起笑容,转而问米饭:“你觉得他们身手如何?”
米饭说道:“我从未和嗜痂双煞交过手,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真的。但从他们身形和出手速度判断,起码也有几十年的功力,绝非泛泛之辈!”
殳悦咬咬下唇,沉思着,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米饭想了想,突然问道:“殳二小姐真的给了无影镖局五百两金子?”
殳悦瞥他一眼,说道:“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值那么多钱吧?那可是金子啊!给你们五十两我已经觉得多付了呢!”
米饭笑笑,心中豁然开朗。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即便不细问,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必是这位殳二小姐既想继承舒馨城城主之位,可又没什么本事,于是随便铸了几把破剑,美其名曰“无音宝剑”。然后又故意四处宣扬,无论是“花五百两金子请镖师”抑或是“嗜痂双煞抢宝剑”,都是她事先安排,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抬高这破剑的身价,让人觉得这破烂的宝剑里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或举世无双的宝贝。
只不过她弄巧成拙,竟然引来了真正的嗜痂双煞。
【7】
“你是说,那拐带你、囚禁你、虐待你的恶人,是嗜痂双煞?”江湖案堂之上,殳卷云极力保持着和蔼可亲的微笑,生怕旁人觉得他气势压人,欺负小孩。
那少年点点头。
殳卷云又问:“那你可记得他们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少年眼中闪着泪花,咬牙切齿道:“我当然记得,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们一男一女,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
“呵呵,”殳卷云打断他,目光扫过厅中众人,说道:“大家可还记得,嗜痂双煞是何时成名?因何成名?成名时多大年纪?”
夕冬师尊说道:“贫尼未做峨眉派掌门之前,就听闻过嗜痂双煞的名号。贫尼做了二十年掌门,又于十五年前退位让贤,如此一算,那双煞成名,少说也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无相禅师沉思片刻,补充说道:“老衲记得,已故的江北大侠南宫骜当年就因击败嗜痂双煞而闻名江湖,后来那两个恶人逃入西域,从此不敢再踏入中原武林。仔细一想,那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殳卷云说道:“不错,四十年前,南宫大侠将他们驱逐出中原时,曾放言江湖,若他再看到这对‘恶公恶婆出现在中原,必诛之!四十年前,南宫大侠三十九岁,他那时就称双煞为‘恶公恶婆,想来他们少说也有六十岁吧?如今,四十年岁月匆匆而过,他们怎么可能还是六十岁的模样?”
少年急道:“我又没问他们到底几岁,反正看起来是六十岁的模样,兴许是人家驻颜有术呢?”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皇甫一荣突然说道:“何必太过计较那恶人是谁呢?说不定是那嗜痂双煞的后人呢?”
殳卷云笑道:“嗜痂双煞?后人?!笑话!”
皇甫一荣说道:“无论他们是谁,这孩子受到非人的虐待,是不争的事实!”
众人纷纷点头,无相禅师也颔首说道:“眼下唯有先找到那两个恶人,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了。”
少年的父亲担忧道:“可那两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要找到他们得等到何年何月?而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大堂的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不伦不类的门派正大声吆喝着,误人子弟呢!”
“是啊是啊!”堵在大堂门口的围观者也跟着起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明眼人早就看出,“嗜痂双煞”什么的根本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要质疑殳家承办江湖同乐会的能力,说不定还打算借机抢走承办权呢?而江湖中,唯一有实力与殳卷云家争夺江湖同乐会承办权的,只有皇甫一荣。
殳卷云看了皇甫一荣一眼,他今天在堂上说的话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实句句将矛头引向殳家。他正想给他几句软钉子,只见堂外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上礼仪,大喊道:“老爷!不好了!二小姐的宝剑被嗜痂双煞盯上了,他们在福安镇袭击了小姐的车队,随从们被吓得四散而去,二小姐和皇甫少爷也下落不明啊!”
皇甫一荣大惊道:“怎么律儿又和她混在一起,我不是让他在家闭门设计兵器的吗?”
【8】
殳悦累了,她趟在皇甫律的背上睡得香甜,仿佛他们现在不是在被人追杀,而只是在野外郊游一般。她虽然身材娇小,但皇甫律也是一副书生身板,背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就已经大汗淋漓。他既不敢停下来耽误了行程,又舍不得叫醒她,只好咬紧牙关硬挺着蹒跚而行,好在他再苦再累,心里却高兴。
皇甫律不时转头含情脉脉地看殳悦一眼,低声对她说:“睡吧,别怕,我看着你呢!”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米饭的存在,羞赧地说:“米大侠的匿影神功实在了得,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忘记了你的存在,总以为此时此刻只有我与悦妹妹两个人……让你见笑了……”
米饭只是笑笑,并未言语。
“我与悦妹妹的事,米大侠也听说过吧?”皇甫律突然说,神情中带着一丝愧色。
米饭淡淡地说:“我对主顾的私事不感兴趣。”
“哦。”皇甫律显得有点失望,就好像一个小孩想告诉大人一个好玩的秘密,但大人们却毫无兴致,他不甘心地低声说道:“我能看出来,你不喜欢殳悦。也对,她言行招摇,确实不讨人喜欢,可这也不能全怪她。从小到大,她学识不及大姐,才艺不及三妹,为了能引起族人的注意,只能使尽浑身解数,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如今的性子。她这个人特别仗义,心眼儿也好……其实……其实悔婚的不是我,而是殳爽,我与她是娃娃亲,根本没有感情,而她,早就有了别的心上人。在江湖人士的眼中,殳爽是宛若天仙一般纯洁无瑕的存在,殳悦不忍她因悔婚而遭人诟病,所以才主动接近我……而我,我是真的喜欢她……就算她是为殳爽才跟我在一起,我也喜欢她。我告诉你这些,其实只是希望你不要讨厌她……”
“黄不绿!”殳悦忽然醒来,捶了他肩头一下,从他背上跳下来,责怪道:“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用得着跟他解释吗?你这样低声下气的,是觉得我们现在要全仰仗他的保护才能活命,因此要巴结他吗?我付了钱,他就得保护我!管他讨厌还是喜欢做什么?”
米饭说道:“殳二小姐放心,就算我再怎么讨厌你,也会拼上性命保护你,还有你的宝剑。只不过……我有一事想问个明白。”
“问吧!”
“那嗜痂双煞到底与你有何冤仇?我看他们绝不是来抢什么无音宝剑的。若能知晓他们的目的,我们也好有针对性地加以防范。”
“这……”殳悦犹豫了很久,咬咬牙说道,“也罢,反正我的计划已经被你猜得七七八八,也不怕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本来计划让黄不绿找人假扮成嗜痂双煞来抢宝剑,然后再散出话去,说黄不绿这个没有武功的人,却用无音宝剑杀死了嗜痂双煞。如此一来,不但黄不绿能扬名江湖,这把宝剑的身价势必也会水涨船高。其实,一把宝剑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也不在于它其中暗藏着什么机密,而在于它的身上有什么故事。我的计划,就是给无音宝剑打造一个传奇的英雄故事——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为了保护一个不爱他的女子,而不得不面对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嗜痂双煞!在生死关头,无音宝剑赐予他勇气,激发了他体内的潜能,终于将这对江湖大恶人杀死!于是,这块废铁,也就变成了能赋予人勇气和力量的神器。”
米饭叹道:“可惜,你没有想到你的计划竟然会引来真正的嗜痂双煞。”
殳悦正色道:“不,我不是没想到,而是……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嗜痂双煞!我为什么要顾虑两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什么?”
“其实,我这个计划也是受我爹的启发才想到的。我小时候,无意中听我爹提起过,说南宫骜心怀大侠梦想,但却没有练武的天分,他整日抑郁,几度寻死,幸而被家人所救。当时,我爷爷是他的挚友,不忍见他如此苦闷,于是便虚构出嗜痂双煞这一对恶人,并令人在江湖中大力传播他们的恶行。我爷爷本想待到时机成熟之后,假装让南宫骜除掉根本就不存在的嗜痂双煞。谁知道,江湖传言太过凶猛,人们以讹传讹,把那嗜痂双煞渲染得武功盖世,若说南宫骜一人杀死了他们两个,实在太假了,没办法,我爷爷只好改成将他们驱逐出中原。虽然如此,但最终仍达到了替南宫骜扬名立威的目的。说来也怪,南宫骜变成南宫大侠之后,也不知是自信倍增还是他本来就大器晚成,竟然真的练成一身高超的武艺,成为名符其实的武林高手。”
“不错,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嗜痂双煞!”一个老者的声音渐行渐近,随即出现在他们身后,那人正是嗜痂双煞中的残阳公公。
“我们从少年时起便仰慕嗜痂双煞的所作所为!”残月婆婆也随声而至,“我们酷爱抠皮肤上的血痂,抠自己的不过瘾,还要抠别人的才有趣。可惜,我们无法与世人分享其中的快乐,直到嗜痂双煞出现,世人才得以知晓,原来抠血痂也是一件会令人上瘾的事!”
“从此以后,我们四处打探,希望能找到嗜痂双煞,拜他们为师。”残阳公公接过话茬儿,继续说道:“后来,嗜痂双煞被南宫骜驱逐到西域,我们也转而赶到西域,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于是,我们决定冒用嗜痂双煞的名号,模仿他们的作为,希望以此来引出他们。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假的也早就变成了真的!”
残月婆婆重重地点点头,随即愤怒地说道:“我们本来不打算踏入中原武林,可最近我们听说,有人要在武林中散布嗜痂双煞被杀的谣言!”
“哼哼!”残阳公公冷笑道:“嗜痂双煞这个伟大的名号,是你们想造就造,就抹杀就抹杀的吗?”
“就是!”残月婆婆也说:“若江湖中人都知道嗜痂双煞被一个黄口小儿杀死了,那我们两个怎么办?难道还要重新取个名号不成?”
残阳公公摇头道:“当然不成!嗜痂双煞的名誉岂能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殳悦紧紧皱起眉头,盯着皇甫律,咬牙切齿道:“皇!甫!律!你出卖我!这个计划我之前只告诉过你一人!是你将消息透露给他们的吧!”她将皇甫律推倒在旁边的灌木丛里,也不让他解释,转身将他挡在身后,毫不示弱地与嗜痂双煞对视着,说道:“我早就派人向舒馨城禀报,说我们遭到了嗜痂双煞的袭击,想必我爹和他的大侠朋友们,此刻已经在路上了。当然,我原本的计划,就是在这个小树林中让皇甫律‘杀死嗜痂双煞,然后再‘恰巧被我爹等武林豪杰看到。现在一切还算在计划中,只不过需要真的杀死你们两个罢了!”
残月婆婆笑道:“就凭你?杀我们两个?吓唬谁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音功最讲究内力,若是你爹在,我们确实不敢动手,但是你?莫说是绕梁神功,只怕连最基本的河东狮吼功都没练到五成吧?”
残阳公公扯扯残月婆婆的衣袖,说道:“别忘了,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呢!”
残月婆婆说:“哦对,差点儿就又忽视他的存在了!”
残阳公公说:“上次就吃了他的亏,这次绝不能忽略了他!”
米饭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于是镇定自若地说:“匿影神功虽然不是隐身术,但我若想让你们忽略我,还是轻而易举的。你们这么轻易就想起我的存在,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残月婆婆问道:“为什么?”
米饭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想被你们注意到。而我之所以故意被你们注意到,就是为了让你们忽略潜伏在周围的更大的危险。”
残阳公公和残月婆婆急忙转头四顾,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数十个彪形大汉包围了,那些大汉都是无影镖局的镖师。原来,米饭第一次见到他们,就自知不是对手,于是早就暗中联络了师兄弟们,让他们施以援手。
“殳二小姐,”米饭转头对殳悦说道,“您可要记清楚了,您还欠我们无影镖局四百五十两黄金呢!”
殳悦爽朗地一挥手,说道:“这五百两,给得值!”
【9】
“黄不绿!你要想证明你的清白,就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殳悦低声命令道,“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快来了!”
结果,直到快黄昏时,殳卷云和皇甫一荣一行人才匆匆赶到。于是,他们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皇甫律疲惫地躬着身,左手撑膝,右手持剑,那剑刺穿残阳公公的胸口,剑锋从后心而出,又扎在残月婆婆的脖颈上,为了摆出这个造型而又不被人看出破绽,米饭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
皇甫一荣急忙冲过去,将儿子扶进怀里,又看了看那把钝剑,问道:“律儿,他们是……是嗜痂双煞?是你杀的吗?”
皇甫律点点头,看了殳悦一眼,说道:“多亏了无音宝剑,否则孩儿也不知自己竟有如此潜力……”
殳悦抬起下巴,一脸得意。
殳卷云将女儿拽到一边,诧异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殳悦低声道:“说来话长,回去之后女儿再详细向爹爹禀报。”
这时,皇甫一荣让皇甫律坐在一旁的树下休息,然后从人群里唤出一个裹着布袍的少年,他指着嗜痂双煞的尸体,问:“这两个人,是不是就是虐待你的大恶人?”
那少年低着头,喏喏道:“是,是。”
殳悦忍着笑,心想,这小子倒也会演。原来,这个少年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在市井间无意中发现他总是不停地抠身上的血痂,而且抠得很上瘾的样子,于是干脆出钱让他扮演嗜痂双煞的受害人,并到江湖案堂中申诉冤情,说他是从那双煞手中逃出来的。如此一来,当人们知道她的无音宝剑“杀死”了嗜痂双煞时,才会更有轰动效果。
谁知道,殳悦在与皇甫律商讨计划时,不慎被皇甫一荣的亲信听到,就此走漏了风声。皇甫一荣早就觊觎武林同乐会的承办权,于是便将计就计,给了那少年更多的钱,让他自称是在武林同乐会中被拐走的。当然,最初出现的老汉也不是少年的亲爹,只是花钱雇来演戏的而已。另一方面,他让西域的生意伙伴放出风声,说殳卷云的二女儿殳悦要杀死嗜痂双煞。若能真将他们引来,杀了殳悦,那倒也是一件好事,免得他儿子被勾得五迷三道的。
此时此刻,皇甫一荣看了殳卷云一眼,做出一副惋惜的神态,说道:“殳老弟,眼下事实确凿,就此事而言,确实是你们舒馨城监管不力了。”
殳卷云怒道:“我早已派人细细查过舒馨城历年的记录,我们从未与什么灵休派有过交易,只凭这孩子的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他说的就是真话?”
皇甫一荣感叹道:“原本我们还可以抓到嗜痂双煞,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二,可如今他们已经被你女儿的无音宝剑灭口了,死无对证了啊!”
什么灭口?殳悦听得一头雾水,抓过一个家丁细细问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皇甫律身边,撩起他的衣袖——之前他背着她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手臂,现在伤口刚刚结痂。她示意皇甫律噤声,又悄悄用石子儿打了那少年一下,让他看向自己,然后,她便开始专注地、认真地、非常享受地抠皇甫律手臂上的血痂。
那少年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也抠起自己身上血痂来,而且越抠越投入,全然没留意到大家的目光都已经转到了自己身上,原来他和那嗜痂双煞一样喜欢抠血痂,只不过他只抠自己的,不会伤害别人。
殳卷云大喝一声,“原来这一身的未愈的伤痕,都是你自己抠的!”
那少年猛地回过神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大侠饶命啊,大侠们饶命啊!都是……都是……”他看了看殳悦,殳悦给了他一个阴狠的眼神,他又看了看皇甫一荣,皇甫一荣冲他挑了挑眉毛,这孩子知道自己哪个也惹不起,于是哭着说,“我只是……只是想讹殳家一笔,混口饭吃啊……”
【10】
在殳悦正式成为舒馨城继承人的那一天,殳卷云将她唤到密室,问她:“你知道为什么爹会选你吗?”
殳悦说:“因为我的宝剑卖得最贵。”
殳卷云摇摇头,说道:“别以为爹不知道,皇甫律为了买那把宝剑,卖了好几张武器设计图纸呢!为了让你高兴,他倾其所有也心甘情愿!”
“爹……”殳悦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殳卷云继续说道:“爹选你,是因为你有变废为宝的本事,而这就是我们殳家的持家之本!将来,你姐姐的著书之才、你妹妹的谱曲之艺,再加上你的智慧,必然能左右江湖舆论,就算是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也是轻而易举。另外,那日你明明有机会戳破皇甫一荣,但却隐忍下来,也算识得大体,要知道咱们和皇甫家翻了脸,损失的不仅是情面,还有生意。”
殳悦心想,我只是想给黄不绿几分情面罢了,随即,她不解道:“我们殳家不是靠每年的江湖同乐会才能赚得金银满钵的吗,怎么变废为宝倒成了持家之本?”
殳卷云摇摇头,说:“那才多点儿银子?我们殳家真正的生意,是无中生有。比如,当年你爷爷将南宫骜变成江北大侠,你以为只是出于友情吗?”
殳悦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咱家还收了他的……”
殳卷云点点头。
殳悦不可思议道:“那江湖中,还有哪位大侠是被咱家吹出来的?”
殳卷云想了想,说:“待你真正成了舒馨城城主,爹一定会告诉你。不过,有一位大侠的秘密,爹现在就可以让你知晓。”
“是谁?”
殳卷云指了指自己,说:“殳家从来没有什么绕梁神功。”
“那你不怕别人来挑战吗?”
“谁敢?!”
【11】
“你来了?”铁匠铺中,她双目紧闭,一脸恬静。
“就算你失去了双眼,还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我的存在。”米饭轻轻地说。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她微笑着问。
“不,我是来谢你的,谢谢你曾经那么爱过我。”
“你终于放下了?”她微笑。
“嗯,既然错过了,就不如放下。”
她仰起脸,像是在看着他的眼睛,“那个改变你的人,是谁?”
“一个……”米饭想了想,说,“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你爱上她了?”
“不,她只是个小女孩儿而已!”米饭摇摇头,“也许是因为她总喜欢穿着有亮片的衣服吧?不知不觉间,她身上的光芒,就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哦。”她低下头,沉默了好久,说道:“我们现在已经没话说了吧?”
“嗯。”米饭点点头。
“那么,再见。”
“再见。”
【12】
米饭的墙柜中,又多了一条手帕,是奔放热情的鲜红色,只要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中明媚。只不过,米饭绝不会幻想他与这手帕主人之间的故事,因为他们之间本来就有故事。
一个阴沉大叔和一个明媚少女之间的、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