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再芬:跨界的当家花旦

2013-04-29 00:44钮小雪申珊珊
中国财富 2013年8期
关键词:黄梅安庆黄梅戏

钮小雪 申珊珊

演出结束已近子夜,韩再芬招呼朋友们吃饭。卸了妆的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衣,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黑油油的马尾垂荡在腰间。席间,崇拜她的戏迷来了一拨又一拨,朋友提出买单都被她一一回绝:“我在这里演出赚了钱,所以我来请,这是老戏班子的传统。”

5月底6月初,“再芬黄梅”剧院原创黄梅戏在广州大剧院连续5天上演了5场,场场爆满,最高票价也飙到了1280元,这在任何地方戏曲的演出中都是少见的。

5月28日,韩再芬心血来潮加演了一场《徽州往事》,专门面向大学生售出10元的爱心票,希望将羊城的大学生们请到剧院来观賞黄梅戏。

年少成名,成为黄梅戏当家花旦的她并未陷入功名漩涡。戏曲衰落,她依旧坚守着家乡和黄梅戏。但故土并非她所守候的世外桃源,她不过是以此为据点,将自己抛向了时代的洪流,游走于政界、商界和公益界,在大社会里摸爬滚打数十年,她倾力于戏曲改革,寻找着黄梅戏与时代对话的种种可能。

徽州三部曲

戏如人生。

1968年,韩再芬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潜山县。韩再芬在家里的五个孩子中排行老四,前面有三个姐姐:老大韩芬、老二韩芳、老三韩芬芳,韩再芬这个名字,足以见得父母对于又生了一个丫头的无奈。好在第五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于是父母起名:韩安定。

徽州文化中男尊女卑的传统成为了她创作徽州三部曲的素材。第一部《徽州女人》描述的是封建社会传统的徽州女性,15岁嫁入夫家,丈夫割了辫子去革命,女人守着那条辫子35年,任劳任怨照顾公婆,直到丈夫带着妻室归来。

第二部《徽州往事》发生在清末太平天国时期的徽州。官场腐败,匪患四起,韩再芬扮演的徽州女人舒香结婚两个月,丈夫便外出经商。十年后,回家团聚的丈夫在途中“被杀”,流离失所的舒香最终嫁给一名富商做填房。多年后,前夫忽然归来,两个男人互相“让妻”使舒香最终愤然出走。

被命运愚弄的舒香开始有了娜拉出走的觉悟。在正在酝酿的第三部《走出徽州》中,韩再芬决定塑造一位走出去的大知识女性形象。

“徽州三部曲”从传统,到觉醒后的出走,再到走出徽州,就像在叙述一个女人寻找解放和自由的故事。“传统女性身上有很多现代女性没有的美好的东西,她们曾经遭受的礼教现在已经没有了,现代女性更占主导地位,但失去的东西也很多,不可爱的东西也很多。”韩再芬说。

在她眼里,现代女性的不可爱和整个社会有关,“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太苛刻了,非要把女性变得跟男性一样,没有真正地从骨子里尊重女性,以前的女性没有自由和地位,现在也还没有真正得到平等,反而男人做的很多事情要女人做,女人原本要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其实还是男权社会。”

剧中的舒香在两个男人之间选择了出走,而现实中的韩再芬则把自己当成了男人,她自嘲自己嫁给了黄梅戏,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事业中。

韩再芬10岁便进了安庆黄梅戏剧团,一开始,同为黄梅戏演员的母亲并不赞成,她深知做个黄梅戏演员,“一生只能睡半生的觉,一生却要洗两生的脸”。

自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单纯剧团时光是她一直怀念的,那时候每个人都一心想着如何唱好戏,演好角色。改革开放后的一沐春风,让每个人都憧憬着理想的生活,相信劳动光荣,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然而这一切在上世纪90年代都改变了。流行文化开始泛滥,物欲开始膨胀,传统戏曲日趋衰落,经费不足,人才断档,许多传统剧种生存环境恶化。戏曲界有的人随着市场的萎靡而沉寂,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不少人开始离开剧团创业或改行。这曾让成长于熟人社会和理想主义时代的韩再芬感到不适。

不过,时隔十多年后,那种强烈的不适与失落已渐渐淡化,在艺术与商业,甚至与政治之间,韩再芬看似找到了某些平衡的方式。

黄梅不死

一个明媚的早晨,韩再芬约了记者在广州四季酒店70层的咖啡厅喝早茶。仍旧是一袭白衣,乌黑的马尾系在脑后,她略施粉黛坐在窗边,窗外,整个广州城车水马龙一览无余,宛若她曾经历的喧嚣。她叫了一壶姜茶,将黄梅戏的故事娓娓道来,温软如玉。她掠着长长的马尾说,自己从小便喜欢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不烫不染,一束马尾,几十年如一。

任凭窗外世事变化,戏里戏外依旧岁月静好。

她有着双鱼座的温和、真挚和体贴。她的微博介绍里只写了一句话:做事认真、待人诚恳的普通演员。教育那一栏里面填着“安庆市潜山县水贵乡栗园小学”,她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但从不避讳学历问题。

在安庆大本营,每次用完工作餐,她都会感谢做饭的阿姨,阿姨总是拘谨地笑着,她便邀请阿姨跟她一起去巡演,免得老呆在家闷坏了。

一次,有人问她的杯子是不是固定的?以前老戏班子勾心斗角,别人嫉妒便会在杯子里做点手脚。韩再芬当时想到就毛骨悚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觉得周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

“在我生活的空间里,人们都是自己用心跟人家交流的,而你自己对人是善意的,别人不可能要这样对待你,我们团队都是善良的人,不善良的早就离开我了,因为他呆不住,这个氛围不允许他存在。”

《徽州往事》的编剧谢熹跟她一样有着朴素的徽州情怀。他第一次看黄梅戏就是受朋友之托,给前来苏州演《徽州女人》的韩再芬献花。演出开始,他坐在最后一排,跟边上的朋友说,“我睡觉了,等结束了叫我。”边上的朋友说,“我也睡觉。”结果开演几分钟,朋友戳了戳他:“你看,蛮好看的呢”。他一看,居然就一口气看完了。

“很多演艺界的人都很装逼,但韩再芬从来不装,她内心里面那种透明,待人的真诚,不说演艺界,在一般人中都是少有的。”谢熹认为。

韩再芬有记日记的习惯,喜欢在小日历上画圈记录。但凡问她过去的事情,她都能够查有所据,这种计划性和知书达理的教养让谢熹对她刮目相看,创作《徽州往事》时,韩再芬请他帮忙看剧本,谢熹当即便决定亲自操刀。

谢熹为这部片子融入了好莱坞大片的叙事手法,蒙太奇的运用,加之徽州浓郁地方色彩的算盘舞、罗盘舞,话剧、歌舞剧等不同艺术形式的融入,让这部戏超越了传统黄梅戏的局限,成为符合时代审美和年轻人口味的黄梅戏“大片”。

这样的朋友多了,韩再芬的黄梅戏路子也越走越广,“我没有把自己定位在什么形象,我一边生活一边感受,一边感受一边创作,我与黄梅戏也是在一同成长。”

艺术与商业

7月,韩再芬从南京巡演10场归来,回到安庆休整。虽然是回到安庆休整,但韩再芬并未给自己放假。她将自己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吃饭时、出差中,都不忘谈论工作。

黄梅戏艺术中心是再芬剧团在安庆的大本营,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安徽省安庆市菱湖风景区的皖江公园内,占地面积1万多平方米,除了剧场、办公场所,还有全国唯一一家黄梅戏艺术专题博物馆。

由于上下午都要开会,她只有在午后接受记者的采访。她脱了鞋,慵懒地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午后困意袭来,她不停地揉着眼睛,强撑着保持清醒状态。她承认自己有些完美主义的毛病,对自己要求很高,也正是因为这种付出她通常都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院长办公室十分宽敞,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幽静的公园。办公室里摆放着许多从台湾运来的木雕,还有陶瓷、字画等等装饰,沙发背后的一张桌子铺着毛毡,挂着一排毛笔,看得出主人兴趣十分广泛。

一个黄梅戏品牌的建立意味着可供开发的市场潜力,而市场的开发也有助于黄梅戏文化的传播,这些年韩再芬致力的事务之一就在于此。传统戏剧与通俗社会的接近不可缺少商业手段一环。

2006年,在时任安庆市委书记的推动下,以韩再芬名字命名的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成立,韩再芬就任院长,希望以韩再芬个人的成就带动剧团品牌的建立。

“实际上对我个人来讲压力很大,不仅自己的艺术要做好,还要让整个剧团做好,于是慢慢转型。”这些年来,韩再芬倾注更多精力在内部管理上,提高演出质量,走专业化的道路,培养黄梅戏年轻人才,让剧院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把“再芬黄梅”打造成为戏剧精品的品牌。

再芬黄梅剧院的余江平今年40多岁,从戏校毕业后就一直为黄梅戏担任二胡伴奏。今年他也面临着一个新的转型:担任再芬黄梅艺术公馆的负责人。

他坦言,无论是艺术还是管理,他都特别佩服韩再芬。如果不是她所启动的改制,他现在的工资按事业编制不过是一个月500元。

2012年,在整个文化体制改革的推动下,“再芬黄梅”进行了股份制改革,剧团有了硬性指标:每年至少得有1000万的利润。

黄梅戏艺术公馆便是股份公司正在推进的新项目,公司希望打造集艺术、休闲、旅游于一体的“再芬黄梅艺术公馆”模式连锁经营,计划在合肥、黄山、芜湖、北京、上海等地复制经营,同时着手艺术、高科技、旅游相结合的戏曲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建设。

“其实对我而言又是个陌生领域,我一开始也不想做,但后来仔细想,社会的整个发展是大环境和体制改革息息相关,你也逃脱不了,你想抓住这个时代不发展也不现实,我觉得黄梅戏这个剧种自身也有潜力继续开发,想清楚之后,我想可以尝试。”韩再芬说。

改革就是壮士断臂,必然涉及到利益的再分配。但股份制的改革却异常顺利,韩再芬的下属对她说,“只要你不离开我们,你说改就改吧。”韩再芬深知她身上所担待的信任和责任,压力接踵而至。

从演员到一门艺术的领军人,韩再芬实现了她人生中的一大转变,虽然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黄梅戏,但这样的改革也令一部分人质疑:将黄梅戏融入话剧、舞台剧等多重元素,黄梅戏本身的戏味淡了,将剧团变为股份制公司,她是想靠黄梅戏赚钱吗?

对于这种质疑,韩再芬自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任何事物都不应该一开始就扣上商业化的帽子,我觉得更重要的目的是创造,我喜欢的还是艺术,我们是能把握和掌控的,我的理解是把黄梅戏的事业做起来,品牌建立起来,让社会认可这门艺术,我认为真正的好作品是能做到社会和经济效应双赢的。”

然而,商业社会无时不在各取所需,商业社会仿佛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一旦踩上,身不由己也是难免的。游走于商业与艺术之间,不为快餐消费文化所影响,需要极大的智慧。

在7月的再芬股份公司总结中,公司的近期目标写道:力争2-3年内再芬股份公司成功上市,打造“戏曲第一股”,为黄梅戏百年基业奠定良好的物质基础和体制保障。

韩再芬承认,做艺术和做商业是有纠结的,艺术追求美好,可是现实非常残酷。

“我也希望自己能纯粹地活在理想之中,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走到这个位置,我希望可以给我后面的演员创造一个纯粹的空间。其实我打心里不太希望他们做艺术管理,创作就好好创作,演戏就好好演戏,不要像我一样走到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在这种探索过程中,韩再芬也成为了一个跨界人,整天跟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她有时候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事情太杂了,但仔细想想,主心骨是没变的,她相信,现在所做的一切最后都会像河流汇入大海一样。

2009年,安徽韩再芬黄梅艺术基金会成立,基金会先后资助过民间黄梅戏社团,以及推广高雅艺术进高校,用于推广黄梅戏相关的传统文化。目前,基金会20%的资金来源于政府,40%资金来源于社会赞助,其余部分自筹。

今年,“再芳黄梅”计划在安庆建设“戏剧研发基地”,该地由安庆市政府先期代建。

黄梅戏的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韩再芬在各地演出,也自然成为当地文化事业领导和社会各界名流的座上宾。

2010年,韩再芬率团赴美访演,其所代表的中国黄梅艺术,被美国国会图书馆和美国国家民俗中心“标本式永久收藏”,她也成为继梅兰芳之后第二位被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中国戏剧艺术家。

“如果我不建立基金,就没办法吸引社会资源,就没法做理想化的东西。如果不搞研究中心,就没法给后代留下有益的经验,所有的都是围绕一个主题,就是如何围绕‘再芬黄梅价值,做对这个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

与时代对话

与许多演员不同的是,韩再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安庆,如今除了巡演外,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乡,安庆是她的根据地,也是她的力量源泉。

“黄梅戏跟本土文化是契合的,我在这个地方成长起来,滋养起来的,并且没有被改变,这就是地方文化的魅力,我非常希望黄梅戏真正在这时代当下能成为当代文化的主力军。”韩再芬说。

安庆是孕育中国戏曲的胜地,这里流传着源远流长的戏曲文化,是京剧鼻祖程长庚的故乡,安庆因而得名“戏曲之乡”,京剧从这里发芽抽枝,遍及全国。

如今,安庆依然是一座唱着过的城,即便是年轻人,也都会哼唱一两句黄梅戏。公园里,菱湖边,每天傍晚,都会聚集起一些民间的草台班子唱戏,现有的黄梅戏草台班子1000多个,韩再芬也跟他们打成一片,有时候跟他们一起唱上一段。

草根与精英,大众与曲高和寡,传统与现代,这似乎是传统艺术所一直面临的争议,在这个时代如何安置这份传统的美好,保持恒久的生命力,区别在于如何与这个时代去对话。“深度介入社会,以艺术方式抽离。这样才会真正说出民众所要说出的话和理想的生活状态,我们用艺术填补人们心灵中缺失的美好。”韩再芬说。

但人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难免受到环境影响。成长于上世纪70年代的她经历过理想主义的跌宕,经历过上世纪90年代个人主义的泛滥以及商品化对于艺术的冲击,身处这样的时代节点,她的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我出名后就是改革开放,物欲开始膨胀,大家都跑去赚钱了,我也是进进出出,拍剧啊,被请去教学啊,但我都没有离开黄梅戏,仿佛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拉着我,毕竟人是需要价值支撑的。”

韩再芬深知,掌声和鲜花背后意味着更大的责任而不是荣耀,她知道欲望可以激励人也可以毁掉人,虚荣心让人急功近利,真正的文化传播则需要润物细无声的耐心。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对于大环境的改变,韩再芬如今想得很坦然,“反过来想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反而更有利于创作,在真真切切的社会里用智慧填补社会缺失的东西,艺术品才由此被创造。”

“但反过来想也未必是坏事,这有时候反而更有利于创作,让她在真真切切的社会里用智慧填补社会缺失的东西,艺术品才由此被创造。”

“欲望都有两面性,可以激励人,也可以毁掉人,一旦膨胀起来就控制不住的,虚荣心让人急功近利,不知要把人带到哪里去。我出名后就是改革开放,物欲开始膨胀,大家都跑去赚钱了,我也是进进出出,拍剧啊,被请去教学啊,但我都没有离开黄梅戏,仿佛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拉着我,毕竟人是需要价值支撑的。”

改革开放以后,虽然多元化的发展丰富了民众的生活,也带来了多元化的价值标准,在多元的价值体系中,一些传统文化的价值正在消失。韩再芬希望,“再芬黄梅”可以秉承几千年来传承下的传统戏剧文化。

她将这一切视为时代的产物。“我们这一代人走到这个节点上,我们不得不顺应时代,从个人理想上我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我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但这是一种使命,我的理想是其他的演员在我的呵护下有一个纯粹的释放自己的创作艺术的状态,能活得体面。想得壮烈点,就是牺牲一两代人,我们现在处的就是被牺牲的时代。”

7月的一个周末,巡演回来不到一周,她又马不停蹄地从安庆前往合肥开会。两个小时的路程上,她像一部多进程处理器一样转换着不同频道思虑各方问题,售票财务流程、基金会运作、公馆宣传,以及她的助理今晚怎么吃饭,她都事无巨细地过问。

天色渐渐暗沉,车子一路疾驰,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我就像一个跑步的人,不管别人比我跑得慢还是快,我只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匀速地跑着,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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