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传统在民间

2013-04-29 00:44郑士波
学习博览 2013年8期
关键词:结社百家讲坛民间

郑士波

孟宪实,1962年生,黑龙江省讷河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研究领域为隋唐史、敦煌吐鲁番学。南开大学学士,北京大学硕士、博士,南开大学博士后。2006年开始,在《百家讲坛》先后主讲《玄武门之变》《贞观之治》和《唐高宗真相》。与知名作家阿城合作编剧《贞观之治》。著有《敦煌百年》《汉唐文化与高昌历史》《从玄武门之变到贞观之治》《唐高宗的真相》等。

很多人认识孟宪实,是从他上《百家讲坛》讲唐史开始的。《百家讲坛》如同一座学术明星梦工厂,一批学者像易中天、于丹、刘心武、阎崇年、王立群等人都通过《百家讲坛》迅速打响了自己的知名度,成为炙手可热的“学术明星”。

上《百家讲坛》讲唐朝那些事儿

谈到上《百家讲坛》,孟宪实说纯属偶然。2006年6月份,孟宪实的夫人在家中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是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工作人员,想请孟宪实老师去《百家讲坛》讲唐史。对于不熟悉机构的邀请,孟宪实一般是拒绝的,夫人直接推掉了。等夫人告知,孟宪实却说:“《百家讲坛》平台不错,可以试一试啊。”

过段时间,《百家讲坛》的工作人员来人民大学,在他为学生授课的时候拍了几张照片回去。“我估计他们是要先了解一些我的台风什么的。”孟宪实说。之后,他算是走上了《百家讲坛》,先讲长孙皇后,后讲唐太宗。

跟易中天和于丹等人追求语感上“汪洋恣肆”不同,孟宪实走的是沉稳的学术路线。换言之,这位曾被网友戏称为“肥版裴勇俊”的唐史学者,并没有易中天、于丹那样“油”,举手投足中带有几分羞怯。

讲到唐高宗的时候,有粉丝反映,孟的风格已经悄悄地有所转变,相对于前期平稳流畅的表述,孟宪实的表达逐渐变得口语化,也增加了幽默感。但他仍然没有走到易中天那么“远”,像“诺,就相当于是现在的OK”这样的句子,他还是不说。“作为我个人来讲,我是想通过对历史的讲述,让大家获得历史学的启发。不一定非得一本正经,但必须通过对历史故事的分析,让人获益。”

孟宪实对唐史的解读,既尊重历史的真实,又在此基础上有不一样的阐发,可谓别开生面。历史上的唐太宗李世民杀害兄弟,逼父亲退位,但他又开创了贞观之治的盛世,对此,孟宪实也有他的见解:“当然,从道德评判上这有些残酷。我们评价一个人不是看他没干什么,而是看他干了什么。谁都想控制权力,但看他最后用权力干了什么。像李世民,他就把权力用得非常理性,非常和平。”“李世民从谏如流,而且很谦虚,比如他对魏征说,我就是一块璞玉,你就是雕琢玉的人;我就是矿石,你就是采矿的人,把我开采出来,我才有今天。这很难得。” 孟宪实在唐史研究中浸淫多年,对于史实的敏感度自然胜过普通人。他擅长在人们熟知的历史说法中找出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如果唐高宗真的软弱,他怎么敢去勾搭他父亲的女人?他怎么能够力排众议、废王立武?

在这些精彩解读的背后,是他多年的史学功底。而他扎实的学术根基是从南开大学开始打下来的。

在历史研究中思考现实问题

1979年,孟宪实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高考,进入南开大学历史系学习,自言“赶上了一个思考的时代”。

当时的人们正对“文革”进行深刻的反思,对中国向何处去有深广而持久的探讨和思虑。南开大学有一个很好的学风,主张做学问要理论联系实际。因此,学历史不是沉浸在故纸堆里,而是用来解释现实,理解现实。孟宪实说,对他思想触动很大的是苏联问题。当时有很多国外揭露的文章被翻译过来,有一本书叫《斯大林时代》,披露了肃反运动的内幕,历史的悲剧性让人触目惊心。大家很自然地联想到,我们离苏联有多远?

孟宪实说,他在南开一边思考现实问题,一边读书,看待历史和现实开始有了一种深刻、严肃的态度。他说,在当时的大背景之下,他们这一代人养成了关心国家、关心社会、喜欢思考大问题的习惯。那个时代,每个人的心里都感觉个人的一切都跟国家和社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和价值取向都是积极向上的。

在南开大学四年,孟宪实说自己受益匪浅。南开云集了一批优秀的教授,有讲《殷周史》的王玉哲,讲《元史》的杨志玖,讲《史学史》的杨翼骧,讲《目录学》的来新夏,讲《思想史》的刘泽华,还有讲明清专题的冯尔康等。这些老师讲课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精彩,但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给学生启发,让学生自己去独立思考问题。孟宪实最喜欢的是刘泽华先生,他的专制主义思想史课程很吸引人。

研究吐鲁番学,转向社会史

1983年,大学毕业后,孟宪实去新疆做了一名大学老师。在乌鲁木齐,他一边和诗人喝酒,一边作诗。没想到酒越喝越多,诗却越做越少。苦闷之余,他开始将目光投向学术。

毕业时,刘泽华先生对他说,坚持思考必有所成;放弃思考,就会一事无成。孟宪实牢记这句话,始终不放弃思考。但是,当时新疆地处偏远,要做研究,资料非常有限。他开始探索本地的资料,发现了《吐鲁番出土文书》。这是古墓里出土的考古资料,没有经过史学家的整理,在史学界称为第一手资料。古时吐鲁番地区会把那些用过的公文书,做成鞋、腰带、帽子等葬具,埋入墓中,因为气候非常干燥,这些文书都保存良好。这些文书的时间大致在南北朝到唐朝,是研究唐代历史珍贵的资料。

接触《吐鲁番出土文书》之后,孟宪实的研究开始摆脱资料不足的限制,研究方向也逐渐从思想史向社会史转变。因为他觉得,思想史固然重要,但是思想如果不能和社会结合,就容易变得空洞。社会史才是反映整个社会面貌的根本所在。他一头扎在吐鲁番学里,在考据学里发现了新天地。

求学北大的“孟老师”

1991年,北京大学在全国招收助教进修班,孟宪实有意报考。当时,孟宪实因为参加了那个特殊时期的活动,不让上课,被“发配”到图书馆工作,幸好图书馆的领导对他“心有戚戚”,同意他去报考。在进修班学习时,新疆师大还有人给北大写信告发孟宪实,但北大的老师对于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完全没有把告发当回事。

1994年,孟宪实以32岁之龄成为北大历史系硕士班的一名新生。他一方面跟随导师吴宗国教授做唐代制度史的研究,一方面跟随在助教班就结识的荣新江教授做敦煌学和吐鲁番学的研究。1996年到1997年,读研三的孟宪实获得一次去日本学习的机会,到日本新潟大学人文学部做短期留学一年,跟随关尾史郎教授做吐鲁番的研究。

1998年,孟宪实研究生毕业后,又考上了吴宗国教授的博士。北大博士赵孟回忆说,很多北大历史系的同学都称呼孟宪实为“孟老师”,后来,“发现孟宪实这个‘老师不是白当的。虽然表面上是‘同年,他的学识可比我们这群毛头小子强了太多,很多时候,就是他在讲,我们在听。孟老师分析问题极有见地,常常能够在一些看似寻常的历史表象中找到联系,总结出一些有趣的观点来,发人所未发。在全国观众听到孟老师的精彩演讲之前多年,我就常常享受这种待遇了。”

发现中国民主的传统

2001年,博士毕业的孟宪实到中国人民大学当一名教师。同年,他回到母校南开大学,进入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博士后流动站,两年后的出站报告是《敦煌民间结社研究》。

孟宪实说,他在新疆的时候就下决心做社会史的研究,一直到研究敦煌民间结社问题,才算真正开始做社会史的深入研究。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敦煌的民间结社里,发现了中国民主自治的传统,这个发现意义重大。

我们以前都认为中国有两千年的专制主义的传统,没有民主的传统。中国近代历史上,无论是维新派的康有为,还是革命派的孙中山,都一致认为中国没有民主的传统。实际上,他们都错了。敦煌民间结社的研究表明,中国实际上是有民主传统的,只不过没有体现在皇帝的朝廷里,而是体现在民间的组织里。敦煌的民间结社,就是一个最典型的民主组织。

民主不是西方的专利

《学习博览》:敦煌的民间结社有哪些特征呢?

孟宪实:作为一个民间组织,敦煌民间结社是人群的自觉行为的结果,他们组织起来为的不是改造社会,仅仅是为了解决大家生活中的困难,增强生活的安全感,建立朋友式的友谊,在精神层面也能体现朋友之谊。他们有一系列的组织原则:

第一,自愿原则。它要求人们自愿参加,不能强迫。第二,社人大会地位最高。社人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所有的事情大家要一起商量之后再做决议,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少数服从多数。第三,社条为社内行为的最高准则。社条是集体制定,大家共同遵守。一旦有纠纷,就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打开社条,看如何处理。即便社长犯了社条,也要受到处罚。譬如社条规定,开会迟到是要受罚的。我们看到的材料是,社长迟到了,该罚多少就罚多少。第四,社务公开。公开了,就有人民监督,不用再担心徇私舞弊了。社里内部的帐目是公开的,都有证人,不可能发生经济贪污问题。第五,社人平等原则。所有社人一律平等,大家都是平等的成员,多数都以兄弟相称。

以上这些原则,不都是民主的基本原则吗?民主说起来就是这些最简单的原则,追求公平正义。敦煌的这种民间结社普遍反映的就是民主的原则。

《学习博览》:可是在很多人眼里,民主看起来是一种很复杂的事情,要实行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孟宪实:你看敦煌的民间结社,他们制定那些基本原则,都是最基础的民主原则。这需要很复杂的程序吗?不需要。需要很精密的计算吗?不需要。凡是涉及人们自身的利益问题,他们的判断都不会有问题。所以,民主是比专制更简单的一个组织形态,它更容易建立,更容易说服大众,更容易运行。而专制是很难的,专制组织的建立需要太多的条件,耗费的成本也是很高的,如果没有暴力征服过程,专制体制的建立几乎是无从说起的。有人说,在中国实行民主很难,我们没有民主的土壤,这或者是因为了解不够,或者是因为故意蒙骗。一千年前的敦煌民间结社,证明在民间实行民主化管理并不困难,因为那个时期的国民文化素质不知道比现在差多少,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们却能够顺畅地运用民主这样的组织方式。

《学习博览》:根据您的研究,敦煌的这种民间结社是否有普遍性?

孟宪实:在隋唐五代宋这段时期,民间结社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不仅有互助性质、宗教性质的结社,还有行会组织等。

大家为什么都愿意参加结社?首先是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在组织里有一种归属感,譬如家中有大事小情,如果乡亲们都不出面帮助,那简直就是人生失败。如果能够结社,社里的人都会来帮忙,人性的社会性就有了展示途径。共同的消费,共同的宗教活动等,也能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其次,结社还能够帮助解决一些实际的生活问题。加入组织了,平时互相帮忙。譬如谁家老人去世了,家中势力孤单,一个人的能力无法办丧事,社里大家会一人凑一个份子,就能把丧事办了。

其实,我们最基层的老百姓知道利用人类组织的形式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民间结社是非常简单有效的一种民主形式,被底层群众广泛接受。那时候,很多老百姓都是不识字的,文化水平很低,但是他们照样能把这套民主的程序完成得很好。比如发会议通知,需要一家一户送过去,社员在接单子的时候需要在自己的名单上签名画押,很多人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确认。事实证明,中国民间有自己的民主传统,民主并非西方特产。我们再不能愚蠢地推说,因为百姓素质低所以不能搞民主。

《学习博览》:我们的民间结社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孟宪实:民间结社有悠久的历史,一直都是民间源远流长的一个传统。早在先秦就有“社”、“会”之说。在春秋战国民间结社曾经颇为盛行,如墨家的团体就是有组织、有领袖、纪律严明的民间结社现象。东汉的党人、五斗米道、太平道也可以说是一种民间结社。

我曾经参加了一个社会史的会议,提交的论文是《论魏晋时期坞壁的组织原则—民间社会的民主传统个案》。在当时国家失序、天下大乱的情况下,一个村或者几个村子的民众自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叫坞壁的社会组织,选举领袖、制定章程、分工协作以实现战时的自保目标。其中,领袖的选举就是通过选票选出来的,而且制定规章也需要讨论通过等程序。

为什么在战乱的背景下,国家丧失了固有职能,人民就会选择民主的方式建立组织?这说明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就一直秉持着这些最基本的原则,不过日常生活不用建立组织,这些民主原则就成为隐性的存在,是一种看不见的传统。有人说,发明出一些新的原则来选举领导,这是很可笑的,因为民主就是这些日常生活的基本原则,不需要去重新炮制一套,只要去遵循这些基本的规则即可。

《学习博览》:您的这个发现意义太重大了,完全颠覆了很多人的看法。

孟宪实:几年前有个法国《费加罗报》的记者来采访我,我谈到敦煌民间结社研究,他感觉非常惊讶,他说他们西方人一直也认为中国没有民主的传统。此前有一个人大的德国留学生,名字叫做马克斯(很特殊,所以记住了),他听了我的社会史的课之后,就找我说:“老师您改变了我对中国的看法,原来我们一直觉得中国没有民主传统,现在看来中国是有民主传统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实际上,中国古代国家和社会一直都是两种存在,他们之间有联系,但也有区别。国家政权通常只能管到县一级,乡以下基本上属于自治状态。这种自治传统之中,就时常会有民主的原则。我的导师刘泽华先生认为中国一直有着专制主义的传统,他是从国家层面考虑的。我发现中国民主的传统是在民间,在基层社会。这两个传统长期以来,是以并行的方式存在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的传统。从文化观念上看,专制主义传统是大传统,民主传统是小传统;但是从国民人数上来讲,专制主义才是“小传统”,民主才是“大传统”;从未来发展来看,专制主义已经被淘汰掉了,而民间这种民主的传统更适合未来社会的发展,是我们建设现代国家更为重要的基础。

建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

《学习博览》: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之初,您就调入工作了。您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哪些建设性的看法?

孟宪实: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是不是要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抛弃了这个基础,我们怎么发展?能把美国、法国等西方文化直接移植过来吗?肯定做不到。那么,我们只能立足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回过头来重新清理文化问题,重估文化价值,一起讨论怎么继承,怎么发展,怎么扬弃,这样才能够有所创新,有所发展。

对于传统文化的缺失,产生当下很多的问题。我们没有了文化方向感,不知道怎么去引领人民和引导社会。另一个大的危害,就是社会普遍的道德缺失。我们可能会比较重视自然环境的破坏,但是忘了最要命的,是对道德环境的破坏。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我们的社会信任是零,我们卫星可以上天,蛟龙可以入海,但是却不能建一个合格的奶粉厂,是缺钱和缺技术吗?社会信任危机的根源是我们一直以来对社会道德环境的严重破坏。我们长期以来坚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甚至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都不敢坚持。没有了个人的道德休养,没有了家庭道德训练,没有了社会良知和道德品质,这个社会如何不发生信任危机呢?

系统的品德教育必须进行,而重拾传统文化的因子是捷径,没有必要重新创造新概念,应该承认,几千年形成的品德精神,本身就是中国优秀文化的一部分。过去,我们习惯地认为,只要生产进步了,一切都会改变,包括道德。现在看来,工具理性不管多发达,还是要服务于文化的核心需求,那就是社会的价值观。西方曾经乐观地认为,西方可以改造世界,但是哈佛教授承认,已经现代化的非西方社会的实践证明,它们并没有西方化(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现在的中国人,有人因为担心专制主义复辟,所以寄希望于在中国实现西方化。不必把政治当作目标,说到底,政治、经济都具有工具主义的功用,它们都会为文化服务的。也就是说,中国文化才是核心问题。

至于我们如何重估中国文化的价值,这并非一句话可以概况的,题中应有之意,那就是充分研究才是前提,不研究就无权判断。今天,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说。

《学习博览》:中国传统文化里面优秀的基因是否具有普世价值?

孟宪实:中国传统文化历经几千年的发展,是中国古人总结出来的智慧结晶,当然具有普世性。普世性来自于人性,所谓人性就是人共有的特性或者相近的特性。人比动物高级的地方在于,人要追求一些正义美好的东西。否认普世性,就是否认人性,那么就会沦为人兽部分。普世价值有很多,并不是西方人的专利,我们的传统文化也有很多的普世价值,譬如仁义、诚信、与人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这些发明于中国的价值观念,当然也是具有普世性的。我们应该提炼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并使它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猜你喜欢
结社百家讲坛民间
传统接续与理学嬗变:明代洛阳“文人结社”浅探
道学的团体化:宋儒结党,明儒结社
晚清南洋文人结社与华文文学的发生
“结社革命”背后的幽灵:非营利部门的理性化及其成因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语文也可以这样学——学生“百家讲坛”方案介绍
百家讲坛主讲蒙曼签售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