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而新”和“后人而旧”

2013-04-29 00:44杨国强
读书 2013年9期
关键词:中体西用张之洞过程

杨国强

张之洞由探花(一甲第三名)作翰林,而十八年京官生涯里的声光动人,则大半出自“遇事敢为大言”,以议论发舒“号为清流”。其间他典试浙江、四川,而且两度督地方学政,又因“所取士多隽才,游其门者皆私自喜得为学门径”,已能于宦业之外自立一种作育士人的宗师气象。之后,从光绪七年开始的二十六年里,他由巡抚山西而总督两广,又由总督两广而总督湖广,并曾在时势不宁之日先后两次署理两江总督。比之居庙堂之高的言论发舒“纠弹时政”,这个过程以疆吏管地方,则不得不日趋日深地走入“时政”之中。在一个“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的时代里,本居局外的张之洞中途折入局内,便成了一身兼有两种阅历的人。

自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湘淮人物次第因军功崛起于内战,随后节制地方而布列南北,其间的出类拔萃之辈,遂成为疆吏中的强有力者。这些由战争选出来的人物与战争所造成的国家权力变迁互为因果,在咸同之后的中国营造出一种附着于地方的权力重心,以清代两百多年历史相比较,显然是前所未有。与他们相比,张之洞既是后起,又属别类。但时当中西交冲之日而同处重心所寄之中,则张之洞在二十六年里眼到手到,由治吏、筹饷而及开矿、炼铁、织布、纺纱、购枪、练兵,并讲求币政和谋划铁路之利等等,都是在从立言转到事功,因而是从清流转到洋务。生当外力苦相煎逼而了无穷期的多难之世,他由此而越来越为朝廷所倚重,也由此而越来越切近地与李鸿章一路同道。这个过程使一个出身儒学而恪守“重教之旨”的士大夫因中西交冲而识古今之变,并在古今之变里动心忍性,历经种种困而知之和学而知之。而后,西法、西艺、西政、西学便一个一个地成了迎拒西潮的中国人度量彼己的物事和采而用之的物事,其直接的结果和可见的变化,便是外来的东西不断地化为内在的东西。外来转化为内在,是中国人的办法对付不了西方人之后,转过身来不得不用西方人的办法来对付西方人。但这些东西进入中国,又自始已与儒学相逢于中国人的日常世界和精神世界之中,并不能不引出两者间的彼此扞格和相互牵结。与之相对应,则是三十年以洋务为中心的历史过程里屡见种种议论的各自表述和各色表述,而皆归其旨义于“中体西用”一途。这些议论以及议论背后的思考,都表达了移用西法的士大夫身在两者之间,从而是身在矛盾之间所共有的愿想之所在和共认的本位之所在。因此,“中体西用”反映的应当是一种群体意识。然而就当日的实际影响和后来的历史叙述而言,“中体西用”又常常与张之洞的文字和名字贴连在一起,谓其“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若以此对比主持洋务事业三十多年的李鸿章,显然世人更多地把后起的张之洞看成是“中体西用”的典范和代表。两者之间的这种区别所反照的,正是能作形而上思维的张之洞比倾力于形而下之器的李鸿章更多文化意识,因此在中西交汇之间能够表现出更多的文化自觉。

迨甲午乙未之间中国重创于日本,丧师失地都化为“大野招魂哭国殇”。与这种愤痛相映衬的,则是久负“防海交邻”之重的李鸿章在万人怒骂之中一时跌仆,落入“坐困”之中。之后,张之洞骎骎乎继之而起,在晚清最后的十多年里成了疆吏中能够影响朝局而领袖群伦的人物。甲午以前三十五年,中国人由“庚申之变”引发审视彼己,渐知外力迫来促成的千古未有之“变局”,至甲午乙未,则中日战争的结局化作“焚如之灾”,已使“变局”急速地转为“危局”。与此同时发生并相为表里的,是三十多年来因中西交冲而识得古今之变的中国人,自这个时候开始又更深一层地从中西交冲里推衍出新旧之变和新旧之辨。于是而有戊戌年间新旧交争促成的变法起和变法落,计其时日,这种起落和起落之间的斑斑血迹与甲午乙未相隔不过三年。而其余波一路鼓荡翻腾,又导致了接踵而起的庚子之变,之后,八国联军带来的兵火和劫难,使已入“危局”的中国在仓迫中再变而入“残局”。张之洞继李鸿章而起,随之是身在这个过程之中,又比李鸿章更深地卷入了搅动朝野的新旧之争,并因之而在戊戌年间出入乎变法而前后徊徨,在庚子年间串连东南督抚共守中外互保而立异于朝廷。就其奉“中体西用”为宗旨而言,“中体西用”同时应是一种立脚的界限。然而五年之间,中国从“变局”到“危局”,从“危局”到“残局”,由此形成的亟迫厄逼又常常会使回应亟迫的中国人心长力绌,并因心长力绌而在中西和体用之间守不住常度。是以庚子后一年张之洞与刘坤一联衔会奏,迭连“上变法三疏”并掀动一时。《清史稿》为他立传,于此一段贯连前后而总括言之曰:“其论中国积弱不振之故,宜变通者十二事,宜采西法者十一事。于是停捐纳,去书吏,考差役,恤刑狱,筹八旗生计,裁屯卫,汰绿营,定矿律、商律、路律、交涉律,行银元,取印花税,扩邮政。其尤要者,则设学堂,停科举,奖游学,皆次第行焉。”若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尺度相度量,显见得中西间的界限与体用间的界限经此既“变”且“采”,已不能不漫漶莫辨。比之戊戌年间危局来临之日的变法起和变法落,以及张之洞在起落之间的前后徊徨,则此日“变法三疏”之伸张除旧布新,已具见残局下的时随势迁和人随势走。而后是“变法三疏”成为一个起点,沿着“皆次第行焉”一路由此及彼,牵动朝廷和地方,牵动官府和民间。直接启导了在中西之争、古今之争、新旧之争里绵延十年的清末新政。与之对应的,是晚清七十年里从未有过的深度社会变迁和剧烈的社会震荡。

张之洞为这个过程作始,又以其多端兴作宏开此中规模。然而这个过程循变中法和采西法而来,则一旦起于促迫,变中法和采西法都会成为自发之而自为之的内在动力,推引这个过程沤浪相逐而节节发皇。之后是以“变法三疏”为起点的除旧布新一定会越出“变法三疏”而愈走愈远,了无止境。若以光绪三十一年张之洞列名会奏,以学校与科举之不能两立为理由,吁“请宸衷独断,雷厉风行,立沛纶音,停罢科举”的前后断为两截,对比他在光绪二十七年与刘坤一合奏,主张用“学堂所取”以“分科举之额”为办法,期于“十年三科之后旧额尽减,生员举人进士皆出于学堂”,得以纳此入彼而成人才之途的新旧蝉蜕,显然是四年之间前后已经不能相同。一则记载说光绪三十一年的会奏,是“议发于北洋而忠敏促成之”,奏折由“北洋主稿”。然则相隔四年,曾经为天下开先的张之洞,此日却像是在跟着袁世凯和端方走。这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说明张之洞已不复再是这个过程里能够一路导引的人了。但袁世凯和端方一辈的后来居上,则在其提调和影响这个过程的同时,又一定会以其提调和影响引来异曲和异想,使这个本来自有次第的过程失其常度和失其常序。出自时人的另一则记载说,“试行宪法,袁世凯约赵次珊、岑云阶诸公联名出奏”,而“知其危险,不肯出名同奏者,张文襄也”。与“停罢科举”之跟着走相比,事涉行宪,则袁世凯的章法已不能与张之洞意中的常度和常序相对应,所以“不肯出名同奏”正是不肯跟着走。由此反照出来的,是曾经为这个过程开先河的人与这个过程里的后来居上者之间各有取向。稍后由“创行立宪”派生“议改官制”,而“枢臣颇主其说”,张之洞以四千言为电文致军机处逐条驳诘,明示各有取向之演为龂龂相争,而总归之曰:

昔唐贤有云天下本无事,乃庸人自扰之耳。洞窃以为不然。无事自扰,尚无大害;若方今四海有事之日,再加之以扰,则不可支矣。且庸人安能扰天下?惟才敏气盛急于立功名之人,察理不真,审势不明,贸然大举,乃能扰天下耳。宋王安石岂庸人哉?洞近年以来,于各种新学新政提倡甚力,倡办颇多,岂不愿中华政治焕然一新,立刻转弱为强,慑服万国?第揆以民心,衡之物力,实不宜多有纷更。

“提倡甚力”和“倡办颇多”,说明了张之洞的自觉意识犹内在于这个过程之中。但“察理不真”且“审势不明”的“才敏气盛急于立功名之人”杂沓而来,涌入其间,并左右廷议而以“贸然大举”为人间造不宁和“纷更”,则又不能不使这个过程在张之洞的眼中与心中变得越来越陌生和越来越异己。七八年之间,中国人为除弊而开新,但由此所得的“扰天下”,显然是实证地说明了开新同样能够致弊和开新正在不断致弊。所以,这些论辩虽起于“议改官制”,而此中内含的忿恚却显然统括多端,并不止乎官制。与之因果相循,遂使陌生和异己都成了忧患之所在。许同莘为张之洞作年谱,说其光绪三十三年之行状曰:“科举既废,学者不复知中国文字可贵。于是湖北设存古学堂,奏折有云:道微文敝,世变愈危。臣殚心竭愿,筹计经年,商榷数十次,始克拟定大略,以存国粹、息乱源。”其恐惧尤在于“文既不存,道将安附”。时至此日,除旧布新所到之处,中体和西用之间的界限已节节残破。而此日之张之洞以“存古”立学堂,亟亟以求的是在“科举既废”之后留此一脉延“国粹”而“息乱源”,其心中的怀抱无疑全在为已经残破的中体西用之界作补苴罅漏。而由此返视两年之前他与袁世凯和端方合词奏议请罢科举的仓促亟切,则“道微文敝,世变愈危”的陈说之中显然不会没有深深的茫然和追悔。茫然和追悔都由新旧交争而来,又都反映了新旧之间的失路。

与此前三十多年以洋务为中心的历史过程苦于守旧相比,这种产出于十年新政之中的茫然和追悔困于骛新,其间的不同,说明了晚年张之洞比李鸿章更深地锲入了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并因之而在“守旧者率鄙陋闭塞”之外,又须直面“言新者又多后进浅躁之流”,并且常常要和他们一起在同一个题目下做同一篇文章。由于庚子之变震荡人心,而使“辛丑、壬寅之后,无一人敢自命守旧”演为一世之走向,所以十年之间“言新”日益成强音,而“后进浅躁之流”日益成强势,随后是“浅躁”之“新”日益肆张而弥漫于朝野之间,唤起曾是“新学新政提倡甚力”者内心的惊愕、疏离、愤懑和排拒。张之洞七十一岁“奉旨以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继之入京参政务。“时人以入相为公贺”,而究其内心,则“不知幽忧孤愤乃什百于平日也”。作为一种对照,当日與论之描画,说的是“夫张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见,又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以“先人而新,后人而旧”为张之洞作总评,自能见文字传神的精悍。然而其“十年前”之“先人而新”,犹是蓬蓬然以别开生面为愿想而常在回声四起之中;“近年来”之“后人而旧”,则是以一身拂逆时潮而左支右绌,常在力有未逮之中。与回声四起相比,拂逆时潮而力有未逮不能不与内心的茕茕孑立相随,从而不能不与举目四顾的落寞寂寥相随。然则其后期位望日隆而“幽忧孤愤乃什百于平日也”,此中之心路显然是既与“后人而旧”为因果,又与“后人而旧”相表里。因此《抢冰堂弟子记》末了一段列叙张之洞暮年自述曰:“自官疆吏以来已二十五年,惟在晋两年,公事较简。此外无日不在荆天棘地之中。大抵所办之事,皆非政府意中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总之,不外《中庸》勉强而行四字。”这些话虽是追说往事,而表达的则是此日心境的疲敝和孤独。曾国藩晚年心苦,李鸿章晚年心苦,张之洞晚年也心苦。四十余年之间,这些人身在历史漩涡之中备尝艰难,而力行不息以造时势,又在力行不息之后饱受困蹇而为时势所扼,留下漫天的惆怅沮愤。从同治到光宣,他们在世路变迁里各苦其苦,而因果蝉联,其各苦其苦所衬映的,则都是中国人在中西之争、古今之争、新旧之争中的重重曲折和起伏多难。

陆胤博士以张之洞及其周边人物群为主体,用心探究晚清中国的世运影响士林和士林影响世运,并积其读书有得,撰为《政教存续和文教转型》一书。中国文化以道、学、政为次第以叙其先后轻重,然则学之于政,犹驾而上之。因此“政教”和“文教”的各自贯通与相互系联,本源皆出自一世之学。张之洞于老境侵寻之日曾对亲故说心事,而言之滔滔,重心都是自抉一生之向往不在宦途,而在读书:

吾生性疏旷,雅不称为外吏,自愿常为京朝官,读书著述以终其身。不意以阁学遂膺抚晋之命,旋擢督岭南,请枢臣代奏力辞,慈圣不悦,严词责之。及抵粤而海疆急,遂不能辞。海防既定,乃具疏引病乞罢。光绪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又光绪十三年四月,又光绪十三年八月,凡三次上疏请开缺,皆不许。拟相机再上陈,闲居读书十年,始可再出任事,如司马温公,已官中丞,而居洛著书十八年,汤潜庵、耿逸庵,已官监司而解组讲学,皆可师也。适奉调任湖广之命,事由议奏芦汉铁路而起,不能辞,拟俟铁厂告成,即申前请。迟至丙申,始有商承办而煤矿未定,商意不坚,牵挂无已。至庚子,而联军之变作矣,大局纷纭,至今未已,竭蹶支柱,遂至于今,梦魂忧劳,无非苦境。惟待目前重大数端略有畔岸,即当仰恳圣恩,速乞骸骨,即不能修老庄养生之道,尚可从容啸咏,追踪白、陆,或能重理旧业,著书数卷,尤至幸至乐之事。

显然是言之犹有余憾。就张之洞个人而言,这种志度和功业之间的不相对称,显示的是身入官界而不能由己。但二十多年之间,他常怀不能忘情于学问著书之心一路开府于山西、广东、湖北,并因缘时会,一步步成为疆吏中声气远被的巨擘,则二十多年之间,又为光绪一朝的中国社会成就了一个以重学尚教为自觉,并以重学尚教施影响的朝廷之达官和士林之护法。辜鸿铭后来以“儒臣”为归类说张之洞的本色,就其深层意义而言,对应的大半应是这种一身兼作达官和护法的与众不同。在咸同两朝内忧外患交相缠迫之日,立起于百战艰难的曾国藩是一个久处内忧外患之间而能以一腔静气凝目望远,孜孜不息于“持己之学陶铸群伦”的人物。与事相比,他更重人,天下之重在人,于是而有所谓政教和文教。因此,他虽然以军功致高位,但士林之感应却常存于他以学为教而广布人文的一面。在曾国藩之后,李鸿章倾力于“设广方言馆、机器制造局、轮船招商局;开磁州、开平煤铁矿;广建铁路、电线及织布局、医学堂;购铁甲兵舰;筑大沽、旅顺、威海船坞台垒;遴武弁送德国学水陆军械技艺;筹通商日本,派员往驻,创设公司船赴英贸易”等等,以“凡所营造,皆前此所未有也”见事功,而又惯于“才气自喜,好以利禄驱众”,在借西法营造富强的过程里,常常因事功的膨胀而淹没了人,从而因事功的膨胀而淹没了教。同他相比,张之洞与西法和富强厮磨于国运屯剥之世,而其意中,则枪炮、铁路、煤矿、铁矿始终都不足以颠翻儒术留下的义理世界。因此,“文襄之效西法,非慕欧化也;文襄之图富强,志不在富强也。盖欲借富强以保中国,保中国即所以保名教”。在时人和后人的评述里,这些都成为他和李鸿章的差别。而簸荡于一个时势催动事功,遂使事功廓然大张的年代,辜鸿铭所说的“功利”与“气节”的对待以及“材能”与“人品”的对待,也正因此而得以一脉不绝地延续于国运屯剥之中。富强重造世运而名教维系人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之洞虽然未曾亲比而亲炙之,却在思想上比出自曾国藩门下的李鸿章更切近于曾国藩,并因之而更能与曾国藩前后各成一段,而相接相继地承续于近代中国的文化史之中。陆胤以政教和文教贯连历史人物,又以历史人物写照政教和文教,其贯连和写照所着眼的,则正是晚清中国这种历史与文化之间的内在绕结和深度绕结。政教存续和文教转型都发生于士人社会之中,并表现了士人社会以政教和文教回应世变而守护文化的意愿与期想。然而与之相伴的“存续”和“转型”,又说明回应和守护的过程,同时是政教变,文教也变。陆胤叙述了这个过程,叙述了这个过程中的人物、史事、情节、心迹,最终叙述了这个过程的历史因果和历史影响,并因之而显示了其研究的心力之所在和价值之所在。

(《政教存续和文教转型》,陆胤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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