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中的渴望

2013-04-29 00:44董鸣鹤
青年文学家 2013年9期
关键词:拯救荒原

摘 要:本文首先文本细读了托马斯·史特恩斯·艾略特《荒原》中的“荒原”的状态和“荒原人”的境况,接着在此基础上分析了艾略特本人的以及大众共识的两种不同的主题性阐释:“如歌的呻吟”和“荒原的拯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两种阐释殊途同归,都表达出了一种荒凉中的渴望。

关键词:荒原;荒原人;呻吟;拯救;渴望

作者简介:董鸣鹤,男,(1972.10.13-),汉族,安徽安庆人。现为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9-0-02

一、荒原和荒原人

艾略特《荒原》中如是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1]艾略特笔下的四月是“残忍”的。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序言中妙笔生花:“四月时分,甜蜜的阵雨飘落,/……浸透了万物的根部,/…… /草木发芽,渐次生花;/西风呼出甜美的气息,/…… /嫩枝和嫩叶,青春的阳光/……/无数小鸟通宵达旦睁着眼睛,/此时齐声歌唱/……/这时,人们渴望走上朝圣之路……”乔叟眼中的四月是“甜美”的。同一个月份,在不同时代缪斯女神歌唱中竟然是如此的不同,简直就是相反的。

乔叟诗歌中的世界——“甜蜜的阵雨飘落”,“浸透了万物的根部”;因此到处都是“嫩枝和嫩叶”,空中飘荡小鸟的“齐声歌唱”。乔叟诗歌中的世界“青春”而“阳光”,终极原因是人们富于信仰——“渴望走上朝圣之路”。艾略特笔下的“荒原”荒芜的根源是水的缺失——“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2],“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3]。缺水,因此到处都是“枯死的树”和“焦石”[4],“空的水池”和“干的井”[5]。水的缺失 ,隐喻人类世界已经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在你们一切的住处,城邑要变为荒场,邱坛必然凄凉,使你们的祭坛荒废,将你们的偶像打碎。你们的日像被砍倒,你们的工作被毁灭。”(《旧约·以西结书》第六章第六节)《圣经》中的预言在艾略特《荒原》中的“荒原”上完全而彻底地呈现出来——“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5]

福柯认为,自16世纪以来西方先后出现了四种知识型:文艺复兴知识型、古典知识型、现代知识型、当代知识型。文艺复兴知识型的核心是“相似性”;古典知识型的核心是“再现”;现代知识型的核心是“人”;当代知识型的核心是“无意识结构”。现代知识型核心的“人”在当代受到质疑。如果说现代知识型导致“人的诞生”,那么当代知识型则带来“人的死亡”。这四种知识型是彼此断裂的;堂吉诃德、萨德和尼采是断裂的三个标志性人物。尼采宣布上帝死亡的同时,宣布了人的死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6] 艾略特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人类世界丧失对上帝的信仰之后普遍性的生存状态——奄奄一息、垂死挣扎。

“丽儿的丈夫退伍的时候,我说——/……要是埃尔伯特跑掉了,可别怪我没说。/……没办法,她说,把脸拉得长长的,/是我吃的那药片,为打胎,她说。/……药店老板说不要紧,可我再也不比从前了。/你真是个傻瓜,我说。/……明天见,太太们,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明天见,明天见。”[7]上面的场景叙述了丽儿在和女伴一起酗酒的同时,商量着打胎以及隐瞒奸情,从而欺骗退伍即将归来的丈夫。在这个荒原化的世界里,没有丝毫羞愧和忏悔,只有欲望和心机。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四幕第五景中,有如下一段疯狂之中的奥菲利亚的惨痛自白:“……我们必须有耐心:但是我一想到他们竟把他埋进了寒冷的土地里我就禁不住流泪。我要让我哥哥知道这件事;我谢谢你们的好意。……明天见,太太,明天见,好太太,明天见,明天见。”这是奥菲利亚向热恋的生活的告别。不久,奥菲利亚就淹死了。导致奥菲利亚疯狂和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自己最心爱的人误杀了自己的父亲。奥菲利亚是无辜的。因为羞愧、因为忏悔,奥菲利亚纠结在爱情与亲情的两相撕扯之中,不能摆脱、也不想摆脱,自己对自己惩罚——以至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互相依靠/……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我们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有声无形,有影无色/瘫痪了的力量,无动机的姿势//那些已经越过界限/目光笔直,到了死亡另一个王国的人,/记得我们——如果稍稍记得的话——不是/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而仅是/作为空心人/作为稻草人。”[8]疯狂和死亡体现出了奥菲利亚的灵魂是“迷失的狂暴的”。虽然如此,但是奥菲利亚毕竟还不是“空心人”。“迷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方向,“迷失”导致疯狂;“狂暴”是一种非常的冲动,“狂暴”带来死亡。 冲动,还在挣扎之中 ;找不到方向,还在尋觅之中。“荒原”中的丽儿和她的女伴们力量“瘫痪”——已经动不了了,姿势“无动机”——已经不再寻找了。“荒原”中的丽儿和她的女伴们已经是“空心人”—— “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奥菲利亚的“明天见”是对个人命运的一种承担,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依恋。“荒原”中的丽儿和她的女伴们的“明天见”是对个人生活的一种敷衍,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厌倦。

二、“如歌的呻吟”和“荒原的拯救”

里尔克曾言:“……诗是体验。”[9]艾略特创作“荒原”和“荒原人”是一种生命体验。“一个作家的成长取决于前二十一年的积累的感觉。”[10]生命体验是个人性的,是一种个体的遭遇和感受。“伟大的诗人在写自己时也在写他的时代。”[11]生命体验具有空间性,和生存的时代息息相关。“时间的现在与时间的过去/两者也许存在于时间的未来之中,/而时间的未来却包含于时间的过去。/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生命体验具有时间性,和整个人类历史密不可分。

一九一五年,艾略特和英国姑娘维芬·海渥特结婚。维芬深受神经衰弱的困扰与折磨。艾略特羁留英国,只能在中学任教,年薪仅仅一百四十镑。一九一七年,苦于生计的艾略特转入萝厄茨银行工作。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谋生,这对于热爱诗歌以及诗歌创作的艾略特来说无疑是一种慢性自杀。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来的人类世界残酷的非正义性给艾略特的精神世界涂抹上更浓烈的悲观与怀疑的色彩。一九二一年,维芬的神经衰弱愈发严重起来。艾略特同样面临精神崩溃。艾略特写信告诉理查德·阿尔丁顿,他的问题不在于神经,而在于感情:是“丧志症”和“一生遭受的感情紊乱”。[12]艾略特迫不得已去瑞士一家疗养院接受诊治。在疗养院里,艾略特创作了《荒原》的大部分。“……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13]艾略特的“荒凉而空虚”不光来自于现实生活中遭遇和感受;更来自于内心信仰的丧失。艾略特是在惟一神教的家庭背景下长大的。哈佛大学的时候,艾略特放弃了惟一神教的信仰。 “我是在受新英格兰教派中惟一神教的影响下长大的。多年来,我没有任何确切的宗教信仰,甚至说没有任何信仰,在1927年我接受了洗礼,皈依了英国国教。”[14]

艾略特创作《荒原》之前的生命历程既是一个人生荒原化的历程,又是一个渴求拯救的历程。其间,不是不存在些许欢乐和幸福,这主要集中在童年时期;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渐渐“充满了人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恶梦般的焦虑”。[15]如果艾略特已经臣服于荒原了,已经和荒原人随波逐流了;也就麻木不仁了,也就无所谓“焦虑”了。最大的不幸不是陷入恶梦;而是尽管在恶梦中,可是浑然不知——自得其“乐”。 艾略特在一次哈佛大学的演讲中强调:《荒原》“是一种个人的情绪宣泄,……一种如歌的呻吟。”[17]艾略特之所以是艾略特,是因为无论荒原是多么的“荒凉”,依旧在“宣泄”、“呻吟”。 关于艾略特《荒原》基本上的共识:“是西方人感情和精神上的枯竭,是我们文明的荒废……诗歌的主题是荒原的拯救,这不是一种肯定,而是一种可能:感情、精神和智慧的生命的恢复”。[18]《荒原》之所以是《荒原》,是因为其中闪烁着一种自强不息的渴求拯救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荒原》反映的是整个人类“文明的荒废”;“荒原的拯救”是整个人类世界的拯救。

一九五七年,艾略特和法莱丽结婚。法莱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艾略特的生活,如同黑暗中点起的一盏灯。人生的最后阶段,艾略特在个人生活中找到了幸福。艾略特在哈佛大学的一次纪念会上如是说:“缺少这次幸福的婚姻的满足,无论什么样的成绩和荣誉都根本不能给我满足。”[19]艾略特的一生是沦陷荒原以及逃离荒原的一生。艾略特个人“拯救”的朝圣之路最终抵达了“平安”。

艾略特的《空心人》是如此结尾的:“世界就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20]艾略特个人世界的“告终”不是一种荒凉,而是一种振奋;不是一种绝望,而是一种希望;不是一种“死”,而是一种“活”; 不是“嘘的一声”, 而是“嘭的一响”。艾略特《荒原》的结尾——突然间,一声鸡鸣:“咯咯喔喔咯咯喔喔”[22],接着是“一炷闪电”[23]、“一阵湿风”[24],然后雷霆说了话:“舍己为人、同情、克制。”[25]根据《哈柏编年诗集》的注解:“这些引语的引申意义是:通过忏悔、水的净化和洗礼,也可以使我们从自己造成的荒原上解救出来。”[26]

欲望和放纵是人类世界“荒原”化的罪魁祸首。生命之水是爱、怜悯和自律。人类的出路在于“舍己为人、同情、克制”,只有如此,人类才会“平安。平安/ 平安。”[27]

注释:

[1]、[2]、[3]、[4]、[5]、[6]、[7]、[13]、[21]、[22]、[23]、[24]、[25]、[27]、《中国翻译名家自选集 赵罗蕤卷》,中国工人出版社,1995年版,第1、15、15、2、17、14-15、7-8、3、17、17、17、17、19、19页

[8]、[20]、艾略特:《四個四重奏》,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第99-100、104页。

[9]、里尔克:《马尔特·劳利茨·布里格随笔》,见冯至译《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版,附录。

[10]、Damayanti Ghosh, Indian Thoughts in T.S.Eliot p.9.

[11]、F.O.Matthiessen, An Essay on the Nathure of Poetry p.17.

[12]、T.S.Eliot Letter to Richard Aldington(6 Nov.1921),The Letter of T.S.Eliot ed.Valerie Eliot(London 1988).

[14]、Staffan Bergsten, Time and Eternity, p.44-45.

[15]、托·史·艾略特:《荒原,原稿的影印和誊写本》,费边出版社,1980年,第4页。

[16]、单德兴译:《英美作家访谈录》,台北: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 1986年。

[17]、T.S.Eliot.The Wasteland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1. p.1.

[18]、B.C.Southam,A Students Guide to the Selected Poems of T.S.Eliot(London 1968,rept 1981),p.81.

[19]、德尔·戈登:《艾略特的早年生涯》 ,牛津版,1977年,第111页。第5页

[26]、Nims, John Frederic. The Harper Anthology ,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ublisher 1981, p.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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