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檬
2011年1月5日,一个晴朗的下午,张女士按照预约的时间带着母亲李阿姨来到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宁养病房办理入院,同来的还有张女士的父亲张大爷。作为接诊医生,我和张女士打了个招呼就先去和患者进行交流。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有些瘦的阿姨,头发花白,很整齐地梳在脑后,在床上斜靠着,有些虚弱。旁边一位老大爷忙来忙去地收拾东西,个子不高,圆圆的眼睛,一副老顽童的模样。老两口看到我来冲我笑了笑,我走上前问:“阿姨,我是您的管床医生,您是哪儿不舒服过来住院的啊?”
“大夫你好,你看,我这病啊,是三年多之前……”李阿姨用手比划了一下左胸,“这边长了个瘤子,全切了。这回说肺上也长了,总是压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带的,这阵子还老恶心、吐……”
我有些意外,来我们这儿住院的患者,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或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处于疾病的末期阶段,通常医生在询问患者病情的时候也会避免跟患者探讨诊断的问题。
我看了看家属,大爷乐呵呵地说:“大夫,咱都知道得的是啥病,没事,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活够本儿了,是不?”说完拍了拍李阿姨。
“就是,我都75岁了,没事……”
这是一次非常顺畅的交流,没有以往和患者沟通时的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也没有刨根问底和不信任。我充分了解病情后,向李阿姨和家属说明诊疗方案,然后准备回办公室。这时张大爷突然问了句:“大夫,你说,老太婆还能活多长时间?咱不怕,你跟咱说实话。”我看了看李阿姨,这次李阿姨躲开了我的目光,就算看得再开,这种时候还是有些忐忑的吧。
“阿姨,咱们双方共同努力,配合好,首要目的是活得舒服、有质量,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尽量延长生命,好不好?”李阿姨默默地点点头,又笑了笑,小声说“没事”。
在我回办公室的路上,张大爷跟了过来,悄悄问:“大夫,能过这个年不?”每次面对家属的这类询问,我只能抱歉地笑笑,“我们得看病情的发展,现在看阿姨之前拍的CT,两侧肺病变都很重,预后特别不好……”李阿姨之前的CT显示高密度的结节影像棉絮一般遍布双肺,“而且还有胸腔积液,我们只能尽量做,但不敢保证能活多长时间。”“你看,我们老两口吧,都不想让孩子跟亲戚朋友大过年的还得操心这事,最好就别赶在过年的时候,要不以后年都没法过了。”原来老人家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笑着点点头,却没办法给大爷保证什么。
几天下来,我们彼此都熟悉了,发现老两口总是笑呵呵地面对医生和护士,还挺喜欢跟我们开玩笑。有次我问李阿姨晚上睡得怎么样,李阿姨笑着说,“这两天挺好,前两天就不太好,估计明后天啊又该不好了。”这时候张大爷凑过来,假装悄悄地说:“大夫你看,看这老太婆,是不是脑门也开了,眼睛也直了,鼻子也歪了,快不行了。”李阿姨打了老伴两下,像是生气却还是笑着:“这老头,就想吓唬我,我还怕这个?”每到这时候,我们都笑着说:“阿姨现在挺好的,得有信心,别总说这个,怪瘆人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阿姨的病还是不断进展着,渐渐开始出现呼吸困难,排出胸水后仍然不见好转,我们只得用上了激素改善呼吸。状态好一点的时候,李阿姨愿意让老伴搀着在屋里到处走走,看看窗外的景色,老两口笑称这叫“望路”。看到我茫然的目光,李阿姨让老伴给我这个“不懂老话儿的孩儿”讲讲,“望路啊,就是说人快走了,到处看看,找一找到时候走的路,先认认道儿。”
再后来,李阿姨就很少起身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我每次去看她,都半趴在床头跟她说说话,两个月的相处,我们已经越来越像一家人。“阿姨,您知道吗?刚接诊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挺亲切的,您长得特别像我姥姥。”“那敢情好,我外孙女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李阿姨伸手拨了拨我的刘海,露出了眉毛。我的眉毛长得有点乱,不像个女孩子,李阿姨帮我顺了顺,慢慢告诉我说:“你啊,每天抹脸的时候都摩挲摩挲眉毛,慢慢地眉毛就顺当了。你看我就是这么弄的,挺好的吧?”“是啊阿姨,您眉毛挺漂亮的。”“年轻时候也不行,慢慢让我摩挲好的,你要记着啊。”“嗯,阿姨您说我要是把头发烫了能好看不?”“烫头显老,30岁以后再烫吧。”跟李阿姨接触的时候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不只我们医务人员在关心着她,她也真心地关心着我们。
2011年3月26日下午,李阿姨开始出现持续喘息,激素治疗已经毫无效果,我去看她的时候,家人都围在身旁,老伴和女儿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安慰她,她却已经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地问:“阿姨,怕吗?”李阿姨直直地看向我,摇摇头,慢慢伸手够我胸前的签字笔。我连忙把笔塞到李阿姨手里,又把兜里揣的小本放在她手边,看着李阿姨颤抖着写下“谢谢你大夫,你是白衣天使,接我来又送我走……”看到这,李阿姨的女儿一下子背过身去,我也第一次忍不住在患者面前落泪,抱了抱李阿姨,想了又想,只说了四个字:别怕,很快。李阿姨点点头,又拉过女儿,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2011年3月27日凌晨5点,李阿姨在家人的陪伴下平静地走了,女儿和老伴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悲痛欲绝,只是默默地收拾了东西,把一个干净的病房留给我们。直到现在,每次洗脸时摸摸眉毛,或是又有患者提到“望路”的话题,我都会想起李阿姨,她的音容笑貌依然会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面对生死,从容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品质,它让一个普通的老人高贵地离开人世,留给周围人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摘自《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