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涛
叶圣陶先生说,语文者,“口头为语,书面为文”。这似乎是“语文”最为通行和标准化的解释。将“语”解释为口头的语言或言语,这在理解上似无争议;但何谓“文”,则争议颇多,“文字”说、“文学”说、“文章”说、“文化”说,不一而足。“文学”边界的划定,实际是特定历史情境中的知识话语在起主导作用。
在古典文论的语境中,“文”“文学”“文章”的含义并无清晰的界限。清桐城派文人认为“六经”为圣人之“文”,也是后世一切“文”的典范和楷模;又认为唐宋之“古文”为文之正宗,即为“文统”。方宗城在《(古文简要)序》中说:“文之事本一,而其用三:曰晰理,曰纪事,曰抒情。”这里“文”“文章”是指称文字文本。“古之言文章者,不专在竹帛讽诵之间”“文章者,礼乐之殊称矣。”(章太炎《文学总略》)这里的“文章”显然指称文化、学术、礼乐、制度等。
近代朴学家,大多以考據为“文”,以学术为“文”,力主保持“文”“文章”的广义内容。陈澧说:“夫人必其心有意,而后其口有言,有言而其手书之于纸上,则为文。”(《复黄芑香书》)陈澧的论述与叶圣陶对语文的定义非常接近。20世纪初,梁启超、金松岑等人倡导以小说启迪民智,改良风气。金松岑的《文学观》,开篇即说“吾读祖国五千年文学史”,所指便不是今天意义上的文学,而是泛指一切文字文本。“爰举其说,盖有六焉,作者之林,视此可矣。一曰传注,经说是也。……一曰典志,掌故是也。……一曰学说,诸事是也。……一曰文艺,辞章是也。……一曰博辩,论断是也。”实际囊括了五千年来的各类文本。
“文”的作用是什么?“文以载道为主,敷政次之,纪事者又次之,其余浮辞闲文,无关事理,徒借文人赏玩者为下。”(方玉润《星烈日记杂要》)“文也者,本乎道,蕴乎德,法乎古,根乎经义,周乎史事,明乎掌故,体乎人情物理,积之有年,出之有章,行之有气,按之有物,如是庶几可以言文矣乎。”(张维屏《(松心文钞)自序》)对“文”的理解和应用中,政教功利主义色彩最为鲜明。
“夫事无大小,苟能明其始卒,究其义类,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关家国。”清包世臣的论述显然主张解除政教功利的束缚。他从功能的角度来看待“文”的本质,“文”非专指现代的所谓“文学”,而是广义的文章。
在经学话语的传统中,“六经”是最高典范,那些追求文辞之妙、性情摇荡之作并无令人尊崇的地位,香草美人均被比兴为忠君爱国,“美术之无独立之地位”。长期以来,语文教育强调“文以载道”、政治教化、人文精神等,说法虽有差异,但都带有传统的政教功利主义的色彩。文章解析必有主题思想的揭示,人物形象必有精神境界的归纳,文章写作必有审题立意的确认,虽名曰人文精神或工具性人文性的统一,然其实质还是工具性的语文。
语文说到底是语言的应用,“文”是“语”的应用,而不是并列对峙的关系。让学生学会如何以文字的方式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讲清楚,是“文”的要旨,也是语文教育的基本任务。每种谩言文字都是一种独特的符号系统,都代表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一种语言词汇和句式的丰富性反映了思维方式的丰富性,语文教育的重要任务在于提高人的形象思维能力。汉语是富有高度乐感和诗意的语言,汉语的乐感通过文学作品充分体现出来。语文教育自然意味着培养人们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但它还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提高人的审美趣味,陶冶人的道德情操。语文之“文”正是以规范的语言、多样的形式呈现丰富的思想观念、审美情趣、社会规则与主流价值,语文教育之“文”旨在使学生想象与思维能力和语言应用能力得到充分的培育和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