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锦辉
摘 要:《聊斋志异》的众多故事里不乏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的腐败和种种弊端的作品,因此《聊斋志异》也被称为“孤愤之书”。同时作品也从考生的角度对当时的考官提出了质疑和谴责,凸显了作者蒲松龄对科举考试既痴迷又愤激的复杂情感和心理体验。本文旨在通过作品梳理分析出众多考官的角色特质和典型特征。
关键词:科举 考官 角色
蒲松龄以毕生精力创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一共8卷、491篇,约40余万字,郭沫若为蒲松龄故居题联,赞其著作“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老舍也评价过“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蒲松龄一生热衷科举,却始终不得志。19岁的时候,一举成了秀才。之后,蒲松龄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全部落榜。为了励志,他书斋里还挂着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直到71岁时蒲松龄才破例补为贡生,他对科举制度的不合理深有感触。最后,蒲松龄拿起笔做刀枪,将满腔怒火倾注在《聊斋志异》里,其中不乏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的腐败和种种弊端的作品,如《叶生》、《于去恶》、《考弊司》、《贾奉雉》、《司文郎》、《王子安》、《三生》等,不少故事都是痛骂考官,怒斥科举,《聊斋志异》也被称为“孤愤之书”。笔者甚爱《聊斋》,把《聊斋志异》中的考官角色做一个分条缕析的梳理,得出以下的考官角色特质:
一、公正的化身
在《聊斋志异》中,公正公平的考官多出现在冥间,普遍意识中那个刑戮惨烈的地府却是赏善罚恶的公正场所。耐人寻味的是主持公道的除了本来就是冥间的阎罗之外,却是关羽、张飞、孔子等遥不可及的小说或历史人物,他们虽然出自阳世,但除了在历史小说或典籍中的只言片语还可以稍稍悬想其人之外,其与科举的关系实在是如隔天渊,这种虚幻的联系却在蒲松龄的笔下成为现实。
小说中科考一事在冥间与阳世并无殊异,所不同的就是考官的差别。在阳世,有的考生才名冠绝一世却困于名场,一入冥间就能得见光明:文才得以彰显,德行即被认可。《司文郎》中的宋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罹难之后,即被孔子录为司文郎。而这个孔子相中的宋生再赴人间科场,“欲借良朋一快”时,仍不被见赏。
《于去恶》中写到当阴间考风不正之时,还有大巡环张桓侯(张飞)对考试结果进行监察、复查:“(桓侯)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科考之不平“待此老(桓侯)而一消”。武艺高强的张飞在这里不仅是正义的化身为考生主持公道,而且还文武兼备,“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而帘官也“多遭诛谴”,张飞可谓甚称其职,以至于蒲松龄对其三十五年才一巡阳世大叹其“暮”。
阴间考官在坚持秉公原则的同时又能针对不同的对象灵活掌握尺度,可谓“衡文无屈士”,“委曲呵护之”[1]。《司文郎》中宋生在考司文郎的时候,阎罗“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之”,为宋主持公道,并嘱咐他说:“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阎罗职责在身,欲弃宋生也自有其道理,孔子争之,却是因为爱惜他的才华,由此看来,上帝“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显然也是符合人尽其职的理想,既彰显原则而又能体贴入微。
冥间的考官不仅能怜其才,还能识其人,更注重德行。《考城隍》里宋焘被吏带到阴间赴试,见“上坐十余宫,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这个小说中的义勇之士,此刻也是文中通人,宋焘文成之后,其“有心、无心”之论,颇得关羽在内的诸神赞赏,被“传赞不已”,并即刻被任命为城隍,当宋以老母在为由请辞时,关羽又说“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冥间应试这一段写出了以关羽为代表的冥间考官的三个特点:一则称善其文,读其文而见其心;二则匹配其职,见其心而适其用;三则体恤其志,推其孝而给其假。《聊斋志异》在开篇第一则就塑造了关羽这样一个公正而又不乏温情的考官形象,表达了蒲松龄心目中对考官的诉求,在他看来这些特点正是阳世考官所缺乏的。
这公平、公正又兼具人文关怀的考官出自阴间却源于阳世,阴阳交错之间却是非分明:阴间的缺官却可到阳世来招考,可见阳世是不乏才德兼备的人才,只是没有公正的考官可识,而不得其用;科举的公平最终一诀于历史或小说人物,可见阴间虽是赏罚公正的场所,然而公正廉能的考官实在难觅。
二、偏私的代言
公正的考官不容易遇到,实际上就是说昏庸、徇私的考官的大量存在。在《三仙》篇里就告诉我们为一个考生出题目的竟是现实世界中到处可见的丑物:癞蛤蟆、螃蟹和蛇,正是这群丑陋考官的存在才迫使一大批考生因痴而亡或因痴而狂。在蒲松龄的笔下,这些考官的不是擅长贪赃受贿就是实在颟顸无能。
(一)贪赃受贿
这种考官在《考弊司》里对他们有一段正面肖像描写:
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
主持考场的竟是这样一群面目狰狞、不堪卒睹的妖精。固然“人”不可貌相,而他们的所作所为竟和他们的外貌十分匹配:“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除非“丰于贿者,可赎”;《僧术》篇也是讲用贿赂的方法谋取一第:黄生很有才学,却总也不中。一个和尚主动提出让置办十千钱,“请为君贿冥中主者”,后因黄生没按索价给足,故只给予秀才副贡的功名,“不然,甲科立致矣”。在“岂冥中也开纳捐之科耶”的质问中,表达了作者对纳捐行为的不满与讽刺。还有的教官“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究其原因,却是“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然就“棱棱若不相识”,而且他还善于制造受贿的机会:“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在蒲松龄看来,这种贪财受贿的丑行已经非常普遍,甚至连神仙也承认“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2]否则事情肯定不会顺利。蒲松龄称这类考官为“司库和峤”。司库,主管钱库之官名,和峤,晋人,家极富而性至吝,杜预说他有钱癖。这种眼中只有钱的贪鄙之人而为考官,其受贿之风焉能不盛?
更为讽刺的是这本见不得人的行贿之实就是在灿若朝日的牌坊下面进行的,《考弊司》堂下的两碣石上写的是:“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堂上的一联云:日校、日序、日库,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台上是礼义廉耻、德行教化,台下是不顾廉耻、贪鄙横行。贿可赎割的真实与礼义廉耻的虚幻之间的反差与已足让我们惊叹,而这气象森凛的鬼王与夙世攻苦的考生的关系更让我们目瞪口呆:这位表面上“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的虚肚鬼王竟是因为“夙世攻苦”而被“暂委此任,候生贵家”。贪鄙丑陋的考官却来自夙世攻苦的考生,这种先受其害,转而又去害人的恶性循环已经是制度上的顽疾了,可见蒲松龄对科举的审视已具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二)颟顸无文
除了公然受贿外,还有一类考官根本就是门外汉:“前世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3]或者是“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4]不是暗狱中从未得见光明的游魂野鬼,就是目不睹坟典、胸无点墨的幸得司簿,蒲松龄称这类考官为“乐正师旷”,乐正也是官名,周时乐官之长。师旷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他辨音能力很强,但生而目盲。无“视”力却能为试官,这实在是个笑话。
这些所谓的文学士,压根儿并非饱学,不具备衡文的资质,加之为官之后每日与赋税钱粮打交道,早已远离了所衡之文的知识系统,而把衡文之柄交予他们手中不颠倒黑白那才怪呢!正是由于这些游神耗鬼杂入衡文,所以,才出现方子晋“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的惊人之举。在《罗刹海市》中更是直接描绘了一个媸妍颠倒、美丑不分的世界:“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而美之极者实际上乃是丑之极者也。如此黑白颠倒的世界正是陋劣幸进,英雄失路的科场写真。用那位最能知文的盲僧人的话来说就是:“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在《贾奉雉》篇,作者借郎秀才的嘴指出:“帘内诸公,皆以此等物事(按指庸劣文字)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因此在异史氏曰中要发出“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那无奈的呐喊。
贪赃枉法、颟頇无能正是蒲松龄笔下的反面考官形象,再联系正面考官存在的虚幻,实际上在他眼中把持文路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气象森严、貌似公正的竟是贪腐成性的饕餮;媸妍莫辨、胸中无字却也煞有介事,似乎说的是阴司,其实写得是阳间,真实与虚幻已没有界限,偏私与公平更真假难辨,难怪蒲松龄《与南樾老定州书》中愤怒的呐喊“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5]。
注释:
[1]“三会本”卷十,第1378页《胭脂》
[2]“三会本”卷十,第1314页《神女》
[3]“三会本”卷十,第1309页《何仙》
[4]“三会本”卷九,第1167页《于去恶》
[5]《文集》卷五,第134页《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
参考文献:
[1]马和民:《论科举制度的社会化效应》,浙江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2]姚玉光:《重新审视<聊斋>反科举的局限》,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4期
[3]马瑞芳:《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