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何以荒芜？追问南京幼女饿死事件

海风

她们在热情的初夏，

死于饥饿

年幼的孩子总会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可爱与美好。然而，3岁的李梦雪和1岁的李梦红像两棵刚刚钻出土壤的小树苗，还没来得及享受呵护与被爱，就已经与这个五彩的世界静静告别。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她们死于极度饥饿！

这不是发生在1942年的大饥荒年代，也不是发生在西部偏远的贫困山区，而是2013年6月21日活生生地发生在南京市江宁区泉水新村的一处住宅内。

那天，当社区民警在锁匠的帮助下打开房门，于没有窗户的卧室里发现这对小姐妹时，李梦红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而姐姐李梦雪则倒在卧室的门口。她似乎想用尽力气打开门，但因为门缝被塞上了尿布，女孩的努力变成了徒劳。

没有人知道，她们已经饿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死于何时。

很多人猜测，几乎没有任何求生能力的李梦红肯定是在李梦雪之前饿死的。妹妹死后，李梦雪整天面对着已经发臭的躯体，在饥饿、恐惧和绝望的陪伴中等待死神的降临。

人们开始回忆这对小姐妹死前种种异常的举动。

根据邻居回忆，他们经常看到李梦雪光着屁股，站在阳台上隔着铁栏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窗户。如果楼下有人，她会向下面招手，喊“爷爷、奶奶”。有时，她的一条腿挂在窗户外，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一开始，人们以为这对小姐妹在窗边玩耍，只是挥手示意她们要注意安全。他们并没有想到，处于饥饿状态的小姐妹，把危险的窗边看成了呼救求生的通道。很可惜，没有人理她们。

后来，李梦雪开始用手不停拍打大门，还哭喊着“我饿”。很多时候，这样的拍打声会从下午一两点持续到深夜，巨大连续的声音终于吵醒了邻居，以至于楼下隔着一层楼的3楼住户也能听到。但可惜的是，他们一度误以为是4楼在装修。

这样的拍打声通常发自姐姐李梦雪，1岁的妹妹由于只会爬行，饥饿袭来的时候，她唯一求生的本能就是撕心裂肺地哭泣。听到妹妹哭了，姐姐也跟着哭，于是，在寂静的夜里，小姐妹饥饿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小区，显得更为清晰。

在生命终止以前，李梦雪依旧能够清晰地听到小区中其他小朋友们愉快的玩笑声，有的正在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带领下做着游戏，有的正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这一幕幕平常的天伦之乐，在姐妹俩的世界里，只能是奢望。

在死之前，她们唯一的动作就是拍着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饿”，直到力气用尽，眼泪哭干，也没有人前来救她们。

小姐妹最后的生命信号来自于5月17日，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初八，按江南传统要吃“乌饭”，这是一种用糯米为主要原料制成的民间风俗小吃。这天中午，姐妹俩82岁的太外婆王广红带着做好的“乌饭”来到泉水新村，这也是她在事发之前最后一次来看重外孙女。

王广红没有敲开门，里面传来李梦雪的声音：“太太，门反锁了，我开不开。我要饿死了。”

一月以后，一语成谶。两个幼小的生命在狠心和冷漠中静静凋零了。

当小区居民看到姐妹俩的尸体时，无不心寒战栗。居委会曾送来米和油，李梦雪出于求生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把米和油拖到自己的床上。然而，这些生的食材对她们来说毫无用处。

这究竟是怎样一对可怜的姐妹？在她们忍受饥饿的时候，父母又在哪里？

她的爱情，

从来没有人祝福

李梦雪和李梦红并不是孤儿。

在姐妹俩饿死的时候，28岁的爸爸李文斌正在监狱里服刑，22岁的妈妈乐燕正在网吧不亦乐乎地上网，他们对两个女儿的生死毫不知情。

这究竟是怎样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又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成长轨迹？

李文斌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就备受宠爱。9岁学会了抽烟，小学还没有念完就不念了。在熟人眼中，李文斌是个“不务正业”的典型。2003年，父亲李大发在石场出事导致身体瘫痪，得到了20多万元的赔偿。四五年前，李家又正赶上拆遷，分得了两套房子，一套90平方米，一套60平方米。除此之外，他们还得到了一些赔偿款。这两笔意外收入，让李家顿时富裕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工作的李文斌混迹于社会，受他人引诱，竟然沾上了毒品，家里的存款很快被他挥霍一空。随后，那套60平方米的房子也被他卖掉，所获得的17万元卖房款，据说半年就花完了。

2009年，由于长期瘫痪在床，李大发突然撒手人寰。一年以后，李文斌的母亲也因病去世。自此，没有任何人管束的李文斌过得更是浑浑噩噩、无所顾忌。

也正是在吸毒过程中，李文斌认识了乐燕。乐燕当时极其郁闷，因为男朋友抛弃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与前男友的狠心不同的是，李文斌十分同情乐燕的遭遇，两人很快走在了一起。2010年，李文斌的母亲过世后，还不满20岁的乐燕就挺着大肚子搬进了李文斌的家。由于也没人张罗，两人既没有婚礼，也没有领结婚证。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这个临时家庭的建立，一个月以后，乐燕生下了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李梦雪。

让乐燕感到尤为高兴的是，李文斌不仅接纳了她，还接纳了她的孩子。

乐燕生于一个残破的家庭，妈妈18岁就生下了她。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因感情不和离婚了。之后，母亲改嫁不知所终，父亲也不愿意管她，于是她只好与奶奶生活在一起。

童年生活对乐燕来说是极其苦涩的，她没有像同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到充分的关爱，当很多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娇时，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人人都说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但是这个词在乐燕脑子里并没有什么概念，她早就以为自己的母亲死了。直到前些年，奶奶临死前才告诉她真相：“你的妈妈还活着！”

“既然她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听到这个消息的乐燕尤为愤怒。她恨母亲，宁愿相信自己的母亲死了，也不想去认母亲。

几年以后，当年被母亲抛弃、渴望母爱的乐燕，也变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而且表现得更为残酷。

乐燕和李文斌在一起不久，李梦雪就出生了。虽然不是自己亲生，李文斌还是承担起照顾李梦雪的责任。2012年，乐燕又生下了李梦红，李文斌一下子有了两个女儿。

这一年年底，在亲戚的反复劝说下，乐燕极不情愿地和自己的母亲进行了一次比较生疏的相认。在相认现场，看着这个近乎陌生的女人，乐燕只想赶快逃离。

但母亲对她极为愧疚。看着女儿女婿生活困难，2013年初，她四处托人，帮李文斌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但乐燕对此并不觉得感激。

然而，面对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常工作，李文斌却没有好好珍惜。上班才两天，他就因为吸毒被抓。如果李文斌没有被抓，他应该算是个基本称职的父亲，对于两个女儿，李文斌很爱她们，照顾孩子也算周到，起码能保证孩子吃饱穿暖；而乐燕却恰恰相反，对自己的两个亲骨肉都不怎么上心。李文斌被抓，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轨迹。

她生了两个孩子，

却从未学会如何做母亲

乐燕也有过吸毒史。

去年，乐燕曾因为吸毒被警察抓获。但由于正在哺乳期，她得以免除刑罚。法律的宽容本来是希望哺乳期妇女能够好好照顾家庭，但乐燕却并没有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李文斌被抓以后，作为唯一法定监护人的她更是束手无策。虽然她已经22岁，生了两个孩子，但却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她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用邻居们的话来说就是“几乎什么都不会”。

有一次，她到楼下邻居处借了两个鸡蛋，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鸡蛋拿了回来，让邻居帮忙做熟。

还有一次，乐燕跟邻居借尿不湿。怕她不会换，邻居主动跑到他们家，帮李梦红换尿不湿。尿不湿刚一取下来，一股恶心的臭味迎面扑来。仔细一看，孩子的下身竟然有4处溃烂。邻居说：“赶紧用毛巾给孩子洗洗。”

乐燕竟然茫然地回答：“家里没有毛巾。”

邻居吃惊地反问：“难道你不洗脸吗？”

一眼望去，被乐燕照料的家简直不像一个家。面对这个毫无生活能力的母亲，邻居只能苦涩地一笑，转身回到家里，找来红霉素药膏给孩子涂抹上。

由于不会照顾孩子，乐燕曾不止一次地将孩子丢在家里，有时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不回一次家。在孩子出事前的一个月，有人看到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在街头吃雪糕，而她竟然没有给两个女儿留下任何食物。

有人曾指责乐燕：“你怎么不照顧自己的孩子，她们这么小，你既然生了就要好好养活。”

“我妈也生了我，但她养过我吗？再说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她们？”乐燕无所谓地说。

在乐燕的人生轨迹中，她从未得到过一丝一毫的母爱，自然也不知道如何给予两个孩子母爱；她从未得到过母亲的教导，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去做母亲；成长路上，即使她犯了错、受了苦，也没有人给予指正与怜惜……于是，她干脆破罐破摔，学会了吸毒，然后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未婚妈妈—在小区里，因为吸毒，没有人愿意和乐燕来往。

这个悲剧的家庭从上一代延续到这一代，于是，两个年幼无辜孩子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这个不会做母亲的母亲手里。

当生存之门一道道被关上

周围人并非不知道这家人的情况，考虑到两个孩子的生活困难，社区决定每月拿出800元钱用于救助乐燕和两个孩子，但乐燕却将大部分钱自己花掉了，也有人怀疑她把一些钱拿去买毒品了，两个可怜的孩子并没有得到多少实质性的救助。

随后，居委会以每人100元的价格，雇了4个老太太到乐燕家定期打扫卫生。尽管她们有心理准备，但进门后还是有人忍不住呕吐，大家发现屋里全是小孩的屎尿，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几次以后，没有人愿意再上门打扫。

2013年3月的一天凌晨，姐姐李梦雪曾打开门跑到楼下。当时天气还有点冷，李梦雪光着脚、裸着上身、满身大便，人们发现她的头发中甚至都已经长了蛆。有人看她可怜，给她买来馄饨和肉包子。她吃完之后在小区中转了几圈便躺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有居民打了110，民警很快赶到，之后让锁匠打开李梦雪家的门，大家又发现了饥饿的、满身满脸都是粪便的妹妹。

两个孩子随后被带到附近的卫生院，护士检查时发现李梦雪明显营养不良，李梦红下身有多处溃烂，医生判断，那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的结果。

幼小的李梦雪出于求生的本能希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从这时开始，命运凄惨的姐妹俩能够得到妥善的救援和照顾，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遗憾的是，这样的求助只能获得一次报警和暂时的食物，孩子最后又被交到了狠心母亲的手中。当时无论是泉水社区、片警还是小区居民，都没有明显意识到吸毒的乐燕给两个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危机。

国内外的研究均已表明，大量吸食毒品会对大脑带来尤为严重的危害，会导致大脑的一些结构功能发生改变。有较长时间吸毒史的人为了维持体内已经被破坏的“快乐机制”，往往会把毒资和毒品的获取作为最主要的诉求，就是自己的爹妈和孩子往往也不如前者重要。在姐妹俩3月获得救济时，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被忽视了。

此后，姐妹俩多次长时间被关在房子里，饥饿的号哭日夜在小区的上空飘荡。为了防止李梦雪再打开门跑下楼，狠心的母亲干脆将大门反锁。虽然姐妹俩的太外婆偶尔来给姐妹俩送饭，但之后因为打不开门，无法将饭菜送到两个孩子手中。由于担心给自己惹来麻烦，太外婆也始终没有从她们的妈妈手中要一把大门的钥匙。

楼下的一位邻居终于不忍心，从乐燕手中拿过钥匙给楼上的两个孩子送过一个星期吃的，但是在小区他人“你担不起责任”的劝说下，最后还是把钥匙还给了乐燕。

自此以后，小区的居民再也没有人关心姐妹俩的命运。

而亲戚关系的疏远，也同样堵死了姐妹俩的生路。李文斌的父亲有7姊妹，但由于亲戚们都知道吸毒是个无底洞，害怕李文斌或者乐燕找他们借钱，早就与李文斌一家断绝了来往。

只有太婆丁春秀心疼两个孩子，她早就预感到了两个重孙女被饿死的危险。但她孤身住在离泉水新村一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只能时不时地来看一眼。

丁春秀曾去派出所报案，说孙媳妇经常不着家，两个重孙女可能被饿死。但民警上门时，恰好乐燕在家，还嫌敲门声太吵打扰她睡觉。有了这次教训，丁春秀再去报案时派出所便不再积极了。

在报案时，丁春秀还跟警方提出，把重孙女送到孤儿院，对方让她去找社区居委会。于是，她找到社区书记，恳请对方做做好事把自己的两个重孙女送进孤儿院，好给他们活命的机会，对方的回答是：“她们有爹有娘，孤儿院不收。”

“孩子是有爹有娘，但爹关在牢里，娘也从来不管孩子，这和没爹没娘一样！”丁春秀辩解说。但没有人听她的话。

在认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努力以后，尽管还是没有解决两个重孙女的生存问题，丁春秀也在无奈中放弃了—她没有下定决心自己照顾两个重孙女，也没有将小姐妹托付给自己其他的几个子女。

其实，只要他们想办法照顾小姐妹几个月，等到今年8月份李文斌出狱时，孩子也就有着落了，但……

悲剧本不应该发生，据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专业婚姻家事律师李爽介绍，在本案中孩子的母亲屡教不改，多次出现不履行监护职责的行为，作为居委会和邻居，虽然对其家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帮助，但是显然并没有最终制止悲剧的发生。其实，根据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和《民法通则》的相关规定，居委会或孩子的其他亲属完全可以在被害儿童母亲屡教不改、持续发生不履行监护职责的情况下，向人民法院申请撤销其母亲的监护资格，另行为孩子指定其他有监护责任和监护能力的监护人，就能从根本上避免这种悲惨结局的发生。

如今，因为涉嫌故意杀人罪，乐燕已被警方刑拘。今年8月，父亲李文斌刑满释放，但他再也看不到两个女儿，一家人永远无法团聚。而在这个冷漠的家庭里，姐妹俩已经受尽折磨。也许只有天堂，才是两个小天使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