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老朱:总得有人干点别人不愿意干的事情

2013-04-29 00:44曹磊
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 2013年9期
关键词:器官角膜志愿者

曹磊

浙江角膜裸捐第一人

今年59岁的朱强荣是浙江省“身后捐献角膜001号志愿者”,也是浙江省红十字会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服务总队队长。

1997年2月25日,一代伟人邓小平去世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举国悲痛。朱强荣从收音机里获悉,邓小平在讣告中表示要捐出自己的角膜和遗体,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立即致电浙江省眼科医院,表达了自己想在身后捐献眼角膜的想法。谁知,他的热情遭到了值班医生的一口回绝。他不死心,电话一遍遍打过去,从院长到眼科,终于让接电话的医生松了口:“从来只听说过卖角膜的,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要捐角膜。”

就这样,朱强荣成了浙江省“身后捐献眼角膜志愿者第一人”。

朱强荣的人生之路可谓坎坷。作为“老三届”,他刚读完小学就被动员去了农村。成长岁月中,家境贫寒、还背负着家庭成分的压力。所幸朱强荣有一位伟大的母亲,解放初期妈妈便是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志愿者,因为家里房子很大,妈妈还将客厅捐了出来。朱强荣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的记忆中家里挂满了锦旗。妈妈经常把锅盖一盖,就冲到客厅去帮人包扎,妈妈的热心让朱强荣从小明白了“义务”二字……母亲去世后,朱强荣一直希望能做出点事业,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第一人”的称谓让朱强荣有了一种使命感。生活安稳的他觉得生命匆匆流逝,自己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能燃烧他激情的事业:器官捐献!

2006年5月18日,朱强荣买断工龄回家,做起了专职劝捐志愿者,成为浙江省第一位眼角膜义务劝捐员。

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中国的丧葬文化崇尚的是死后完尸,入土为安。在劝捐岗位“上岗”后,朱强荣面对着从未有过的挑战:说服病人和家属,跟他们谈心、讲道理。器官捐献的意义,浅显易懂,却很难逾越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一些障碍。

“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这是朱强荣劝捐过程中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

由于器官的获取有其极限时间:角膜不超出10小时,心脏不超过3小时,肺为6小时,肾为24小时,越快越好。过了这个时间极限,宝贵的器官就报废了。为了跟时间争夺器官,朱强荣已经习惯让自己时刻处于战斗状态:3部手机4个卡号24小时开机,捐献者就要离世的电话随时可能打进来;装有摄像机、照相机、录音机及全套捐献资料的黑色皮包就放在身边;家里冰箱冻着冰块,冰瓶器皿都备着。一旦与医生出发摘取角膜之后,立刻放进存有冰块的冰瓶里……

捐献者过世时,朱强荣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

有一次,朱强荣赶到太平间时,逝者身边只有妻子女儿,但还穿着去世时的破衣服。朱强荣想,要是等医生来了再换衣服就太麻烦了!他回想了一下以前在殡仪馆看到的换衣服流程,对逝者家属说:“这样吧,你们给他擦脸,我来换衣服!”

说着,他拿起剪刀,一把剪掉了逝者身上的衣服,将买好的寿衣往死者身上一套,再把肩膀一拎,將衣服从后面塞进去,再把袖子一套。仅有的一双手套,朱强荣留给了死者的女儿。

取到眼球赶回医院的路上,朱强荣听到冰瓶里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打开一看,发现没有装好的眼球在冰瓶里滚来滚去,找钳子找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好咬咬牙亲手捏起眼球,把它放好。

手捏眼球后,朱强荣整整一个月都不敢用手拿馒头吃饭,心里也有阴影。但在朱强荣的劝捐生涯里,这并不是最让他害怕的一次。他至今想起来都后怕的,是一个叫陈英的捐献者。

当时,朱强荣接到捐献者亲属的电话,说陈英已经脑死亡。朱强荣赶到医院时,得知陈英已经被拔掉了呼吸管。等候在病房外的朱强荣看到两位主治医生突然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嘴里不停地说:“在动,在动!”朱强荣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啊?”

走进病房,朱强荣看到骇人的一幕: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陈英,眼珠子还在轱辘轱辘地转动!朱强荣急了:“这我们可不能拿啊,患者还活着呢!”他告诉陈英的家属,让她们不要放弃治疗。后来,被接回家的陈英居然又活了过来。

而最惊险的一次劝捐,朱强荣几乎是搭上了半条命。

那天半夜,睡得正熟的朱强荣被电话叫醒,他马上穿上衣服,带着两个医生开车赶去湖州的乡村。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一路,接到电话是前半夜,朱强荣一行人后半夜就赶到了湖州。

漆黑的村庄,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白炽灯,他们顺着灯光,来到了逝者家。逝者28岁的女儿静小萍接待了他们。

角膜取出来,眼球刚刚放好,房间里突然冲出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守夜人,领头的人很不友好地看着朱强荣:“喂,你们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朱强荣连忙双手合十说:“感谢你们为盲人做出的贡献。”他冲众人摇了摇胸前的工作证,说自己是角膜劝捐志愿者。

“怎么回事啊,你干吗要把我外甥的角膜弄走?”朱强荣一听这话就知道情况不对,赶紧小声对身边的医生说:“你们带着角膜先走,我来善后!”医生们马上用冰瓶装好角膜退了出去。

朱强荣一边对那些亲属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慢慢退出门去。他高一脚低一脚走出门,刚上车不到10分钟,静小萍的电话打了进来:“朱大哥,我的亲戚们都在怪我,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们对爸爸的理解,我也心甘情愿!”

朱强荣突然想起来:静小萍一直患有精神抑郁,万一她因为亲戚的责难而想不开,那他的爱心行动还有什么意义!朱强荣在电话中一个劲地劝着她:“小萍啊,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千万不要在今晚行动,你朱大哥有高血压,如果你想不开,我可能也活不下去了!”

抵达杭州后,朱强荣前脚把角膜送给深圳眼科医院,后脚就去了湖州市政府,请他们帮助静小萍。很快,湖州市政府传令到乡里,当地的干部买了水果花篮去静小萍家慰问,并对抱怨的亲戚做思想工作。

回来后,朱强荣每天晚上7点都会给静小萍打电话,了解她的思想动态。后来又给她传去两个复明盲人的照片。

起初,静小萍的情况并不好。看到照片的静小萍终于在电话里笑了:“我真高兴,我觉得爸爸做得太值得了!”听到她久违的笑声,朱强荣终于松了口气,同时又冒出一身冷汗:如果当天他没有及时离开,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劝捐是件有价值的事,多难都要坚持

捐助器官,捐献人不一定有心理障碍,难过的是家属那一关。不过也有家属主动联系朱强荣的情况,这都在他的心海中留下了激荡的浪潮。

邓先成一家人的义举一直在朱强荣的脑海中留存着。

邓先成是个年仅18岁的重庆小伙子,2011年12月来到杭州打工,第4天就遭遇了车祸。他在骑摩托车送外卖的路上,与一辆出租车相撞,当场不省人事。经医生诊断是重型颅脑外伤,送到医院后瞳孔放大,专家抢救后说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

邓先成的爸爸邓泽万泪流满面,姐夫邬少均提出,既然小成不行了,能不能把他的器官捐献给有需要的人。听到这个提议,老实善良的邓泽万琢磨了几分钟,就决定替儿子做件善事。

于是,邓家人打通了朱强荣的电话。朱强荣头一次遇到如此大义的家属,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孩子不在了,能把器官捐出来救人,总归是好的。”邓泽万是个有听力障碍的农民,他跟朱强荣说的每一个字都饱含了这位淳朴农民最诚挚的感情。

2011年12月31日中午,在浙江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邓泽万强忍悲痛,在《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将年仅18岁儿子的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

当日晚7时左右,邓先成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捐献的心脏和一个肾脏随即被取出,用于挽救一位50多岁的杭州男子生命;另一个肾脏和一个肝脏,分别用于挽救另外两位饱受病痛折磨的尿毒症患者和肝病患者。

如今,这三位病人康复得很好,他们延续了邓先成的生命。邓泽万感慨道:“人死后烧了就是一把骨灰,捐器官能救活3个人,儿子没有白死。”

有一次,朱强荣正在组织募捐,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到他面前,指着朱强荣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人没良心,天天劝别人捐这捐那,好端端一个人,你非要别人身上少一个器官,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这种当面发难对朱强荣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无可奈何地说:“老乡,这个捐助都是自愿的,你不想捐没人胁迫你!”身边的其他志愿者还想辩解,朱强荣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费口舌。类似的指责与辱骂,朱强荣并不陌生,他没有精力一个个去计较、去解释!

后来,很多朋友劝朱强荣:“你这个‘死亡幽灵不要干了!你的名片有死亡的气息,你走到哪里,我们都生怕你开口要我们捐角膜!一天到晚在殡仪馆、太平间,太晦气了!”

就是这样,10多年来,朱强荣带领着其他志愿者成功劝说200多人捐出角膜,4000多人填写了捐献角膜志愿书。成绩斐然的朱强荣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奔走劝捐,给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带去了希望。可他又是孤独的,因为一路走来所遭受的坎坷、世人的误会与冷眼,个中滋味只有他最明白。

女儿接班,有生之年圆我的“中国梦”

朱强荣第一次提出捐献角膜时,就遭到了妻子的强烈反对:“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捐献啊,多不吉利。”捐献眼角膜并不需要家属签字,但朱强荣觉得只有得到妻子女儿的同意,心里才更踏实。

他和妻子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月,才让妻子在捐赠志愿书上签了字。

可是,如何让年仅9岁的女儿朱玲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呢?朱强荣举了一个“修汽车”的例子:“玲玲,爸爸捐角膜就跟修汽车一样。如果一辆汽车被撞坏了,但它的发动机还是好的,你会不会把发动机直接丢垃圾堆里去呢?”他拿起女儿的玩具车启发女儿。

朱玲摇了摇头,朱强荣继续说:“没错,如果爸爸是一辆汽车,角膜就是发动机,假如爸爸有天‘坏掉了,角膜丢垃圾堆里是垃圾,但是如果安在别人身上,就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啊!”

通过朱强荣的启发,女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女儿充满稚气地说:“妈妈签了同意,我也签吧。”她在朱强荣的遗嘱后面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同意”两个字,还有她自己的名字。

但是,朱强荣买断工龄、全身心投入到志愿者工作中后,放在家庭中的精力渐渐少了很多,这引起了妻子和女儿的不满。

朱强荣每天奔波在外,回来了不是和家人分享自己又一例手术成功的喜悦,就是倾诉一次失败的难过。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到了叛逆期,对朱强荣每天除了“捐献”就是“眼角膜”的话题感到厌倦和反感。有次在饭桌上,女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能不能不要讲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就算了,每天回来还要我和妈听你这些事儿!”

朱强荣委屈地说:“你们是我家人,我不跟你们说,就没地方说了啊!”

“你现在知道我们是你家人啊!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啦,家里反正都是妈妈在操心,成天为这些事神经兮兮的!”女儿的话深深刺伤了朱强荣,但他知道自己疏于家事才让女儿有了怨言,他不能反驳什么。

朱强荣坚持给每一个申请者送去或寄去志愿填写表,亲笔回复每一封来信。由于朱强荣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家几乎成了他的24小时办公室。由于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很多捐献者的家属都是半夜打电话过来,因为亲人刚刚过世,还带着哭腔,朱强荣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就忙不迭安慰刚刚痛失亲人的家属。

妻子女儿最怕半夜响起的电话铃声,当时,正在备战高考的女儿将其形容为“午夜凶铃”,电话铃一响,她就忍不住尖叫起来:“你烦不烦啊,大晚上還不放过我们吗?”这边是亲属哀哀的哭诉,那边是女儿不满的尖叫。朱强荣知道高考备战阶段的女儿有压力需要释放,自己如果和她计较,只能是火上浇油。

“玲玲,你可能现在不明白,但你将来会理解的。”

朱强荣并不富裕,劝捐工作完全是义务,为了补贴家用,他把父母留下的一套位于浙大的房子出租了。但女儿的生日,他会竭力满足女儿的需求。

初二那年,朱玲提出要买电脑,朱强荣许诺,只要她考到年级前十名就给她买。朱玲很争气,真的杀到了第九名。朱强荣马上拿出4000元组装了一台电脑。他答应女儿的事情一定会及时兑现。

上了大学之后,朱强荣和女儿的关系才渐渐好转。2010年8月27日,21岁的女儿朱玲在朱强荣再三“劝捐”后,签下了身后“裸捐”志愿书,在捐献登记表上登记捐献包括遗体、肝脏、心脏等在内的所有8个项目,并成为浙江省器官捐献志愿者001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朱玲笑眯眯地说:“如果说人在烧成灰之前能救几个人,何乐而不为呢?”

听完女儿的话,朱强荣转身躲进洗手间哭了。他既为女儿的选择骄傲,也为让妻子担心而内疚,更是被女儿的大爱所震撼。

晚上回家后,妻子坐在床边流着泪责怪朱强荣:“我已经同意把你捐出去了,你就那么狠心让女儿也这样吗?女儿还这么小……”朱强荣抚拍着妻子的背,帮她擦干泪水,安慰道:“女儿大了,这路是她自己走出去的。我拉她一把、扶她上战马,好事啊……”

2011年12月28日晚上,朱强荣接到了一位男士林旭辉的临终电话,他的儿子在他临终前终于同意了捐献角膜。朱强荣无法抑制自己的悸动在电话里大声吼叫着:“林哥,您要挺住!我会完成您的心愿,您的儿子同意了!您要坚持到我来啊!”那时候,女儿朱玲正在复习备考研究生,这一次,她没有再指责父亲,反而流着泪劝他赶快去医院……

爱的种子一点点在朱玲心中发芽、生长。

目前,我国尚有150万人在等待器官捐献。在朱强荣的努力下,浙江省已有4000多人填写了捐献角膜器官遗体志愿书,200多人已捐出角膜,40多人捐出了器官,230多人捐出了遗体。年近6旬的朱强荣还没有满足,仍然继续着民间志愿者的步伐。

除此之外,朱强荣还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了微电影剧本,他渴望把这些志愿者大爱无疆的故事搬上银幕。人生如船,梦想是帆,这是属于朱强荣自己的梦想!

明年就可以领取退休工资的朱强荣,对未来的生活依然充满了期待,干劲十足地对笔者说:“我这几十年经历的风浪太多太多,然而,我想说一句,我眼眶里常含着热泪,因为我深爱着脚下这片热土与这些兄弟姐妹们。”

(感谢浙江省妇联、杭州市妇联对采访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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