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茅
被誉为“中国最美洗脚妹”的全国人大代表刘丽在今年全国两会上表示:“因长久分居,在城市农民工中出现了打工潮下组建临时夫妻的情况,也许很多人听了很意外,但在我这个群体非常常见。”2013年5月,《环球时报》发表文章说,在中国2.6亿农民工中,至少有10万对临时夫妻。
中国人羞于谈“性”,于是有人责备人心不古、伤风败俗。但很多事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对当事人有失公平:一方面,农民工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最起码的生理需要,理应给予同情与理解;另一方面,临时夫妻造成家庭不稳,甚至诱发刑事案件,早已上升为社会问题,急需探寻解决的办法。
近日,本刊特约记者进行深入采访,力图让读者更多地了解这些“临时夫妻”的无奈和纠结,以引起更广泛的社会关注。
常被内疚包围
44岁的周玉峰是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人,工程队电工,一对龙凤胎的父亲。在同一年龄段的农民工中,高中水平的他算个文化人,尤其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他的妻子亚玲自然被留在家里,重点照看孩子的生活与学习。
“老公,两个孩子全过了一本线,你快回来给他们填志愿哟!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听完妻子兴奋的报喜声,周玉峰忽然号啕大哭,他说自己很内疚。
时光回溯到2009年7月2日中午,湖北襄樊保康一幢新建大楼前,喝醉酒的周玉峰躺在地上,浑身沾满了呕吐物,过往的行人嫌弃地捂着鼻子。但一起在工地干活的李娟却主动把他架到了医院。李娟是安徽芜湖六郎人,比周玉峰小两岁。
李娟深爱着丈夫陈实。她21岁时患了乙肝,贫穷的家无法保证正规治疗,是当时的邻居陈实伸手相助,坚持帮她采了一年多的中草药,还“借”给她好几千元,而后两人结为了夫妻。2008年丈夫陈实患上糖尿病,李娟舍不得丈夫在外吃苦,便要他当个留守,自己到建筑队干油漆工支撑整个家庭。
第二天酒醒后,周玉峰请李娟吃了碗兰州拉面表示感谢,两人算是成了朋友。事有凑巧,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李娟因胃溃疡呕吐出血,周玉峰得知消息后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特效药是洛赛克,进口的药价比国产的贵10多倍。周玉峰毫不犹豫地表态使用进口药,并垫付了全部药费。
难道是老天的故意安排?他们彼此之间的好感进一步加深。当李娟的身体完全康复后,两人相约到九路寨高山河谷自然景区游玩,并在那里发生了关系。到底是谁先提出要求的,他们说现在说不清了,也没必要说清。
回到低矮闷热的民工棚后,李娟瞪着屋顶一夜没睡着,她眼前不断晃动着丈夫的身影。周玉峰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攥着妻子亚玲的照片直叹息。此后一个多月时间里,两人总是故意躲避,哪怕擦肩而过也如同陌生人一般。
实在憋得慌了,李娟把实情告诉了一位知心好友,她哭丧着脸说:“我做错了事,心里在流血,流的是黑漆漆的墨汁。”豈料,女友却笑了:“没想到你还真傻,你看看身边的那些男女合住的人,他们有几个是真正的夫妻?”
李娟很快惊讶地发现:工友里居然有五六对临时夫妻,他们全结伴住在附近的老城区,房子简陋,租金只有每月100元左右。呆呆地伫立在工地黄沙堆前,李娟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她产生了与周玉峰“搭伙”的冲动。
当天下午,李娟大方地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了周玉峰,对方轻声道:“也没啥大惊小怪,说到底就是互相有个照应。”他偷看了李娟一眼,发现对方似乎有点害羞后,周玉峰的胆子大多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没好意思开口,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李娟犹豫了一下摇起了头,周玉峰也没勉强。
排斥感消失后,两人内心其实都盼望着恢复关系,可对各自的家人又有极深的感情,内疚每天折磨着他们。那些天,两人都常常失眠。
不久,李娟的丈夫陈实到襄樊来看望妻子。开始两天,李娟听从陈实的安排开了钟点房,第三天,她舍不得钱了,便把丈夫留在低矮的工棚里,虽然同宿舍的工友好心地住到了邻屋,可薄纸板做的隔墙让他们悬着心,估摸着工友睡熟后才开始亲热。他们只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小到更小,那质量可想而知。
陈实走后,意犹未尽的李娟顺从了周玉峰,两人当夜就恢复了关系。三天后,他们租下了一间平房,中间用红布隔开了两张床,虽然帘子从未拿掉,但李娟却再没有睡过自己那张床。一晃4年过去了,两人至今还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周玉峰说:“老婆在家忙里忙外,把两个孩子都培养出息了,我却不上路子!说真的,我每天都做噩梦,感觉受到道德上的谴责。”李娟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我觉得自己堕落了,陈实与周玉峰都是好人,丢了谁都舍不得。”
听说周玉峰孩子的高考成绩后,李娟特地炒了几个菜庆祝。第二天,她早早催促周玉峰回家替孩子填志愿,还特地挑了条红裙子捎给亚玲作礼物。
性福容易幸福难
35岁的淑娟来自湖南岳阳,她性格豪爽,多数被采访者都不太情愿谈临时夫妻的事,她却主动邀请记者“聊聊”。淑娟在江苏南通的两年中,先后“相好”了两个男人。
早几年,淑娟的丈夫与人合伙做钢结构生意,但上当受骗后,丈夫一蹶不振。“他转眼间就成了酒鬼,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我没有离婚,只能打工赚钱养家。”
2011年初,淑娟进了家橡塑厂。因工作环境污染严重,单位原来是清一色的外地男工,淑娟与另一名女工到厂后,老板才设置了女厕所。
淑娟长得漂亮,许多男工自然眼馋,故意说些荤话,邀请她出去吃饭,直截了当地提出特殊要求,淑娟只是笑笑。男工们讨不到便宜,便继续他们原有的生活:去小浴室找小姐,凑在一起讲黄色笑话,一遍遍翻看妇科医院宣传册。
但来自浙江温州山区的蒋宏伟却与众不同,他每天都会买一份《扬子晚报》,静静地坐在那儿仔细阅读,月底还把报纸装订成册。
“这个男人貌不惊人却能吸引人,接触多了我才知道,虽然只比我大1岁,可当时女儿已15岁,他最大的梦想是赚钱买辆集装箱车跑运输。农民工中多数人是过一天算一天,有追求的人极少。这是我喜欢他的最大理由。”
淑娟开始主动帮蒋宏伟洗衣服。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蒋宏伟内裤上有斑点,他说夜里梦见了淑娟并“遗”了,这话让淑娟有了特别的冲动。“我不想说假话,谁都有这方面的需求。那天,我们就好上了。”
小镇房租不高,两人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随着感情的加深,他们形成了一个习惯:水电、有线电视、液化气等日常费用,一般谁在家就谁掏腰包。淑娟很快察觉到蹊跷,缴费的日子里,蒋宏伟总在外面忙,淑娟怀疑他是在躲避。
2011年4月底的一天上午,淑娟得知舅舅得脑癌住进了岳阳肿瘤医院,她想把欠的两万元钱还给老人,请蒋宏伟帮忙凑5000元,并说春节前一定偿还。蒋宏伟推托说刚把钱打回家中。因为知道蒋宏伟的建行卡密码,中午,乘他睡着,淑娟偷出銀行卡到取款机查看,发现里面居然有3万多元。
如同坠落深渊,淑娟觉得没有信任的感情是虚假的。任凭蒋宏伟怎么赔礼道歉,她还是收拾行李离开了。一周后,淑娟在当地一所中学旁开了一家肉夹馍店。
肉夹馍店的经营对象主要是学生,每天早中晚各忙一会儿就成。闲下来时,淑娟有种莫名的孤独感,她便花500元买了台二手电脑,请人帮忙接收学校的无线信号上网。2012年7月,淑娟通过QQ结识了周春。
周春是湖南浏阳人,自称在30多公里外的县城做建材生意。一段时间后,周春提出见面,淑娟不同意,周春就哄道:“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给你天堂样的生活,别说宝马,就是保时捷我也给你置办。”
淑娟动了心。“说了不怕你们见笑,我很希望有个男人陪着。我真的不是看上他的钱,而是他话语的诚恳,我希望找个真心对我的人。”那天,两人在饭店包厢里喝了很多啤酒,当周春有所动作时,醉意朦胧的淑娟没作丝毫反抗。
周春说自己熟人多,租房子影响差,还是定期到旅馆约会好。淑娟没反对。与蒋宏伟不同的是,周春每次都显得异常疯狂,那天因为声音太大,楼下的客人还用椅子往上敲打楼板。淑娟说,她喜欢这种鲁莽,压抑得到了彻底释放。
2013年3月初,周春说谈了笔大生意,把淑娟的18000元借走了。10多天后,淑娟在县城遇到个熟人,对方说出了周春的底细:他创办过一家小公司,但好色花销大早就出了名,现在只是做点小买卖,拆东墙补西墙,信誉极差。
淑娟连忙打电话询问周春,对方没好气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点钱也跟我计较呀?”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淑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我知道迟早会分手,但没想到是这样分手。”淑娟说完又哭了。
尴尬是难免的
“做临时夫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没有七情六欲呢?可这里的风险其实挺大的,谁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第一个给他磕响头。”
说这话的人是37岁的陈铁军,江苏省如皋市白蒲镇人,现在上海浦东区一家服装公司当整烫工。提起2012年在安徽蕲县一家养殖场打工的生活,他立即有了上面的感慨。因与记者是老乡兼远房亲戚,说话显得更为随便。
养殖场工作强度不大,但时间很长,老板深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采取了一男一女的组合办法。陈铁军的搭档是来自河南周口的雪梅,一个身材娇小的玲珑女人。一段时间近距离接触后,两人做起了临时夫妻。
单位只供应午饭,每天傍晚,雪梅都提前半小时回去做饭,带着一身疲倦的陈铁军下班后都能吃上现成的。“我很知足,她煮的菜特别好吃,就是待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高的待遇。”说这话时,陈铁军眼圈是红的。
雪梅也喜欢陈铁军,他们俩不小心怀上了孩子,雪梅认真地告诉陈铁军,如果他想要这个孩子,自己愿意当次超生游击队员。就凭这句肺腑之言,在雪梅流产后,陈铁军不让她住在条件简陋的出租屋里,而是花了2000多元钱,安排在有电视有空调的旅馆里,每天从住处煮好饭、熬好汤送过去。
然而,好景不长,与其他许多男性农民工一样,陈铁军也把自己的“艳遇”当成了炫耀资本,结果惹出了麻烦。“都怪我嘴臭,喝酒时乱吹牛,起初人家都以为我们是真夫妻,这一吹真相就败露了。知道我与雪梅是临时夫妻后,一个曾追求过她的河北人动了歪心,想办法向雪梅的老公告了密。”
那天,陈铁军与雪梅正躺在床上闲聊,雪梅的丈夫“从天而降”,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雪梅就被抽了两个巴掌。看到心爱的人嘴角直淌血,陈铁军顾不上询问原因,跳起身来朝着对方就是几拳,雪梅的丈夫应声倒地,送到医院发现鼻梁骨断了。当天晚上,陈铁军被派出所民警带走,总共被拘留了7天。
风波过后,雪梅被迫回了家。见陈铁军情绪低落,一位好心的工友给他介绍了邻近印刷厂的金梅,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金梅外面并不只陈铁军一个男人。大约一个月后,陈铁军回老家探亲,妻子因外阴奇痒去当地医院检查,发现患上了淋病。医生让陈铁军也来检查,发现他就是“罪魁祸首”。
“我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妻子每天哭哭啼啼,说自己嫁了个没良心的人。我没有理由发火,也不敢发火。要知道,我每次外出前都会吩咐父母监视她,老人说妻子一直本分。男人就是这个胚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思前想后,为摆脱金梅,也为了自己这厚脸皮,我才到上海打工。”
说到底,陈铁军还算幸运的,现实生活中,一些农民工临时夫妻的结局令人唏嘘:日久生情,诱发了杀夫或杀妻案;平时花钱不节制,春节时为了应付家人合伙骗财;感染艾滋病、梅毒;甚至有人为成新家卖掉自己的孩子。
伤痛之余,许多人都在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陈铁军的妻子说:“我也想与丈夫一起出去打工,可儿子正在读初中,到外地读书,教材不一样,还得缴借读费。”陈铁军也说:“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如果一家人能热汤热水地生活,我做了坏事就不算人,但儿子读书是大事,没办法。”
全国人大代表刘丽曾说:“我相信,如果农民工有相应的居住场所,有一定的经济条件,孩子能有地方读书,或者他们有足够的假期探亲,他们中的大多数恐怕会选择跟自己的丈夫、妻子和孩子在一起,而不是与他人结成临时夫妻。”
有专家认为,刘丽的话很有道理,但实际操作有困难,现在许多城市连当地户籍人口的保障房都还没解决好,哪有精力解决外来人口的问题?
记者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东莞有家服装厂为工人修建了800多间“夫妻房”。于是,记者就想:对于不够条件的企业,是不是可以租用民房供配偶职工居住,房租由企业与职工共担。政府可考虑适当发放租房补贴。
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秦晖说:“临时夫妻是社会之殇,仅仅挥动道德的大棒解决不了问题,要把新型城镇化释放出的红利,公平地普及到农民工身上,应该让他们享受市民权利,申请保障房。”
的确,农民工的要求真的不高,他们强烈的渴望只是有张双人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