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2013-04-29 00:44黄雪琴
师道 2013年9期
关键词:柴静师者目光

黄雪琴

2012年12月15日。北京。柴静。新书《看见》发布会。

作为资深“柴迷”,辗转买来新书,一睹为快。

龙年岁末,蛇年新春。一个寒假,两手捧书,三番重读,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被搅扰开来。收获——颇丰。

柴静在书中说,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而采访是什么呢?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当陈氓问她:“如果你来做新闻,你关心什么?”她答,“我关心新闻当中的人。”

说的真好!教育何尝不需要“看见”?教育又何尝不是生命间的往来?教育何尝不是关心教育当中的人,而不是分数名次?

这些年,身为师者,常常在校园里行走。我看见教育的润泽静美,也看见师生的温暖往来;我看见学生的无知无畏,也看见教师的心力憔悴;我看见学生的蓬勃拔节,也看见教师的睿智成长……师生互动,生命往来,彼此看见——一名教师,在教育学生的同时,不期然间也完成了自我教育。职业性质所导致的无数次说服、规劝、引导、示范乃至磨砺,是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洗礼。终于,为人师者,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颦,一言一行,有了老师的“范”——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你是老师吧?一看就像‘老师。”

教师这个行业,就这样被“看见”。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样的看见,无疑是浪漫禅悟的。事实上,我确实看见,我自己以及很多教育线上的同行,活成了一个符号,多年循规蹈矩的框架式校园生活,无形的标签,随着岁月的流淌,轻轻地烙印在彼此的额头上。

我看见,青涩蓬勃的自己,跳上讲台,几个回合,就走出了老练沉稳的师者形象。个中甘苦,从初登杏坛的津津乐道,到今时今日的缄默寡言,内里的辛酸与欣慰,渐渐不足为外人道。

我看见,随着时代的变迁,“教师”的称谓从春风化雨的园丁、乐于奉献的红烛到俯首甘为的孺子牛直至荣誉的巅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看见风云变化的称呼后面,那颗不变的对师者永恒期待的心。

我看见,社会对教育甚嚣尘上的褒贬不一,对校园的冲击颠覆,对教师的讴歌期许,对学生的包容呵护,对人才的渴求锻铸。

……

教书这回事,无非就是看见。看见学生的情绪起伏、成长变化;看见学生背后,他所在家庭的离合悲欢、寻常琐屑;看见那或顽劣或乖巧的孩童生于斯、长于斯——各自迥异的家庭;看见问题学生和学生问题背后的本质;看见熟悉的同事或陌生的同行,在类似的教育场境中求索奋进或者困顿迷茫;看见自己的孤单,也看见身后的支持,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彼此携手、并肩作战、相濡以沫的最后,相忘于教坛,留下一个个要么寒凉、或许薄暖甚至平淡的记忆被偶尔想起,最终淹没于浩瀚的时光之中。

吴非老师在《前方是什么》《不跪着教书》《致青年教师》等一系列大厦书系中,罗列了种种随处可见的教育场境,他说的琐屑小事,我也看见了。但我的看见止于看到,目光似掠水飞过的蜻蜓,涟漪荡开,倏忽又归于平静。于我,只是看到;而吴非老师,才是看见。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中有句很有意思的话:“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目光抽离出来,大有唤醒梦中之梦、窥见身外之身的洞察。这样的看见,与波伏娃所说的“我是景色,也是目光。”有着异曲同工的禅悟。目光是春雨,投视之处会有希望之芽破土而出;目光是星火,凝眸之处会有燎原之火熊熊燃烧;目光是利刃,注视之处会有嶙嶙心智剥离凸显。关键是,你要先能看见,目光才有落脚之处;你若会看,目光才有独到之处。周国平在《宝贝,宝贝》和《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中,以一个父亲的眼光,看见了稚童的慧语灵光,看见了生命的澄澈奇妙;慕容雪村在《中国少了一味药》中看见了一群急功近利的人,被瞬间暴富蒙蔽了近视的眼,只看见海市蜃楼般的滚滚财源,却看不见煽动者舌吐莲花背后的漏洞百出。这其中,有很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教育,并未擦亮他们的双眼。倒是慕容雪村,泠然自嘲道:“生来不是益鸟,只会发出刺耳的叫声,满世红紫娇艳,其人只愿在角落里冷冷地翻着白眼。”——多么冷静地看见!

日本绘本天后高木直子那本通俗平实的《一个人住的每一天》,书中用如水的笔触再现了我们熟悉的生活片段,唤醒了我们疏忽、麻木的视觉,冲击了我们凝滞迟钝的心灵。她看见了生活中我们司空见惯的小小感动以及细微的美,才让这本绘本有了温暖亲和的力量。我们看见满眼的繁华,只有她,看见丰饶燃烧着的幸福与寂寞。

小时候,妈妈曾教导我:“饭桌上有人打翻了酒杯,泼洒了汤汁,要装看不见,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别盯着人看。那是很无礼的。”——多么智慧地看不见。

李镇西说,如果碰到谈恋爱的男女学生,他选择视而不见。——多么佻达宽容地选择性看不见。

台湾作家龙应台,有着“慧眼”兼“火眼”,她的《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野火集》等一系列书中,以为人母亲的目光,为人子女的目光,身为公民的目光,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事件中,看见了深刻的内涵。——多么锐利地看见。

魏书生在他的《班主任工作漫谈》一书中这样说道,你要透过学生那令人生气的表情背后,看到他广阔的内心。——多么深远地看见。

诗人王小妮,将她敏锐细腻的目光,轻柔地投视在学生身上,那目光交接重叠处,诞生了一本厚实素朴的“教后感”结集——《上课记》。“一盘散沙是中国教育的惯用贬义词,我读书时候就常听,常反感。一盘散沙,正是现代人的最通常状态,就是不趋同不凑热闹不非理性不一锅端。”——多么犀利地看见。

林清玄有句妙语颇值得玩味: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每每读到跟职业相连、与孩子相牵的文字时,心里都会动一下,深情而节制地凝神沉思。似一头垦荒的牛,停下来咀嚼、反刍、体味、深思——这三尺讲台间,师生往来时,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正如《看见》一书中,柴静平和而珍重地说:我们不要走了太远,而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看见》一书,共有二十章。因为教师身份之故,对第三章“双城的创伤”和第十七章“无能的力量”有着更为猛烈的感受。

“双城的创伤”讲述的是几个孩子青春期的迷惑与挣扎,终究沦陷离世。柴静说:“在连续服毒事件的剥茧抽丝式的追踪调查中,最大的谜,其实是孩子的内心世界。对人的认识有多深,呈现才有多深。”作为教育者,比“传道、授业”更为紧迫的是“解惑”;而如何走进学生的内心世界,如何在学生“穷途末路”之际给予智慧而温暖的引领,则显得任重而道远。

“无能的力量” 讲述的是支教者卢安克。越了解卢安克,越会引起人内心的冲突,会让人们对很多固若金汤的常识和价值观产生疑问。“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卢安克说,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孩子去讲这些道理。 “语言很多时候是假的。”他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他说:“如果想改变中国的现状,然后带着这个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改变,我没有这个压力。”……这些话,听得柴静一惊一惊的。看书的我,也是一样的惶然震颤:与学生相处,太过功利,注重目的,追求效果,是会遭孩子鄙弃的。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的这首诗,我情深意切地爱了好些年。总觉得,诗中描绘的,是一幅多么玄妙的师生画卷啊——目光往来,——看见。此刻,更能恰如其分地形容我阅读《看见》一书所荡漾开来的微澜心境。一如简嫃《以箭为翅》中所说:“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我看见,旧有的目光被撕裂开来,新生的目光滋生起来,感受着刺痛,享受着畅快。于是,痛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看见,柴静努力地,拔自己头脑中固定思维的桩,还看见她并未写透如何成功约访到采访对象。明明,采访对象让她碰了冷冰冰的钉子,最后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地欣然应邀采访的呢?我追踪溯源,数番重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那样云雾中逡巡的迷茫,很像自己听过的教师经验报告,成功的“师者”献几次爱心,来几场谈话,去几趟家访,那顽劣孩童就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回归集体了。谁信?

《看见》一书,让我看见了内里的精华,也让我看见了些许的瑕疵,但瑕不掩瑜,并未影响我对该书的喜爱。更何况,是书中的好,擦亮了我的眼,才让我看见了它的不足。

多么奇妙地“看见”!

类似的阅读体验,还有很多。记得读过这样一段话:“别随便摸我的头。当我是狗吗?要不是很多人看着,我一定会咬他一口。”基于对文字敏锐的体察,想象的丰饶,那一刻,我真是头涔涔、汗潸潸了。自此,在某个时刻,再想传递不能言说却浓郁勃发的情感,就限于握手、拍肩、拥抱之类的肢体接触了。不敢也不再随意抚摸那毛茸茸的脑袋,无论那脑袋多么可爱,也不再随意地伸出手了。我怕那脑袋咬了我的手,更怕不小心按动了“奴性”的按钮,“摸”出一批顺从没骨气的栋梁。在那样的一段抗议式的独白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反省和慎重。

更是无数的、不曾间断的阅读,让我在或平实寻常、或辛辣犀利的字里行间,与那个青涩笨拙的“旧我”迎头碰上,太过用力,以致碰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整个人,便似一脚栽倒在淤泥间,动弹不得,也无从动弹,就那样定格凝固在那里:脸红——为自己身为人师,却对学生咆哮了不该出口的话;愧怍——因自己抱着对教育满怀的爱,却“恃爱行凶”;痛苦——无数次在教育困境中呕心沥血,却连那间“教育门”都没找到……

书页、视线、心境都被这些文字捆绑、凌迟。直至,落下泪来。那人仰马翻、丢盔弃甲的心潮内战呵!

千般纠结,万般反省,刻骨的迷茫。曾一度萌生退意——谁爱教书,谁来教。我,不干了。真的不干了。

然后呢?

因着对教育本能的爱意,骨子里不服输的倔强,寻着文字的慰藉倚靠,再一次站上讲台,再一次尽职尽责、绞尽脑汁地传承文明。那反反复复地煎熬自省,将自己锻铸成期待涅槃的凤凰,对错自察,冷暖自知,甘苦自品。“哪有什么胜利法,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

阅读,给我温暖有力的救赎。

文字,让我清晰无比地看见。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我看见,阡陌纵横的教育之路,行走着无数的身影,或伟岸挺拔,或柔弱蹒跚,或模糊缥缈,或清晰有力……我一一看见,再让自己努力抵达,那没有终点的彼岸。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三乡纪念中学三鑫双语学校 )

责任编辑 萧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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