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人对不幸者的愧怍

2013-04-29 00:44孙鸿飞
黑龙江教育·中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棍子杨绛境界

孙鸿飞

《老王》(人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上册)的作者是当代著名学者杨绛。杨绛作品的语言干净明晰且有巨大的表现力,如何带领学生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将本文主旨进行深入挖掘,且在授课中清晰明确又不拖沓累赘,这是几次教授本课时一直都困扰我的问题。

曾经听王君老师讲授过《老王》一课,教学以老王是活命的状态,但却活出一个有尊严的生命为主线贯穿,讲授深入浅出,平易近人、循循善诱,给我很大启发。再次教授《老王》一课时,我思考更多的是如何能够与学生一起深入分析杨绛的文章,体会她作品中简洁沉淀却意蕴丰盈的语言特点。

思考中我找到一条贯穿全文思想脉落的情感之线,文章结尾那含义隽永且震撼人心的话: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其实真正体会了这句话,就能真正理解文章,真正体会作者的人,也作为读者才真正理解了杨绛,体会她的善良,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无奈与感慨。

第一层次:从字面上看,显然杨绛把自己一家定位于相较于老王来讲幸运的人,老王的不幸在文中随处可见,我们可以也必须由此来走近文章。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作为一个社会属性的人,他首先失去了群体庇护,成为一个被所在群体抛弃的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如水中浮萍一样无所依靠。以他的知识能力、见识思维,是找不到一个重新走进“组织”或另改变自己寻找“组织”的方法的,也就是说,他注定是一个被社会群体遗弃的无依靠且茫然的孤独者。他的生活注定拮据,“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不幸的老王。

老王没有什么亲人,“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我在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老王没有回答我那是不是他的家,因为他的概念中没有家,家是保护呵护温暖的港湾,而在老王的世界中,那只是房子,没有炉火冰冷的房子,那永远不是家。在被社会群体遗弃的同时,我们清晰地看到一个没有家,在“小桥流水人家”前仰望的孤独身影,不幸的老王。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老王注定不是“天将降之大任者”,他承受不了上苍的考验与磨难,身体的残疾更使所有善感的人充满了同情。“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不幸的老王。

“文革”时期,动荡荒唐的年代,不幸的老王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同情,就连身体的残疾也成为无聊无味的“看客”的谈资:“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就连老王去逝后“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他在表述老王的死也充满了冷漠“早埋了”,不幸的老王。

一辈子,没有亲人,没有温暖;没有“组织”,没有依靠;没有健康的身体,只有冷漠的嘲讽,可怜的老王,不幸的老王。而不幸的老王却在“活命”的状态中“活出有尊严的命”(王君语),他老实敦厚,他诚恳善良,他知恩图报,他饱有良知,他没有在那歪风邪风气的年代里丧失自己的本性,这是一个高贵有尊严的灵魂。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因老王有尊严的生命,我们才感到老王在那个时代中更其不幸。当善良的“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拿着香油、鸡蛋出现在眼前时,杨绛很感动,很感伤,我们很感动,很感伤。

对于老王的去世,回想往事种种,杨绛耿耿于怀,“觉得心上不安”,怀有一种愧怍。她应不应该不安,应不应该愧怍。学生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

是啊,杨绛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本来是照顾老王的生意,可在杨绛的心中却沉重的自责,残疾的老王蹬车,健康的杨绛坐车;“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我一定要给他钱”“我笑着说有钱”,杨绛不肯占一丝便宜,如果可以,她想给老王更多的关心;“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就连生活的细节也给善良的杨绛留下些许的遗憾:“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本来真心的帮助竟成了杨绛难以诠释的痛楚。可杨绛,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老王在临终前能去感谢的人不知还有谁,但在他的心中,您一家人是他在人间最大的温暖,也许是他自己也表述不清的生下去的希望。

杨绛将自己相对老王来讲定义为“幸运的人”,可我们谁都知道,在那个年代中您的不幸。

第二层次:杨绛一家的不幸。作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最让人钦慕的伉俪,在那个年代岁月里却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杨绛作品《我们仨》中虽轻描淡写记录“钟书下放时,他的工作是捣粪,吃的是霉白薯粉掺玉米面的窝窝头。”“八月间,我和钟书先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阿圆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划清界线,贴在楼下墙上,然后走到家里。”

但我们可以从季羡林先生回忆作品中去想象杨绛一家所经历的痛苦:

“时间终于到了,虽然不是午时三刻,然而滋味也差不多。只听到远处一声大喝:‘把他们押走!于是上来了一大堆壮士,每两个对付一个囚犯,方式没有改变,双臂被拧到背后,脖子上还有两只粗壮的手。走了很长的路,才到了我依稀认出的当时的学三食堂。从左边的门进去,排成一行,坐上了喷气式。这里没有讲台,主持人和发言者也都站在平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只瞥见我的右边是彭云。其余的人的排列顺序就看不清了。行礼一切如仪。先是声震屋瓦的“打倒”声,大概每一个囚犯都打倒一遍。然后恭读语录,反正仍然是那一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接着是批判发言。说老实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那一套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够了,听腻了。我只听到发言者为了对什么人表示忠诚,发言时声嘶力竭,简直成了嚎叫。这对我毫无影响,对这些东西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我最关心的是希望批斗赶快结束。我无法看表,大概当时手表是没有戴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数下去,数到了二三千了,耳边狼嚎之声仍然不断。可我这双经过锻炼的腿实在有点吃不消了,眼里也冒出了金星,脑袋里昏昏沉沉,数也数不下去了。斜眼一看,彭云面前的地上已经被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滴湿。我自己面前怎样,我反而没有注意。此时只觉得脖子上的木牌越来越重,挂牌子的铁丝越来越往肉里面扎。我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季羡林《牛棚杂忆》)

可以试图去理解老王是不幸的,但已被生活折磨得像个木偶人的他未必能真切体会到这种不幸,而与其比较,那烂漫如金子一般的心,那柔软如水波一般的心,那纯真如水晶一般的心,经历着不幸,咀嚼着不幸,时时又被梦魇般的不幸在睡梦中惊醒。两相比较,杨绛一家的不幸更让我们觉得如一条条小虫在日日夜夜不停歇地用微钝但尖锐的牙齿啮噬着我们的心。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一家中的杨绛却将自己相比较在定位一个尚“幸运”的人,同情认为比自己更柔弱、更不幸的老王,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善良的境界,一种悲天悯人的境界,一种慈悲的境界,使人感动,令人震撼,让人敬重。这一层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不幸的人对不幸的人的悲悯。

第三层次:我们从老王身上看到了人性中真诚的质朴。

无论身处何等逆境,我都要活出人格的尊严,真诚善良,知恩图报;我们从杨绛身上更看到人生的境界,慈悲善良,悲天悯人。然而如此人生的本真,人性的高贵却有相同的不幸,是命运的捉弄?是人生的无常?我们不禁叩问:究竟为什么?究竟谁应该为此感到愧怍?

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中国大地,除了棍子,还是棍子。揭发的棍子、诽谤的棍子、诬陷的棍子、批斗的棍子、声讨的棍子、围殴的棍子——整个儿是一个棍子世界。”(余秋雨《何谓文化》)

面对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那所有善良的灵魂在颤抖,在呜咽,在呻吟,在挣扎,在困境中相濡以沫,在艰苦中互相仰望,在磨难中支持坚守,时代应该对他们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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