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代俊
一代学人傅斯年,这些年已成学界研究的热点,甚至公众讨论的话题。而那个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与公众视野之外的“傅大炮”,在豪放的外表之下,却藏着一颗柔韧的心,有着近乎赤子般的童真。胡适评价他:“他的感情是最有热力,往往带有爆炸性的;同时他又是最温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条理的一个可爱可亲的人。”
傅斯年五十五岁弃世,誉满天下,谤也随之。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伤痛最深,哀莫大矣,莫过家人和亲朋。
俞大綵说: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的嗜好和享受,追随他,陪伴他,帮助他……
1934年,三十八岁的傅斯年挣脱传统婚姻的樊篱,新筑了爱巢。
那道樊篱是祖父傅淦在1911年送给他的成人礼。在腊月的鞭炮唢呐声中,他与聊城的丁馥萃女士拜堂成亲。那年他未满十六岁,在天津府立一中读书。丁长他三岁,是县绅丁理臣的长女。丁、傅两家是世交,又是街坊。成亲时的那对红绣球,像一副锁链,锁住了少年人的幸福。
傅斯年早年丧父,是祖父和母亲把他们兄弟培养成人,他习惯了在长辈面前唯诺听命。
婚后,丁馥萃一直陪侍傅母家居。1913年傅斯年考入北大,六年后留学欧美,一去又七年,直到1926年才回聊城省亲。那以后傅斯年一直在外,再也没有跨进过家门。
他与丁馥萃相处日短,文化不同,何来感情?若要离异,对方并无过错。于是一场既要取得战果,又不能伤及无辜的战斗持续多年,直到双方身心疲惫。
1934年夏天,傅斯年终于拿到了离婚契约。离异后的丁馥萃,一生未再嫁,身后无子女。傅斯年为此内疚不已。
1934年8月5日,傅斯年与同窗好友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綵女士在北平结婚。俞家系望族,俞大綵的祖父俞明震,即《鲁迅日记》中多处提及的“恪士师”,曾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督办,甲午战争后曾协助唐景崧据守台湾。俞大綵的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嫡亲孙女。
俞大綵兄妹八人,她生于1907年,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外文系。她性格活泼,思想开通,兴趣广泛,骑马、溜冰、打网球、跳舞样样出众。
择偶也是选择生活。婚后的俞大綵这样定位:“如果比学问,我真不敢在他面前抬起头,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的嗜好和享受,追随他,陪伴他,帮助他。结婚之后他没有阻止我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但我完全自动放弃了……”
在北平安好新家,傅斯年立即从济南接来母亲一同居住。傅母姓何,有蒙古人血统。他奉养母亲十分周到。俞大綵写道:“太夫人体胖,因患高血压症,不宜吃肥肉。记得有几次,因我不敢进肥肉而触怒阿姑。太夫人发怒时,孟真(傅斯年字孟真)辄长跪不起。他窃语我云:‘……我不是责备你,但念及母亲茹苦含辛抚育我兄弟二人,我只是想让老人家高兴,尽孝道而已。”
家有贤母,室有良妻,笑呵呵的傅斯年乐于这边长跪,那边作揖。罗家伦说他:“这几年可以为他高兴的就是他能和俞家八小姐大綵女士结婚,使他得到许多精神的安慰和鼓励。”
他对夫人一揖到地,面有愧色地笑着说:我无条件地投降了……
1935年,俞大綵产下一子,傅家“斯”以下应为“乐”字辈,傅斯年却为儿子取名“仁轨”。罗家伦解释:“说到聪明的孩子仁轨的命名,确有一件可纪念的事,有一天孟真对我说,我的太太快要生孩子了,若生的是一个男孩,我要叫他仁轨。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枉费学历史,你忘了中国第一个能在朝鲜对日本兵打歼灭战的,就是唐朝的刘仁轨吗?”为儿子取名“仁轨”,可见傅斯年的家国情怀。
1936年1月28日,傅斯年移家南京。不久,“中研院”总干事丁文江去世,代理院长朱家骅赴任浙江省主席。于是,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傅斯年受命代理“中研院”总干事。他让俞大綵携两岁幼子,去江西庐山牯岭投奔岳父,又转托“史语所”一位职员,护送母亲前往安徽暂居。留守金陵的傅斯年开始忙于组织搬迁、转运文物图书等工作,对母亲疏于照顾。曾侍奉傅斯年母亲一路逃难的朱仲辉写道:“南京空袭日频之下,傅先生忙于公务无法陪侍老太太避难同行,遂托专人护送老太太至安徽歙县暂住……斯时老太太年已七十以上,虽长途劳累,终能平安健康地住在了长沙。傅先生每言老母逃难之事心实不安,说幸能平安至后方,否则将何以对祖先。”
“史语所”撤到长沙后,寄驻在城东的圣经学校和韭菜园子。
1937年11月24日,日机首次轰炸长沙,凄凉的废墟和燃烧的烟火,催促流浪者继续逃离。此时,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语所”“中博院”与中国营造学社也随之同迁。
1938年春,迁到昆明的“史语所”,分驻城里拓东路和靛花巷两处。
秋天,傅斯年偕妻子来到昆明,与“史语所”历史组主任陈寅恪同住靛花巷宿舍,傅家住一楼,陈家住三楼。他们既是留学欧美的同窗,又是姻亲(俞大綵是陈寅恪的表妹)。为躲避敌机轰炸,人们在楼下空地挖有防空洞,每次警报一鸣,众人争先恐后往楼下跑,傅斯年却拖着肥胖之躯往楼上冲。他担心陈寅恪视力微弱,行动不便,每次总是把陈寅恪搀扶下来,送进防空洞。陈寅恪曾苦中寻乐地撰写过一副对联:“见机而为;入土为安。”
1938年9月28日,昆明再遭轰炸,死伤无数。城里的文教单位又开始迁往郊外。“史语所”迁龙泉镇,“中研院”“社会所”和“北平研究院历史所”迁到落索坡,“中博院”设在竹园村,中国营造学社迁麦地村……人们渴望片刻安宁,开始了安居工程。
傅斯年在棕皮营村村长赵崇义的西院租了块地,盖了五间房。落成后,一家三口喜迁新居。
1939年1月20日,傅斯年为爱子仁轨画了一张逃难路线图,他要年仅四岁的儿子记住逃难的经历。他在图上题记:“小宝的一个生日,是在牯岭外公外婆家过的。爸爸在南京看空袭。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路了!”那时的傅斯年,也许幻想这个家庭不会再分离。回忆那段日子,俞大綵心中充满温馨:
我们初到昆明时,友人送给仁轨一只很漂亮的大黑狗。一日孟真午睡方酣,那只狗走近床边,用舌轻舐他的手,他被惊醒,便伸手猛打,没有打中,他怒气冲天地拾起拖鞋再打,狗已远去,他却把自己的眼镜从几上打落到地上,镜片碎了。在他盛怒之下,我只得戏言:虐待动物是一罪,要遭监禁的!不料他竟“恼羞成怒”,整整三日,不与我交一言。这场冷战,延续了三天之后,第四日清晨,他起床,长揖到地,面有愧色地笑向我说:“我无条件地投降了,做了三天哑巴,闷煞我也!”……我很欣赏他不时流露出天真的稚气。
在俞大綵晚年的记忆中,四年的李庄艰苦岁月竟如仙境般迷离
1940年10月13日,日机轰炸西南联大,文化巷住宅被毁,有师生被炸死,同济大学打算迁往四川。
傅斯年再度兼任“中研院”总干事,开始做搬迁的准备。
年底,“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开始迁往四川南溪县李庄。搬迁过程中,每个参与搬迁押运的职员都有不同的遇险经历,傅斯年则要应对突如其来的所有难题。
坐镇重庆,遥控指挥的傅斯年如同在下多副盲棋:一年前,西南联大恢复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他兼任所长,除了授课,还指导研究生;他往返昆明、重庆两地,处理“中研院”院务;“史语所”初到李庄,诸如打通关节、租赁房屋、筹措钱粮、稳定人心等,他事事操心。
转眼就是1941年的春瘟时节。3月,傅斯年被送进重庆歌乐山下的中央医院。他这次生病,概因几年来心力交瘁以致积劳成疾。
住院四个月后,傅斯年回到歌乐山上的家里养病。
那是一段穷愁的日子,俞大綵有一次因招待前来探病的好友,向人借了一百元钱。事隔一月,她还清了这一百块,遂漫不经心地将此事当笑话说与傅斯年听。傅斯年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这真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了。等我病愈,要拼命写文章,多赚些稿费,决不让你再觍颜向人借钱了。我好惭愧……”
俞大綵说:“我很后悔失言,不料一句戏言,竟引起他的感慨万千,因为他常为国家多难而担忧,但他于个人生活事,从不措意!”
这年10月,傅斯年的母亲不幸去世,傅斯年悲恸之情自不待言。办完母亲的丧事,傅斯年身心两伤,高血压病再度复发。
1941年底,大病初愈的傅斯年携妇将雏,来到雾霾弥漫的李庄板栗坳桂花院,在这里休养生息。
在任继愈先生的记忆里,大嗓门直肠子的“傅大炮”,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傅斯年在李庄的时候遇到向达的儿子和李方桂的儿子打架,一个五岁,一个八岁。五岁的打不过八岁的,李方桂的夫人就来找向达的夫人,两位夫人争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傅斯年经过看到了,对双方赔礼道歉,连说:“你们两个消消气,都不要吵了,都怨我。”边说还边作揖。傅斯年处理这事看似“低三下四”,但他是为了尊重李方桂、向达两位专家,让他们安心研究,不为家庭琐事分心。”
在俞大綵晚年的记忆中,四年的李庄岁月竟如仙境般迷离:
那是一个水秀山明,风景宜人的世外桃源,我们结庐山半,俯瞰长江,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在那段难得的清闲的日子里,(他)不是给儿子讲几段《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便是看书写作;有时背着双手,环绕室中,摇头晃脑,不断地用满口山东腔调,哼唱诗词,怡然自得。年幼好奇的儿子只在一旁瞠目相视。
他前路危险,给夫人写信放宽她的心
春秋两季,傅斯年要离开李庄,乘船去重庆公干。他下榻的上清寺聚兴村二十二号,是“中研院”总部宿舍。费正清这样描绘这里说:“高级知识分子生活在落难状态中,被褥、锅盆瓢勺、孩子、橘子和谈话喧闹声乱成一团。这是一个贫民窟,但又住满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真是一个悲喜剧的好题材。”
傅斯年在这里忙公务,也舍生忘死地参政议政。
程沧波曾写道:“有一次在参政会开会之前,我好几次到聚兴村他的房内,看他拿着一个小箱子,藏在枕头底下,寸步不离。我问他里面是什么宝贝?他很紧张地说,这是他预备检举某大员的证件。”那位大员即国府财政部长兼行政院长、蒋介石的连襟孔祥熙。傅斯年自1938年3月开始上书蒋介石,认为孔祥熙担任行政院长“作来一切若不相似”。此后数年多次致函蒋,揭发孔祥熙的贪腐问题。
俞大綵回忆说:
在李庄几年中,孟真在家时更少,常去重庆;心所焦虑,唯在国家之危急存亡。他在国民参政会发表言论,在报纸上写文章,对政府的批评甚至对当局个人的攻击,都是出于一片爱国赤诚,毫无一点私念。他平常好议论,但他对个人私事,向不作恶意批评。只要事关国家,他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常对我说:“我非识时务之俊杰,更不识何谓明哲保身,我乃大愚也!”
妻子当然知道横亘在丈夫前路的险情,却更了解他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性格。
1945年8月1日,傅斯年给夫人写信:“国库局案,我只嚷嚷题目,不说内容,不意地方法院竟向中央银行函询,最高法院总检察署又发公函给我,要内容‘以凭参考(最近的事),闭会后孔祥熙连着被免了中央银行总裁和四行联合办事处副主席两职。老孔可谓连根拔去(根是中央银行),据说,事前并未告他。老孔这次弄得很狼狈。闹老孔闹了八年,不大生效,这次算被我击中了。国家已如此了,可叹可叹。这一件官司(国库局案)我不能作为密告,只能在参政会辩,此事我大有斟酌,人证物证齐全,你千万不要担心。把老孔闹掉,我甚为满意。以后的事在政府与法院,我不作主动了。上星期一见蒋先生,他对此表示极好。”
其实,傅斯年早已得到一份关于蒋介石欲为孔祥熙(中央银行国库局案)说情的绝密抄件,还在上面勾出要害处,并在“委座”的名侧大笔一挥批道:“不成话。”他给夫人的信不过是放宽她的心。
敢在“蒋委员长”面前跷二郎腿的
傅斯年,在乡下却十分谦抑
1944年夏秋,日军为实现“一号作战计划”围困衡阳,国军方先觉部全军覆没,部分日军窜犯贵州,占领黔东南重镇独山,一时间人心惶惶。
傅斯年在桂花院的土屋中,展纸研墨,为儿子仁轨书写文天祥的《正气歌》《衣带赞》诸诗。题跋曰:“其日习数行,期以成诵,今所不解,稍长必求其解。念兹在兹,做人之道,发轨于是,立基于是。若不能看破生死,则必为生死所困,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矣。”当政府号召组织“青年军”时,傅斯年召集开会,动员所内的年轻人参军。他说:“你们现在不参军,将来抗战结束后,你们的儿女要问你们:‘爸爸,你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些什么?你们将怎么回答呢?”
跟随傅斯年多年的侄子傅乐德报名参了军,傅斯年去信勉励:“你这次从军,实在的好事……我们这一辈的人,太多自暴自弃,或者懒惰无能,把这样的局面交给你们一辈的手中,实在惭愧!只盼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中,成一个近代的安乐国家。”
其时,傅斯年常从板栗坳到李庄镇去办事,板栗坳到李庄镇有七八里路之遥,且要上下一道陡坡,地方上曾多次提出修公路的动议。在这段路上,滑竿是胖子傅斯年上下山依赖的交通工具。轿夫张海洲曾给傅斯年抬过滑竿,他还记得:“傅所长胖得很,恐怕有一百七八十斤,只有我和李伯周抬得动他。傅所长去镇上办事,抬滑竿的只要身体斜一下,他马上就喊停,自己下来走。”
敢在“蒋委员长”面前跷二郎腿的傅斯年,在乡下十分谦抑。
1944年6月16日,傅斯年写信告诫李庄区区长张官周:“前李仲阳县长在任时,曾闻其有修筑由李庄镇直达板栗坳公路之议,日前始悉此路业已动工,并闻占用民田甚多,倘此路专为本所而修,则本所既无此提议,更无此需要,何妨还田归民,就此终止,敬希将此意转达地方经画此事诸公。”
傅斯年到李庄,有时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惠请吃饭。饭碗摆好,他坐下来,刚捏起筷子又站起来,看轿夫桌子上的菜和他的菜一样不一样,要是不一样,他马上站起来就走。桂花院乡民邓素华说:“傅所长家门口有块晒坝,水竹儿编了个栅栏,圈得宽宽的,外人不能随便进去。他家请了个烧锅的(保姆),叫龙嫂,四十多岁。龙嫂的女儿都打发(出嫁)出去了。我们跟龙嫂进傅家耍过,屋里头书多得很,山一样地码起。后来龙嫂跟傅家走了。”
龙嫂走的时间是1945年8月底。她跟随俞大綵和傅仁轨第一次出远门。他们坐船去重庆,同路人中有哲学家金岳霖,他带着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人们相信,国难过后,会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他病体稍好,执意回国,说:国内要做的事太多,
岂可偷闲而安居异国?
抗战胜利后,傅斯年受师友胡适之托,代理北大校长。
1945年11月,昆明西南联大发生学潮,傅斯年以校务委员身份前往处理。他在给俞大綵的信中说:“地方当局荒谬绝伦,李宗黄该杀,邱清泉该杀。”又说:“此次惨案,居然告一段落,太不容易。我所办的,除了若干共党及CC外,尚未有责备我者,而称颂我者甚多。”学生运动平息后,美国驻昆明总领事馆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说,“幸好有这样一个人出面,他不是当官的,但有直接的权力处理局势”。回到北平,饱受劳累和诟骂的傅斯年,被戏称为北大的“功狗”。
1947年,傅斯年高血压病发作,他在妻儿的陪伴下赴美就医。6月26 日,“史语所”几乎全部同人到车站相送。
抵美后,傅斯年先在波士顿伯里罕医院治疗,血压正常后,移居新港静养。1948年夏,病情稍见好转,傅斯年便执意回国,夫人劝他多疗养一阵,他说:“国内要做的事太多,岂可偷闲而安居异国?”俞大綵自知拗不过他,只好把十三岁的儿子傅仁轨留在美国,托人照顾。临行前,美国医生一再叮嘱傅斯年勿再担任行政工作,以免病情复发。
1948年8月,夫妇俩回到风雨飘摇的中国。回忆回国后的那些日子,俞大綵写道:
民国卅七年底,时局日趋紧急,孟真在南京忧心如焚,旧疾复发,血压猛升,加以感时忧国,情绪极劣,随身携带一大瓶安眠药,一旦共军攻入,他便要服毒自尽。正在那几天里,蒋总统命孟真前往台湾,接长台湾大学。孟真本早有决心,以身殉国,但念及设能藉此机会接出困在北平的学人,同去台湾,群策群力,整顿台湾大学,岂不可遂书生报国之志?便决心就台大校长的职务。
以傅斯年的身体状况,断不能接长台大,他在去世前几天还对朱家骅说:“你把我害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我的命欲断送在台大了!”俞大綵曾回忆丈夫去世前的情景:
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他对面,缝补他的破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我一阵心酸,欲哭无泪。
他起身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死后要留给儿子,他要请董先生为他制一颗图章,上刻“孟真遗子之书”。
似是谶语,1950年12月20日下午,傅斯年在列席省参议会、回答参议员的质询后,竟一头倒地。当晚11时23分,与世长辞。
他去世,夫人俞大綵成了台湾大学
令同学闻之色变的老师
傅斯年逝世时,正在美国读中学的傅仁轨无钱回台奔丧,他给悲痛中的母亲写来一封信,信中说:
父亲已走完了他艰苦的旅程,现在该是他静静安息的时候了。妈妈,不要太伤心,不要流泪向人倾诉你心中的悲痛,更不要因为家境贫困,哭泣着向人乞怜。我们母子要以无比的勇气,来承受这个重大的打击,我们不需要人们的怜悯,而是要争取人们对我们的尊敬……
孀居的俞大綵,背负着“故校长夫人”的名号,仍在台湾大学教外文。环境影响心境,也影响行为——她似乎并不受学生欢迎。许倬云说:“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而她在她的学生、作家陈若曦的笔下,则更为细致:
四年的大学生涯,令同学闻之色变的是俞大綵老师——本组原有三十八位学生,第一堂上课就少了二十多位……
老师英文咬字清楚,口气不疾不徐,脸部表情冷漠深邃;讲课很少对着学生,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就是瞪着课堂后的天花板;眼神时而冷淡,时而遥远,一副拒人千里外的神色。以前的寡妇不管如何穿着打扮,常会散发出哀怨悲苦的气息;老师却一举一动全然反传统,特立独行的外表先就让我觉得新鲜有朝气……
两堂课下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许多学生要退选了。老师太过威严,动辄罚站,不给女生留颜面,简直公然歧视女性……
大学四年,就数这一年我最用功。为此我很感激俞老师下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她一来就宣布:“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不讲课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天上竟会掉下这么个礼物!大家惊喜交加,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你们每人说出一项心愿,随便什么都行。来,从这边开始,陈小姐请!”
她的手像乐队指挥棒似的朝我一指。盼了一年,头一回被点到名,我激动得很,身子立即随着指挥棒弹了起来。我大声宣告:“我但愿天下的寡妇都结婚去!”只见她的鼻孔扭曲了一下,脸朝窗外瞪了两秒,随即回转来,若无其事地示意我坐下。我像死囚获得特赦,喜不自胜地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右排的女同学正咬着唇皮,强忍着不敢笑出声。
我犹陶醉于自己的大胆里,这时传来老师的催促声:“郭先生……哈罗,郭先生,轮到你了!”郭松棻宛如从存在主义的甜梦里被摇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说:“我……我愿意娶个有钱的寡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俞老师也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立即又把头转向窗外。等回转脸来,依然冷若冰霜,俨然神圣不可侵犯。一年来难得这么嫣然一笑,虽然短暂,那一刹那却是美丽又温柔。
1990年,八十六岁的俞大綵病逝于台北,距她终生追随的夫君傅斯年逝世整整四十年。俞大綵的遗体火化后暂厝普导寺,身后至为萧条。
(责任编辑/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