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布考斯基渐渐在国内“火”了起来,但仍然是在“地下”和“小众”范围内被人们传阅、喜爱和谈论。这既是“国情”使然,我想也和布考斯基的品质有关。
即便伊沙宣称,他是国内第一个译介布考斯基的人,但我个人并不喜欢伊沙的译作,诸如他的译稿习惯使用发音朗朗的汉语及大量成语,这在我看来是有违布考斯基旨趣的。布考斯基应该是这么一种作家:他瞧不上文人和文化情趣,瞧不上铿锵有力的遣词造句,他仅致力于使用他客观、及物甚至有点粗暴 的方式鄙夷一切平庸。
这一印象源自黄复雄所译诗集《醉弹琴,如击鼓,直到手指流血》和马里万所译小说《样样干》。这是两本“独立出版”的图书。至于台湾的译本,虽然在小范围内亦有传阅,但可能囿于台湾出版商更倾向于布考斯基的色情因素,无论从译稿文字上,还是图书制作上看,对布考斯基的“文学待遇”是极其吝啬的。
此外,就我所知,翻译过布考斯基的还有竖、徐淳刚和马一木,他们的译作散见于网络,不时被喜爱布考斯基的读者看到,仅此而已。最近,广西师大出版社引进出版的《苦水音乐》和《邮差》,虽说是布考斯基首次在国内公开出版,意義不凡,但也可以说是布考斯基在中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命运。
布考斯基是我读过最决绝的作家。他对美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和趣味的深恶痛绝并非他是“美帝”的内奸,而只是他生活在美国而已。他如果和鲁迅一起生活在五四时 期的北京,他可能不仅反帝反封建,也恶心那些在大街上叫嚣的青年。而且他不会像鲁迅那样理智并善意地劝告青年们回去,而是远离现场,到八大胡同什么的场所 喝两杯,沉溺于他的个人欲望和糟糕情绪之中。
我觉得布考斯基的态度基于深入骨髓的绝望,这种绝望既包括个体生命置身集体中的无力,也包括终极层面上人和宇宙的关系。人是不能改变什么的,或者说,一个人只能改变自己的决定—继续干还是辞职?喝完了去哪儿?是否控制自己要不要跟那个大块头干一架?比之加缪的绝望,布考斯基可不愿意做西西弗斯。那个不断推动巨石上山顶的形象不仅无法感动布考斯基,只能让他发笑。在布考斯基的体系中,英雄也是他所讨厌的“普通人”,因为英雄仍然是世俗生活价值体系中的一员。换用中国的说辞,布考斯基可不是什么“高人”,你比芸芸众生在某些方面高一点,有什么值得狂的!
作为与生俱来的反对者,布考斯基当然也不会给你描绘蓝图,催人奋进。他甚至不给粉丝提供有效的生活和文学方式,也就是说,布考斯基没有任何“普适意义”。难不成你也要成为他那样的“烂人”?你既然成不了他那样的“烂人”,又怎能写出那样的小说?他可是只记录自己生活 的作家,百分之二百的“私写作”。他主动堵死了你和他的交往或学习通道,你对他的热爱不仅无法换取垂怜,可能遭致U2乐队主唱Bono相同的命运— 因表达对布考斯基的热爱反遭一顿嘲讽。
如果一定要比,我倾向于将布考斯基和中国的道家联系在一起,活着,尽自己所能地和活着所需要的物质(包括人)进行交 流,尊重这些物质,不伤害他人,然后死掉,维持世界之前即有的圆满或亏缺。
在写作上,布考斯基有无“师承”我不知道,但较之于作家中的“学习型人才”,布考斯基身后并无一个或一群大师先贤的影子。他有如孤立荒原上的顽石,空荡突兀,生来如此。无论汉译还是原文(据译者们说)他的语言 方式和他整个人的品质浑然一体,质朴而尖利。好的作家都是这样,他会让你在阅读中发现写作没有任何门槛,但当你亲自动手写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在大便。从阅读感受上来看,布考斯基的“好读”程度也是惊人的,他的书是不可能“隔夜”的。然后,你将不会忘掉,因为这是一番残酷的阅读体验,它会让你内心遭受鞭笞,留下一道道经久不愈、永远崭新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