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瑜
一个仅在世上停留了74天的女婴,她有一个曾为人熟知的名字:小希望。2013年8月11日,记录这个先天无肛女婴“被安乐死未遂”、被救助后返回家庭,最终离世故事的《小希望》一书正式出版发行,作者正是三年前半夜抢婴、饱受诟病的女作家陈岚。
“小希望之家”—受虐儿童保护NGO也在這天正式成立。如果没有意外,“小希望”现在应该3岁半了。
2010年2月参与处理“小希望”一案的天津警察们所捐赠的1500元钱,一度没有机会用在“小希望”的身上,现在,将作为“小希望之家”成立后的第一笔救助资金。
“小希望”事件
2010年1月底,一名天津先天无肛女婴刚出生,她的小姨在自己经常玩的百丽吧发了求助帖,那个小小论坛,一时成为热点。到了第三天,小姨发帖说:“家里已经决定了,要对宝宝安乐死。”摇篮网妈妈“糊糊”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发现了这个孩子,于是,几个天津妈妈一起为濒临死亡的女婴建立了一个名为“小希望群”的爱心QQ群。她们报警、找妇联、找政府、找媒体……“能找的人我们都找了。”爱心群里一个妈妈说,她们甚至发动妇联干部约谈家长,110也出警两次,但监护人仍拒绝将孩子转入医院治疗。现场的警察说:“我们也没办法。”
作家陈岚看到有关“小希望”的帖子,已是2010年2月4日,春节即将来临。她将还在吃奶的9个月女儿留给奶奶照看,从老家县城赶到了北京机场,与爱人豆子、好友WU BUKU、天津志愿者宽宽妈妈会合,赶往天津的那家临终关怀医院。
次日凌晨两点,陈岚以帮老人咨询住院为由冲上3楼,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饿了10天、严重脱水、被排泄不畅折磨着,又并发了肺炎的孩子,这一幕她永难忘却:“她如此之小,瘦,黄,黑,我呆了几秒,才确认那是一个活孩子。她像一个弄脏了的玩具娃娃……一个清晰的小骷髅,大大的眼睛却睁着,没有眼泪,看着我,没有表情的眼神。四肢看起来完全不是人类的肢体,像是发黄的、脆弱的、一折就断的柴火棍儿。”
尽管院方一再阻拦,在伙伴们的帮助下,陈岚还是将“小希望”抱离医院,赶往京津高速路口,将孩子交给已联系好救助医院的儿希会工作人员。因涉嫌绑架,豆子被拘留,陈岚返回天津市公安局说明情况。
“小希望”被连夜转往北京和睦家医院进行检查和治疗,之后陈岚在民警的安排下,与赶到医院的孩子父亲和大伯见面。她试图说服对方让孩子接受治疗,父亲说:“孩子生下来第一天,我们抱去插管引流,按在那里,她那个哭啊,痛苦啊……一个女孩子,那个地方……以后长大了,再有后遗症,找工作、找对象都成问题……与其过那样的人生……”孩子的大伯反复说:“不是钱的问题,不是治不治的问题,我们要对她以后的人生负责!”孩子不一定能治好,治好了也可能有后遗症,不会有幸福人生,所以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这样做是对孩子负责。首先,能保证百分百治好吗?其次,我们是监护人,我们有决定权。“
因为家属的坚持,陈岚不能再照顾“小希望”,转由儿希会的工作人员陪护。“小希望”的会诊结果由和睦家医院做出,其高位闭锁,可能需要多次手术。
2010年大年二十七,早上8点多,“小希望”的家人带了20多人来到和睦家医院,孩子尚在ICU重症监护,医生和卫生法专家卓小勤劝告他们接受治疗,医院院长盘女士表示费用全免,但“小希望”的家人坚持要将孩子带走,并且拒绝办理转院手续,要求签字办“自行出院”。
在医院门外,志愿者们将天津开来的120救护车团团围住,在良久的等待之后,孩子的大伯和父亲戴着蓝色口罩,怀抱“小希望”,由民警护送,走出了和睦家医院的大厅,两旁是林立的记者和律师、法学家、志愿者、民间组织、医生、护士……天津120救护车上,女医生接过小希望,一直落泪不止。
这是众多救助者最后一次看到“小希望”。5个月后,2010年8月,天津的爱心妈妈们从管理户籍的民警那里得知,“小希望”已因死亡原因被注销户口,死亡证明书上注明:“3月27日去世”,孩子从1月中旬出生,只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了74天。
写下她的故事
陈岚难忘在北京的和睦家医院,“小希望”的亲人曾说:“医院里每天都发生成千上万像我们这样放弃孩子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别人?为什么非盯着我们家不放?”
“小希望”的去世,成为陈岚和几个爱心妈妈永远的伤口。冲在前头的陈岚因深夜抢婴,给孩子喂奶,多次被质疑作秀,收敛钱财……饱受诟病。陈岚说,许多次曾追问自己,如果当时就把孩子藏在哪里,托人照顾,也许她今天还活着……今天,永远没有答案了。老母亲劝她,也许这是孩子的命—这是中国人最传统的接受某种命运的方式,却成为陈岚心里的黑洞,许多像“小希望”一样无辜的孩子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宿命?
记录“小希望”生命历程的写作,她屡次提笔,屡次搁笔。直到2012年7月,陈岚在美国一个慈善晚会现场的走廊上,见到一个面带微笑的男子,背后背着一个背篓,里面坐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那是钢琴家罗伯特·罗杰在全美的巡回演出,以亲身经历宣讲“爱和家庭”的理念—在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堪萨斯遭遇前所未有的洪水,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全部丧生,只有他逃了出来。他给遇难的女儿写过一首挽歌:“我总是在想,水没过你头顶时,阿莲拉,你在想什么……”陈岚英文不好,却一样听到泪流满面,在罗伯特·罗杰的音乐中,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第二天,陈岚开始写《小希望》,“为了有一天,所有的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下。”一个月后,她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她带来的希望
就在写作《小希望》期间,陈岚看到更为悲惨的消息:在东北,一个也是先天无肛的女婴,被弃在坟场,到早晨被发现时,孩子已经冻死。眼泪,在脸颊上结成了冰。而据东方卫视报道,黑龙江绥化,一个婴儿被弃于街头四天,两名中学生发现后报警,但当地警察、福利院等,不知为何均未作任何处置。四天后,孩子死去……写作过程中的这些新闻,令陈岚几次搁笔。
“有没有可能推动立法,建立一个新的儿童福利保障体系?”陈岚和爱心妈妈商量,中国目前的法律状况是,尽管已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但未保委目前仅是一个挂靠在共青团下面的民间组织,没有执法权,而且《未成年人保护法》也没有明确的惩戒约束措施,由此出现法律中的灰色地带,在家庭这个隐蔽的保护伞下,我国刑法中,“虐待罪”必须是受虐者自己去举报才能受理,即使是致死人命,最高法院也只判处7年有期徒刑。
在儿童遭受虐待的情况下,仍然无法剥夺监护人的监护权,这也是陈岚与众多爱心人士无可奈何之处。
等到南京吸毒母亲的两个儿童被饿死在家中,她感到疼痛再次被揭开,身为母亲更为痛彻心扉,“我能做什么?一定能做点什么?如果什么也不做就是犯罪。”
2013年7月17日,陈岚在微博上说,要成立“小希望之家”。她终于决心要做事了—但只靠陈岚和宽宽妈妈、朋友WUBUKU三个人用工薪支撑这个受虐儿童保护民间组织,钱从哪里来,谁来做,什么也不知道。但不到两天,就有来自全国的280多名企业家和爱心妈妈加入,成为“小希望之家”的成员。
在不到1个月的时间里,“小希望之家”已帮助10例以上的受虐儿童建立直接追踪救助关系,并正在联系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力图形成20个以上的代表联名议案,在明年两会递交,推动儿童福利保障立法—为了“小希望”的命运,不再上演。
2013年8月11日,《小希望》一书在北京举办首发大会时,“小希望之家”也正式成立,挂靠于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小希望》一书的版税,被陈岚全部捐了出来,出版商也捐出全部的出版利润,投入受虐儿童保护事业当中。那个至今放在陈岚的书架上落满灰尘的信封,上面写着“爱心民警捐赠”—2010年2月参与处理“小希望”一案的天津警察们所捐赠的1500元钱,一度没有机会用在“小希望”的身上,现在,将作为这个NGO正式成立后的第一笔救助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