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在挣钱的道路上越来越不要脸

2013-04-29 00:44
讲刊 2013年9期
关键词:王朔崇高范畴

好的社会就应当是这样的:用平等的心去看每一个人,同时,又用不平等的心去对待每一个人

就慈善的外部特征来看,慈善就是帮助他人、有益于他人。打个比方,饥饿来临了,给饥饿者送去馒头,这就是慈善。是这样么?显然不是这样。所以,如果我们要谈慈善,光谈慈善的外部特征是不够的。

我们首先要面对一个大问题,我们要帮助的对象是什么?是人,是生命。这样一来慈善的本质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了,那就是,我们如何去面对人、面对生命。

“人生而平等”这个观点并不是伴随着人的产生而产生的,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人类寻找平等的历史,这里头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牺牲。

所以,慈善的首要问题其实就是“拿人当人”,这是基本原则,也是最高原则。给饥饿者送去馒头,这可以是慈善,也可能不是慈善。说是慈善,那馒头里一定伴随着对人、对生命的尊重,它在最大限度里保证了人的尊严;说不是慈善,施与者高高在上,或者说,施与者一直在“秀”他的善,好好的馒头成了“嗟来之食”。

我要指出的是,我们古代的“士”是不食“嗟来之食”的,这和“士可杀不可辱”是一个意思,我们把这样的行为叫做骨气,其实也就是尊严。这是个人选择,而“刑不上大夫”则可以看做是有关尊严的“制度关怀”了。我要强调的是,无论是个人选择还是“制度关怀”,这里头都有很大的局限性,它依然是个别人的事情,它和“众生”无关。它和真正的有关人的尊严的制度关怀无关。

但是,我们在谈论问题的时候,范畴很重要,任何概念都有它的范畴,这是哲学的一个常识。离开了范畴,我们就很容易走向相对主义。我们谈论平等的时候也是这样,在“人文主义”这个范畴里头,人的确是平等的。但是,换一个范畴,在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这一个范畴里头,我们就必须承认和强调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方说,有些人的劳动力强,有些人的劳动力弱。

可是,我们的分配原则是这样的,多劳多得,不劳不得。这个看上去很平等,但是一个两岁的孩子、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不能劳动,他该不该有饭吃?回答是他必须有饭吃。在人的生理性差异面前,我们必须承认人的不平等,重视人的不平等,如果我们不重视这个问题,我们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就没有意义。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是大慈善,全社会都要关心它,因为它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

所以我想说,好的社会就应当是这样的,用平等的心去看每一个人,同时,又用不平等的心去对待每一个人。在一个好的社会里,残疾人和健全人一定是平等的,同样,在一个好的社会里,社会一定会有区别地对待他们。

在今天的中国,许许多多的问题都是不要脸造成的,我们不能在挣钱的道路上越来越不要脸

崇高是表象企图控制本质、最终控制不了的一个形态。相比较于外部,本质有一种绝对的大,康德把这样的状态叫做“数学的崇高”和“力学的崇高”。他把那种“绝对的大的东西”称作崇高,崇高有一种“超出任何感官尺度的能力”。

从物理上说,喜马拉雅是崇高,“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是崇高,从精神上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是崇高,“还我河山”也是崇高。无论是数学意义上的大还是精神意义上的大,崇高都有一个特征:内部与外部有剧烈的对抗,存在着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崇高时常和悲剧紧密相连的原因。

我们都知道文革,文革的美学形态最痴迷的东西是什么?大。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联。那个时期的“崇高”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大,第二个特征是假,第三个特征则是空。常识告诉我们,在假面前,一切都毫无意义,大也是这样。多年之后,一个叫王朔的作家站出来了,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反崇高”。

以我阅读王朔的经验来看,王朔是反崇高的,假的他反,真的他也反。这就是王朔。一个作家可不可以不喜欢崇高?当然可以。但是,有一件事王朔自己也没有料到,那就是他的影响力,王朔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文学,直接抵达了文化意义,他引领了一代人甚至更多。他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都是不可低估的。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化依然带有“千万别拿我当人”和“一点正经没有”的调调,我们的文化缺少庄重。

我不是没有受到过王朔的影响,如果你把我全部的作品拿出来看,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本能告诉我,我是后来者,不该沉迷于犬儒主义。

说到这里我也许要跑题,我还是先把崇高放在一边,来谈谈我和盲人相处的事情吧。老实说,从我懂事以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比盲人族群更有尊严感的人了。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他们都是非同一般的。老实说,这很打动我。他们看不见,可我看得见,在我的眼里,他们的言谈和举止带上了抒情性。尊严感未必一定要崇高,但是,犬儒绝对不行。我之所以把尊严感的问题说得如此严重,这跟我的基本判断有关,那就是,在当今的中国,尊严问题再也不是一个个人感受的问题,它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

缺少尊严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不要脸。老实说,在今天的中国,许许多多的问题都是不要脸造成的,我们需要“要脸”的文化,我们不能在挣钱的道路上越来越不要脸。我敢说,如果我们各行各业的人都能像盲人推拿师一样有尊严,“要脸”,那样敬业,那样对待他人,中国人会喝三聚氰胺么?会吃地沟油和注水猪肉么?一个人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才能对人类的食品下毒手?

这么多年来我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们开口说话的时候,其实有压力,这个压力是什么呢?只要你好好说话,马上就有人说,假正经。油嘴滑舌就是诚实,好好说话就是装,难道这不是今天的评判标准么?

实事求是地说,中国正处于价值缺失的时代。价值缺失的严重后果就是文明程度的进一步下降,对崇高的诉求为零、对尊严的诉求为零、对体面的诉求为零。只要有好处,有利益,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

表面上,是我们在使用语言,骨子里,是语言在使用我们,甚至,是语言在控制我们

谈到语言,我想先说手机。

有一次我在外面吃饭,一个女孩的手机响了,她男朋友发来了短信,上来就是“你这个小贱货”。女孩子很幸福。如果我说,一个热恋中的男孩叫女孩子小贱货,女孩子因为这个翻脸了,估计没有人相信。但是,我们把时光追溯到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一个小伙子给一个姑娘写信,上来就是“小贱货”,我估计那会有些麻烦。

从“亲爱的”到“小贱货”,你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时代的变化首先落实在语言上,我们的语言正走在一条粗鄙化的道路上。

二战期间,纳粹为了他们邪恶的目的,使德语遭到了空前的破坏,德语被暴力化了,成了斗狠和杀戮的锐器。二战之后,德国在整理焦土的同时做了一件事,清理德语,清理德语里头的暴力倾向。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德国人的这个做法没有必要,希特勒都死了,纳粹也战败了,恢复生产、吃饭和就业才是头等大事,清理语言做什么呢?

语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小事情,从根本上说,人类的活动其实就是语言的活动,“三句话不离本行”,本行就是一个人的文化特征。仔细琢磨这句话,你会发现,语言对人的控制力很厉害,在三句话之内就会体现出来。表面上,是我们在使用语言,骨子里,是语言在使用我们,甚至,是语言在控制我们。

语言的粗鄙化很容易迷惑人,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大事,其实,这件事太大了,为什么呢?因为语言的粗鄙化直接导致文化的粗鄙化。在任何时候,文化和语言都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

我一直有些遗憾,“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忘了做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地清理一下我们的“文革语言”。“文革语言”当然是暴力语言,是一种毫无尊重、毫无敬畏、毫无人性的语言。“文革”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从“文革”过来的人大多都知道,它对汉语的影响是多么的深重,对今天的汉语有多大的伤害。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始终保持着和年轻人的交往。现在,我要讲一件并不轻松的事情,不少孩子是这样的:当他和你面对面的时候,他的言谈彬彬有礼,他所使用的语言在一个正常的逻辑体系里头,然而,一转眼,他进入了网络世界,太吓人了,他所用的语言简直让你不敢相信。

我们在面对一个孩子的时候,时常觉得在面对两个或三个孩子,这是一个轻松的说法,事实上,这里头有严肃的问题,那就是人格分裂。人格分裂的基本标志就是一个人在使用不同的语言体系,这不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可以说,由语言形态所呈现出来的人格分裂,迟早都要付出代价。

(摘编自《新华日报》2013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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